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蔡之厄”解读孔子的求道精神
2023-11-01陈立军陈睿阳
陈立军,陈睿阳
(1.空军航空维修技术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沙 410124;2.湖南城市学院 人文学院,湖南益阳 413099)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列举了大量的流传千古的人物和作品,以此来说明人生命运和求道之间的关系,认为正是这些人的坎坷命运激发了他们的求道热情,由此成就了他们的人生价值,流芳百世的伟大作品得以创造。司马迁以此向他的朋友表达自己的心声——自己之所以选择屈辱地活下来,就是以历史中的这些人物为榜样,要像孔子作《春秋》那样写出一部千古绝唱的史书来,既是完成父亲遗命,也是完成自己的人生使命。在这里,司马迁对孔子的命运用一个“厄”字进行概括,将孔子坎坷的人生命运和孔子的伟大成就紧密联系起来。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将孔子的一生概括为:“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畜蕃息。由是为司空。已而去鲁,斥乎齐,逐乎宋、卫,困于陈蔡之间,于是反鲁。”[1]作为孔子第一篇传记的《孔子世家》,堪称司马迁与孔子两位文化巨人的心灵碰撞,反映了“史学之父”司马迁对孔子形象的独特解读。《史记·孔子世家》对孔子一生困厄最为详细的记载当属“陈蔡之厄”,《史记》对“陈蔡之厄”的记叙综合吸收了《论语》所记及其他史料[2]。这次困境对于孔子及孔门弟子都是终生难忘的一次生死考验,“孔子厄于陈蔡”之故事本身不仅仅是一个重大思想史事件,其叙事的展开与演绎之意义超出了孔子圣人形象的塑造[3]。司马迁在这里不仅仅是简单记载孔子“陈蔡之厄”的过程,而是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和精神寄托,将自己的人生境遇和当时孔子的人生境遇完全融合起来了,司马迁对孔子在人生困境中表现出的求道精神表现出了高度的崇敬之意。
一、从“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解读孔子的逆境之道
在“陈蔡之厄”,孔子反复引用《诗经》中的“匪兕匪虎,率彼旷野”问子路、子贡和颜回同样一个问题“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孔子在这里给三个弟子出了同样一道题目,然后根据弟子们的不同回答进行点评,他想从三人的答案中考察弟子对于孔门之道的看法,同时也甄别一下这三个弟子对待困境的态度。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的这段记载颇为详细,其依据并非来自《论语》,《论语》中没有此记录。孔子为什么在和每个弟子谈话的时候都是以“《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作为开场白?说明孔门弟子对于《何草不黄》这首诗歌应该是耳熟能详,同时也说明孔子及弟子们对于“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这两句诗的理解并不存在分歧。“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这两句诗的一般理解和翻译为: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然而它却徘徊在旷野上。这种翻译和理解并不符合孔子当时的境遇和心境,和孔子谈话的主题也缺乏逻辑方面的关联性,不能合理解释为什么孔子反复引用这两句诗歌来开启和三个弟子的谈话。
“陈蔡之厄”是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期间遭遇的最大挫折,弟子们陷入人困粮绝的巨大危机中,弟子们心生怨恨的主要原因是觉得孔子这个引路人出现了方向性的错误,不仅没有带领他们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反而让他们食不果腹困于荒野之外。只有抓住孔子师生们对话的背景和彼此的心理活动才能准确理解孔子反复引用这两句诗歌的真实用意,才能准确理解和翻译《诗经》中的这两句诗歌。要准确理解和翻译这两句诗歌的关键点是这两个“匪”字的含义,翻译成“不是”是否妥当?《易经》和《诗经》确实有“匪”字假借为“非”的用法,但是,按照《说文解字》的解释:“匪,器似竹筐。”[4]“匪”是“篚”的古字,从“匚”,是古人用竹子编的盛物之器,应该是古代类似于箩筐之类的容器,用来盛币帛之类的东西。“匪”字的含义搞清楚以后,这两句诗歌的正确理解和翻译就应该是“困在匪筐里的犀牛和老虎啊,我要带你们回归到旷野上”。为了印证这种理解的恰当性,我们不妨看看《何草不黄》这首诗歌的全部内容: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
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
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5]
通过阅读《何草不黄》这首诗歌,会发现诗歌主题表达的是处于困境中的底层老百姓的悲凉、控诉,这里的“匪民”和“匪兕匪虎”是相互对应的,全诗表达的是“征夫”的无奈和期许。“哀我征夫,独为匪民”所要表达的是哀叹底层老百姓一旦成为“征夫”以后就失去了自由,成了被严格控制的“匪民”。因此,“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表达的是这样一种愿望——希望被捆绑控制的犀牛、老虎最后能够挣脱牢笼与绳索,重新回到大自然中去,以此来象征“匪民”能够挣脱控制获得自由的期许。《孔子世家》对这两句诗歌的引用,其实是给我们提供了理解“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重要背景材料——孔子是在陷入“七日不火食”的困境中为什么反复三次引用这两句诗?司马迁作为刑腐之人当然很能够理解孔子当时的心境,这两位历史巨匠对《何草不黄》的理解一定比我们现代人要准确、深刻得多。无论是困于陈蔡之间的孔子,还是忍辱负重的司马迁,他们对《何草不黄》这首诗歌蕴含的情感都能够感同身受,因为他们当时的处境就是“匪兕匪虎”的处境。《史记》记载孔子在这里反复引用“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这两句诗歌,一方面是对当时困境的一种描述,他将自己和弟子们比喻成为遭遇困境的犀牛和老虎,孔子觉得他和众弟子在困厄中的状况和就好比“匪兕匪虎”那样无可奈何,动弹不得,纵有千般力气也是虎落平阳。孔子一直把自己和弟子们看成是非常有才华本事的一批人,但由于生不逢时而被环境困住了,就像捆绑以后装在“篚”筐里的犀牛老虎那样动弹不得,而孔子所处的那个环境就是困住孔子一行人的那个“篚”筐,这让孔子感觉很郁闷,很无奈;另一方面孔子也在表达一种信心和决心,显示出孔子在困境中具有的一种豪迈之气,他要给弟子们传递一个积极信号,告诉他们不要过于悲观失望,要相信老师有能力带领他们走出困境,能够像解脱出来的犀牛、老虎那样能够在旷野中自由奔驰。
有人统计出从先秦到汉唐的18 种著作中出现 26 处“孔子绝粮”的叙事[6]。但关于“陈蔡之厄”的记载和《史记·孔子世家》最为接近的典籍当属《孔子家语·在厄》,《孔子家语》中孔子对“匪兕匪虎,率彼旷野”的引用只出现过一次,那就是在召见子路的时候。由于史学界对《孔子家语》的真伪及成书年代一直存有争议,《史记·孔子世家》和《孔子家语·在厄》的先后顺序也就存在争议,难以确定到底是司马迁参考了《孔子家语》还是《孔子家语》参考了《史记·孔子世家》。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孔子家语》有一个漫长的成书过程,在《史记》之前就已经有《孔子家语》的早期抄本,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已经参考了早期的《孔子家语》,而后人在整理《孔子家语》的时候又在司马迁的基础上进一步发挥而形成《孔子家语·在厄》一文。如果将两个文本进行对比分析就会发现,《孔子家语》在这里增加了“率修也言非兕虎而修旷野也”这样一句话,这句话在《何草不黄》诗歌里面是没有的,在《史记·孔子世家》里面也没有,这句话应该属于对“率彼旷野”的注解,而且是站在孔子的立场对“率彼旷野”进行的注解。很显然,孔子在和子路谈话时先引用《何草不黄》的两句诗歌合情合理,但孔子又同时引用“率修也言非兕虎而修旷野也”这样一个注解就让人感觉很费解,因此,合理的解释是,后人在参考《史记·孔子世家》中“陈蔡之厄”的记载书写《孔子家语·在厄》一文的时候,错误地把“率修也言非兕虎而修旷野也”这样一条注解也当成了孔子的话语写了进去。从这一点看,《史记·孔子世家》的记录更为严谨可信,《孔子家语·在厄》一文当属在《史记·孔子世家》基础上进一步演绎补充形成。
二、从“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解读孔子的君子之道
孔子59岁的时候离开卫国,经曹、宋、郑至陈国,在陈国住了三年,这时候吴国攻打陈国,孔子被迫率领弟子离开陈国。此时楚国正在救助陈国,军队驻扎在城父这个地方,听说孔子到了陈国与蔡国的交界处,欲派人去迎接孔子。当陈国与蔡国的大夫们知道这件事以后,担心孔子一旦被楚国这样的大国重用,会对他们自身的利益造成不利影响,于是相约派出一些服劳役的人将孔子师生围困在陈蔡之间,导致孔子一行人断粮断炊,陷入山穷水尽的危险境地,后孔子派子贡去楚国求救,楚昭王派军队将孔子一行人解救出来。从事情的缘由可以看出,陈国与蔡国的大夫们都属于小人做派,他们平时不忠心辅佐自己的君王,不考虑天下老百姓的疾苦,当听说楚国欲聘孔子的时候,为了一己之利居然聚在一起商量怎么样陷害孔子,可见当时社会道德沦丧,这些身居高位的士大夫已经毫无廉耻之心,行事不择手段。从《孔子世家》对孔子一生的记录来看,陈、蔡大夫这样做并非偶然,这是当时普遍流行的社会风气,正因为如此,孔子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屡次因利益纠葛被小人谗言所害而不得重用。
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从者病,莫能兴”,唯独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孔子的这种顽强乐观的精神不仅没有激发起弟子们克服困难的斗志,反而让弟子们觉得难以理解,孔子觉得此时有必要好好给弟子们上一课。《孔子世家》详细记录了孔子和子路、子贡、颜回之间的对话,充分展示了孔子在绝境中的君子之道。在孔门弟子中,子路个性勇敢、耿直,平时和孔子交流也是心直口快,此时,他带着不满的情绪问孔子:“君子亦有穷乎?”在这种情境下向孔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明显带有质疑和讥讽的味道,孔子的回答是:“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和子路的这段对话和《论语·卫灵公》的记录完全一致,区别是《论语》没有交代孔子说出此话的背景和出处,应该是司马迁考证以后引用了《论语》中的记载。此话充分体现了孔子在困境中仍然坚持自己的原则和信仰,坚持行君子之道。
“君子”一词,在《尚书·无逸》中就已经出现:“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7]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说:“君子,乃是人格高尚的人,乃是有道德,至少能尽一部分人道的人。”[8]子路本来想用当下的困境来质疑孔子的君子之道,尤其看到孔子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仍然带领弟子们讲学、诵读、弹琴、吟唱,他觉得孔子做得有点过分了。但没想到的是,孔子居然趁此机会说出了两句千古名言,这两句话在后来一直被儒家知识分子奉为君子之道的至理名言,是关键时候区分一个人到底是君子还是小人的道德标准,孟子将其表述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很显然,孔子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并不是有意要在弟子面前作秀,而是把这次遭遇当成君子之道的修炼场所,不仅考验他自己,也是考验他的弟子们,包括后来王阳明对弟子“事上练”的教诲,其核心教义也是来自孔子的这种精神,说明孔子心中的君子之道并非只停留于理论和认知层面,而是要做到知行合一,在现实困难和现实利益面前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践行君子之道。朱熹对孔子君子之道的解释是:“何氏曰:‘滥,溢也。言君子固有穷时,不若小人穷则放溢为非。’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愚谓圣人当行而行,无所顾虑。处困而亨,无所怨悔。”[9]
作为孔子儒家思想体系中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君子”寄予着孔子对理想人格的追求[10]。在孔子之前,只有王公贵族才有资格自诩为君子,君子身份由血统、地位、财富来决定。孔子赋予“君子”新的内涵,君子是拥有美德的人格,而这种人格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修养出来的。同样地位、同样能力的人,取向不同而可有君子、小人之分[11]。他认为君子的衡量标准应该取决于这个人的内在道德修养而不是外在的社会条件,只要不断修为和精进,人人都可以成为君子。《论语·述而》篇中,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12]可见,孔子所谓的“君子”不是那种理想化的完美无缺的人格符号,而是能够在现实得以实现的符合仁爱原则和道德规范的谦谦君子。君子固然也要生活,固然也有人的基本欲望和基本需求,但君子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存在于君子的内心深处,平常并不表现出来,到了关键时候,君子和小人的本质差异就会表现出来,君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突破自己的道德底线和人格底线。《史记·孔子世家》中孔子在“陈蔡之厄”表现出来的君子风范和陈蔡大夫的所作所为形成强烈对比,司马迁的这种记录方式也表明他很敬佩孔子的处世态度,而对于陈蔡大夫的小人做派带有嘲讽之意。
孔子在回答了子路提出的问题以后,看到子贡的脸色变了,于是问子贡:“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子贡觉得老师提的这个问题很奇怪,反问道:“然。非与?”没想到孔子的答案是:“非也。予一以贯之。”对此,一般的理解是孔子在这里是向子贡传授了他做学问的不二法门,那就是“大道至简”“一以贯之”,以此说明孔子严谨统一的治学态度,即做学问不是靠博闻强记拼凑而成,而是有体系有系统,由“道”和“一”进行统帅,不同的知识之间要具有内在的逻辑性和统一性。这种理解方式比较符合字面意义,也是千百年来最普遍的理解方式,但这种理解方式存在的最大问题是孔子和子路、子贡之间的谈话内容失去了前后的逻辑关系。孔子在和子路谈了君子之道以后,居然突然向子贡提出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给出的答案也让人莫名其妙,刚刚还在向子路传授“君子固穷”的道理,看到子贡脸色变了,怎么突然又向子贡传授“一以贯之”做学问的道理呢?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司马迁的这种写作方式失去了逻辑性,或者是简牍出现了错位。
关于“君子固穷”的出处,《论语·卫灵公篇》记录是这样:
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9]
对比《史记》和《论语》中关于孔子、子贡之间的对话记录,二者稍有差异,由于《论语》是孔子的弟子和再传弟子对孔子言论的记载,对孔子言论的时空背景和说话情境缺乏交代,司马迁将孔子与子贡的这段对话写在《孔子世家》“陈蔡之厄”里面,而且在引用《论语》的时候加了“子贡色作”四个字,说明司马迁已经做过考证,司马迁认为孔子和子路、子贡的这两段对话处于同样的时空背景,应该是彼此相关联的对话。司马迁要表达的是,孔子在这里和子贡谈论的虽然是为学之道,但“多学而识之者”的为学之道和“君子固穷”的君子之道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强调不管顺境还是逆境都要一以贯之,不能轻易改变自己的学习习惯和行为习惯,这才是君子的为学之道和处世之道。
三、从“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解读孔子的自省之道
孔子提出“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中的“道”应该是指孔门之道,包括为君之道、为臣之道、修身之道、处世之道、治学之道、君子之道等各方面,但根据当时的问话背景和三个弟子的回答情况看,孔子和弟子们当时最关注的应该是救世之道。孔子本来有一套完整的安邦治国理论体系,自以为能够找到赏识自己的君王然后干出一番大事业,甚至梦想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匡正天下,这样不仅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还可以给弟子们谋取发展的机会。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周游列国之后,他不但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反而让自己和弟子们陷入绝境,理想和现实出现了巨大的反差,在这种情况下,孔子对自己的能力和学问进行反省实属正常,孔门弟子对自己的老师提出质疑也属于人之常情。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积极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以求重建社会秩序,然而最终却以失败告终[14]。在“陈蔡之厄”的时候,孔子向子路、子贡、颜回都提出同一个问题:“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孔子的“吾何为于此”当然不仅仅指陷入陈、蔡绝粮的困境,应该还包括游历各国都无法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窘境。发生“陈蔡之厄”时,孔子一行已经进入游历后期,孔门弟子已经逐渐失去耐心与信心,对老师的政治主张和政治能力产生质疑。想必孔子自己也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他看到弟子们悲观的情绪和不满的表情以后,猜想到弟子们也会质疑这个问题,所以他并不回避问题,也不忌讳谈论这种让自己尴尬的敏感问题,而是自己主动提出来进行讨论交流。从《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来看,孔子和弟子们对此问题的讨论,与其说是想从弟子们那里获得答案,不如说是孔子想从弟子们那里获得理解和安慰。从孔子和弟子们的对话来看,孔子自己是有答案的,他所担心的是弟子们的信心发生动摇,他需要利用这次机会对弟子们的错误观念进行矫正。因此,当子路、子贡的理解出现偏差的时候,孔子对他们进行教育;当颜回的回答符合孔子心意的时候,孔子就感觉很欣慰,对颜回赞许有加。
当孔子问子路“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时候,子路的回答是:“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13]268表明子路对于孔门之道已经缺乏自信,提醒老师是不是由于我们自己德行不够才导致世人不相信,是不是由于我们自己认知不够才导致别人不采纳我们的建议。对此,孔子给出否定的回答,而且通过伯夷、叔齐、王子比干的事迹来教育子路,哪怕周朝比商朝要仁义许多,伯夷、叔齐也耻食周粟而选择饿死在首阳山,哪怕王子比干头脑非常清醒而且敢于以死相谏,最后也没有能够挽救商朝的命运。孔子在这里要表达的是,历史的发展有其自身规律,如果生不逢时,外部条件不成熟,哪怕你德行再好,学问再高,也很难得到世人的理解和认同。孔子以此教育子路不要妄自菲薄,不能因为遇到困难就患得患失,要敢于坚持走自己的路,要能够正确对待外部环境和自身修为的关系。
当孔子问子贡“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时候,子贡的回答是:“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13]268子贡的回答比子路要委婉,他首先充分肯定了老师的“道至大也”,大到天下都没办法容纳,由此带来的问题是没有谁能够消受得起,与当今的时代有点格格不入,他建议孔子接受当前现实,把孔门之道进行适当调整,降低标准以迎合国君及士大夫们的需要,这样大家也不至于落得无容身之地的下场。子贡的这些劝慰颇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味道:过于超越时代的人注定要付出代价,而迎合时代潮流的人才能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然而,但孔子认为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有任何的变通余地,他以“良农”和“良工”进行类比,教育子贡“良农能稼而不能为穑,良工能巧而不能为顺”,好的农夫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好的工匠只管把手艺做好而不刻意去迎合别人眼光。同样的道理,君子需要关心的是自己追求的“道”是不是真理,是不是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而不要去关心这个“道”能不能被当前社会接受;否则,这就不是君子之道,而是属于世俗化的谋生之道了。最后,孔子还语重心长地对子贡说:“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赐,而志不远矣!”[13]268认为子贡这种实用主义的想法是没有远大志向的表现。从上述孔子对子贡的教育可以看出,孔子仍然在强调“君子固穷”的处世之道,告诫子贡不要过于在乎当下世俗人的眼光和态度,君子的人生使命是谋“道”而不是谋“容”,孔子在这里表现出了超越时代和超越历史的哲人智慧。
当孔子问颜回“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时候,颜回的回答是:“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13]269颜回的前面两句和子贡的回答一模一样,都认为“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这看起来多少有点安慰孔子、奉承老师的味道,其实也未必尽然,后来的历史证明子贡、颜回的看法是对的,孔子出生的时代已经注定他的学说和主张不可能在那种环境下发扬光大,乱世尚武而不尚德,这就是为什么后来秦始皇统一天下也不是靠儒家而是靠法家。颜回不仅对孔子“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提问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甚至劝慰孔子,我们所处的时代属于乱世,人人都在为自己的私利尔虞我诈,这是一个小人道长君子道消的社会,我们这样四处碰壁,四处流浪,不被国君赏识,不被世人理解,这恰恰证明我们是正人君子,我们行的是君子之道。颜回的回答确实非常巧妙,给了孔子很大的安慰,同时也对他们多年的困境给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内心尊严获得满足的一种解释,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13]269颜回不仅理解了孔子的无奈,而且能够以一种坦然的态度来面对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能够透过历史的迷雾看清楚自己在乱世中的使命,并且愿意为自己的使命而矢志不渝地走下去,说明颜回完全继承了孔子的求道精神,颜回不愧为孔子最欣赏的弟子。
四、从唯物史观解读孔子求道精神的历史答案
孔子带着他的若干孔门弟子用了十四年的时间在鲁国周边游历,游历的国家包括卫、曹、宋、郑、陈、蔡、楚等诸国,游历的目的就是要寻找机会推行他的学术主张和治国之道。孔子自认为行的是君子之道,走的是正道,但却屡屡碰壁,屡屡遭遇冷落乃至陷害,他的学术理论、政治主张、为人处世方法都不被世人理解和接受。按照今天的社会常识,一个人如果既有学问,又有才干,还有德行,总会有机会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更何况孔子已经游历了好几个国家,辅佐了好几个国君,按理总会遇到伯乐遇到机会,这么德高望重的圣人应该是声名鹊起、高官厚禄才对,怎么最后落得凄凄惶惶如丧家之犬呢?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世道的问题?这确实是孔子必须直接面对的一个现实问题,他需要对自己和诸弟子有个交代。“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孔子提出这个问题是在公元前489年,此时孔子62岁,而对这个问题给出一个历史性的答案是在司马迁时代,公元前134年在汉代董仲舒、公孙弘等儒家信徒的推动下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学术变革建议,董仲舒等儒学派的这一建议获得汉武帝的赞赏与支持,儒家的学术理念和政治主张从一家之言上升到了官学地位,同时也奠定了其后几千年儒家学说独尊的地位,孔子作为儒家学说的灵魂人物也就成了被膜拜的圣人[15]。从孔子提出问题到汉武帝时期给出答案,这长达350年的时间跨度就已经证明,孔子提出的问题在孔子生活的时代其实是无法找到答案的,唯一的答案只存在于孔子的信念和信仰之中。由于孔子的政治主张无法获得时代的认可,当然也就不可能在诸侯国获得切实推行,这种时代背景就已经注定孔子困厄的必然命运,除非他如子贡建议的那样“夫子盖少贬焉?”为了迎合时代和君主的现实需要而放弃自己的人生信仰,但孔子并不愿意这样去做,也教育他的弟子们不能这样去做。可以说,孔子坚持理想、坚守尊严,独立不迁的性格导致了他政治命运的悲剧。
孔子生活在周室衰微的动荡时代,周朝设置的分封制随着周王室对诸侯国控制能力的减弱而不断遭遇挑战,各诸侯国之间弱肉强食,周朝长期形成的政治格局和社会秩序开始崩溃。以马克思唯物史观分析,春秋战国属于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过渡阶段,属于社会阶级性质彻底改变的时代,必然导致社会利益集团互相争斗而重新洗牌,这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结果,是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发展的必经阶段。从这一点来看,孔子虽然看似抱着“克己复礼”的保守主义政治理想,但就本质而言,孔子属于时代的改革家,他的政治主张不是简单地继承周礼,而是在周朝“以德配天”的基础上全面推行“仁政”和“德治”。周朝提出的“以德配天”理念相对于夏商而言无疑是革命性的突破,尤其是吸取了商纣王灭亡的教训,让统治阶级意识到需要通过修德来配合天意进行统治,帝王统治从纯粹的“天意”过度到“天意”和“人意”相结合,帝王家族可以通过修德来维持自己的统治。而孔子的“仁政德治”思想主要是建立在人性规律和社会规律的基础之上,并没有将“神意”“天意”等宗教信仰作为自己理论体系的构建基础。夏商时期主要的治国模式是“神治”,君王通过祭祀和占卜的方式借助于天神的力量维持自己家族的统治威望,后来纣王暴虐,武王兴兵伐商,这在当时属于违背天意的大逆不道之举,因此,伯夷叔齐在孟津这个地方拦着周武王的马头大声质问:“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到了周代,周礼仍然很看重祭祀和占卜,但周朝的礼乐文化已经融入了大量的道德元素,周代已经进入从“神治”走向“德治”的过渡阶段,孔子的任务就是强化“德治”的成分,弱化“神治”的成分。孔子并不排斥祭祀,甚至很重视祭祀,但孔子看重的是祭祀先祖而不是祭祀鬼神。《论语·述而》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钱穆先生对“子不语”的解释是“先生平常不讲”[16],说明孔子对《周礼》并非简单继承,而是有所选择,有所发展。可见,孔子的内心并不相信鬼神,他只是站在当时现实需要的立场赞同以神立教,他对祭祀鬼神的态度是很务实的朴素唯物主义态度。
孔子的“仁爱”学说是从人性出发在每个人的个体心性中播撒“仁爱”的种子,认为只有“仁爱”才能维系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仁爱”是维持人之所以为人的最底层逻辑。在解决了人性问题以后,孔子站在社会治理角度倡导“忠恕”之道。《论语·里仁》记载曾子对孔子的理解:“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是孔子针对社会秩序混乱开出的药方,是孔子非常看重的“德治”模式。“忠”强调的是诸侯国对宗主国要服从和感恩,同时臣子对君王要服从和感恩。“忠”的社会基础来自“孝”,“孝”能够维持家庭、家族的凝聚力,是维系家庭、家族秩序最重要的伦理规范。“恕”是尊者对卑者以及普遍人际关系中的伦理道德规范。《论语·卫灵公》篇有:“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2]160孔子的这一理念已经被当代国际社会认定为处理国与国之间关系以及处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黄金法则,这其实已经成为孔子在“陈蔡之厄”提出的“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的最好回答。
孔子的救世之道寻求的是王道而不是当时盛行的霸道,司马迁对此的评价是:“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13]609孔子在35岁的时候,齐景公问政孔子,孔子的回答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明孔子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形成了家国同构的救世理念,已经意识到形成良好的家庭秩序和国家秩序是解决社会混乱的救世纲纪,这也就成了后来儒家三纲五常的核心内容。周朝礼崩乐坏的深层次原因是落后的生产关系已经不能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周王室的控制力遭遇诸侯国的挑战,诸侯国各自开始称王称霸,旧的道德体系和礼法体系开始解体,而新的社会规范体系尚未形成,从而使得人的思想及言行举止缺乏管理和控制,思想领域出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自由主义局面,政治领域出现礼崩乐坏、弱肉强食的恶性竞争局面,社会领域出现道德沦丧、私欲膨胀的失序混乱局面。孔子开出的药方是重建家庭伦理秩序和政治伦理秩序,君子通过修身而齐家,君臣通过修德而治国,无论是家庭关系中的父子还是政治关系中的君臣都各守本分,从而构建出有利于家庭存续的血亲共同体和有利于国家发展的政治共同体。在农耕文明时代,家庭、家族、宗族不仅是血亲共同体,同时还是经济共同体和精神共同体,这是由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决定的共同体形态,无论在奴隶社会还是在封建社会都属于稳定的底层共同体形态。孔子时代遇到最棘手的问题是君不君、臣不臣的政治伦理混乱局面,导致混乱和战乱的根本原因是各诸侯国都希望利益最大化,都在想方设法称王称霸,这应该属于小农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以后由人性私欲膨胀促成的必然现象。这种混乱局面不利于进一步发展农业生产,也不利于维持社会稳定,从而注定春秋战国成为过渡时代,中国最终要形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模式,孔子的救世主张也最终在大一统的中央集权模式中大放异彩,孔子的圣人地位自汉代以后逐步得以巩固和发展。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春秋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代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17]
由于孔子主张“克己复礼”,孔子说自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于是,有人将孔子作为封建守旧势力的代表人物进行批判,其实这是对孔子的误读。在孔子生活的年代,周朝已经经历了500年左右,东西南北的疆域已经非常广阔,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在人类社会同时期处于领先地位。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把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200年间这段时期的中国先秦文明、古希腊文明、古印度文明称之为人类轴心文明时代,而中国的老子、孔子就是中国先秦思想的代表人物,他们思想来源的社会基础就是周朝。因此,孔子从周朝这个文化大宝库中吸取营养是无可厚非的,孔子表现出对周朝过去历史的认同也是无可厚非的。孔子生活的年代,周朝已经开始走向衰败,社会秩序已经变得混乱,政治动荡和各国交战给社会化生产造成巨大影响,孔子作为当时的大思想家,他必然要提出“这个社会怎么啦?”“我们到底要怎么办?”这样的时代之问,并从历史中寻求答案。孔子一生都在求道,《论语·里仁》记录孔子的一句话:“朝闻道,夕死可矣”[12]31,充分表达了孔子的求道精神,他把自己所有的生命意义归集到了求道。孔子在这里道出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心声,他作为人类“轴心时代”圣贤之一,他的求道精神代表了中国古代对人类生存意义的哲学思考,人类和其他物种的本质区别就在于人类有理性思维和价值追求,人类在满足基本生理需求和心理需求以后,还有更高的精神追求,求道精神就是人类理性思维和价值追求的集中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