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那条江
2023-10-31闻婷
□闻婷
“我要去看看那条江。”我对秦川这样说的时候,他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被雨水冲刷过的明亮太阳,没有闪躲。
我也对路阳叔叔他们说过同样的话,他们目光闪烁,谁也没有回答我,只有李芬阿姨蹲下身抱着我,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秦川看了看天空,用手捋一捋豆包的脑袋,答了一个字:“好。”
对于这个干脆的回答,我有一点儿意外,追问他道:“你说‘好’,那么你是听懂了我的意思?”
“是的,我带你去。”秦川肯定地回答,转身去找背包。
他在背包里装入水壶、面包、火腿肠和瓶装水,还有压缩饼干和几条巧克力。饼干和巧克力是李芬阿姨常备的加班餐,秦川似乎早有准备。
出发前我问秦川:“你怎么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眼神坚定,回答:“我想过的。”得到这样的回答,我确定秦川早就准备好要带我去寻找那条江,至于为什么,我还没想到答案。
走过小溪之前,他的手指向远处,在空中画了几个弧,告诉我,在抵达那条江之前,要先翻过三座山头,山上原先是有机耕路的,越野车可以上到半山腰。现在路坏了,还没完全修好,要走上去。
我还没等他说完,就抢着说:“我能爬山,我是练长跑的,体能很好。”
“爬山和跑步不一样。”秦川说。
“怎么不一样?我肯定没问题。”我已经等不及要马上出发了,眼下能想到的一切就是找到那条江。
“豆包,回去。”他没有再说话,赶豆包回去。
豆包正围着我的脚踝蹦跶,一会儿过来闻闻我的鞋子,一会儿又跑到前面带路。秦川赶了几次没成功,就让它跟着我们。
在昨天采蘑菇的松树林的另一边,有一个三岔路口,秦川带着我走向中间的那条。我注意看了下:左边的那条路,通向一片峡谷;右边的那条路,沿着一条小溪延伸;中间的这条路,通向起伏的山峰。
踮脚遥望,远处山顶覆盖着皑皑白雪,不知那些白雪在山顶上积累了几百年。
向上攀登,林子疏朗了许多,几乎看不到带叶子的树木了。晨光毫无阻碍地穿透森林落到地面上,清晨的树林是通透的,猛烈的阳光把我晒得满头大汗,直到有风从树林里穿过,才感觉到了后背的一丝清凉。我停下解开外套,衣服已被汗水浸透。
正当我脱下羽绒服系在腰间时,秦川回头看了看我,说:“我们停下休息一会儿。”他这么一说,原本有些稀里糊涂的豆包一下听懂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之后蜷成一团趴在枯草上。
我靠在树干上,用袖子擦拭着汗水,轻微感觉到了一点儿耳鸣,不由得鼓起嘴巴向外用劲,想让嗡嗡作响的耳朵安静下来。
向下望去,丛林绵延不绝,向上看,望不到山峰尽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什么样的高度,有没有爬过第一个山头。
我到川西这几天,视野范围内,看到最多的还是山,各种各样的山,或是陡峭,或是险峻。
我低头看看手腕上的电话手表,还有一点儿信号,距离我们出发的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小时。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向深山前行了这么久。
“你靠着的树,叫珙桐。”秦川坐在地上喝水,眼睛看着我,也可能是看着我身后靠着的树。
我满脑子都是那条江,对身后的珙桐树,没有多大的兴趣。只听到秦川说这种树是一种很古老的树种,适应高海拔的环境,生长在平均海拔一千五百米至两千米的山区。
怪不得我有点儿耳鸣。记得以前爸爸(老常)周末带我进山玩儿,车子开到海拔七八百米的地方时,我的耳膜就会微微鼓起,出现耳鸣的现象。
现在我们所在地的海拔,至少有一千多米,再往上看,那些白雪覆盖的山峰,轮廓也清晰了许多。
正想着怎么往上攀登时,秦川又带着我往下走了。他不是说要翻过三座山头吗?眼看着一座山还没爬上去,怎么就向下走了,我赶紧喊住他。
秦川回头看我一眼,说:“我们已经在山顶了。”
从雪峰拂向我们的风,也比刚才的冷冽了一些。我局促地搓搓手,原来有些时候,人站在山顶却不自知。我以为当一个人站在山顶时,是一定能“一览众山小”的,哪里想到会像现在这样平淡无奇,而前方还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等着我们去攀爬。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秦川,为什么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山中还要修路,是为了开发景区还是有其他用途呢?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里没有路,只有连绵的野山,老常就不一定会到这里,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因为有人住在山里。”秦川淡淡地回答,他顺手指向远方,告诉我那里还有人住。
住在深山里,那上学怎么办?去不了书店、商场、游乐场?我没有再问,因为我发现如果我把这些话问出口,会显得自己很愚蠢。
这个世界,有人住在平原上,有人住在山间,也有人住在海边。比如达娃,她告诉我她五岁之前一直住在山顶上,她不太记得住羌寨的模样,只记得家曾经在翻滚的云雾间。
我们靠在树干上,就着水咀嚼面包,保温杯里的水还是温热的,从口腔流淌进胃部,奇怪的是我从前很少注意到水从喉间流淌到身体里时带来的温暖。
安静的山间,温水一缕缕理清了我的思路,耳边拂过飒飒风声,发丝粘在了我的脸颊上。
豆包偶尔发出一两声狗吠,让周围更显寂静。
往下走,山路的痕迹逐渐在脚下消失,已没有明显的人迹。前方杂木交错,枯草与灌木缠绕在一起,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深山中有人居住。
秦川在前方用一柄小斧子分开杂木,我们几乎是匍匐着穿越了一片矮灌木丛。渐渐地,两边的树逐渐增高,形态粗放起来,盘根错节的根须延伸向大地深处,头顶的视野被浓密的树冠挡住。
我又抬起手腕看了看电话手表,距离我们出发的时间,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如果此刻不返程,天黑之前,我们能赶回去吗?
秦川依然在前方走,没有回头的意思,像一头钻进丛林深处的豹子,迅速向前移动着。我感觉到脚踝处开始收紧,膝盖也隐隐发酸,快要追不上他的脚步了,只能凭着意志向前。
“再爬上那座山顶,就能看到了。”秦川忽然停住了脚步,回头对我说。
我正憋着一股劲儿,低头一鼓作气向前,差点儿撞上他。
“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天黑之前,能到那座山。”他的手指向远方。
天黑之前能到那座山,我听出了话外之音,只是能抵达那座山,那返回时天就该黑了,这样的山路,天黑了要怎么走下去?
“在返回的路上,在半山腰,有一个岩洞。”他从腰间摘下羊皮水袋喝水。羊皮水袋比我带的保温杯要新奇得多,不知道有没有保温的效果,我好奇地伸手去触碰了一下。
“秦川,你是说要在山洞里过夜吗?”豆包趴在我的脚边,它倒是逮到一点儿机会就睡觉。我给它喂了一根火腿肠,把包装纸装回了背包。
“看情况吧,你放心,这条路,我很熟,以前挖草药经常走的。”原来是这样,他除了捡菌子,还要挖草药,我只在书本中读到过这样的情节。
我一心想尽快找到那条江,秦川答应当我的向导后就急匆匆出了门。我不是胆小的女孩,只是,今天出门前忘记和达娃的奶奶说一声,万一到了晚上我还没回去,那可怎么办?
“我和阿婆说过了。”秦川再一次猜中了我在想什么。可能他根本就没有猜我的心思,只是早有准备,没想到他考虑问题这么周到。
今天太阳下山前就能看到那条江了。在此之前,我已在心中默念千万遍“要找到那条江”,可当自己越来越接近它的时候,我的脚步停滞了。
不知怎的,膝盖开始抖动,我弯腰,双手扶在膝盖上,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掉落在杂草丛生的地上。
眼前出现了一只手掌,手指关节细长,手背皮肤粗糙。
秦川拉了我一把,我才扶着树起身,站定,又望向山顶。山腰是丛林,山峰也是丛林,在丛林与丛林之间,我迷失了方向,山风扑面而来,里衣已被汗水浸湿,后背凉飕飕的。
我眯起眼睛,直起腰,继续跟上秦川。豆包在我身后窜来窜去,偶尔脱离我们前行的路线。我不时抓住身边的一些树,或者藤蔓,抓到一些熟透了还未落下的果实,果实啪嗒掉下,滚落到草丛中。
耳膜鼓起时,声音被包裹在了胸腔中,我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呼吸声,甚至感觉到手腕上的脉搏。头顶似有飞鸟掠过,持续扇动着清冷的山风。
我喘着气,不由得用一只手用力扯住了身边的一条藤蔓,斜靠在一棵笔直的松树上。秦川走过来查看我的状况,我偏过脸,把脸颊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然后转身靠在树干上,不再挪动。
从早上起一直在爬山,体力快要耗尽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敢再往上走,每往上一步,脚步就有千钧重。
秦川说,爬上了这座山,就能看到那条江。见到了那条江,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这才猛然醒悟,找到那条江,就宣告了我的希望破灭,相当于把我此前所有的幻想终结。
秦川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累了就停下歇一会儿,如果继续往上走,太阳下山前,我们能到山顶。
好,那就停下脚步,我不想再往前了。
我们喝了背包中一半的水,干粮只吃了三分之一。我的呼吸困难,吸气之后,不知道怎么把那些气体从胸腔中挤出,停顿了很长时间,我才发现是自己在啜泣。
在没有抵达那条江之前,我就开始哭了。我怎么都不算一个坚强的孩子,与我的妈妈一样,我们各自把面具戴得好好的,却在某一时刻突然崩溃,尽管,此时我不该崩溃。
我微微张开嘴,长长吸了口气,舌头触碰到了缺失虎牙的那块牙龈,头脑逐渐清醒起来。
在我有限的寒假内,寻找我想要的答案,这难道不是我此次到川西的目的吗?
“还要继续走吗?”秦川过来问我,他的声音与山风一样清朗。
我抹去眼泪和鼻涕,点点头。
最后一段距离,路变得很陡峭,或者说已经完全没有路了。秦川在前面扒开矮灌木,让出一些缝隙,他自己在某处站定之后,才拖着我的手,把我一点点拽向山顶。
我不知道自己在山的缝隙中前行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路过半山腰的岩洞时,秦川指给我看,岩洞背阴,防风,洞口有藤蔓掩饰。
豆包开始烦躁不安,它的叫声变得不同寻常,突然狂吠几声,把我从迷糊的状态中唤醒。
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并用,交替往前,陷入了一片流质土地,土地向上,我就向上,不是我在山间走,是有一条无形的山路拽着我向上。
老常失踪后,我似乎更擅于幻想了。他说我从小就想象力丰富。当幻想开始时,我会迅速躲进飞行舱,短暂地逃离地球,脑海中翻滚起零星的片段,因为要躲避记忆的追赶,总要很快才行,甚至要快到超越光速。
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总是在夜晚出现。可今天我却看见了,这是我第一次在白天见到飞行舱。我抬起头,看见了雪山,也看见了飞行舱,它就盘旋在我的头顶,如阴云般覆盖住我的天空。它投下了一束光,我看着那束光,游离向前。
“看,就是那里了。”秦川把我从飞行舱的光束中拉出来,他就站在我身后,手指着远处起伏的山峦。
我浑身一激灵,没有什么飞行舱,也没有光,刚才是秦川半拖半拽拉着我上了山。
站在山顶上,前方的一切尽收眼底,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看见了坍塌的整座山,黄褐色的泥土像一道撕裂的伤疤,在阳光下敞开。夕阳沉沉,在遥远的山尖上挂着。晚霞漫天,火焰般燃烧着。
没有江,哪里有江,江在哪里?
秦川站在我身后,他再用手指了一次:“那里,峡谷里,曾经有一条江,就是你要找的那条。”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山脊上的“伤疤”裂开最深的地方。
我使劲摇着头,不相信。我所在的那座城市,也有江,那条江在汉朝时就开通了航运,游船顺流而下从内陆到江南,一直到东海。千百年来,那条江或变宽或变窄,沿江挖出的锅碗瓢盆和各类种子化石可以证明,它一直在平原上流淌。
就在去年的年初,我们那里一条原本沉寂千年的航道又全线开通了,老常抽了两天时间带着我坐游船,沿途在古埠下船,每到一处我们都兴高采烈地去吃当地小吃。古埠石级边沿有青苔,老常说一千多年前,古人就是踩着那些石级上岸的。
我和他一前一后踩在石级上,竟有穿越千年的错觉,因为他一直在身边介绍有哪些人在古埠上过岸。“有欧阳修,有苏轼,有杨万里,你以后都会在唐诗宋词中学到。”
我听得迷迷糊糊。老常很兴奋地回头,说:“笑笑啊,你要记住,我们踩的石级和那些大诗人是一样的,多好!多好啊!”
隐隐间,我无法呼吸了,只觉得浑身僵硬,回头,秦川就在我身后。我站不稳,只能借力扶着他的手臂。
他再次告诉我,他手指的地方,就是我要找的那条江。不知道他此刻反反复复提醒我是为了什么。
“我听见了!我知道了!”我捂住耳朵大声喊道。不,那里早就不是江了,江已经改道从另一处峡谷流淌出山。现在那里是在大地上突然破裂的山峰,植被连根脱离,乱石堆积,如一大片还未结痂的伤口,呈现在天地之间。
我缓缓地瘫坐在地上,豆包蹭着我的脚踝,尾巴甩在我的脸上,我全然无知觉,浑身麻木。怪不得路阳叔叔他们欲言又止,怪不得我妈妈从最初的歇斯底里到后来的面无表情,他们,早就知道了。
带走老常的那条江,在地球上,已经消失。
我的呼吸从急促到缓慢,缓慢到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我坐在地上,想象着地球上突然消失的事物,有恐龙,有《山海经》中的珍奇异兽,有一座山、一条河、一阵风,或许还有一场雨。
很久很久之后,或许能在化石岩层中找到它们。
晚霞逐渐散去,天色暗淡下来,我站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