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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传统书画艺术的解读(六)

2023-10-27陈玉圃

美术界 2023年9期
关键词:用线张大千功夫

文/陈玉圃

陈玉圃 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教授

这几天台风杜苏芮过境,当为灾区民众祈福,祈愿国泰民安!

事实上,中国传统绘画也曾被西方人称之为水墨画,在他们看来,中国画主要就是水和墨的运行,而墨其实也是以水运之,所以,传统绘画最重要的是善用水。我读研究生的时候,黄独峰先生曾带我们去看望何海霞先生,何先生当场给我们画了幅画,以为示范,画完了笔洗中的水还很干净。何先生用笔,一笔下去,一定要把水墨用尽,然后再蘸之。并且,他的画看起来非常干净,并不像没有水分的样子。真正的传统画家,惜墨如金的同时也会惜水如金。古人制墨,很多时候用的是上好的中药材料,可以治病,譬如极品徽墨对于孕妇血崩之症尤其有效,可谓名贵。故惜墨如金,可以理解。至于用水,为何也要谨慎再三,乃至如履薄冰呢?

其实,水不是说一定要少,而是要恰到好处。我在用水上相对于老先生来说比较粗犷,但是,我十分注重笔尖上的水墨关系,甚至可以说把握得很不错,所以画也能干干净净,看着很透亮,且有时还有泼墨的感觉。考其关键,还在情绪控制。对画家来说,水行承载着情绪之变化,情绪稳定,则水行如镜,可以鉴人生过往;情绪起伏,则水行如白驹过隙,抓不住,就白白浪费时间,浪费财物。有时候情绪不好,就不想画画,勉强为之,也多有败笔,就是这个道理。古代有个治水专家,他说:“非河犯人,实人犯河。”他针对的是黄河泛滥,以为其实是人类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抢占了河道,挖空了堤防,以至于黄河年年修堤,年年泛滥,富裕了一些人,却祸害了老百姓。所以,真正的治水,首先要改变人的心性行为,使之能尊重自然规律,因势利导,则洪水也可以成为上天赐予我们的有利无害的礼物。譬如大禹治水,遵从河水之性,疏导胜于堵截,以至黄河反而成了造就中国文明传统的母亲河,从黄土高原冲刷而下的黄土,富含营养,更养育了几千年的中国人。画画也是这样,要求你善用水,不是让你节约用水,而是要求你善于管理自己的情绪,这才是用水关键。

国画中泼墨是用水最多的艺术。比如张大千就擅于用泼彩来创作,但他用线的功夫非常好,可以勾勒控制水分的渗透,使之在一定的规矩之内。后来人学他,任由水墨在宣纸上自由流动,然后修一下制作成作品。其实纯粹就成了玩工艺,想搞点时髦而已。水的自然渗透没有问题,但缺乏笔墨功夫,修一笔都会露馅。他们不是张大千,修的地方最能见笔力。也就是说,你要么有才,比如刘海粟,虽然是画西画出身,但对用线的功夫有认识,能按照中国画用线的方法来创作,找到了用线的感觉,不敢放松,所以,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有传统绘画的样子;要么有真正的功夫,比如张大千,擅于临摹古人,笔下的功夫直追先贤。有人说他曾经制作了一幅石涛的伪作,结果黄宾虹都看走了眼,很多人以此质疑黄宾虹的眼力,我倒觉得,不妨称许张大千的功夫可以乱真。一件事情,从另外一个角度多看看,多想想,或许对于一个传统书画家的成长来说,并不是坏事。

用线就如筑堤,坚固与否,合理与否,都关乎水性能否得到控制。用线要果断,要写,不能描,否则就失去了质感、美感,只是表面功夫。以表面功夫为绘画目的,则很容易认贼作子,危及文化的未来。以前,刘海粟看到了黑伯龙先生的画,禁不住说,伯龙才是真正的绘画大家。也就是说,他至少还懂画,能认识到用线的重要性。对于传统绘画的笔墨,做不到没关系,至少眼力要有,不能无知无畏,说什么“笔墨等于零”的怪话。对于西方画家,或者满脑子西方美术认识的人来说,笔墨确实等于零,他们不懂也不愿意懂,这不用质疑。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很多激烈的反传统文人,不仅认为中国文化是落后的,连中国字都认为应该抛弃,何况中国画呢?但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文化范畴中,就应该尊重中国文化的自有特质,这不仅仅是礼貌问题,更关乎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君子不出恶声,你可以否定孔子,不赞同他,但公然以“孔子是条丧家狗”为书名博取关注及销售量,就显得人格低下,粗鄙不堪。这或许跟学术正确与否无关,但肯定跟美感有关。

以前蔡元培提出以美育代替德育,其实二者有多大的区别呢?什么才是美?赵飞燕和齐无盐,国人的选择已经很明确了。内在美才是真正的美,内在美就是有道德,有羞耻之心,至少有做人的底线。传统书画是最适合美育的学科,因为它强调人的自我精神的自由和自信,以自然为美,以自由、自信、自爱、自尊为标准。传统绘画要求笔笔清楚的本质,就是画家心地干净,一片光明。这就是艺术审美的培养。一个画家不可能样样精通,但画理你得通,比如吴昌硕画竹子,你可以不象形,不是竹叶的具体样子,但排列组合你得合乎画理,于是风韵自然具足,画面赏心悦目。我一直说中国画确实要解决用线的问题,但在此之前,一定要先解决艺术审美的问题,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孬的。比如洪水,利用好了能利国利民,利用不好就是洪水猛兽。关键点还是在于用心,或者说有良心。孔子是文化传统的象征,不宜无底线地炒作。一个文人不能像王阳明那样,此心光明,至少也要对得起头上三尺的神明。做人如此,做文人画家更要如此。

一样的毛笔,一样的墨水,为什么有的人画起来干净明亮,有的人就肮脏晦暗呢?你画画的时候心是乱的,就脏;心是干净的,就亮。乱是因为欲望羁绊太多,却不一定就是坏事,比如徐渭的作品,有时候就觉得太乱,但他好在还能控制住水墨,将其归纳在画理的范畴里,所以也能成为大画家。不过,相比于八大山人,同样生活困苦,同样情绪郁结,八大山人的笔墨就显得沉稳很多,笔笔都有来历,给人一种干净透亮的感觉。这跟人的出身和文化修养有关系。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在文化修养方面,却可以当仁不让,这是历代圣人教育我们的。书上说:“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又说:“至诚之道,可以前知。”画家是绘画王国的上帝,怎么能不坦诚对待自己?如果在艺术的王国里,你还不能说真话,下笔洒脱,这个人活得多累啊!

一个精神上活得很累的人,如何教导我们活得有理想有追求呢?夫子困于陈蔡之间,七天七夜而弦歌不绝,优游自在。乐天知命,莫过如此。大概唯有这样的精神境界,才值得后世文人多能敬仰并景从之吧?

感慨洪水肆虐,想起国画中的用水,于是有此文,啰哩啰嗦,敬请方家指正。

陈玉圃/ 竹风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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