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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一种到达内心的旅行方式

2023-11-01鄢莉禹风

长江文艺 2023年10期
关键词:作家上海小说

鄢莉 禹风

尽管什么样的阅历都是人生,但我的书写需要星辰大海

鄢莉:很高兴和你展开这样一次交流。在我认识的作家里面,你算是很特别的一个。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五六年前,当时你的衣着谈吐,特别是戴的一顶很洋气的帽子,顿时给我很绅士的印象,完全满足了我心目中对一个上海爷叔的所有想象。我还相信再过若干年,你一定会变成王安忆小说里写过的那种精致考究的“老克腊”。(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哈哈。)你的个人简介在众多作家里面也显得十分另类,“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和“PADI高阶潜水员”这样的头衔我以前可是从未见过。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样拥有高学历、留学背景,精通外语,曾在大的跨国公司供职,竟然某一天能够舍弃高薪体面的工作,专职进行文学创作,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和魄力?除了出于对文学的热爱之外,是不是还有对个人天分的自信,或是对职业安排方面别的考量?

禹风:我也很高兴能同你聊天。我此刻记起很久之前读到的一句话:只有好作品,没有好作家。从前那时代,作家不需要抛头露面,作品发表,拿稿费过日子,继续酝酿下一篇。当然,我能理解时代不同了,如今作家们似乎都必须当好外形欠佳的演员。请别相信我的外表,未来我肯定不会成为上海“老克腊”,我从小明白走在马路上尽量不要吸引别人的目光。

我不是刻意表现另类,我大概本来就另类。举个例子:我在跨国公司工作时,有一次老外总裁请某高人到公司搞团建。有个“游戏”要求我们十多个部门的总监每人以与众不同的姿势走一段二十米长的红毯。你可以想象人们立刻蜕变成了马戏团的猴子或正在发作期的精神病患,大家玩得很开心。不过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一直挨到最后,才去走这段红毯。既然刚才他们都发挥过了,我就以“与众不同”的平常步伐走完了这二十米。

关于我个人简介中的“头衔”,货真价实,是我用艰苦的努力换来的。可我太太同我生气时一贯要揭穿我,她说我是那种人:人家读英语,我偏还要多读法语;人家趴在海面上浮潜,我就要作怪潜到海下四十米。她说其实我读外语语感并不强,天分不够,潜水时也紧张拘谨憨头憨脑;说我的动机是想始终“自我感觉良好”。你多少可以信她,如果她还不能看穿我,就没别人了。所以我展示什么法国MBA或水肺潜水员这类履历,基本上出于人性的虚荣。虚荣这东西,你可以自我限制,但没法根除。

我一向勤奋(未必是美德),上海这城市也多少给子民一些机会,所以前二三十年里我干过些多变的营生,大约是从记者变留学生又变外企白领,跑了地球上不少码头,潜了各大洋。但我之投身于写作,实是我初心使然,和“勇气”“魄力”或“自信”无关。

我们幼年时,学校老师必定要一个个地问“长大了想干什么”,我当时大声回答的就是要当作家。后来万水千山吃足苦头,很多激情幻成镜花水月,却实现了“写小说”这个叫长辈们听了浑身痒痒的愿望。

我在写作上有没有天分?想起一句流行过的对白:“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有枣子没枣子,我先打它一竿子呗。

鄢莉: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听过那么多的故事。一个作家的阅历对创作是至关重要的,你让我想起很多人生丰富多彩的作家,比如游遍大洲大洋,既是作家又是职业旅行家、冒险家的毛姆。先环游世界,尝试不同职业,拥有充分的生活经验,再重新回到书桌前进行创作,未尝不是一种写作上的优势。比方说,从你的作品中就常常能读出异国风情,读出国际视野,读出多重文化的比较,你的眼界是没有类似经历的作家不能企及的。但凡事有利有弊,你觉得和从青年时代就一路写过来的作家相比,在创作上有什么差异?

禹风:我读欧洲作家的作品比较多(如果把俄罗斯作家也划分成欧洲作家的话)。我想想其中谁是你说的“从青年时代一路写过来”的作家?莫泊桑算一个?屠格涅夫算一个吗?还有安德烈·纪德(他一开始写的不是小说)?简·奥斯汀肯定算。他们是文学天才无疑;他们年轻时就已有丰富独特的阅历;而心智早熟更是重要原因!

我肯定不能够跟他们去比较,我浪费了年轻时的光阴,很久都是个巨婴。我到巴黎时多少有点震惊,完全不同的人文环境,不同的人际关系,差异化的思想方式……幸运的是巴黎高等商学院的MBA项目出了名的国际化,全年级的学生来自75个国家和地区,反而中国学生寥寥无几。我在那段时间里倾情和各种不同的人类来往,两年里个人变化很大。我从法国回来才敢于动笔,所以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是《巴黎飞鱼》。

阅历对写作的意义?当然,人们都知道它确实存在,但你要怎么让阅历成为写作优势?没有相同阅历的读者(包括专业读者)很多时候是不会对此发生化学反应的。人类不但悲喜不相通,连基本的生活内容和感受也可能不通。

有个文友同我讲“什么样的阅历都是人生”,哪怕一辈子在同一办公室把自己消磨殆尽,也可以把这种生活写好,而且可以反复写,形成特色,让读者共鸣。当然,我觉得此话自有道理,只是我连想一想这种写作都会感到郁闷。我的书写需要星辰大海,而且,说真的,以星辰大海为先。并且我对“读者共鸣”这种美事心怀疑虑。

尽可能多而杂的阅历对产生我自己的写作状态蛮有好处。我写的时候相信我写的人事都真实存在或发生于地球上某处,我对自己亲自“吃过见过”感到欣然。

我要求自己是个每天一早到渔港采买活海鲜的餐厅大厨,对我的客人们问心无愧。在预制菜时代,在“科学与狠活儿”绑架大众味蕾的今天,我想,我仍有资源当个比较谨慎得体的“食材厨师”。

鄢莉:你的很多小说都有个隐含作者在里面,通常是个中年都市精英的模样。这次发表在《长江文艺》上的短篇小说《返程》,主人公伍云和你本人的经历重合度較高,更有一种夫子自况的味道。小说的结构很有意思,伍云从大学生到报社记者,再到商界高管,他的半生经历都浓缩在一次曲折的返程经历中。可以说,“返程”是一种人到中年的选择,也是一种洞察世事后的人生味道,如同小说中说的,“光环自然褪去,只剩平常日子里的牢骚”,“繁华枯寂,彩云飞散,竟没什么人得其正果”。我能感受到你写这篇小说的情绪相比以前有微妙的变化,虽有怀旧,但更从容淡定了。能谈谈写这篇小说的初衷和有关的想法吗?从国外返回国内,从商场回归文学现场,“返程”是不是可以看作你自己人生的一个主题?

禹风:《返程》可算一篇个人代表作。人活久了,不用读过哲学系也会有些哲学思考。人生是否都是去程,没有返程?

很多次我重逢一种令我疲惫不堪的梦境: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我总是身处于大城市的郊外,身边没通常的交通工具,而所有城际火车或公交长途车都不到达我的目的地——市中心,我急着要去某个我住过的小区或弄堂。我疲劳地询问很多人,谁也不晓得哪里能提供适合我的交通服务。我回不去,我在夜色里踯躅,在时间之外,也在我个人的空间之外。

从前开写小说前我多少打点腹稿,酝酿主题和结构,近三年来我渐渐不再打腹稿,我需要类似于上述梦境的一个画面或意念,让我的写作本身成为探险。《返程》是此类探险成功的一例,其他不少勇敢的尝试则至今僵持在我的文档里,有头无身或有头无尾。

所以说,《返程》是灵感的产物,没有初衷。没预设主题,写完了我才知道它咋回事。

若审视自己,我情愿就此谈谈人的价值和成功。我修本科学位的那所大学有个著名的“民间校训”,代表了一部分毕业生的价值观。但这“自由且无用”五个字,却被另一部分校友所诟病,这部分校友有为且犀利,常拥有富人和名人的双重身份。我写《返程》是揭开我们这圈人思想上的疤痕去找谜底。

有种叫原则的东西将这所大学的毕业生们分成两类,似乎决定了人要么有返程,要么永久向前走不归之路。

写小说之所以有趣,因为它是一种旅行方式,到达内心,甚至内心的内心,并随时返回现实。如电影《阿凡达》。

意在描绘和记录上海旧日,

也顺服城市的迭代更新

鄢莉:谈到你的创作,一个不能回避的话题是海派文学。上海呈现出的城市景观是既复杂又迷人的,从“冒险家乐园”“十里洋场”“东方巴黎”一直到“魔都”,从称呼就可以看出它是多么前沿,多么时尚,多么和世界接轨。上海人也是一种特别的存在,深深地打着魔都的烙印,我记得疫情期间,其他地方的人封城前都在抢购生鲜食品,上海人却在抢购咖啡。在谈到上海文化时,陈思和曾说过上海的文化构成有三种:一种是根植于历史上江南士绅文化传统的本土文化;一种是半殖民地现代管理制度下形成的上海市民文化,俗称“石库门文化”;一种是作为东方魔都吸引五湖四海外来人口形成的杂交文化,即“新市民文化”。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正儿八经的“魔都中人”,你是最有发言权的,你怎么看上海和上海的文化?

禹风:人们谈起上海总忘却一个与上海冥冥中相系的人物——林则徐。我觉得上海的街巷欠林大人一尊永久性的雕像。理由很简单,没有林大人虎门销烟就不会在那个历史节点引发鸦片战争,就不会有直接导致上海开埠的《南京条约》。某种意义上林大人的所作所为催生了上海滩。 而林大人触发的上海时间产生一个不容忽略的史实:上海几乎从一开始就成为西方殖民者建造的洋场,上海在它前一百多年中成为当时世界领先的现代化城市,被称为“东方的巴黎”和“冒险家的乐园”。我们不要忘记上海的这种基因,这帮助我们理解真正的上海和世代传承下来的上海人。

上海起先只有个小县城,西方人获得清廷许可后在县城北面和西面建立起租界。要注意租界的主体英租界不隶属于任何国家的政府,是租地者和纳税人高度自治的区域。阅读历史,你就会明白所谓的“小市民文化”不可能是上海历史文化的自然代表。

我历来是上海文化的怀疑论者,很多时候我感受到一种贫瘠。今天的上海文化是由多种互不相济的文化残片组成的,这符合一个曾高度开放的国际商埠不断被外力改造后的存在逻辑。上海的各种文化对应不同城区而区域化地存在着,我认为上海没有一种“全域文化”。例如,当静安区和闸北区被合并时引发的轩然大波就是文化现象。

浦东开发之后上海迎接了各种渠道的大量新移民,浦东是新上海人的聚居区域。新上海人在近几十年中已根本性地改变了2000年之前的上海。新上海人一路高歌地改造旧文化,而老上海人则坚持连“上海人”这个称谓也要分区域而论。

写已经流逝的岁月,我意在描绘和记录旧日,但我顺服城市的迭代更新,我不认同自己归于“老上海”,也不会成为一个“新上海”,我认为我个人心理上应该离地理上的家乡更远些,保持得体的距离。要知道,“生活在他处”。

鄢莉:《静安1976》和《蜀葵1987》是你写上海故事的两个长篇,前者写的是儿童视角的弄堂生活,后者写的是高中生、大学生视角的“圆舞浜”生活。通常上海给人的印象是摩登时尚、纸醉金迷的,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金钱的味道。但是我从中读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上海,那是弄堂里的绿豆冰棍和粢饭糕,是工人新村旁边的臭河道,是本地人琐碎平常的世俗日子。我想这才是浮华外表之下生活的底色,是城市机体中最细腻的肌肤腠理,假使没有与这座城市血肉相融的关系,没有刻骨铭心的年少和青春的记忆,是写不出来的。这些作品也因之区别于那种游客式的写作,那种概念化、空洞化的想象,而特别具有触动人心的能量。正像何同彬在《蜀葵1987》前言中所说的那样,你的“怀旧”是规避了空心化和去地域化的书写实践,力图以“私历史”的方式释放城市的宝贵记忆,为一个特殊的、转瞬即逝的时代留下文学的深深折痕。你同意这样的说法吗?

禹风:这里长话短说,我作为写作者,主要的被赋予的使命是记录我亲身经历的时代。如果我不竭力使用有当年风味的文字来留下一鳞半爪的故事,我所经历的人间就会彻底归于虚无。

这个系列还有一个长篇《外滩1993》,仍在创作中,与《静安1976》和《蜀葵1987》一起记录二十世纪七十、八十及九十年代的上海。

你提到的同彬老师的相关前言写得非常精彩,我常常复习,总是大受启发。

鄢莉:《大裁缝》是你去年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可以说标志着你已经将写作的触角从个人生命历程伸向了百年上海大历史,出版之后也受到評论界广泛而密切的关注。这部小说写红帮裁缝的传奇经历,融入大时代的兴衰沉浮,是一出荡气回肠的行业大戏,也是一部波澜壮阔的简略版城市变迁史。这部书中部分章节曾经当作一个中篇以《弟兄》为名在《长江文艺》刊出过,所以我比较熟悉。你是怎么想到用裁缝这个行业去反映上海历史,以及用一件华服去反映上海人在大时代中的深层心理嬗变?代表北京的乔新吾和代表上海的乔百祥这样一对人物,是为表示地域差异而特别设置的吗?我也注意到,你在精研各个时代的历史资料,写百年上海史会不会成为你以后的一个创作方向,有没有新的写作计划?

禹风:如果相信人性经不起考验,那么曾站在长江入海口这块风水宝地上的历代成功人士们,无论华洋,大多数逃不开“沐猴而冠”这四个字的总评。

以衣冠之事写上海的前一百年,让旧日上海滩最高档成衣铺的老板带引后人观看上海滩当年的风流人物,我觉得在写作过程中获得了一种纵横能力,将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重新摆成适合今人观摩的方阵。幸运的是事先我找到了我所需要的那些珍贵史料,也获得地方人士的倾力支持,得以对相关的历史老人们当面采访。

确实,我对祖国东南沿海的开放史有浓厚兴趣。明清两朝在通商事宜上进进退退,沿海或开或闭,最后引发了颠覆性的鸦片战争。除了写上海这一个通商口岸,我另有兴趣写上海出现之前的对外贸易口岸,例如一口通商之广州的十三行商贸区。广州十三行的行商很多来自于福建,福建人在近代对外贸易中占有令人难以忘怀的开创地位。我还想写由福建商人主导的数百年中国与东南亚的贸易。我已经去过了印尼、菲律宾、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还会有更多的采访。

我在报社工作时分管上海外贸和外资条线的新闻报道,这使得我有一种仿佛专业对口的冲动,想在历史小说的领域尽我微力填补这项空白。当然,贸易如水流,渗入沿海的所有口岸,有机缘的话我可以写得更多更全,从东南沿岸往北方口岸延伸,也可从长江口沿着商船的航路溯江而上,在真实的历史史料背景上虚构文学形象,终成一个能留给未来读者参考的小说系列。我也希望以此完成记者出身的写作者独特的文字工作。

你提及的《弟兄》中的两乔是堂兄弟,我在小说里让他们各自在北京和上海发展,是因为兄弟俩有明显不同的性格,得以各自成就。正好我有幸曾在首都生活和工作过三年,能赋予小说主角们一定的生活细节和风土人物背景色彩。因为《大裁缝》的出版,我也曾设想过写“双城记”类小说,但还是知难而退了。人的精力有限,阅历更有限,我最好还是把笔墨专注在祖国的海岸线区域。

鄢莉:因为你的上海人身份,作品很多写的是上海的人和事,文字又流露出浓浓的上海腔调,不管你承认与否,肯定是被划归为海派作家的。海派著名作家,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穆时英、刘呐鸥、苏青、张爱玲,后来有王安忆、陈丹燕、金宇澄、潘向黎等。在你写作的时候,有没有自己在写海派文学的自觉?以前的海派作家对你有影响吗,还是国内外其他作家的影响更大一些?

禹风:我对自己的文字会归属于什么流派没想过,也不会去想,这不在我初心之中。

“海派作家”的提法本身就很海派,生活中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海派”,说实话我有点害怕沾边。这种感觉比较像一个拘谨的人想避开舞会上的大美女。

但我对张爱玲的小说完全没有抵抗力,她大约就是她那时代最恰好的上海作家。我意识到中国有两个作家无法被后人比肩,一个是曹雪芹,另一个便是张爱玲。他们有高门贵胄而家道崩落的阅历,所以曹张可俯瞰人世沧桑而后写,我们呢,始终生活于底层平面地带,池中鱼静,庸物无奇,顶多写写平淡的人世见闻。小说与小说不同,高下早定,无望攀比。

至于我接受的文学影响,先谈名著。始终影响我的名著有《红楼梦》《静静的顿河》《走出非洲》《苏菲的抉择》《美丽新世界》《太阳照常升起》《霍乱时期的爱情》及《战争与和平》等。然后,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同爱丽丝·门罗私下聊聊;我喜爱过最后却心情归于平淡的作家是村上春树……海明威和马尔克斯给我的写作以最多的养料,我常想起他们也曾是正经八百的记者。至于巴尔扎克的名篇,我读了中文版再读法文版,我得记住他喝了太多夜咖啡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并引以为戒。

为了保持对城市的理解力,

需要对新事物保持好奇心

鄢莉:你的小说大多是写城市生活,不管是写上海、北京,还是写国外的大城市,都属于是城市文学的范畴。现在的城市特别是大城市受到全球化影响,有日趋同质化的倾向,不仅城市景观是相似的,城市人的生存状态也是趋同的。但是我在你的城市书写中,能看到一些新鲜异质的资源,也有一些敏锐的观察、独特的表达。《电车咖啡馆》《上海牛仔》《番石榴故事》《放飞》《九号线》等都是如此。我印象很深的是曾经转载过的短篇《梦潜》,写一个潜水者从海洋潜回了年轻时期的上海,真是非常有想象力。我觉得你很善于捕捉城市的变化,比如一些新的业态、新的群体,以及城市人心态的异动,将它们统统放置到故事之中,使得你的作品很当下,很前卫,仿佛一直跟随着时代的脉搏在跳动。不是嗎?我还猜测,这种发现生活的能力和你毕业于新闻专业,并且从事过媒体工作有关?

禹风:《青年文学》近年发布的“城市文学排名”,我有幸已获得三次。这也是自然而然的,如果写上海还写不出一点城市的滋味,也奇怪。不过,我想,之所以能得到读者一定程度的肯定,大概是因我始终悲伤地注视着我的城市。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吗?为什么现实常反其道而行?城市的什么地方病了?我写的基本是那些让我无所适从的故事。写的时候我苦苦挣扎,也像背上了自己的十字架。

因各种机缘,除了常住上海,我曾分别生活过几年的大城市还有巴黎和北京,也较多地访问了香港和广州,并通过旅行、采访和交流项目访问过全球范围的百多个大城市。我更喜欢在陌生城市中大范围步行,去寻找并体验居民区的生活。这些形成我写作城市故事的背景资源。我先后在四家欧美跨国企业工作的经验似乎也加深了对城市生活中经济金融因素的理解。城市人成百万成千万地聚居,在雷同的栖息地上生存,共尝城市的祸福。

从事媒体工作教会我一些快速了解陌生人的技巧,由于年轻时采访过数千位有故事的人物,多少有了些看人的准头。我和我采访的人们一样,沉陷于钢筋水泥玻璃的结构群中,无法躲避人造环境必然施加我们的繁复压力。为了保持我对城市的理解力,我当然要对新业态和新新人类保持好奇心,例如我通过一位电竞公司的老板采访过一个冠军战队的所有成员,我也经常在路上搭讪奇怪的人物,想搞懂他们从何而来、如何降落在我庸人的视野里……

命中注定,我是那个负责把城市人群隐藏的感受说出来的人。

但同时我对乡土的中国怀有浪漫的期待,若能完成我计划中的长篇,必将选择具体的乡土人间去采风,一想到这个我就莫名高兴。

鄢莉:你一直保持着旺盛的创作势头,每年的作品的产出量是很大的,长中短篇小说不停地发表在各个刊物,也拿了不少的文学奖,让人深感钦佩。记得有一次我开玩笑说你写得太快了,你回答说倚马可待是一个前记者写作的基本功。你究竟如何能在保证作品水准的前提下,保持这样的写作速度?

禹风:关于写作速度,首先我们求助于数学。如果一个人平均每天只能有两小时用于写作,另一个人每天平均写作八小时,假设他俩的写作水准和产能接近,那么,一年中谁发表得更多些呢?

写得快这种表象,很多时候反映的是写作者把写作当成了生活中的第一等大事,什么其他的内容都可以为写作而放弃。

其实我是有愧疚的,我这么写,拖累了家人。想说对不起!

不过,能这么写是因为我眼下还写得出。我在某次访谈中回答过,至今还是这么盘算:创作就像钓鱼,鱼没钓完就继续钓,等鱼塘里没鱼了,收拾收拾干点别的去,不要假装还能钓出什么怪物来。

那一天总会来的吧?所以,我想来想去,只有更努力地写,不要停。

鄢莉:你对未来的创作有什么期许吗?写作之余,是不是还会经常去潜水?(说句开玩笑的话,潜水可能是你为中国文学提供的独一无二的体验,你甚至还专门写了一个长篇《潜》。)

禹风:对未来,我祝愿自己身体健康,保持创作的状态。上帝指引我写什么,我就写什么。大家开玩笑说中国潜水员里只有你一个写小说,而中国作家里只有你肯冒险潜水,所以我必须继续站住这个特殊的地位,继续潜着写。

鄢莉:我们的对话就到这里吧,祝愿你新作不断、生活愉快。

禹风:谢谢鄢莉老师关注,祝文学高地《长江文艺》不断为美好的读者们推出绝妙佳作。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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