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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一日三秋》中的孤独与救赎

2023-10-30乔丽娇

今古文创 2023年41期
关键词:救赎孤独

【摘要】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继续了《一句顶一万句》中孤独主题的书写,主人公明亮从童年时期开始便长期处于一种无人言说的孤独境地之中,成年之后发生的种种事情更是加剧了这种孤独。对此明亮也没有放弃,而是始终走在寻找救赎的路上,他找到了伦理关系、动物和与人密切相关的物件、梦中的花二娘,通过与它们的共鸣和倾诉,明亮终于完成了对孤独的自我救赎。

【关键词】《一日三秋》;孤独;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41-0003-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1.001

自《一日三秋》在2021年出版之后便立刻引起了学界的关注,相关研究也陆续发表。孙郁的《刘震云:从〈一句顶一万句〉到〈一日三秋〉》中认为《一句顶一万句》和《一日三秋》与前期写实性的文本不同,呈现出以写意为主的审美特点,而且用反雅化的文体点出生活的荒诞性。丛子钰的《喜剧的感伤性和反讽性——读刘震云的〈一日三秋〉》中认为刘震云用充满喜剧性和反讽性的方式讲述了一段人、神、鬼、兽的荒诞故事,以此来引起人们对于生命、自然和生活复杂关系的反思。白若凡的《延津“笑话”图鉴——刘震云〈一日三秋〉简论》中生成方式、中国底色、精神原乡、情感内核四个反面来对延津笑话图鉴进行观照,映射出人与故乡、生活的深刻联系。吕永林的《在不亲的人间寻亲,于无情的世上有情——〈一日三秋〉中普通人明亮的情和理》中认为明亮对于至亲的寻找使他在个体意义上抵达某种安放,从而摆脱自我的深渊;而在寻亲之外,明亮身上还有一种作为普通人难得的超越性的明事理。

基于以上的分析,可以发现对于《一日三秋》中所展现的孤独和救赎主题,学界目前的研究还有所欠缺。因此本文从《一日三秋》中难以言说的孤独和故事主人公不断寻找的救赎之法入手来讨论其中的孤独和救赎主题。

刘震云从1987年发表《塔铺》登上文坛开始就在构建独属于自己的叙事世界——延津,延津这个地方也成为刘震云洞察中国人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的一个窗口。通过刘震云对延津底层人民日常生活琐事的叙述,可以窥探出刻在延津人血液里的精神世界的孤独,而这种孤独是所有中国人都拥有的“中国式孤独”。《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通过叙述寻找一个“说得着”之人的艰难,而道出了掩埋在中国人内心深处的孤独。这种孤独延续到了《一日三秋》,不同之处在于不堪忍受孤独感折磨的底层人们在感到世间“说得着”的人难寻之后,将倾诉的对象拓宽至其他物种和梦境中的“花二娘”,以期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得到救赎。

一、“难以言说”的孤独

受“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犹抱琵琶半遮面”等中国传统思想影响,“含蓄”成为中国人特有的审美取向。久而久之,中国人形成了内敛的国民性格,遇事不喜张扬,有话不爱表达,自我的孤独感便油然而生。不同于西方人可以向上帝诉说心里话以消解孤独,中国人没有上帝,他們想要倾诉内心的真实情感唯一的选择只有找人说话。可是茫茫人海中要想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并不容易,《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尝试过不同行当之后,才在与吴香香的婚姻中找到巧玲这个“说得着”的养女,可是天不遂人愿,这个唯一能说得来的人也走失了。此外《一句顶一万句》中,还有许多本来“说得着”的人却因为利益、背叛、不信任而渐渐走散,逐渐成为“说不着”的路人。由此可见,对于中国人来说,“说得着”的人本就世上难寻,即使找到,人与人之间“说得着”的关系也难以维系,使得中国人内心的孤独感越加深刻。

文学一直书写中国人的孤独,只不过书写的是中国人里一小部分人的孤独,即知识分子的孤独。从古至今,接受过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们关注的不再仅仅是衣食住行等物质层面的东西,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充实丰盈。读书人的气节和治国平天下的责任往往受社会现实的影响而不得实现,因此历代的知识分子们几乎都陷入一种迷惘、惆怅、孤独之中,他们不得不选择用笔来宣泄自己的理想抱负和忧伤孤独。古有“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炉”的左思;“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李白;“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陈子昂等。近有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而感伤悲观、孤独满怀的郁达夫;也有独自彷徨在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期盼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的戴望舒等等。但是刘震云书写的孤独却是底层人民的孤独,正如他自己说的“我不认为我这些父老乡亲,仅仅因为卖豆腐、剃头、杀猪、贩驴、喊丧、染布和开饭铺,就没有高级的精神活动。恰恰相反,正因为他们从事的职业活动特别‘低等’,他们的精神活动就越是活跃和剧烈,也更加高级。” ①在刘震云之前,作家们书写的底层人民多是挣扎在温饱线上,他们出现在作品中的形象也多是愚昧需要启蒙或者是压迫需要拯救,例如鲁迅笔下的有精神胜利法的阿Q、被封建思想迫害的祥林嫂;萧红笔下被愚昧无知杀害的小团圆媳妇儿,老舍笔下因循守旧的祁老人等等。

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继续了《一句顶一万句》中底层人民的孤独表达。“一个人的孤独不叫孤独,一个人寻找另一个人,一句话寻找另一句话才叫孤独。”与《一句顶一万句》一样,《一日三秋》中的孤独也是找不到一个“说的着”的人,也就是无法找到一个能够真正倾诉自己心事的对象。明亮无法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其中很大的原因是成长过程中缺少社会接触而形成的一种心理状态。明亮在母亲樱桃上吊后实际上就开始了自己的与外界隔绝之旅。父亲陈长杰把明亮带到武汉之后,为了生计只能把明亮一个人留在宿舍,只有三岁的明亮不得不忍受无人与之说话的孤独境地。后来陈长杰再婚,明亮的处境也没有好转,后妈甚至把他当透明人,于是明亮继续着不被关注、无人说话的孤独现实。接着明亮因为父亲陈长杰秘密败露而无法再供养明亮继续上学之后,他选择去“天蓬元帅”猪蹄店里当学徒。在猪蹄店里,明亮事实上仍然处于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他不得不继续忍受着无人交流的折磨,因此他只能依靠吹笛子来暂排心中的孤独感。与马小萌结婚之后,因为马小萌之前在北京卖身的事情被延津人知道而无法立足的明亮不得已选择离开故乡,可是新的生存地——西安,却使明亮陷入一种更大的孤独之中。在西安,明亮不仅没有说话的对象,甚至连谋生都变得异常艰难,就连老乡也来欺侮他们。《白蛇传》中的唱词“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可以说既是戏中人物对无常命运的束手无策,也是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于难以言说的孤独内心的感叹。

二、不断寻找的救赎

“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 ②面对内心始终难以言说的孤独感,中国人没有放弃,而是始终走在寻找救赎之法的路上。《一句顶一万句》中,吴摩西寻找的救赎是走出延津,远离故土;牛爱国寻找的救赎是走回延津,回归故土。《一日三秋》中的小人物们也在世事变迁之中寻找着他们救赎。

第一,《一日三秋》中寻找到的救赎是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伦理一词在中国最早见于《乐纪》:乐者,通伦理者也。③伦理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语境下被解释为:人伦道德之理,如“天地君亲师”为五天伦;又如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为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五种人伦关系。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解构了亲情、爱情、友情三种中国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伦理关系,他在書中所展现的这三种伦理关系无不充满了暴力与背叛。可以说《一句顶一万句》中的父子、夫妻、朋友之间不仅不是能够与之言说的对象,反而成为导致个人孤独的一大原因。但是到了《一日三秋》里,刘震云意识到要想寻找一个“说得来”的人,相比于大千世界,从身边的伦理关系中找起更为现实,于是马小萌找到了明亮,明亮找到了奶奶。从《一地鸡毛》《手机》《我不是潘金莲》《一句顶一万句》之后,刘震云终于让读者在《一日三秋》中看到了“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夫妻关系。马小萌因为原生家庭的伤害而不得已去北京卖身的事情在延津闹得风风雨雨的时候,明亮虽然心里在意,但并没有对她产生厌恶,反而自我安慰道“我娶的是马小萌,又不是玛丽” ④,甚至愿意为了马小萌离开故乡延津,去往完全陌生的西安。在人生地不熟的西安,明亮与马小萌刚开始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他们并没有互相埋怨,反而是互相理解、互相扶持,慢慢地在西安闯出一片天地。明亮与父亲陈长杰的父子关系淡薄,但是明亮与奶奶却能“说得着”。明亮喜欢听奶奶“喷空”,所谓“喷空”就是“有影的事,没影的事,一个人无意中提起一个话头,另一个人接上去,你一言我一语,把整个事情搭起来。” ⑤在“喷空”之中,祖孙俩的思绪在过去与虚幻之中遨游,明亮和奶奶得到了精神上的交流和共鸣。以至于在奶奶死后,明亮不顾父亲的反对,不顾路途的遥远艰险,坚持要去送奶奶,还在奶奶坟头大喊:“奶,你死了,谁还给我‘喷空’啊。” ⑥

第二,《一日三秋》中寻找到的救赎是将能够消解孤独的对象从人转移到动物和物件身上。在《一句顶一万句》中,刘震云就尝试过将动物当作人交流的对象以此来消解内心的孤独,如老蒋和金猴。于是在《一日三秋》中,他再次将动物当作人在无情现实中屡屡碰壁之后的一大心理安慰。明亮到西安之后的经历证明人与人之间是存在隔阂的,相反人与狗之间倒是可以心意相通。老乡孙二货不知羞耻地想要占妻子马小萌的便宜,京巴狗孙二货却知道明亮想要什么,在明亮饭店刚开张生意冷清的时候带客人来,能帮明亮的饭店避免损失,甚至救了明亮的命。因为京巴狗孙二货,明亮“开始感到西安亲了”,他也懂孙二货,他知道孙二货想死得远些,即使心中不舍也成全了它。在《一日三秋》中,京巴狗孙二货这个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西方文化中的上帝角色,上帝是永远的倾听者,他不会泄露倾诉者的秘密,他也不会因为社会上的三六九等阶层而区别对待倾诉者。孙二货也是一样,它没有语言功能,没有社会阶层意识,有的只是对主人的忠心,因此孙二货成了明亮的精神安慰。奶奶自然是明亮“说得着”的人,可是奶奶过早的离世也意味着救赎明亮心灵的最重要一角的永久性缺失。为了弥补这一缺失,明亮只能将自己对奶奶的情感转移到与奶奶密切相关的枣树身上,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情感迁移,是指个体把某种情感由一对象迁移到另一对象。枣树见证了明亮在延津与奶奶所有的幸福时光,枣子做成的枣泥糕也成为明亮永远回味的幸福味道。因此明亮在延津辗转多地找的并不仅仅只是一棵枣树,而是对奶奶的思念和祖孙间“说得着”的精神共鸣,所以找到最后枣树的真假已经不是问题的关键,这也就不难解释明亮为什么愿意把假枣树做的牌匾花钱买下来,而且还挂在店中当作店训。

第三,《一日三秋》中找到的救赎是借花二娘和做梦说出压在自己心里,不能与外人说的话。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梦应该解释为“一种愿望的达成” ⑦。在白天,身处于按规则、秩序运行的社会现实中,人们不得不按照社会法律要求和道德规范对自己的欲望进行压制。然而人们的欲望只是被自我意识所压制而不外现,它并没有消失,它依然存在于人们的内心之中。因此到了夜晚,人们入睡之后,法律和道德对自我意识的束缚减弱,欲望不再被压制,便以梦的形式出现。《一日三秋》中,延津人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都在梦中说给了花二娘听,将梦中出现的花二娘当作自己那个“说得着”的人,由此在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中完成对自我的救赎。对于延津人来说,梦是虚幻的,梦里的花二娘也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可梦里的情意却是真的,在梦里,他们可以说出自己心中的隐秘,这和现实生活里人们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话相比要真实得多。就像明亮说的:“梦是假的,梦里的事又是假的,但负负为正,其中的情意不就是真的了吗?” ⑧妻子马小萌在北京卖过身的事情始终是明亮心中的一根刺,出于对妻子的顾忌,明亮也无法通过向外人诉说来拔掉这根刺。为避免与《一日三秋》中那些既找不到诉说心事的知心人,也不肯在梦中与自己和解,最终让心事变成一座大山压死自己的人一样。明亮选择将妻子卖身的事情以笑话的形式在梦中说给花二娘听,从而让自己的内心得到救赎。

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书写的三种对自我孤独的救赎,其中在梦里给花二娘讲笑话可以说是最行之有效的。中国人习惯于依附集体,喜欢向集体中的同类寻求安慰,但是集体中的同类又往往不可靠,即便是伦理之下的人际关系也存在背叛的可能。动物虽然在很多时候也可以充当人类的知己,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动物并不能通人性,再加上动物的寿命短,所以借动物来救赎中国人的孤独并不现实。因此中国人需要像西方人一样建立一个自己的精神世界,但这个精神世界未必得像西方人那样充满宗教式的信仰,相反它应该是中国人自我独立精神的构建。梦中的花二娘其实就是每一个中国人自己的潜意识,那些压在心底的、不能说出去的话只有在自己的潜意识中释放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三、结语

刘震云在《一日三秋》中继续了对底层人民精神世界的关注,书写了主人公明亮从小到大由于各种原因造成的孤独处境。面对明亮这样底层人民的孤独,刘震云为其寻找了三种救赎,分别是伦理关系、动物和与人密切相关的物件、梦中的花二娘。前两种救赎对于中国人的孤独来说或许有效,但是不稳定、不长久也是事实,因此最根本的解决中国人孤独的方法就是通过花二娘这样的潜意识构建起自己的精神世界,通过在潜意识中与心事的和解来达到救赎。

注释:

①杨宜锦、刘震云:《刘震云:我跟“文学界”很少走动》,《郑州晚报》2009年4月2日。

②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58頁。

③陈戍国:《礼记校注》,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273页。

④刘震云:《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34页。

⑤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页。

⑥刘震云:《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103页。

⑦弗洛伊德著,丹宁译:《梦的解析》,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5页。

⑧刘震云:《一日三秋》,花城出版社2021年版,第238页。

参考文献:

[1]孙郁.刘震云:从《一句顶一万句》到《一日三秋》[J]. 当代文坛,2022,(06):64-70.

[2]汪国美.民间书写及其价值诉求—— 《一日三秋》的一种解读[J].南腔北调,2022,(08):59-63.

[3]耿潇.民间书写中的悲剧性“笑话”:《一日三秋》[J].名作欣赏,2022,(21):81-83.

[4]张晓琴.千年孤独 中国经验——论《一句顶一万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02):45-52.

[5]崔芃昊.多维存在中的精神向度——评刘震云新作《一日三秋》[J].新乡学院学报,2022,39(02):32-37.

[6]陈振华.继承与开创:“延津叙事”的审美新建构——论刘震云长篇小说《一日三秋》[J].淮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2(06):1-8.

作者简介:

乔丽娇,女,汉族,内蒙古鄂尔多斯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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