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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画论中逸格的历史承继与文化传承

2023-10-31袁俊伟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化传承

内容提要 江南画论同根同源,一脉相承。明清时期恽向、恽格开常州画派先河,现代黄宾虹乃新安画派后继,更可被视为恽向、恽格绘画美学思想之传承。三人对于逸格之审美格调尤为倾心,更视逸格为文人画至高境界。逸民乃逸格主体本源,从逸民之主体论的审美人格而言,恽向、恽格和黄宾虹同是江南逸民,以绘画问道,践行画学崇尚独立人格的美育。逸品乃逸格形式本体,从逸品之作品论的形式美而言,逸品以简洁为要,其中简繁、疏密关系相生相存,虚实相应,三人分别做了阐释和发展。逸气乃逸格之创作发生。从具体笔墨实践而言,逸气之创作论化生“士气”“骨气”诸说,更有“重笔”“变笔”相对应,三人观点更是踵事增华。从恽向、恽格到黄宾虹,逸格和江南画论走过了漫长的道路,三人的承继源流,自可被视为江南画论的文脉所系和历史价值所在。

关键词 逸格 畫论 历史承继 文化传承

袁俊伟,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明清小说戏曲图像学研究”(19ZDA256)的阶段性成果。

黄宾虹(1865—1955年),安徽歙县人,名质,字朴存,号宾虹,别署予向。“予向”乃慕毗陵恽向之意,黄宾虹更将恽向置于董其昌与“四王”之上,更因其取名,或可称为恽向在现代画坛的第一号“粉丝”。“余署别号有用予向者,因观明季恽向字香山之画,华滋浑厚,得董巨之正传,最合大家数,虽华亭、娄东、虞山诸贤,皆有不逮。心向往之,学之最多。”[1]恽向(1586—1655年),江苏武进人,原名本初,号香山,乃恽格之堂伯父与画学业师。恽格(1633—1690年),江苏武进人,字寿平,号南田。恽向乃常州画派开山先驱,恽格为常州画派开山鼻祖。恽向受新安画派前驱李流芳、程嘉燧等人影响[2],此后又影响新安诸贤。黄宾虹是新安画派后继宗师,对二恽体悟极深,多有承传。江南画论同根同源,一气共生,迭代承继,相互影响。

从常州画派来看,自二恽开辟后,恽氏门生赓续文脉,泽被常州地区毕涵、汤贻汾等画学世家,以及蒋廷锡、邹一桂等宫廷画家,乃至扬州华嵒、岭南二居等画派大家。近代常州地区更走出徐悲鸿、刘海粟、谢稚柳等大师。或许可说,常州画派可承江南画脉代表之盛名,而二恽奠定的常州画论,承前代画论至髓,绵延至今,乃江南画论之精魄,常州画派所代表的江南画论整体追求一种天真高逸、本色典雅的审美格调。逸格作为中国绘画最高品第,多出于具有高逸人格之逸民,古代常州地区的倪瓒便是逸民和逸品的最佳代言人。以二恽为代表的常州画派及其泽被的江南画论,更将逸格及其美学意蕴发挥至极致,并最终由黄宾虹完成了古典绘画美学的理论总结。换言之,逸格是江南画论精神和江南文化特质的绝佳体现,彰显了江南画家自由独立的人格魅力、江南绘画超凡脱俗的艺术品格和江南画论高逸古远的美学旨向。

逸格是一种天真高逸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格调。逸民是逸格生成的画家主体本源,具有主体论之“人格化育”的审美功能;逸品是逸格生成的艺术形式本体,具有作品论之“笔简意丰”“疏密有致”的艺术特征与审美韵味;逸气是逸格生成的创作气体,具有创作论之“变笔重笔”“中锋用笔”的笔墨方法与创作程式。逸民通过逸气抒发产生逸品,呈现逸格之美学面貌。恽向、恽格和黄宾虹的“逸格论”皆涵摄上述三个层次。学界对恽向、恽格及黄宾虹的绘画美学思想多有关注,恽向和恽格自是叔侄顺承,学者曾有二恽比较,揭其思维传承[1]。黄宾虹对常州画派极为仰慕,对恽向的崇拜更无须多言。徐建融在《黄宾虹恽南田画论比较》中细致梳理比较二人文本,认为黄宾虹吸收恽格画论而能凝练升华,自成画论体系[2]。本文以逸格概念为枢纽,以逸民、逸品、逸气为逻辑架构,对三人画论进行文献发生学的比较纵深研究,或许可以厘清三人间的古今承继关系,继而探寻江南画论的文脉所系和历史承继。

一、逸民化育

江南自古多出逸民,“逸”有逃逸、逸出之意。逸民即隐逸、超逸之民,逸出为隐,逸民或称隐士。《论语》中的逸民多是伺机而动、等待征召之士。《论语·尧曰》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3]儒家以天下“道”之有无为依据,制定了“出处现隐”的两条人生道路,儒家逸民的最终目的不是隐退山林,而是出山济世,这更像是一种政治策略,虽显世故,却易通达。道家逸民更多受老庄思想影响,《庄子·逍遥游》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4]他们不求功名利禄,忘乎世之荣辱,顺万物之性,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虽然清贫,但更为逍遥。中国古代自诩逸民者,多是人生仕途失意被迫做了逸民,当他们历尽世间各种况味,其人格心态的复杂性,反倒造就了艺术深层的隐幽魅力。

恽向和恽格是江南逸民和明朝遗民,作为遗民式逸民,他们没有夷齐之愚迂,却有不做贰臣之气节,故而终身不仕清廷,或入山林而为山人,或入市井而求治生。虽有诸多无奈,却能安贫乐道、寄情山水,以无物处世、以立言存世、以书画立世、以学问济世。他们奉行老庄式的独立人格与处世哲学,选择了一条逸民学术之路。恽格相对恽向而言,其人生履迹更为传奇,人格心态更为复杂。少年时随其父恽日初投身反清斗争,受俘后被清军浙闽总督陈锦之妻收为养子。陈锦死后,他在灵隐寺偶遇失散多年的生身父亲,遂舍弃爵位及荣华富贵,此后毕生鬻画侍父,并以丹青为志业,最终成为一代画家逸士,青史留名。

恽向和恽格的逸民选择彰显了一种洁身自好、不事谄媚、傲骨铿然的人格力量。他们与抗清志士相往来,毫无消颓之态。恽向在明末便辞官归乡,自是萧闲野逸。恽格毕生侍奉乃父恽日初,虽然为了生计,不可避免同权贵周旋,却始终遵行逸民之志,更承袭父师刘宗周的心学志气,“身无立锥可也,心无立锥不可也”[1]。他在《致侄书》中以采蕨隐逸为标榜而矢志节气,告诫侄子忍辱负重,砥砺心志。

吾所以欲汝忍死同守一意,不欲汝出门向匈奴辈丐斗粟者,正以汝祖在,勿敢有尺寸逾越耳。不然吾何癖爱此贱与贫,而欲以身殉之,至九死而犹不忍舍耶?窭人不能自赡而饿死者有矣。饿而死尝有,不必饿死而竟饿死者不常有。何则?饿死者身,不死者心,惟不欲死其心,故宁遗其身,而存其心。知汝未亮吾旨,故复言之,不然彼采蕨之二子者,则人将病之矣。[2]

同时,恽格的知己笪重光曾任清朝御史,王翚更绘制《康熙南巡图》,但是恽格却不以自己的逸民选择而干涉他人的政治倾向,足见胸怀。

恽格论逸品,多出自逸民人格,逸民之人格特征更成为逸品之审美格调或艺术特征。恽格从逸品角度所认可的逸民,如应曜、挚峻、牛牢等,都是不出山的“真隐士”,当与待时而动、出入皆宜的“商山四皓”相区别。真逸民通常寄身于名山大川之人迹罕至处陶冶情怀。而逸品的高逸意境同样要在不可凑泊处去寻,逸民的“没踪迹处”便是逸品的“无笔墨处”。

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如於越之六千君子,田横之五百人,东汉之顾、厨、俊、及,岂厌其多?如披裘公,人不知其姓名;夷叔独行西山,维摩诘卧毗邪,唯设一榻,岂厌其少?双凫、乘雁之集海滨,不可以笔墨繁简论也。然其命意,大谛如应曜隐淮上,与四皓同征而不出;挚峻在汧山,司马迁以书招之不从;魏郡人牛牢,立志不与光武交。正所谓没踪迹处,潜身于此。想其高逸,庶几得之。[3]

黄宾虹同样选择了江南逸民之路。他早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与谭嗣同等同志共谋维新,倡导革命。革命失败后,他看透政治真相,转身埋头学术,皓首穷经,无意党争,不问仕途。终其一生,以学者身份著书立说,用学问安治民心;以画家身份抒写情志,用画学救亡图存。黄宾虹极其仰慕逸民大家,终成现代画坛独坐高楼之逸民典范。

大家不世出,或数百年而一遇,或数十年而一遇。而惟时际颠危,贤才隐遁,适志书画,不乏其人。若五季有荆浩、郭忠恕、黄筌、僧贯休,宋末有高房山、赵沤波,元季有黄子久、吴仲圭、倪云林、王叔明,明亡有陈章侯、龚半千、邹衣白、恽香山、僧渐江、石谿、石涛,独辟蹊径,自成一家。[4]

“大家不世出”乃黄宾虹在《画谈》所宣示之效仿二恽的逸民志向。中国艺术向来标榜人格,认为无伟大人格自无伟大作品,黄宾虹亦持此观点。“画品之高,根于人品。”“画以人重,艺由道崇。”[5]黄宾虹对恽向等人的崇敬,由人品而畫品,具有浓厚的人格象征意味。

恽向和恽格笔墨所浸润的审美愉悦正是逸民的人格化育功能,从个人看是颐养性情,从社会看是澡雪民风。恽向以绘画追求超然物外的天地审美体悟“。韵士以孤音为大地通窍。”[6]恽格更在绘画的寂寞境界中,化作天际真人,超尘脱俗,荡涤心灵。“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鹿鹿尘埃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1]由此可见,逸民画家以老庄哲学的审美方式进入创作,以个人内心之静气,归于自然之造化,成就一种绝俗超然、净化人心的天倪之美,这正是恽向、恽格艺术作品带给人们淡泊功利的审美感受,也是画学所发挥的美育作用。正合王国维《论教育之宗旨》所论美育之要义:“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2]

黄宾虹“内美观”同样表达了摆脱利害关系的美育精神。他在《谈艺术》中说:“艺术感化于人,其上者言内美而不事外美。外美之金碧丹青,徒启人骄奢淫逸之思;内美则平时修养于身心,而无一毫之私欲。”[3]黄宾虹既继承二恽古典画论之绘画陶冶心性的观念,又从中抉发出现代启蒙意味。他倡导艺术救国,首要的是以艺术救助世道人心,最好的方式就是美育。“艺术是艺事之道路,行道而有得于心之谓德。”“使人人知艺术之途径,得有所领悟,可发扬于世,皆能安身立命,而无忧愁疾病之痛苦。”[4]如此,艺以载道,通过艺术而助教化、救民心、安世道、开太平则不远矣。黄宾虹又在《养生之道》中将艺术可养个人之生,上升到艺术可养人类之寿:“艺术是最高的养生法,不但足以养中华民族,且能养成全人类的福祉寿考也。”[5]当然黄宾虹之艺术乃“民学”之艺术,而非“君学”之谄媚上峰、逢迎朝堂的艺术。如此可见,黄宾虹无论其人还是其画学,走的都是恽向、恽格等人追求独立人格的逸民化育之路。

二、逸品为简

逸品和逸格的概念或可浑融,既指具有超逸审美格调的绘画作品,又可指绘画作品呈现的超逸审美格调。以下多从绘画作品的形式本体而言,概称逸品。盖文人画画家多为逸民,恽格所论逸品多从逸民出。逸品可以贯穿文人画史,依徐复观《逸格地位的奠定》所论,张怀瓘《画品》始分画为神、妙、能三品,另加逸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有自然、神、妙、精、谨细等品,其中,自然同逸列诸品之上。朱景玄《唐贤画录》之逸品居神、妙、能三格之外。黄休复《益州名画记》之逸格高于神、妙、能三格,此说流传最广,奠定了逸品的崇高地位。董其昌《画旨》肯定黄休复之说,同时强调由神品到逸品的功力进阶,以防偷懒浮浅[6]。

恽向、恽格乃至黄宾虹,以逸品为最高品第,尊倪云林为逸品之最。恽向多拟云林逸品,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有录其论:“逸品于高士之外,甚妙其伦,然芝草胡以无根,醴泉胡以无源,请于此际参也。拟云林谁从天际看写此无人态。”[7]恽格谨遵家训,学云林逸品。“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习气,澹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故以逸品置神品之上。若用意模仿,去之愈远。倪高士云:‘作画不过写胸中逸气耳。此语最微,然可与知者道也。”[8]黄宾虹接通二恽,视云林为逸品所为之高士,更对逸品画史做了综合性概括。

画品分神、逸、妙、能四者,或置逸品于神品之外,或尊逸品于神品之上。古来逸品画格,本多高人隐士,自写性灵,不必求悦于人,即老子所云“知惜为贵”之旨。逸品之作,世推云林。倪迂画法,力师荆关,极能盘礴。[9]

虽然逸品乃逸出或脱离常法常规之绘画作品,然可在形式美的层面概述其画法特征。首先逸品之用笔法重在“简笔”,此乃画史公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提出“迹简意澹”[1],欧阳修《六一画跋》讲“笔简意足”[2],黄休复《益州名画记》讲“笔简形具,得之自然”[3]。由是观之,逸品之关键,外在有形之笔求简约,内在无形之意求丰繁。这也是逸品形式美的主要审美特征。

恽向直言“笔简意缛”,乃为“简洁”。“画家以简洁为上,简者简于象而非简于意。简之至者,缛之至也;洁则抹尽云雾,独存孤贵,翠黛烟鬟,敛容而退矣,而或者以笔之寡少为简,非也。”[4]所谓“简洁”,因笔简而画洁,目觉可观之象为有形之笔迹当简,心感可会之意为无形之意蕴当缛。笔简,贵在摒弃外在繁缛之笔迹,凭借大道至简的笔力,用笔干脆利落、雷霆万钧。画洁,则是因笔简而拨开云雾见明月,呈现庐山真面目,顿见真精神,即为画中真意。用笔越简,画面越洁,越见意蕴。恽格论简笔从恽向处脱胎。“画以简贵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5]

恽向又借倪云林和吴道子发挥出“简笔有不尽之意”。“此迂老雾图也,有气韵乎?无乎?昔人画仙山楼阁,只画一两楹,点缀冥汉间。而吴生半日写嘉陵山水百帧,夫非笔笔有不尽之意,胡以能得百帧于半日也。”[6]恽格以诗论画,发挥为“画简则意无穷”。“古人论诗曰:‘诗罢有余地。谓言简而意无穷也。如上官昭容称宋诗‘不愁明月尽,还有夜珠来是也。画之简者亦然”[7]。二恽由“简笔”化生出“不尽之意”和“无穷之意”,是对“有形之象”的超越,换言之,二恽超越了简笔和繁笔之程式,更超越了繁简用笔而成的整体艺术形象,寻求“象外之象”和“韵外之致”。恽向讲“画品高贵在繁简之外”[8],恽格讲“高逸一种,不必以笔墨繁简论”[9]。

黄宾虹承二恽“简笔”说,恽格直接化自恽向,黄宾虹直接化自恽格,由恽向而恽格而黄宾虹的接受路径由此明了。黄宾虹更发挥出简洁之于人性净化、人欲遏制的功用。

恽南田曰:“画以简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是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心存匡济,可遏人欲于横流者。明简笔之画,宜若可贵。其矫厉风俗,廉顽立懦,当不让独行之士。[10]

黄宾虹论“简笔”,更与“工笔”“细笔”相比较,他在二者间自有倾向。“简笔当求法密,细笔宜求气足。简笔难于细笔。”[11]而且以恽向为例,明言简笔乃意工所致,即画家用意绵密工致,才能自如地操作简笔。“纤细之笔,仍由粗笔用功出之,如沈石田、恽香山、蓝田叔老年始作细笔。故画细笔画,省气力心思,仅略费时间耳。简笔最难,亦最名贵,以其笔简而意工也。若少意思,虽工细亦无味。”[12]

此外,黄宾虹将“简笔”具体到笔墨实践,援引程邃提出“减笔法”。“程清溪言:‘画不难为繁,难于用减。减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减,减之以笔。”[13]更称之为“以少胜多法”,乃为强调“简笔意工”。“减笔山水,须有千岩万壑之思,以少许法胜多许法也。然较繁密为尤难。吾神往于李檀园而不能置己。”[14]同时,黄宾虹向来视笔墨为法,学法要下苦功,减笔法须从繁笔法、密笔法中练就。如此一来,笔法之由繁而简,有了一个学力深植的操作性画学指南。“简之又简,无简不繁。”[15]“新安四家,汪之瑞最简。简须从繁中悟出,方不为空疏。”[16]“元人简逸,三笔两笔,无笔不繁,其法皆从北宋人画筑基,极能盘礴。”[17]

当然,黄宾虹更以有形简笔而求无形意蕴。“北宋人画,法简而意繁,不在形之疏密,其变化在意。元人写意亦同。”[1]“繁简在意,不徒在貌。貌之简者,其意贵繁。逸品画高出神、妙、能三品而上以此。”[2]黄宾虹“笔简意繁”乃二恽“笔简意缛”。所以,黄宾虹“简笔”对应的“意”兼及创作用意之工致和作品意蕴之丰缛。最后,黄宾虹亦求二恽“超以象外”的意境,即超脱于繁简之外,不以繁简论也。黄宾虹论画“不以繁简论”大抵脱自恽格,亦接续“澄怀观道”的传统。他在《题层峦叠嶂图》中说:“澄怀观化,须于静处观之,不以繁简论也。”[3]恽格有自:“川濑氤氲之气,林岚苍翠之色,正须澄怀观道,静以求之。”[4]总之,逸品的简笔维度,并非删繁就简,而是简繁相生,追求繁中有简、简中有繁,最后不以繁简而论,此乃逸品的超越境界。

倘若说二恽和黄宾虹“逸品论”之“简繁观”基本顺承,那么在同简繁维度相伴生的“疏密观”上,三人则各持己见。所谓“疏密”,乃逸品之简笔开出疏密之笔墨整体形相,即笔墨的疏密形式美。疏密还有章法布局之意。恽向倾向于疏密调和观,不要过疏、不要过密,允执厥中、不求极端。恽格不同意恽向观点,偏向通过极致的方式而求逸品,似有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意味。

文徵仲述古云:“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家香山翁每爱此语,尝谓此古人眼光铄破四天下处。余则更进,而反之曰:“须疏处用疏,密处加密。合两公神趣而参取之,则两公参用合一之元微也。”[5]

黄宾虹所持观点偏向恽格。“恽道生论画,言疏中密,密中疏。南田为其从孙(侄),亟称之,又进而言密处密,疏处疏。余观二公真迹,尤喜其至密处。能作至密,而后疏处得内美。于瓯香馆似逊一筹。”[6]黄宾虹所谓至密而疏,乃至实而虚,更是对恽格画跋的直接抄录。“古人位置,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今人布置一角,已见繁缛。处处实则通体皆灵,愈多而不厌,此惨淡经营之妙。”[7]当然,笔墨形式或者章法布局之疏密并非截然两判,而是疏密相生、有无相成的体用关系。黄宾虹回到古典画论做了总结。“中国画讲究大空小空,即古人所谓‘密不通风,疏可走马。疏可走马,则疏处不是空虚,一无长物,还得有景。密不通风,还得有立锥之地,切不可使人感到窒息。”[8]总之,逸品之简笔观不以繁简而论,繁简相生相待,逸品之疏密观同样如此,并非单论疏阔,而是要疏中见密、密中见疏,或者至密而疏、至疏而密,最后不以疏密而论,这样就打破了关于逸品单向度之简疏风格的印象之论。

三、逸气用笔

逸民以逸气抒发产生逸品,呈现为逸格,故而逸气关乎艺术创作论的具体笔墨用法。所谓逸气,乃逸民画家将山川之气纳入胸中而与主体之气融合,意发不可遏制,挥毫于笔墨,盘礴淋漓为逸品之气。观者驻足画前,感受逸品之气,进而体悟山川之气,神交于画者逸民之气,完成逸气的整体大化运衍。倪云林似是讨论中心,他在《题墨君图》中论逸气:“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9]又在《答张仲藻书》中论逸笔,“仆之所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10]二恽和黄宾虹所承继的逸气论可从主体禀赋和画体笔墨两方面解析,逸气可为“士气”,即读书人之气;可为“骨气”,即士气之气节。士气和骨气作为逸气的主体特征,进入艺术形式,在笔墨层面又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士气对应“变笔”,骨气对应“重笔”,三人的画论接受亦有迹可循。

其一,逸气可理解为文人画家的“士气”,浪漫天真,潇洒简率,不拘常法,不入俗套,要义落实于“变笔”。从具体用笔方法而言,画家循中道而执笔,变化莫测、如入神境,故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倪云林因士气的变化莫测,故在《云林画谱》中说,“松最易工致,最难士气。”[1]恽向仿云林逸品如是:“逸品变化多端,他日当为学者穷其妙。”[2]恽格更为直接,认为士气与逸格共义,既能解缚又能脱俗,故而变化万千,极尽姿态。“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虽离方遁圆,而极研尽态。”[3]因士气而图变,具体于笔墨挥毫也应云林。“纯是天真,非拟议可到,乃为逸品。当其驰毫,点墨曲折,生趣百变,千古不能加,即万壑千崖,穷工极研,有所不屑,此正倪迂所谓写胸中逸气也。”[4]黄宾虹“五笔”之“变笔”乃合二恽画论,讲究不落俗套的创新精神,臻于内美。“用笔如古名人,无一而非变也。唯能变者不拘于法,参差离合,大小斜正,肥瘦长短,俯仰断续,齐而不齐,是为内美。”[5]

士人有士气,故能变笔,归因于多读书重学问,所以逸品又称士夫画。恽向以读书人自居,虽未指摘米芾,却告诫学画者切忌狂放,要先务实循法才能做到无法而法。“究之米家学问,狂而非狷,故读书人偶为之,而不敢沉沦于此也。”[6]恽格自是好学,指出“甜邪”和“狂肆”是两种不良风气,“后世士大夫追风效慕,纵意点笔,辄相矜高。或放于甜邪,或流为狂肆,神明既尽,古趣亦忘。南田厌此波靡,亟欲洗之。”[7]黄宾虹承二恽发展,尤重学问读书,自视为学人。“士夫之画,华滋浑厚,秀润天成,是为正宗。得胸中千卷之书,又能泛览古今名迹,炉锤在手,矩镬从心。”[8]他尊恽向等为画学正法,大力批判市井、江湖诸派,实乃对恽格“甜邪”和“狂肆”的再发挥。“朝臣院体宝石渠,渐由市井邻江湖。娄东海虞人柔靡,扬州八怪多粗疏。邪甜恶俗昭炯戒,轻薄促弱宜芟除。”[9]

此外,逸品有士气,必脱去纵横习气。所谓纵横习气,乃主体能力偏狭造成的惯性用力。职业画家要多读书,免于气韵粗鄙;文人画家要多精进画技,免于狂妄自负。同时,画家脱去纵横习气之前提乃平心静气、张弛有度,切忌浅浮无力与用力过猛,此乃二恽和黄宾虹皆所主张。恽向高标澄怀,用生涩来破除僵硬的程式技法。“北苑一种张皇气象,而未必澄怀观道,故开后来纵横习气,予愿以生涩进焉。”[10]恽格继讲无意为文和静净用笔,直入主体虚静心境,自除习气。“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习气,澹然天真。所谓无意为文乃佳。”[11]“云西笔意静净,真逸品也。山谷论文云:‘盖世聪明,惊彩绝艳。离却静净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涪翁论文,吾以评画。”[12]黄宾虹将绘事脱去纵横习气视为焕发真精神,乃为总结。“不以绚烂为工,卷轴分披,尽脱纵横之习,甚至潦草而成,形貌有失,解人难索,世俗见訾,有真精神,是为逸品。”[13]

其二,逸气还可以理解为遒劲的“骨气”,这种骨气来自主体士气,落实于有力之用笔,乃为“重笔”,也就是谢赫之“骨法用笔”,即倪云林《云林画谱》中所谓的“用笔遒劲,乃是得法”[14]。

恽向有“秀骨”说,骨为笔,秀骨如铁,乃铁骨力劲;肉为墨,嫩墨为金,去枯硬惨淡。以铁金而喻笔墨,铿锵有力,软硬适中,锃然回响。“逸笔之画,笔似近而远愈甚,似无而有愈甚;其嫩处如金,秀处如铁,所以可贵,未易为俗人言也。”[15]秀骨为逸气所侵。“大年画往往逸气,每每侵人骨肌,秀则带嫩,平远则带浅近,此其大概也。”[16]骨肉相连,肉内藏骨,似有《文心雕龙》“隐秀”内敛之意。“故逸品之画以秀骨而藏于嫩,以古心而入于幽,非其人,态皮骨俱不似也。”[17]恽格也讲“幽情秀骨”[18],亦合恽向骨肉相藏,他在《致香山翁书》中更道明“秀骨”来自恽向参化董巨画法所得。“伯父称北苑画,笔不露骨,墨不堆肉,如行空中,飘渺无痕。侄每驱毫运思,辄研求斯旨,非钻仰所得,因知董巨墨精,真宇宙奇丽巨观。”[1]

“秀骨”之董巨正法,正是骨力苍秀之意,二恽一脉相承。恽向说:“惟董、巨气象沉雄,骨力苍秀,为吾辈指南正路。”[2]恽格又说:“北苑骨法,至巨公而该备,故董、巨并称焉。”[3]黄宾虹尤重用笔遒劲。“须用笔遒劲,下笔不可太快,快则易滑,古人重生重拙以此。”[4]他认为用笔遒劲同样要讲骨力,“画不可有弱笔,浮华轻易皆是弱笔,欲去此病,必须练习骨力。”[5]他提出五笔法之“重笔法”,有如枯藤坠石,更是承袭二恽之金铁之喻,刚柔相济、举重若轻。“要知世间最重之物,莫如金与铁也。言用笔者,当知如金之重而取其柔,如铁之重而取其秀。”[6]总之,黄宾虹和二恽,皆充实士气之人、绘秀骨之画,由人及画、由画溯人,人品画品皆风骨卓然。

其三,逸气化生士气和秀骨,落实于变笔和重笔,皆重“中锋用笔”,即笔杆垂直,笔尖墨中,藏锋不露,浑厚有力。恽向直言:“此北苑法门也,其笔俱出正锋,而用法则出奇无穷耳。”[7]正锋即中锋,极有力道,更生元气,或为“重笔”。他又在《题仿古山水书法册页之一》中说:“王右军书如龙跳天门,虎踞凤阙。历代宝之,永以为训。盖非笔笔正锋,不足以为此画家。董北苑即书法中右军书也。须观其一笔中具有元气。”[8]恽格承继,指出中锋用笔变化出奇,似为“变笔”。“北苑正峰,能使山气欲动,青天中风雨变化。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不使识者笑为奴书。”[9]黄宾虹总结中锋用笔,指出其秀劲所在,同时兼取侧锋,乃为用笔前提。“笔用中锋,非徒执笔端正也。锋者,笔尖之谓。能用笔锋,万毫齐力。端正固佳,偶取侧锋,仍是毫端着力。知用正锋,即稍有偏倚,皆落笔圆浑,秀劲有力。”[10]同时又提出“剑脊”和“圆柱”两种中锋用笔方法[11]。总之,从中锋用笔的角度而言,二恽和黄宾虹实则借董巨中锋用笔弥合了倪瓒的侧锋用笔,刚柔并济、软硬兼施,更增强了逸品的雄浑气象。倘若说逸品出入于繁简疏密,并非一味疏阔;那么也可说逸气融通士气变笔和骨气重笔,并非一味清浅。于是,逸气、逸品、逸格的美学内涵也得到了圆满具足。

四、结语

总而言之,从恽向、恽格到黄宾虹,江南画论走过了漫长的道路,二恽及黄宾虹对于逸格画品尤为倾心,这似乎也定义了江南画论的逸格特质。当然,二恽及黄宾虹关于逸格的画论思想,从文献对比和理义发微而言,承继关系之坐实,当无异议。而且谈及作为江南画论特质的逸格,中国画论史大多围绕着古代江南常州地区的倪云林展开,二恽及黄宾虹在接受的同时调和修正、踵事增华,可以说有着浓郁的常州畫派或者江南地域文化色彩。再加之,新安画派和常州画派的渊源颇深,更增加了江南画论之于江南文脉的纵深和纵横意义。王鲁湘曾说:“黄宾虹画学是中国古典绘画的理论总结,黄宾虹的绘画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最后完成。”[12]那么就逸格而言,黄宾虹吸收二恽画论以及画史诸论,当成江南画论逸格总结之大成,似乎亦可成立。

〔责任编辑:雨泽〕

[1]黄宾虹:《黄宾虹文集杂著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561页。

[2]参见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王嘉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79页。

[1]刘子琪:《思维世界的传承:从恽向到恽寿平》,《艺术工作》2018年第2期。

[2]卢辅圣主编:《朵云第六十四集·黄宾虹研究》,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

[3]朱熹编著:《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94页。

[4]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20页。

[1]吴企明辑校:《恽寿平全集》中,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99页。

[2]吴企明辑校:《恽寿平全集》下,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82页。

[3]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4]黄宾虹:《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166页。

[5]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9页。

[6]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明代画论一》,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84页。

[1][8]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9页,第40页。

[2]王国维著、佛雏编:《王国维学术文化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1996年版,第147页。

[3][4][5]黄宾虹:《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下,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123页,第123页,第447页。

[6]参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石涛之一研究》,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285—307页。

[7]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初集第八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143页。

[9]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

[1][2][3]俞剑华编:《中国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32页,第42页,第405页。

[4][6][8]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明代画论一》,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78页,第283页,第278页。

[5][7][9]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第17页,第13页。

[10][11][12][13][14][15][16][17]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72页,第16页,第17页,第16页,第16页,第15页,第16页,第16页。

[1][2][6][7][8]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6页,第16页,第16頁,第72页,第16页。

[3]黄宾虹:《黄宾虹文集·题跋编诗词编金石编》,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页。

[4][5]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第3页。

[9][10]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元代画论》,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44页,第144页。

[1][14]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元代画论》,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139页,第139页。

[2][6][10][15][16][17]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明代画论一》,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77页,第279页,第273页,第273页,第277页,第277页。

[3][4][7][11][12][18]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1页,第248页,第127页,第40—42页,第65页,第21页。

[5][8][9][13]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24页,第1页,第111页,第12页。

[1]吴企明辑校:《恽寿平全集》下,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61页。

[2][7]俞剑华编:《中国历代画论大观·明代画论一》,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79页,第284页。

[3][9]刘子琪译注:《南田画跋今注今译》,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27页,第47页。

[4][5][6][10]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37页,第17页,第24页,第40页。

[8]转引自高居翰:《山外山:晚明绘画(1570—1644)》,王嘉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83页。

[11]参见张同标编:《黄宾虹谈艺录》,河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版,第42页。

[12]王鲁湘:《黄宾虹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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