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行
2023-10-27揭方晓
揭方晓
几棵槐柳,枝叶茂盛。蝉声,一声紧似一声,衬映得这夏日越发地热烈。树下,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正与一个樵夫打扮的人娓娓清谈。笑声、嗟叹声,不时地响起。妇女和孩子远远地在旁边窥看,想知道他们谈些什么,又不好意思靠上前去。
这清瘦的中年人是客人,远道而来的客人——因过于耿直得罪权贵,被贬往荒蛮之地任职的汤生。此次,他带着新娶的妻子傅夫人一同南下。本来汤生想让傅夫人待在家里,不管怎样,家里饥不着、寒不着,还可替他在父母膝下尽尽孝心。可傅夫人不肯,一来新婚宴尔,正是你侬我侬的时候;二来让汤生一人前往那据说瘴疠横生、虫蚁遍地的地方,家里人都不放心,故舍身相随。汤生很是感动,一路上由着性子慢慢地走,尽量少让傅夫人受那车马之劳、风霜之累。
朝廷给的期限很宽,宽到足以容下满腹的不平,以及满眼的时序轮转、山水叠嶂。所以啊,赴任就当是旅行吧,亦当是采风,路上,且行且歇,天地之愁,也云淡风轻了不少。汤生很接地气,他每每与渔农樵耕交往,心情就会愉快不少。这天,汤生在山东阳谷县一农家投宿,吃饭时,喝了几杯当地的土酒,不觉生了些醉意,一时激发了自己的真性情,像那农夫一样,宽衣解带,丝毫没有读书人乃至朝廷命官的样子。
这时,一阵雏雀悲哀的鳴叫引起了汤生的注意。他转头看去,远远围观的看客中一个小孩子正在玩弄一只雏雀,快活无比。可能是那小孩尚小,对雏雀的痛苦缺乏感同身受,嬉笑声,悲鸣声,让多饮了几杯酒的汤生突然心里堵得慌。他起身走了过去,掏出从家乡带来的糖果,对那小孩说:“这雏雀快死了,不如将它转让给我,不白要,我拿这些糖果跟你换,好不好?”
“当真?”小孩喜笑颜开。
“当真!”汤生含笑点头。
小心捧过那只瑟瑟发抖的雏雀,汤生转头走到傅夫人身边,叮嘱她好生养着。
奈何那雏雀太小,又受惊吓过度,旅途中,尽管傅夫人细心照料,悬于一线的生命,还是突然就消失了。傅夫人好生自责,嗫嚅半晌,说:“先生……先生,这雀儿终是没能挺过去,这魂啊魄的,都丢了。您莫怪罪才是。”
汤生反倒过意不去,安慰傅夫人道:“天地万物,各有其命,各有其归宿,不必悲伤。”
话是这么说,可汤生心里还是有些触动,他写了一首《雀儿行》的长诗,以“雀”喻自己,以“行”喻世道。笔落诗成的那一刻,孤立船头的汤生面露笑容,久久不肯歇息。就这样,汤生和傅夫人,走一程,游一程;游一程,写一程,这段时期他写了很多诗,后来人们争相传抄,一时坊间纸贵。游历之余,汤生就读书,连道观里的道书、佛寺里的佛经都被他读完了。不仅读完,他还经常手痒,亲自点校。
车马迟迟。终于,汤生到达被贬之地,任一微末闲职。山高水远,又兼地广人稀,委实没什么俗事,比起被贬之前,自由自在了不少。当然,这里物资匮乏,生活也清苦,可在汤生心里,比起无人管束,这都不叫事。渐渐地,汤生觉得被贬于此,实乃人生一桩美事、幸事、快活事。
傅夫人有一远房亲戚,在京城任职,虽说职位不高,可也能在朝堂上说上一两句话。在与汤生的书信中,这位亲戚责怪汤生过于耿直,不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及亦正亦邪之妙,教训他要与上司搞好关系,多多走动,他定会从中斡旋,或许可以让汤生回到京城,并在有一定实权的部门任职。但汤生不以为意,他本身就是闲云,也是野鹤,最不屑一顾的就是结交权贵。否则,他早就飞黄腾达了。
傅夫人见汤生读信后面露不屑之色,笑着说:“先生若鱼,这份自由自在就是水,鱼儿是离不开水的。”
汤生大笑:“夫人知我也!”顺手将那亲戚的来信撕了个粉碎。
不过,这里虽没人管束,自由自在,可毕竟是荒蛮之地,瘴疠横生、虫蚁遍地,汤生终究没有熬过去,还是大病不起。临终之际,喃喃自语,不久气绝而亡。
傅夫人没有哭,因为汤生的临终之语,她听得分明,乃是:“某本一雏雀,天地皆新奇。”原来在汤生心里,走或是留,得或是失,生或是死,都是新奇之事。
傅夫人知道,那是《雀儿行》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