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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步庾子山:试论陆龟蒙对庾信的赋接受

2023-10-28彭凌卿

雨露风 2023年9期
关键词:庾信

彭凌卿

在群星荟萃的唐代,陆龟蒙的光芒并没有那么耀眼。他所在的晚唐丧失了初唐对于文学探索的热情,既没有盛唐时期睥睨天下的文学气象,也没有中唐时期对于革新除弊的孜孜以求。文学就像经历了自然生长的过程,到了晚唐就显露出衰朽面目,气骨顿失,随着古文运动的势微,文章也走向了蹈袭六朝的老路,诗作也无甚可观。陆龟蒙虽然以诗作的奇峭、平淡名世,更以“皮陆唱和”传为佳话,但文却有着不同于平淡温和的慷慨激奋,正如鲁迅先生所言:“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都是抗争和奋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小品文如此,赋亦与焉。陆龟蒙赋中的锋芒,清人浦铣亦有所感:鲁望作《蚕赋》《后虱赋》皆有激而言,不当作翻案文字观。可以说,陆龟蒙所作之赋代表了晚唐文章复归骈俪后的另一种倾向,为情所作,有感而发,奋激的文字背后依然是密切关注世态民生的用世之心与不平之气。纵观陆龟蒙所作之赋,其实隐现着一条赋的传承脉络,正如李调元所言:“唐人中作赋者,杜少陵直接张平子,陆鲁望追步庾子山。”至于陆龟蒙之赋在哪些方面接受了庾信的影响,笔者将试以论之。

一、精工雕锼

《周书·庾信传》这样评价庾信之文:“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徐庾体焉。”又于传后论曰:“然则子山之文,发源于宋末,盛行于梁季。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故能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清代陳沆《诗比兴笺》在解释周书此数语时说:“令狐(德)棻撰《周书》,称子山文‘淫放‘轻险‘辞赋罪人,第指其少年宫体,齐名孝穆者耳。”虽然庾信在南朝时的文风并不能简单地以“淫放轻险”加以笼括,但也能抓住此一时期的主要特征。钱钟书先生也在《谈艺录》中有言:“子山词赋,体物浏亮,缘情绮靡,若《春赋》《七夕赋》《灯赋》《对烛赋》《镜赋》《鸳鸯赋》,皆居南朝所为。”而与缘情绮靡、体物浏亮相伴相生的,便是语言上的精心雕琢。如“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春赋》),“天河渐没,日轮将起。燕噪吴王,乌惊御史。玉花簟上,金莲帐里。始折屏风,新开户扇。朝光晃眼,早风吹面”(《镜赋》),“铸凤衔莲,图龙并眠。烬高疑数剪,心湿暂难然。铜荷承泪蜡,铁铗染浮烟。本知雪光能映纸,复讶灯花今得钱”(《对烛赋》)。文辞华美,专事雕琢,但笔力纤弱,实是“绮多伤质,艳多无骨,清易近薄,新易近尖”。

陆龟蒙的咏物小赋与抒情小赋也呈现出“精工雕锼,不遗余力”的文辞华美、力着雕饰之貌。如《采药赋》中对药草的描绘:“只言长信长门,年年可恨。未必倾城倾国,个个生悲。临阶踯躅以虚徐,当户蔷薇兮绰约。蜂咋叶而先尽,莺踶枝而易落。未若北堂公子,树芳草忘忧。南国佳人,佩生香辟恶。”明明着眼于药草,却不立足于药草本身来写,而写宫怨,蜂咋叶,莺踶枝,北堂公子与南国佳人,是想通过药草之埋没不闻与绰约之蔷薇、生香之佳人、忘忧之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长门阿娇,只有冷落不闻的下场,受尽蜂咋叶、莺踶枝之苦。这种以人之境遇喻药之境遇的写法,妍靡倩丽,颇见心力。而精心雕镂字句的结果不仅是文词上的华美纤丽,更是句法上的生动新异,李调元也评价为:“句法生动,在唐人中,吾见亦罕。”又如《石笔架子赋》对笔架的极尽夸饰雕绘:“吟洞庭之波,秋声敢散。赋瑶池之月,皓色可逃。若有白马潜心,雕龙在口,钩罗不下于三箧,裁剪无惭于八斗。”陆龟蒙对笔架的铺夸,正如庾信在《镜赋》中对镜子的巧思:“能横却月,巧挂回风。龙垂匣外,凤倚花中。镜乃照胆照心,难逢难值。镂五色之盘龙,刻千年之古字。山鸡看而独舞,海鸟见而孤鸣。”清人许梿称《镜赋》“选声炼色,此造极癫”,而陆龟蒙写洞庭波、瑶池月,以自然之天工类比人工之巧匠,从而将自然景物与人工造物融为一体,不乏灵动清新。这种写法与庾信以风月、龙凤、山鸡与海鸟等自然事物衬托镜之精美皓亮的作法可谓相近相通,绮丽有余,雕饰过甚。再如《中酒赋》“愁应平子分与,渴是相如传得。感物逾嗟,怀人有恻。谢月镜共王清去,去不乏风流。杜兰香别张硕来,来更无消息”“麟毫帘近,遮云母不足惊心。琥珀钏将,还玉儿未能回首”等句,更是评价为“数联茂密似庾子山,而绮丽过之,令人目迷五色”,足见陆龟蒙赋之绮丽、雕镂、工琢与庾信相类甚至远之更甚。

二、颇有寄托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谈道庾信屈体魏周后的赋境之变:“他如《小园》《竹杖》《邛竹杖》《枯树》《伤心》诸赋,无不托物抒情,寄慨遥深,为屈子旁通之流,非复荀卿直指之遗,而穷尽态于《哀江南赋》。早作多事白描,晚制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善运故实,是庾信入北后作文的一大特点。身世之感、流落之悲、仕异之屈与亡国之痛的复杂情感往往容易触动庾信善感的心绪,使普通的自然景物浸染上作者特有的情绪,再结合典故,颇有寄托遥深之感。如《枯树赋》以枯树自比,由“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引出话题,多方譬说,启人联想,至“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语双关作结。双关之妙,在于树与人之间,似又非似,合亦非合,“写树则穷形近物,写人则悲慨淋漓,不仅淘洗胸中块垒,而且曲尽俪偶巧艺”。其间还穿插着《抱朴子》《玄中记》《淮南子》《楚辞》《史记》中的诸多典故,情旨幽怨而寄托遥深。又如《小园赋》前半虽处处从小园着笔,寄情于“数亩敝庐,寂寞人外”,以许由、壶公、管宁、嵇康等隐士之典流露出对隐逸生活的企慕。然而在信笔写闲情的同时,却又反比插入“心则历陵枯木,发则雎阳乱丝”等语,既为赋的后半情感的悲戚哀苦作了铺垫,又显示了当时心境之恶劣。赋的后半则用屈宋之风骚、《周易》之鸿渐、荆轲苏武之易水秋风等故事,寄托自己“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的欲归江南而不得的凄苦之情。在这些典故的浸染烘托下,庾信的个人情感在不同的时空中都有了共鸣,具有更为普适隽永的意义。

陆龟蒙的赋作同样抒写性情,寄托怀抱。浦铣便称陆龟蒙“赋中颇多寄托,《青苔》《书带》诸篇得骚人香草美人遗意”。《苔赋》通篇以苔喻人,开篇便以“始分封于危亭之下,终略地于荒畦之侧。侵竹坞而纵步,占兰畴而盈尺”点明苔的生长环境始于危亭,终于荒畦,却能凭借顽强的生命力盈尺兰畴,纵步竹坞。接着又以苔之无丽色、无佳名点出苔地位之卑、身份之贱,却也不乏美与奇:“丽色何似?嘉名孰为?高有瓦松,卑有泽葵。散岩窦者石发,补空田者垣衣。在屋曰昔邪,在药曰陟厘。质被绿钱之美,香闻艾纳之奇。或薄或蔑,或藓或落。”再以“斯苔也,染婕妤之彗,殆晚偏青。封廷尉之门,经秋更绿”“斯苔也,周内史宿酒壶边,烟翍思起。屈大夫捣衣砧上,黛点情饶”将苔与婕妤廷尉、叔兴屈原这些身份高贵、地位显赫之人并称,最终引出“苔之生兮自若,人有哀兮有乐。哀者贵兮乐者贱,贵者危兮贱者宴。噫哀乐兮何时止,贵贱循环兮而后已”的结论,既深化了题旨,又能与个人经历相联系,不仅具有自我劝勉的意味,更使之具有了个性化的特征。事实上,埋没不闻却也生之自若的苔未尝不是陆龟蒙的自喻。《甫里集·附录》载:“……性高洁,家贫,亲老屈。与张搏为湖、苏二郡佐。尝至饶周,三月无所诣,刺史率官属就见之,龟蒙不乐,拂衣去,居松江甫里,多所论撰……自谓江湖散人,或号天随子、甫里先生……有田数百亩,屋三十楹,田苦下,雨潦,则与江通,故尝苦饥。身畚锸,茠刺无休时,或讥其劳,答曰:‘尧舜徽脊,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褐衣,敢不勤乎?”陆龟蒙喜好老屈,这就决定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有着隐逸与仕君两种向度。但是志性高潔的自我定位也注定了他会拂衣归隐,虽然隐于甫里的生活窘迫又拮据,却能乐观豁达,力尽躬耕,自适自得,如那处于卑位的苔,虽然不为人重视,却也“生兮自若”,贱而有乐。可以说,陆龟蒙的《苔赋》正与庾信的《枯树赋》一般,达到了物我融通的境界。

三、怨刺政弊

谈及庾信《哀江南赋》,不难产生“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哀江南赋序》)之感,而这危苦、悲哀之情则有更为深远的渊源。刘师培就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说:“(庾信)掩抑沉怨,出以哀艳之词,由曹植而上师宋玉。”刘师培点出了庾信“危苦”“悲哀”的文学创作与楚辞的关系,但不能忽视的是,楚辞的比兴怨刺亦对庾信产生了影响。

以《哀江南赋》为例,诚然,《哀江南赋》以悲哀为主,也有对南朝君臣的贬斥,不无怨怼之意。例如,在叙“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的“江表无事”之盛景时,庾信带着一种历史的眼光反思侯景之乱将起的原因,他写道“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以梁南北通好、不修兵备、干戈止息,深化了江表无事的升平之世。然而,下文他又以“岂知山河暗然,江湖潜沸”点出了忧患之所在:诸将不管兵事,武帝不思勤政,使山河暗淡、江湖潜废的颠覆力量自然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在庾信看来,这股侵蚀国本的颠覆力量正在于朝臣与君主的不作为:“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不仅君主耽于著述、沉迷佛教、松懈防务,朝臣也清谈误国,以侯景欲谋反的情报为儿戏,最终导致了“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的局面,悲、哀、怨触目可见。行文中,庾信以“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等数语比喻台城陷落、国将倾颓的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之惨状,字字锥心、句句泣血,情感由怨怼悲悯转为凄怆哀痛,感人至深。

陆龟蒙亦有抒发对朝政、世情不满的赋作,其中当以《自怜赋》最为脉脉含情,将个人身世之苦与世道之暗联系得紧密无间。《自怜赋·自序》就以极为哀苦之笔调叙其抱恙居于衡泌三年,不备五福,但备六极,却无人照临。在自序中,他忿忿地谴责了医、药皆非良的现实:“医甚庸而气益盛,药非良而价倍高。每一把臂一下杵,未尝不解衣辍食而后致也。其为穷且否,亦已至矣。”表面上看,陆龟蒙抨击的是药价太高以至于穷苦百姓不得不节衣缩食以求得疗愈身体之疾的药,但是,为了求药而不得不忍饥挨饿又是对身体的伤害,正可谓:“既贫且疾,能无忧乎?忧既盈矣,能无伤乎?人既伤矣,能无夺寿乎?”陆龟蒙以自身的三年病居体验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穷困之人只会愈加不蒙五福,而偏被六极,而这样的惨淡光景,却是“谁其怜之”,无人问津。正因如此,陆龟蒙在正文中将百姓贫苦的现实原因指向了昏暗的朝政和不受教化的君臣:“皋陶喑,师旷瞽,子则视瞻而言语。却克跛,行父秃,予则趋蹡而栉沐。幸固陋而或全,岂乖离乎素躅?敢谏鼓不陈,进善旌不理,布衣之说无由自通乎天子。丞相府不开,平津阁不立,布衣之说无由自通乎宰执。苟吾君吾相不闻天下之名言,则苍生何由弛械而去絷。”陆龟蒙以皋陶噤声、师旷失聪为比,喻示当今之世礼乐不闻、教育失当的局面。而失去了教化与礼乐的陶冶,执政的高位者无异于失去了体察世情的眼睛与怜悯之心,平民布衣的心声无法借助诤言之谏上达于天子,而作为上通下达的宰相也无心于民意民情,各种反映民声的通道都阻塞关闭,人民自然始终无法脱离劳劳碌碌却无所改善反而愈加困窘的局面。感慨于民生凋敝、才无得用的现实,陆龟蒙也只能“叹水德之莫及,哀吾材之不试,徒抱影以中泣”,愁苦之言、哀怨之情,颇似虞子山之“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四、结语

陆龟蒙所处的晚唐时代,时代政局的波云诡谲与庾信的仕三朝而不得南归的境遇有着相似之处,正因如此,自哀身世之辞、怨刺朝政之语在二人的赋作中均有所见。而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来看,再怎么提倡刚健风骨、复归风雅,都无法摆脱时代更迭交替所不可避免的惯性。而晚唐由于古文运动的式微与士人心气的萎顿,晚唐文学又兜了一个圈,靡丽文风再次抬头,出现在文人的作品中。正是这一客观的文学进程,才使得晚唐的陆龟蒙在赋作中呈现出“精工雕锼,不遗余力”“绮丽过甚”的特征。虽然绮丽妍靡的文风容易“绮多伤质,艳多无骨”,但在直陈现实之弊时又能无所拖累,处处可闻悲苦哀怨之声,字字可见以情之语,可见妍靡之风不一定言而无质。

因而,陆龟蒙之赋所接受子山之影响,还值得深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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