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开端的《论语》
2023-10-30娄林
娄林
孔子一生的政治生活,大抵可以说是失意栖遑的。不过,孔子失意之后的“退”,却开启了另一个更加恒久的开端。在距离四十不惑不远的年纪上,孔子从齐国返回鲁国,开始“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史记》);晚年自卫反鲁,“退而修《春秋》,采毫毛之善,贬纤介之恶”(《说苑》)。孔子以自己所修的典籍教授弟子,而《论语》正是记载孔子及其弟子教育与言行的最重要著作。
更幸运的是,相比于各种经书古籍,《论语》言辞简易,读起来似乎并无太多艰涩之处,比如孔子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或者谆谆告诫子夏“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都是简易明了。不过,所谓容易,也只是相对的容易,《论语》中有许多章句,并不容易把握其真义,而历来诸家纷纭,更有许多异说。何况,《论语》还牵涉众多古代礼制典章,其中难以索解之处不在少数。
正是在这易与不易之间,《论语》恰可以成为我们进入孔子和中华文明的古典世界的开端。因某些简易之辞,我们似乎能得到一条易行之路,但随着台阶逐级而升,种种深刻与艰难便不期而至,这正可以成为锻炼我们的开始。
《三国演义》中的董卓异常残暴,不恤民力。他试图迁都时遭到易学大家荀爽的反对:“丞相若欲迁都,百姓骚动不宁矣。”愤怒的董卓将他贬为庶民。荀爽的慨然正举其实不是《三国演义》的杜撰,《后汉书》中说得明白,“逊言迁都之议”。不止于此,与司徒王允一起密谋推翻董卓的人,据《后汉书》记载,也有荀爽:“亦与司徒王允及卓长史何颙等为内谋。”只是非常遗憾,荀爽很快病逝:“会病薨,年六十三。”可能是由于不方便展开故事的缘故,《三国演义》的作者放弃了这个细节。荀爽和王允的义举证实了顾炎武的判断:“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后汉的风俗之美,就在于这种勇于担当之人的涌现,即所谓“倾而未颓、决而未溃,皆仁人君子心力之为”。对于一个政治社会来说,关键问题就在于,这样的仁人君子何以涌现呢?荀爽的成长史或可为一个例证。
《后汉书·荀爽传》记载:荀爽“幼而好学,年十二,能通《春秋》《论语》。太尉杜乔见而称之,曰:‘可为人师。’爽遂耽思经书,庆吊不行,征命不应”。正是由于荀爽浸淫于孔子之教,他才能够正己为学,以天下为己任。通《春秋》或许是荀爽有过人之才学,不过《论语》则是当时读书的启蒙教材。
《后汉书》中有许多以《论语》为启蒙读物的记载,兹举数例:“范升字辩卿。代郡人也。少孤,依外家居。九岁通《论语》《孝经》。”(《范升传》)“(包咸)举孝廉,除郎中。建武中,入授皇太子《论语》,又为其章句。……子福,拜郎中,亦以《论语》入授和帝。”(《儒林列传》)“顺烈梁皇后……九岁能诵《论语》,治《韩诗》,大义略举。”(《皇后纪》)名臣卿相、君主后妃如此,整个社会的士人教育就更是如此。
因此,当我们说“《论语》作为开端”时,首先是一个历史事实。但这不仅仅是汉代的历史事实。诗圣杜甫《最能行》诗曰:“小儿学问止《论语》,大儿结束随商旅。”足以证明唐代普通读书人以《论语》开蒙的习俗。宋人亦复如是。苏轼在名诗《和陶饮酒》中似乎回到了童年时学习《论语》的场景:“我梦入小学,自谓总角时。不记有白发,犹诵《论语》辞。”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的“客归我起何所作,《孝经》《论语》教儿童”(《农事稍闲有作》)、“儿时《论语》在”(《龟堂》),也可以让我们了解南宋的情形。
这种少时启蒙其实可作为一种比喻:凡致力于求学者,都可以由《论语》开始。《颜氏家训》中有一个精彩的词语加以形容:“早迷而晚寐。”书中列举的“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这或许是《论语》中所谓的“困而学之”吧。
自从儒家经典被确立为中华文明的政教典籍之后,《论语》就一直是童蒙入学之初的读本。相比于后世的《三字经》,《论语》无疑更为醇厚雅正。所谓童蒙,即儿童之启蒙。这种蒙学背后实际上蕴含着一个根本的思想问题:什么样的人生才是美好的?任何一种文明必然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才能够给予一个开端,让其文明中人摆脱蒙昧,朝向智慧和美。倘若无力于此,这个文明就只能是其他文明的传声筒罢了。但是,我们学术界在谈及“启蒙”的时候,却成为一個特定的词语,只能用来描述欧洲18世纪的一次思想运动。在这个意义上说,以《论语》为开端的启蒙之学,或可以正本清源。比如宋儒张载的名篇《正蒙》,其标题就来自《周易·蒙卦·彖传》“蒙以养正”,他在《正蒙》第八篇解释了自己取名《正蒙》的缘由:“‘蒙以养正’,使蒙者不失其正,教人者之功也。”
由《论语》拾级而上,受此启蒙的读书之人,就可以进入孔子所修经典中尝试对世界和政治生活以及个人安顿的整体考察。
经学固然厚重有力,但其浩瀚淹博也常常让后学望而生畏。《论语》作为传,与其他释经之传相比,最大的特殊之处在于《论语》中敞开了一个孔子与弟子、孔子与当时人之间活生生的场景;这是一个活跃的思想场景。曹植在写给杨修的信中曾经说:“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与杨德祖书》)与人通流即谓其言辞常常平易而可与人交流,并没有故作高深的玄妙。
钱基博的修辞性解释可以作为这种“与人通流”的另一种说明:“《论语》二十篇,其中‘子’‘乎’‘也’‘者’‘矣’‘焉’‘哉’无不具备;浑噩之语,易为流丽之辞,作者神态毕出。”(《中国文学史》)司马迁在《史记》中偶尔修改《论语》的文本,有时不慎遗漏了这种现场的细腻感。“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在《史记》里改为“三人行,必得我师”。顾随在点评时说,“是还是,而没味了”。
《论语》中有对话,也有许多孔子的直言,常常含有这种“味”。所谓直言,就是大多数我们无法判断历史场景的“子曰”之文。不过有意思的是,根据学者们的统计,大约二百二十则左右的孔子直言中,以问句设言者,大约有一百二十余则,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比如《八佾》首尾两章:“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孔子对于政治秩序溃散的愤怒溢于言表。《里仁》开卷孔子问道:“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荀子《劝学篇》“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重申了孔子以问句表达的含义:政治风俗会决定更多人的精神成长可能。孔子之所以善于以问句设教,正是为了将听者——当时的学生,未来的历代读者——唤入思想问题的场域,激发其思考。
更典型者,当然还是孔子与弟子之间的对话。子夏问孔子《诗经》中这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究竟何意呢?孔子回答非常简约:“绘事后素。”历代注家虽有不同解释,但不脱绘画的范围。孔子以绘画为喻,大意是说人的美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在品性之美。子夏很快领悟,追问说:“礼后乎?”由绘画而及于礼,很可能是追问礼的本质。孔子对子夏的回答极其满意,他表扬子夏说:“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即谓子夏是可以启发自己的好学生。《韩诗外传》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以“由此观之,则教学相长也”加以赞许。孔子与学生之间的相互激发或许表明,孔子让学生成为更好的学生,以子夏为代表的学生也让孔子成为更好的孔子。廖平说,“圣门师弟相传,常语如此,《论语》是也。”《论语》最吸引人的,或许正是这师生之间砥砺琢磨的精神场景。
而针对不同学生的问题,孔子又常常给出不同的、切合其人的回答。《为政》中孟懿子、孟武伯、子游与子夏各自问孝,而孔子回答各不相同。朱熹引程子解释说:“告懿子,告众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义而或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康有为所言也无差异:“圣人施教,如大医施药,病既各异,药亦不同,言各有为。”因材施教当然是方便的解释,但更进一步来说,这更意味着一个基本的思想事实:人與人之间虽有可沟通之处,但每个人皆是不同的个体,其为人为学,必须找到那个切己之处才能有真正的成长,而孔子正擅长于这一点上的启发。
《论语》中的孔子弟子,经由孔子的教育和启发,最终成长为“恺悌君子”,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孔子才会在颜回、子路去世之后悲痛不已。以此为基础,司马迁才能写出《仲尼弟子列传》:“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思想原初的场景的首要含义并不在于学问的精深追求,而是这些人格教育最初的丰茂情景。
(来源:节选自光明日报2023-02-17,原题《作为开端的<论语>与<论语>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