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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新审视:解释力、规范力和文化适应力

2023-10-31李晔

江苏社会科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适应力生命力

内容提要 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认识和论证,既要确定一般而言思想理论的生命力指称什么,又要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质。作为科学理论又具有实践指向的马克思主义,其生命力的内涵应该包括解释力、规范力、文化适应力三个方面,解释力来自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规范力是其实践性的要求,文化适应力表现为在具体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得到接受、认同。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需要在科学维度、实践维度、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三重视域中进行认识和展开论证。中国近现代语境中马克思主义传播的具体范例,对理解和说明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和未来的生命力,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关键词 生命力 解释力 规范力 适应力

李晔,南京审计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共产党宣言》汉译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科学与‘道德基础研究”(18AKS001)的阶段性成果。

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以及如何在当代世界增强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这一问题必然需要从生命力的概念界定和内涵的确定出发,而且必须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本质、特征和理论目标相结合来进行界定和分析。从已有的关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理解和论证中存在的主要问题来看,至少有两方面认识需要澄清。一方面,到底该如何界定思想理论的生命力?这个问题涉及生命力与影响力这两个概念的关系问题。影响力可以是生命力的一个方面,二者相关,但影响力有正面和负面之别,不能混淆影响力与生命力。我们还要区分思想理论生命力的内涵与生命力的表现或来源,不能混淆这二者。另一方面,需要澄清一种思想理论作为“学术资源”和作为思想资源的关系,这涉及文化精英理想、经典文本与一般思想观念之间的关系问题。

立足于对思想理论生命力概念和内涵的一般理解,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一种特定思想理论的特殊要求,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内涵包含解释力(阐释力、预测力等)、规范力(实践效力、理想信念的规范性力量等)、适应力(在各种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被接受和传播的能力、适应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能力等)等方面。解释力来自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在现代世界,没有科学性的理论是没有生命力的;规范力来自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马克思主义不是抽象的理论体系,而是既要解释世界又要改造世界的行动指南,不仅要成为先锋队的指导思想,而且要成为整个社会的“知识资源”;适应力表现在各种文化和社会语境中被人们普遍接受、认同,不论是解释力还是规范力,都需要而且必然在具体的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语境中实现,并受具体语境的影响和制约。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可以从其表现和来源方面进行确证,因此,概括起来,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认识和论证涉及科学维度、实践维度、社会历史语境维度三重视域。

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中国故事虽然是特殊案例,但具有普遍性意义,因为这一案例诠释了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科学维度、实践维度和社会文化语境维度及其相互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

一、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理解和论证问题

学术界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研究,主要着眼于说明和强调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诊断和批判并没有过时、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并没有终结、马克思主义在当代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马克思主义仍具有科学准确的解释力等。这些论述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当代世界的社会结构和发展状况而言,人类社会依然受到以资本主义、启蒙理性等为基础的“现代性”的塑造和支配,从总体上并没有超越马克思所生活时代的基本架构。因此,作为以批判资本主义为基本指向的理论,马克思主义依然具有现实力量和现实意义[1]。

第二,20世纪后期,社会主义虽然遭受了严重挫折,但在当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尤其是当代发达国家,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仍然具有相当的影响力,还存在许多信奉马克思主义的政党和团体。

第三,西方世界许多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学者与马克思主义具有密切关系,或是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或是马克思主义者,比如法国的德里达、美国的詹姆逊、德国的哈贝马斯、英国的吉登斯等,他们对马克思主义持肯定态度。

其中,第二和第三方面是马克思主义具有影响力的表现,而不是关于生命力的直接论证。影响力不能等同于生命力,这一点下文将会详细论述。第一方面是最主要的论点,这不仅是一些国内学者论述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主要观点,而且是一些国外学者的代表性看法。例如有国外研究者论证:“从短期来看,国家社会主义的悲剧可能威胁马克思主义规划的正当性,但从长期效应来看,我相信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vitality)是肯定的。……马克思主义仍将提供关于资本主义内在矛盾和机制的充分理解。隨着资本主义在全球范围的上升,……资本主义的寿命保证了马克思主义的寿命,它们是一体两面的。”[2]而这方面的论说基本上立足于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对立面,甚至是以辩证法对立统一规律作为论证原则,从马克思主义批判性价值角度论证马克思主义具有生命力。实质上这仍然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直接论证和说明。

因此,更多研究者立足于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理论特质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进行论证,这些论说根据其主要聚焦的问题,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第一,马克思主义是关于人类社会的科学理论,具有科学性。虽然并不排除马克思、恩格斯的某些具体论述和认识可能过时,比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就说过“这个纲领现在有些地方已经过时了”[1],但马克思、恩格斯探讨的问题并不限于他们生活的自由资本主义时期,而是对资本主义和整个人类社会规律、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历史使命的探讨,他们不是停留在对资本主义表面社会现象的描述,而是透过现象把握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本质和规律。例如,马克思主义的“两个必然”的理论,“构成了一个关于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的完整的科学的理论,这个理论是对当今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状况最具说服力的解释”[2]。因此,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的理论,具有生命力。

第二,马克思主义具有实践性、创新性、开放性等理论特质,这些特质是其生命力的源泉。大部分论者都强调马克思主义是实践的理论,可以不断从实践中获取营养,从而不断创新,因此具有生命力。同时,马克思主义不仅要解释世界,更要为实践提供理论指导,具有改造世界的实践指导力、规范力,这一要求促使马克思主义自我更新、不断发展。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不是一个由既定的概念、原理构成的不变体系,而是具有与时俱进的开放性,这是其生命力的基本保证。

第三,马克思主义的持久生命力源于对资本主义社会不公正的批判,对自由、平等、正义社会的追求,这反映了马克思主义批判性或道德性的理论特质。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麦克莱伦教授说:“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本质根基于人们对理想社会的渴望,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能够在一个正义和公平的环境中生活。……只要现实社会仍然是为利益冲突所驱使,并且其生产力是为少数谋私利的人所垄断,那么,对收入公平和没有个人之间竞争的理想社会的想(向)往,就将继续活跃于人们的希望和对人道主义的追求之中。”[3]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在当代和未来都具有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源于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和马克思主义未来社会理想的道德维度。

虽然有各种各样关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论述,但基本上离不开上述几个方面。由此,我们可以概括出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研究中对生命力概念内涵及表现的三种不同理解。

第一,马克思主义是科学理论或马克思主义具有科学性意味着,马克思主义是对社会现象的准确描述和分析,揭示社会的本质、结构和演化机制,把握社会历史的客观规律,指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等。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主义是对社会历史现象和发展演化趋势的科学解释和说明,其生命力就主要意指其理论的阐释力、预测力。以理论的科学性为基础论证生命力,此论证的一个前提是科学作为一切理论合理性、正当性权威基础的时代背景和观念框架。

第二,马克思主义不仅要解释世界,更要改造世界,要求理论具有实践效力,具有实践指导力量,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是否具有生命力就在于其能不能被广泛接受、认同,能不能掌握群众,成为人们思想观念活动和社会实践活动的指导思想。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主义生命力主要指马克思主义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所展现的规范性或规范力。这一论证以有效性作为正当性的基础。

第三,马克思主义作为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性理论,对现实进行分析和批判,并提出价值目标,其生命力在于针对“事实性”問题所提出的“应该性”价值目标是否能得到合理性证成,以及其提出的未来社会模式是否能得到理论的合理性证成和实践的有效性证明。这一论证基于价值合理性和道德正当性。

由以上关于现有马克思主义生命力论述的三个基本方面来看,现有的相关论述和研究分别从对思想理论生命力的某个方面的理解来进行论说。那么,到底该怎样界定思想理论的生命力?该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问题呢?

“生命力”是由生物学概念衍生而来的,在生物学意义上“生命力”类似“存活力”,就是生物体使自己保存、发展、壮大、繁衍的能力。我们所说的一种思想或理论的生命力,指一种思想理论适应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趋势,符合人类存在、发展利益要求,被人们普遍接受,在各种社会文化传统语境中传播扩散,成为人类思想观念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人们思维的观念背景框架,并具有对人们思想观念活动和社会实践行动进行规范指导的能力。

从学界对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认识和理解,可以概括出这里的“生命力”的内涵主要包括解释力(阐释力、预测力)、规范力(成为指导行动、引导价值观和社会理想的规范性力量)、适应力(在各种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被接受和传播的能力、适应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能力)这几个大的方面。

解释力反映了社会理论对社会存在解释的科学性和准确性,能够说明、预见和指导社会活动和发展,这属于科学性问题,或者说是以科学性为基础。马克思主义具有当代解释力,即马克思主义与当代实践紧密联系,能够全面、科学、准确地说明当代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状况及问题,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和趋势,指导当代社会的发展。规范力是指实践中的规范性能力或力量,在现代社会可能更集中表现为意识形态功能。规范力就是实践有效性:在政治意义上就是成为社会主导意识形态,成为社会、政治行动及人们日常行为的指南;在社会文化意义上就是作为“知识资源”充当合法性论证根据的地位和功能,而不是作为“学术资源”成为研究对象和材料。社会文化适应力,主要指在各种社会文化传统与社会发展阶段上的适应力、指导力,以及在各种文化和社会语境中被人们接受、认同的能力。

这三方面构成一个相关并统一的理论体系。规范提供实践动力、价值指向,科学提供正确的解释、预测理论,为成功实践提供基础。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框架中,科学性与道德性是统一的,因为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及未来公正自由社会的追求,与其关于资本主义的科学分析和人类社会一般规律的研究是结合在一起的,并不是相互分离的不同问题。霍布斯鲍姆指出,“即使在列宁之前,马克思主义理论也不只是谈论‘历史向我们表明什么将发生,而且涉及‘必须要做什么”[1]。“什么将发生”是立足于事实基础上的科学预测,属于“是”和“必然”的科学问题,“要做什么”是一个“应该”的问题,是以价值选择和判断为基础的政治或意识形态指导和规范力问题。因此,审视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既要考虑作为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也要考虑作为规范的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

马克思主义从来不是抽象的理论,不论其解释力还是规范力,都需要在具体的社会历史和文化传统语境中体现,并受具体语境的影响和制约,不同的社会文化语境为理论提供了思想框架和思维结构基础,会对理论的科学性形成语境性限制,也影响着理论的实践有效性,这可以笼统地称作文化适应力问题。而对于马克思主义当代生命力问题来说,时代语境问题尤为重要。

二、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辨析

对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问题,有两方面的认识需要澄清。一方面是生命力与影响力这两个概念的关系,不能把影响力与生命力相混淆;另一方面是思想资源和“学术资源”的关系,这也涉及文化精英理想、经典文本与一般思想之间的关系。

影响力与生命力是不同的问题,但影响力可以是生命力的一个方面,一种思想理论没有影响力,就意味着不能广泛传播,不能被人们接受,因而就不能说具有行动规范力和对世界的改造能力,当然就难说具有生命力。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传播范围、研究者人数、不同语言译本种类和发行数量,显示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力,但影响力不等同于生命力;对学者、文化精英与人民大众的影响,也是生命力的表现,尤其是对于马克思主义这样的无产阶级改造世界的理论来说,如果不能成为民众的“知识资源”和理论武器,就不能说具有真正的生命力。

葛兆光在思想史研究中指出,比如父慈子孝、从一而终、家族等级等所谓三纲五常,如果只是在经典文本、法律规定和文人表达的文字里面来看,似乎很早以来就形成了同一性,好像被民众接受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但是,如果从历史档案研究中看实际生活,古代的家庭关系绝非想象的那样具有同一性,普通民众父子关系的实际情况与《礼记》以来的精英文本很不同[1]。所以,他得出结论,我们一直以为传统社会讲三纲五常,实际上三纲五常在传统社会民众生活中可能不具有很大的影响力,而对于读书人来说可能影响较大。“日本的津田左右吉……就把大多数儒学家、佛教学家的教义哲学,说成是与真实生活世界几乎没有关系的纯粹知识和纸上思辨的东西,而把注意力放在过去不太注意的物语、川柳、戏歌等方面,从他们的零碎呈现中重建时代思潮。”[2]所以,生命力是就理论体系、官方意识形态、精英思想、经典文本而言的,还是就普通人思想观念、日常生活行为而言的,这是个前提性问题。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问题与马克思主义本身的属性相关,在这一点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儒家传统思想理论具有共同之处,即都不是单纯的理论,而是指向实践活动和社会生活的思想理论体系。

对社会思想理论体系生命力的研究不仅要关注思想的提出过程以及一些代表人物的著述,而且要研究经典思想的制度化、风俗化、常识化,即思想的实现。思想的实现就是思想在社会生活里成为制度、常识和风俗,成为大众的“知识资源”,就是思想具有了对社会实践和生活的内在规范力。

霍布斯鲍姆统计了1917年俄国革命之前世界各地以30多种语言出版的100多种版本的《共产党宣言》的发行量,得出這样的结论:“社会民主党和工人党的规模与能量与《宣言》的传播之间没有太大的关联。”[3]也就是说,《共产党宣言》的翻译版本数、各种译本的发行量与人们接受、信奉马克思主义这二者之间,并不具有必然的联系。这提醒我们注意,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发行量、译本数等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直接等同,这涉及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作为“知识资源”和作为“学术资源”的区分。

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中用“知识资源”来指对社会合法性进行辩护的论证资源[4]。国内有学者用“知识资源”与“学术资源”来表现对传统资源迥然有别的两种立场。“知识资源”构成社会合法性的论证资源,但如果传统只是作为文物、文献材料,并不具有在当下的全面有效性,那么,传统就只是“学术资源”,算不上合法性论证的基石。所以,所谓传统的失落,就是因为一套新的知识体系提供了新的论证社会合法性的“知识资源”,并且使传统的“知识资源”逐渐沦落为“学术资源”[5]。

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理解和考察,也需要注意马克思主义作为“学术资源”的影响力与马克思主义作为“知识资源”的生命力之间的差异。

以西方马克思学为例,“从广义上理解,马克思学就是关于马克思生平事业、著作版本和思想理论的学术性研究”[1]。“马克思学主要分考据性研究和文本解读研究两种类型。‘考据包括对马克思生平事业中历史细节的考据,对马克思思想观点的来源、形成和发展过程的考据,对马克思著作版本的文献学考据等。‘文本解读是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马克思思想的要旨和理论体系的整体把握和阐释。”[2]马克思学又可分为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和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两大流派。恩格斯和列宁奠定了正统马克思主义马克思学的基本解读框架,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研究,包括西方马克思主义、学院派等的马克思学研究。卢卡奇、马尔库塞、阿尔都塞等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家的代表,学院派的马克思学研究是非正统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研究的主流,而吕贝尔是学院派马克思学研究的代表。吕贝尔规定了马克思学研究的三项任务:一是了解马克思的著作;二是进行分析性的评论;三是整理文献和图书。学院派的马克思学研究强调价值中立和学术研究的客观性,强调超越意识形态偏见[3]。除了这两大流派,其实还有反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学”研究,这实际上不属于马克思主义,但与学院派一样也以马克思主义为研究对象、研究资源,或者说“学术资源”。

可以看出,正统马克思主义者是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及其理论表述作为“知识资源”来看待的,而西方占据马克思学主流的学院派,是将马克思主义文献当作“学术资源”来对待的。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研究中,一些学者以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比如《共产党宣言》的翻译版本数或发行量,以及西方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人数为依据。但其中显然有部分非马克思主义、反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者。西方许多知识分子读马克思的著作,并不接受或信奉马克思主义,而不少信奉共产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的革命者与行动者,可能并没有直接读过马克思的著作,比如中国大多数早期马克思主义革命者。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在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观点方法被普遍地视为“知识资源”,成为人们世界观、方法论的基础,而不是仅仅作为“学术资源”被阅读、讨论、研究。当然,有更多研究者将马克思主义文献作为学术研究资源,有更多大众对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感兴趣,这可以作为马克思主义影响力的表现。

“学术资源”与“知识资源”的本质区别在于,“知识资源”是进行研究、分析、批判的思想观念基础和方法论来源,“学术资源”是以其他“知识资源”为基础而被研究、考察、分析的对象或材料。在国内也有人研究马克思主义文献,是以其他思想理论作为“知识资源”,而将马克思主义作为研究对象和材料,在这种情况下,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或理论学说是作為“学术资源”被分析和论说的。现在国外很多研究者,看起来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发布研究成果,其实是以西方各种理论方法作为“知识资源”,把马克思主义文献和思想观点作为“学术资源”来进行分析和阐述,而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和根本观点方法在其中不是作为“知识资源”体系发挥作用和功能的。在此意义上,这些研究者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些研究成果的数量也不能作为马克思主义生命力旺盛的证据。

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社会的生命力,在于作为理论资源、思想资源、“知识资源”提供研究的出发点、基本立场和方法论,潜移默化地融入人们日常思维和行动之中。“知识资源”既具有对思想观念活动、思维方式和学术研究的规范力,也具有对社会、政治活动及日常行动的规范力。因此,保持并增强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非常重要的就是保持和强化马克思主义作为根本立场和方法论依据的地位和功能。

三、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科学性维度与实践性维度

我们不能抽象地谈论思想理论的生命力问题,一种理论的生命力,其实是与这种理论的本质属性及其理论目标相关的,所以考察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需要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本质属性和根本特征相结合。

得到普遍承认的是,马克思主义既是科学理论,又是意识形态理论。马克思主义首先是作为解释社会的科学理论而存在的,没有学术的科学性和思想的原创性,就失去了思想理论的根基和生命力源泉。马克思主义又是作为变革现实的思想武器或意识形态存在的,其产生的基础和思想的品格都指向实践,只有参与现实、改变现实才能实现其思想理论宗旨。但这确实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理解和论证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要研究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其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社会功能这两方面和生命力的关系。

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主要质疑来自对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怀疑,其中又主要围绕马克思的论述和马克思之后世界资本主义状况之间的关系,提出对马克思主义理论阐释和预测的准确性、科学性的质疑。马克思主义的某些结论是经典作家在一定的情境和语境中为解决具体问题而提出的,随着社会情境变化,有些具体结论的有效性可能会消失。邓小平说过,“绝不能要求马克思为解决他去世之后上百年、几百年所产生的问题提供现成答案”[1]。基于此,我们该怎么理解和论说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问题?

霍布斯鲍姆在他为《共产党宣言》2012年版所写的导言中指出:“《宣言》的力量在于下述两点:一是它的洞察力,……二是它看到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的长期的历史趋势……不管怎样,19世纪40年代末期,‘资产阶级取得的成就并不像《宣言》所描述的奇迹那般炫目……马克思和恩格斯并非描绘1848年已经被资本主义改造过的世界,他们是从逻辑上推测世界将如何注定被其改造……现今可以被当作20世纪末对资本主义特征的精确描述。19世纪40年代的文献哪个能够做到这一点呢?”因此,他说,“如果身处世纪末,我们一定会叹服于《宣言》在大规模全球化的资本主义的长远未来方面所具有的敏锐洞察力”[2]。霍布斯鲍姆突出强调了《共产党宣言》这一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的阐释力和预测力,而这也为我们提供了如何理解和看待马克思主义科学性的一个样本。

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理论与作为意识形态理论,生命力的表现和要求不同。因此,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涉及两个大的论域。一是作为科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生命力含义及其表现问题,关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正确性、真理性、语言准确性等问题的讨论在此论域中。作为科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其生命力表现在能够科学合理地解释、分析、预测社会现象,总结社会规律,并回应现实问题。二是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其生命力的表现是能够被接受、认同、信仰,服务实践性功能,掌握群众,成为人们社会行动的规范和指南。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认同、有效性、大众化、话语权等问题在此论域中。这两个方面虽然有密切关联,但各自对生命力的理解和要求是有显著差异的,所以对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的研究需要把握和处理解释力(阐释、预测的准确性)与规范力(实践有效性)之间的关系。一种思想理论体系的科学性与其规范性可能会出现不一致,甚至冲突,却不可分离。当代一些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力主恢复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理论的本质,要求与在政治实践中对马克思主义的“实用主义化”划清界限,这是试图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与实践性(规范性)隔离开。

虽然我们在方法论上区分作为科学理论的马克思主义与作为意识形态的马克思主义,但这只是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应该思考的两个面向而已,学术与政治、科学性与意识形态功能并不是不相关或截然区分的。作为一种科学的思想体系,马克思主义当然是基于学术研究的,但是,马克思主义又是直面现实问题、以变革社会的实践为理论目标的。在西方,一些学者提出马克思学,其中占主流的学院派将马克思主义当作“客观知识”进行文本与思想的研究,以此来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特质。科学性是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基础,学术研究所提供的关于政治、社会各方面的正确知识,正是使意识形态不致流于极端化的可靠保证之一,因此,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对于曾将马克思主义过度意识形态化的社会来说,尤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但是,刻意“去政治化”,剥离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特质,将马克思主义还原为纯粹书斋里的“学问”,则会使之远离现实生活和普遍大众,这从根本上消解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品格和变革精神,必然使马克思主义失去对现实的影响力和实践规范力。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社会主义理论,自产生以来就以实现全世界无产者及全人类的解放为历史使命,以实现作为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为最终归宿,以实现最大多数人的平等与自由为核心价值关怀。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生命力取决于对当今世界时代问题、中国社会转型与变革中的核心问题的回答及其实践指导能力,取决于其科学性维度与实践性维度的统一。

意识形态的主要功能在于对大众或某些社群产生说服力,获得共同信仰,以引导共同的社会行动,而现代社会条件下信仰的建立必须诉诸人们奉为真理的知识与思想。18世纪以来,西方的自然科学一直居于学术思想界的权威地位,所以有影响力的意识形态无不以“科学”为根据[1]。例如福柯从科学话语与权力的关系角度分析这一问题,他说:“当你努力确立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性的时候,你并不是想一劳永逸地展示马克思主义具有理性的结构,因而它的命题是可以证实的程序的产物;你所做的其实大不一样,你是在授予马克思主义话语以及对它们的支持以权力的效应,在西方,从中世纪以来一直把这种权力的效应赋予科学以及从事科学话语的人。”[2]福柯揭示了思想理论的科学性与其意识形态功能之间关系的现代图景。

安东尼奥·葛兰西认为,在意识形态领域获得领导权,不仅能够为政权存在的政治合法性赢得普遍认同与支持,而且意识形态领域能够为政权的存在提供深层的文化和道德的合法性。在这一意义上,巩固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主导地位,维护马克思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合法性就成为保持马克思主义现时代生命力的根基所在[3]。马克思主义生命力既来自学术思想根据,即科学性,也来自意识形态的行动引导或实践规范性功能。

综上所述,一种思想理论的生命力内涵及其表现与这种理论本身的特性和目的密切相關,或者说,本身就是一体的。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具有自身的特殊内涵和表现,这归因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本质特征。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科学性,决定了其具有作为科学理论的生命力,而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规范性,决定了其具有其他理论体系不具备的生命力内涵和表现,即在具体历史文化语境中形成的对思想观念活动和社会实践规范力,也就是成为特定社会历史情境中的“知识资源”。

四、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中国语境视域及其当代意义

马克思主义发源于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时期,基于对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揭示与批判提出未来社会理想,却在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语境中得到传播与接受,取得巨大的理论和实践成果。因此,研究中国近现代语境中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及其被接受、认同,成为“知识资源”,对马克思主义在其他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传播研究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和方法论意义,这关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文化适应力问题。

马克思主义作为意识形态,其生命力与话语权相关。话语权表现为一定的话语体系在获得广泛认同基础上所自然产生的使人服从的权威力量。从逻辑上讲,真正有生命力的意识形态之所以具有话语支配力和影响力,是因为其核心价值主张成为社会共同价值观,产生价值导向作用。因此,话语权的形成首先来自相关思想理论所蕴含的价值正当性:既表现在合乎历史发展规律、体现社会发展方向的科学性方面,又表现在超越现实的理想主义价值性和道德性方面[1]。对于马克思主义来说,科学性与道德性是价值正当性的内容,科学性是理论体系生命力的基本要求,也是掌握意识形态话语权的前提和基础。

新文化运动中,“科学”在中国取得绝对话语权,成为当时社会共同接受的“知识资源”和合理性论证基础。五四运动后,马克思主义日益作为科学为人们所了解、接受和信仰,“科学”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代称。在中国近现代语境中,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种科学的理论体系,而且是一种获得普遍遵从的政治信仰,具有科学性和意识形态性双重特征。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不仅在于马克思主义作为科学理论能够解释世界,而且在于马克思主义作为政治信仰获得改造世界的实践力量。解释世界要求具有科学性,改造世界要求具有行动规范性能力或者说实践有效性,也就是成为人类集体行动或阶级性行动的意识形态,得到广泛传播、接受、认同、遵从,也可以说就是“掌握群众”。中国近现代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接受过程,包含从学术资源到科学性信仰、意识形态的转变过程。

晚清之后,传统文化的价值观体系开始遇到强大的冲击,甲午战争后,中国传统的价值系统开始崩解,民主、宪政成为当时人们的共识。新文化运动也正是这种逻辑的深化和展开。新文化运动早期,中国现代化的榜样一直是西方,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被视为科学和民主这些新价值的典范。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西方的价值楷模形象受到质疑,进而巴黎和会粉碎了西方在道德上的先进形象,中国以西方为乌托邦的幻想破灭了。十月革命的成功为中国展现了一个来自西方,却又批判资本主义、超越西方现实社会制度、以共产主义为最高纲领、以取消私有制为现实目标的理想和社会新模式,这使中国改换了现代化学习的榜样,把社会主义作为合理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这成为俄国革命及马克思主义对中国产生根本影响的重要原因。

但是,造成五四运动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被传播、接受的一个在历史因果和思想逻辑上都有重要关联的因素是,一战与俄国革命反映出西方国家和俄国的社会问题。这使中国人开始关注国家内部的社会问题,关注如何在国家之内合理安排社会秩序以解决社会分化带来的不公平后果和社会矛盾的问题。五四运动以后,改造社会逐渐成为时代主调,变成各种变革运动必须关注的焦点问题。五四运动本身的主题有一个转换的过程,即经历了一个从政治关怀向文化问题迁徙,最后向社会问题移动的过程。五四运动的主题转换方向与马克思主义关注的方向一致,因为宣扬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主要关注的是社会问题[1]。从关注社会问题,“社会”成为学术研究和思想观念的核心主题,到社会主义的发扬光大及马克思主义传播,确实存在着思想观念发展的逻辑因果关联,要求理论与实践结合、科学性与意识形态功能的统一。

对中国近现代马克思主义被传播、接受、认同的历史考察表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特质与中国历史社会实际问题、中国传统文化知行合一的思想文化传统具有契合性,马克思主义表现出在中国社会历史文化语境中的适应力。另外,马克思主义包含科学社会主义,关注社会问题,正与中国近现代历史语境中从技术、政治、文化的现代转型到五四前后知识界乃至国人聚焦社会问题的社会历史情境相契合,在这一过程中,中国接受马克思主义有必然性,也有各种社会历史机缘[2]。

基于中国近现代社会历史与思想文化背景中马克思主义被接受的历史,阐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现代性的关系,不等于解决了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问题,但这种研究可以为马克思主义生命力及其当代意义提供一定的基础和参考,并且可能有助于说明中国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变迁和中国化的经验及问题。总结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近现代语境中被传播、接受、认同,并在中国知识体系由古代向近现代转型过程中获得“知识资源”地位的历史,也是在书写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的中国故事。

马克思主义在19世纪中期的欧洲兴起,20世纪初传入中国。19世纪的欧洲和20世纪的中国整体来说以革命、阶级斗争为时代主题,人们的温饱等基本生存需要问题亟待解决,人类处于自然必然性和社会必然性的统治之下。马克思主义回答了压迫、剥削、革命问题,揭示了人类苦难的根源和解决社会问题的出路,显示了自身的科学性和生命力。总体而言,21世纪人类基本摆脱自然必然性的控制,或已经具备了摆脱自然必然性的基础和条件。当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中国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在这种社会历史语境中,摆脱自然和社会必然性统治,面向自由发展、全面发展,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思考的重要主题。同时,必须研究当代世界状况,尤其是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状况,也要研究世界范围内与马克思主义生命力相关的主要问题和挑战,参与全球性讨论和争鸣,立足于马克思主义科学性探索,取得世界范围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话语权。21世纪马克思主义生命力问题就在于回应时代主题,面向新的人类处境,引导新的发展目标,解决新的问题,成为引领全人类发展的思想和理论旗帜。

〔责任编辑:洪峰〕

[1]魏波:《中国复兴的思想基础与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性变革》,《学海》2017年第1期。

[2]Michael Burawoy, "Marxism as Science: Historical Challenges and Theoretical Growth",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1990, 55(6), pp.775-793.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7页。

[2]陈先达:《论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03年第2期。

[3]魏小萍:《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何在?——英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大卫·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访谈录》,《马克思主义研究》2000年第6期。

[1]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共产党宣言〉2012年版导言》,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与国外思潮创新基地等编:《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报告2013》,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92页。

[1][2]葛兆光:《思想史研究课堂讲录》初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105—106页,第112页。

[3]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共产党宣言〉2012年版导言》,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与国外思潮创新基地等编:《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报告2013》,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1页。

[4]丹尼尔·贝尔:《后工业社会的来临》,高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95页。

[5]章清:《传统:由“知识资源”到“学术资源”——简析20世纪中国文化传统的失落及其成因》,《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4期。

[1][2][3]鲁克俭、杨学功:《“国外马克思学译丛”总序》,亨利·列斐伏尔:《马克思的社会学》,谢永康、毛林林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第4页,第7页。

[1]《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1页。

[2]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共产党宣言〉2012年版导言》,复旦大学国外马克思主义与国外思潮创新基地等编:《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报告2013》,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6—387页。

[1]余英时:《中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余英时文集》第4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页。

[2]米歇尔·福柯:《权力的眼睛:福柯访谈录》,严锋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20頁。

[3]潘西华:《“文化领导权”与马克思主义现时代的生命力——从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思想谈起》,《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

[1]冯宏良:《信仰、认同与话语权———马克思主义大众化研究的三个重要维度》,《教学与研究》2014年第6期。

[1]李晔:《社会与社会主义:概念史与社会问题》,《科学社会主义》2020年第4期。

[2]李晔:《五四运动与马克思主义传播关系再认识——历史因果、思想逻辑及必然性问题》,《中共党史研究》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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