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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时间囚禁的人
——我的文学道路

2023-11-01

传记文学 2023年8期

宁 肯

1959 年3 月29 日,星 期 日,我出生在北京琉璃厂西的一条胡同里。琉璃厂是东西走向,往西穿过南北走向的南柳巷和北柳巷,形成棋盘街典型的十字路口。十字路口往西,正是前青厂胡同。前青厂10号是一个典型的四合院,七八户人家,有严整的街门、门楼、影壁,院当中铺着正方形青砖。1957 年,一艘小火轮穿过白洋淀经天津转乘火车,把我们一家带到北京的这个小院。小火轮上坐着我在北京工作的父亲,乡下的母亲、大哥、二哥、姐姐,我没在船上,当时我还没出生。

我的老家在河北省河间市留古寺镇宁家庄村,村前有条河叫半截河,我不知是否可以行船,还是要坐马车或什么车到白洋淀再上船。这段路我一直不清楚,一直是个悬念,也一直没打算问,就想让它留在想象中。宁家庄的邻村有冢耳村、诗经村、半截河村等。冢耳村有汉墓,据说东汉孝德皇帝刘庆葬于此。小时候,我把诗经村读成“史经村”,不知村名是与《诗经》有关,相传秦始皇焚书坑儒后,毛亨携《诗经》逃至此地,在地下埋了一本。秦亡后,毛亨自地下取出《诗经》,并传给其后人毛苌,《诗经》从而复生,村子也从此得名“诗经村”。

我的父亲1912 年生于宁家庄,父亲生我时已经47 岁,母亲38 岁、大哥14 岁、二哥12 岁、姐姐8 岁,这意味着从我一记事起,家里就全都是大人。大人与孩子,两个世界。1961 年,我两岁,还在襁褓中,大哥已当上威风凛凛的警察,穿着深色的皮大衣、马裤,蹬着大皮靴,戴着风镜,看上去非常陌生。大哥有时把我一把抱起扔到天上,一次我看见了白云吓哭了。我曾经问过家人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是大哥大还是爸爸大?”1966 年,我的两个雄壮的哥哥已经在纵论天下,为某个观点彻夜辩论,他们目光炯炯、手臂挥舞,我则像一个影子,好像我不是他们的弟弟,好像我生活在墙上。我一声不吱、流着鼻涕,有时姐姐给我擦一下,有时不。

仿佛没有“哥哥姐姐”,也确实没有弟弟妹妹——像别家链条般的打打闹闹——我是断开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如一棵树。院里倒也有同龄玩伴,但反而让我更加羡慕他们。特别是当我10 岁开始一个人生活,那种对别家兄弟姐妹的羡慕愈加强烈,愈发感到自己不可思议。父母亲在房山工作,姐姐工作也分到了房山,二哥插队去了,大哥一直住单位,周末家里才有人回来。我一个人在家生火、做饭、上学、下学、写作业、睡觉、起床,一天到晚就我自己。说实话,我倒挺适应的。没什么不适应的,就算周末家里大人回来,我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我喜欢上房,一只猫上房,我常常就跟着上去了,上得极熟练。一个人看天空、看远处。北京房上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平缓的但却类似复眼的世界:一眼看去,房上不再有胡同、院门、道路、街区,但下面又有,只是上下不同。我看到了完整的世界,这很重要,甚至影响了我的思维结构。我看到无垠同构的屋顶一如无垠同构的海浪,几乎没有岛,某座孤零零雾霭中的楼房像帆。

我上的是琉璃厂小学,1973 年毕业后去了位于南新华街的180 中学。这所中学本是和平门中学,很奇怪的是1973 年被一分为二,分出一个180 中学。新学校很乱,班上一个家伙总是用小弹弓崩我,虽是纸叠的子弹,崩到脸上也是很疼的。我上小学时,因为无依无靠就常被欺负,自己也习惯性地躲闪。但那天好像到了一个原始生长节点,一股神秘力量让我举起了桌子盖,我还没拍下去,崩我的同学已经吓坏了,举起双手。当时,所有人都吓坏了,事实上就连我自己都吓坏了,但许多恐惧的眼睛就像天空中的星星,让我振奋,仿佛我一直处于史前而那一刻直接进入了现代。我看清了“人”,看清了恐惧让“人”多么渺小,像羊一样。

从那时起,我被认为是一个手很黑的人、一个不要命的人,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那一刻并不属于我,只是一道闪电,闪电消失后,我依然是一个害羞的人、胆怯的人、紧张的人。如果说多了什么,就是多了思想:发现世界居然也会因我而恐惧。此后,我所做的全部努力就是虚张声势,维持那个被认为手很黑的假象。尽管虚假,尽管色厉内荏,尽管假装疯魔,越来越熟练,居然人们都十分买账,我看到了人的整体的虚弱。我编造的在外面争强斗狠、打架斗殴的故事有人信,有人开始主动地“臣服”我。到了初中三年级,我已是孩子头儿,一个让人摸不透的闹将。

我带头与老师作对,到教室门口集体齐喊老师的名字,任何一个老师要想把课上好首先得把我哄好。只要我不折腾,要求于别人的纪律均不适用于我,不用交作业,我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仅如此,我还被“招安”,当了班委,负责班里纪律,成为五大班委之一。我专门负责班里纪律,老师管不了的人我来管。尽管我极其志得意满仍时不时撕毁协议,站在被批同学的立场又跟老师干起来。我很会演戏,而真实的我,其实仍是那个在房顶上独自发呆的人。我笑自己,我的虚假获得了神奇的真实,很早我就体验到了什么是反讽。

语数理化,所有的课我都上不下去,也不能老是违反协议闹事,于是就看闲书,《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唐》《隋唐演义》,诸如此类,虽是闲书也长了不少智谋,发现自己身兼“黑白”两道,虽身为班干部同时却还抽烟,在街上晃。但1976年10 月“四人帮”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时代幡然一变,学习开始受到重视,班级重组,分成“快班”和“慢班”,即“好班”和“差班”。这是相当伤人的事,等于把人一分为二,但时代断裂,个人命运总是随之发生戏剧性变化。按学习成绩,我是要分到慢班的,但一是我“余威”尚存;二是我尚有利用价值,可以维持“治安”。我曾希望大家都起来反抗,不去慢班,结果所有“差生”都乖乖去了慢班,还都乐呵呵的。

我依然站在班里整队、出操,喊稍息、立定、齐步走,但只觉得滑稽。我的学习无从谈起,一种无可名状的悲剧感几乎让我要求去慢班。我在快班干什么?我沉默寡言,像过去一样看闲书。我读哥哥拿回来的苏联小说《人世间》——他1973 年从山西插队回来上了大学——许多天,我沉溺其间,不愿见人,不愿上学。书的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共鸣,而只要真实就会有共鸣,移情也是共鸣的重要方式。我居然神奇地发现《人世间》和我的情况有点像,我在书中发现了自己!这是我以前读的任何一本书中所没有过的,这也成为我后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写作原则。《人世间》的主要人物是养蜂人。养蜂人原是一名卫国战争时期的将军,因时代变迁被迫退休,无所事事,靠养蜂打发时光。虽然只是个养蜂人又是个将军,并且仍然有着一辆伏尔加小轿车,这种反差特别打动我。作品主要描写了将军的落寞心情,他反反复复听一首叫“路拉”的歌。当我在小说中读到“把一个人从他熟悉的岗位上强行拽开,就像把一个饥饿的婴儿从母亲的乳房上强行拉下”,“他出神地望着天花板,老泪纵横,万念俱灰”,我禁不住流下了泪,也望着自己家的经常有老鼠迅疾窜过的纸顶棚。一天,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在党的十一大召开的日子里》,要求写一篇好人好事的记叙文。我不知怎么写,可心里又的确有什么东西,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幻想自己发生奇迹。我决定自行其是,拿出纸笔就“写”了起来。

我写了一个叫王琦的人,这个人过去不爱学习,但是班里的孩子王,一直过着骄傲的唯我独尊的生活,“四人帮”被粉碎,他的骄傲结束了,分到了慢班。王琦不服气,感到耻辱、悲愤,想发奋努力把被耽误的青春补回来,但为时已晚,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每天“望着天花板,万念俱灰”。有一天,过去的班长找到王琦,谈了一次话,鼓励他,希望帮他补习功课。班长过去曾被王琦保护过,王琦有困难,班长希望报答。班长的深情与赤诚打动了王琦,王琦开始用功,学习成绩提高,最终以优异的成绩回到了原来的班级。

四百字的作文纸,我一口气竟然写了十一页,我简直在做梦,为写下这么多字而激动,我怎么能写字了?还是写句子了!但是激动很快就被不安所代替:这是老师要求的作文吗?我这么瞎编乱造,老师能允许吗?这天,语文老师拿着一摞作文走进教室,我的心狂跳起来。就像我强烈预感的那样,语文老师第一句话就提到了我的作文。他要先给大家念一下。现在我还记得这位语文老师的名字,他叫宋书功,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我后来考上大学不久他也调到大学做了教授。宋老师操着南方口音,据说是无锡人,一字一句念我的作文,念了差不多有半节课,所有同学凝神谛听,这么凝神是因为我写的都是前所未有。念完作文,宋老师开讲,把我这篇作文定义为一篇小说!这又是前所未有。这位复旦大学毕业的宋老师说,虽然我未按要求写,但还是给了我一个“优”。那时是1977 年,从小学到中学我从未得到过如此的荣誉,是我人生飞来石般的第一个“优”,而这个“优”竟然不是一篇作文而是一篇小说。

我虽然读了不少小说却不知小说为何物,更不知短篇小说为何物,在我完全不知小说为何物的时候,我竟写起小说来了。我的小说被拿到别的班念,拿到全年级去念,一夜之间我成了作文明星,我的人生达到顶点。我记得有一个教历史的女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作文里的王琦有没有模特。女老师讲究穿着,个子不高,很有型。我不知道什么叫模特,她说就是原型,问得我张口结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模特”这个词。我让那位女老师失望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从女老师的脸上读出了她越发惊异的表情。也许我应该告诉她我模仿了一本小说,但当时我完全不自知,又如何说得出?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模仿了《人世间》。《人世间》是我那时非常偶然读的第一本外国小说,但也就是这一本小说影响了我。说起来《人世间》也许不是一部文学名著,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也从未听到有谁提到这本小说。我一直不知道作者是谁,后来在网上我才看到雷颐的一篇文章中提到《人世间》:

1973 年前后,与沙米亚京《多雪的冬天》同时流行的几部书还有: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么》,谢苗·巴巴耶夫斯基的《人世间》,邦达列夫《热的雪》《岸》。“文革”一代处于一个特殊的年代,普遍没有受到过良好教育,思想大多受潮流影响,真正独立思考的人并不很多。但是由于那个年代普遍的失控和混乱,也使一小部分人因困惑怀疑而发奋读书,从而独立思考,许多人都受到了这批小范围内部流行书的影响,可以认为是“文革”中的启蒙。

这批书可谓大名鼎鼎,某种意义我是最早受到的启蒙者之一?在1975 年我还是身兼“黑白”两道的时候?这让我越发地感到历史有时体现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就像掷骰子一样是多么不可思议。难道我的思想起点已经从读谢苗·巴巴耶夫斯基就开始了?我不这样认为,我只是个被潜移默化者,但文学不从来就是潜移默化吗?潜移默化,《人世间》给了我一种“人”的东西、情感的东西,让我具体感知到历史事件下的个人痛苦,关注到内心与灵魂,让我冥冥中超越了当时的叙事。我不能想象没有《人世间》我是否能写出关注个人痛苦的作文甚至于小说?想想此前读的《小五义》《大八义》《三侠五义》《说唐演义全传》《隋唐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封神演义》……我觉得不一样,不能说那些书对我没有帮助,但这些书缺少最致命的东西,就是人——人的情感、人的心灵,缺少忧伤、忧郁、痛苦。“人”在这些书中是什么?一部《人世间》孤立在那么多我读的“非人”之书之外,如此偶然又必然地改变了我内心的构成,这也说明对“人”影响最大的还是“人”,有价值的东西甚至不需要多,一点即可,这是因为有价值的东西是从生活和生命深处来的。

1977 年恢复了高考,我作为在校生考了270 分,要是社会考生这个分数那年就可以上大学了。于是,我在校又补习了半年,但再次落榜。直到1979 年2 月,我终于上了大学。大学为走读,由一所中学所改,条件简陋,但对一个立志写小说的人来说,条件简陋实在不算什么。反正无论如何我够着风了,就像一个风筝,这点很重要。20 世纪80 年代是文学狂飙突进的年代,欧洲、拉美文学涌进来,我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如饥似渴地读世界名著,越读越觉得难过、汗颜。我觉得就文学而言,我们有多么荒芜就有多么孤独,读《百年孤独》我感到我的孤独远胜拉美的孤独,我们仿佛是数千年的孤独。假如我读《三侠五义》《大八义》《沸腾的群山》的同时,也能读巴金、茅盾、沈从文、老舍、曹禺、张爱玲,我们的孤独感是否会少一点呢?我的整个阅读是在十年“文革”之中,根本不可能读到中国现代文学并不算丰厚的精华,仅有的一个鲁迅也不过是一个符号。

从1979 年开始,差不多长达十年时间,包括大学四年,后来在西藏的两年,我一直在读外国经典的小说、诗歌、传记、哲学、随笔甚至书信,也读当代的中国小说、诗歌、报告文学。80 年代是一个巨变的时代,但在我看来所有的变化与心灵的变化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如果拉美有文学爆炸,那么对中国来说则首先是灵魂的爆炸。对我而言,爆炸的具体日期是1980 年8 月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我走进中国美术馆看画展。时代与艺术不谋而合都要求一种间接的但又是全新的语言,诗歌因此注入了画展。

我被墙上的诗配画震惊,仿佛在一个爆炸过程中,历史向我走来,并与我个人化的历史重合。

总之,那次画展给我总的感觉是强烈、有力,未来属于这一代年轻人!启明的星星啊,你是太阳到来前的先导,在黑暗中给了人们最初的一线光明,让我们满怀希望地在心中迎接那光辉太阳的腾空!

那一天对我是决定性的,甚至是革命性的,因为从那一天起我知道了一种新的语言,几乎一夜之间我的语言也开始换装。语言的换装即灵魂的换装,我走进美术馆时还是一个旧人,出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新人。

我所在的大学图书馆,是一排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据说西南联大战时图书馆也就是这样。不过也真进了不少书,订了不少杂志,如《世界文学》《外国文艺》等。书都是崭新的,主要是外国文学。就是在那样一个简陋的环境里,我读了许多名著,印象深的就有《九三年》《悲惨世界》《红与黑》《大卫·科波菲尔》《约翰·克利斯朵夫》《唐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当代英雄》《爱丁堡监狱》《复活》《红字》《安娜·卡列尼娜》《鼠疫》《老人与海》《城堡》《审 判》《局外 人》《橡皮》《鱼王》《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第二十二条军规》。我读得特别慢,仔细、悉心,还记日记,例如:

1981 年10 月12 日

读《安娜》,认真仔细,托氏的作品有时很沉闷,开篇总是很精彩,天才的匠心,但就整体结构来说总给人一种堆砌感,事无巨细,冗长唠叨,典型的庞大笨重。但从细部来看托氏塑造灵魂的天才是无与伦比的,特别擅长刻画人物动态的思想意识活动,他的细致漫无边际。

1981 年10 月14 日

《安娜》上部终于读完了,心灵正是在这样的承受着细致的漫长的苦读下成熟的,我相信这样的苦读精读对于我的益处将是深远的,对我的感觉器官更是一个成熟的促进。

1984 年,北京对我来说已是一个极限,我必须离开。这时我在北京一所中学已任语文老师一年,一直感觉对自己是个讽刺。当年一个和老师对着干的人现在成了老师,我很怕学生中有一个当年的自己。四年大学虽没写成小说但成了诗人,毕业前在上海《萌芽》杂志发表了处女作《积雪之梦》。一个诗人狂野的内心怎能被一所中学圈住?我站在地图前,目光投向了新疆,费尽周折给建设兵团写信,希望到他们那里工作。正在联络之际,一个消息传来,北京组建援藏教师队,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当年7 月成行。

1986 年,本文作者摄于西藏

我在西藏最大寺院哲蚌寺下面的一所山村学校教了两年书。初到这里充满期待,西藏的远方、西藏的空间,对我至关重要。巨大的陌生、巨大的遥远,会不会创造一个巨大的“我”呢?或客体的“他”呢?我当时憧憬着自己,眺望着自己。我知道塔希提成就了高更,在岛上画出惊人之作。我知道一代知青作家为什么成功,他们人生的飞地、离开、经历令我羡慕,他们的异地生活化为想象、叙事、浪漫,特别是张承志卧在草原上的样子让我心驰神往。《北方的河》《黑骏马》让我早已脱离地面,我向往异地,我觉得到了西藏我一定能写出不同凡响的作品,一鸣惊人。我的想法应该说不错,是一个年轻人的想法。并且,从现在来看,我也确实得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当初让我绝没想到的是,这个结果延迟了差不多二十年之久。

二十年是个什么概念?是一个由少年变成中年的概念。的确,有些人一到西藏就写出了不同凡响的作品,像马丽华、马原,我不行。艺术讲究侧面,我满怀激情,头脑简单,条件反射,就是要正面直接面对西藏。西藏既然以正面的全景、立体的方式震撼了我,我就要正面全景地表达震撼,表达我的所看所想,我希望我的心灵就像一面镜子那样感光西藏、映现西藏,结果我完全消失在镜子中了。我写不出心中的西藏,许多时候好像一切都写出了说出了,但回头看就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一切都神奇地消失了,文字刚刚还像蚂蚁一样,这会儿却尸横遍野,全是死的干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觉得我缺乏才华,我无能,我不是写作的料,我的信心完全被摧毁。“我要拯救你就先要毁灭你”这话是谁说的?

宁肯:《沉默之门》《蒙面之城》

直到许多年后,我作为一个广告人,在北京大街上开着法国原装雪铁龙听到朱哲琴的《阿姐鼓》,才明白了一个道理:西藏是不适合用语言表达的,西藏有着全部音乐的特点,是抽象的、诉诸感觉的、心灵的、印象的、隐秘的、非叙事的,谁要想表达这些谁就是堂吉诃德,然而我当时就是堂吉诃德,一败涂地,那种文字相对西藏一如堂吉诃德可笑。但将堂吉诃德进行到底呢?却又是另一回事,会像愚公感动上帝。是的,西藏的难度导致了我心灵的巨大难度,而我又不是一个会绕过困难的人,我写得少,非常困难,对困难执迷不悟。北京人管这种人叫“轴”,说“这人特轴”指的就是我这种人。我到西藏本来是为写作,结果西藏反而制约了我,把我囚禁起来。

这一囚禁就是十年,但西藏却并没放弃我。1997 年,我驱车去天伦王朝饭店与一家企业谈一笔广告生意,车堵在了东单的银街——北京最繁华之地,饭店近在咫尺可我却无法抵达。事情发生在几分钟里,我的雪铁龙经过一家装潢考究的音像店,左近还有一两家,同时放着号叫与混乱,就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了一脉清音,非常亲切,瞬间有些迷失: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

宁肯:《天·藏》《北京:城与年》

我听得魂飞魄散,身体一下悬空,遥远的我在呼唤我,年轻时的我在呼唤我,我想起来曾为了诗歌曾追寻到那里,隐居过两年,西藏的巨大的孤独、高峻的山体、梦幻的河流磨洗过我,25 岁的我像淬火一样,身体发蓝,定型在那里,一切都不曾忘记,西藏在芸芸众生之中再次将我提起。我辞掉广告公司的工作,将账目、车,以及一切事务全部交出,人又提起了笔在《阿姐鼓》的音乐中写下了新散文系列《沉默的彼岸》、长篇小说《蒙面之城》。西藏和文学都需要一颗赤子之心、婴儿之心,两者都是干净的,而只有干净才能呈现干净,水才能呈现水。此后,我一口气又写了四部长篇《沉默之门》《环形山》《天·藏》《三个三重奏》。《蒙面之城》获得了第二届老舍文学奖以及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天·藏》获得了第四届老舍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奖就不说了,如果说《蒙面之城》中的西藏还是一个局部的西藏,那么《天·藏》就是一个全景式的西藏、一个音乐般的西藏,就像我刚到西藏,被震撼当时却无法言说的西藏。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时间,我说我被西藏囚禁起来,某种意义上不如说是被时间囚禁起来。而要想正面表达西藏,接受西藏正面全景的挑战,就必须被时间囚禁。上海的批评家程德培先生说:“《天·藏》的叙述者是一位形而上的思考者,他处理过去仿佛它就是现在,处理那些远离我们日常生活的故事好像它就在眼前。小说力图向我们展示一种文化的全貌,这种展示既面向我们,也面向与世隔绝的人。”程德培这段话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时间,一个是空间,而这也正是我在《天·藏》中所要表达的。

我的文学之路事实上开始于1998 年心魂重返西藏。从1984 年入藏到2001 年《蒙面之城》问世,时间囚禁了我17年。这年我已经42岁,不是24 岁,不是18 岁——那个最初写下了四千字“作文”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