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岳楼上翰墨香
2023-10-26丨刘文涛丨展波
丨刘文涛丨展波
光岳楼是聊城最著名的古建之一,也是聊城的地标建筑。当地有一句谚语一直到今天都为人们津津乐道—“聊城有三宝,古楼、铁塔、玉皇阁(读gǎo)。”这里的古楼,应该叫鼓楼,他的正式名称就是光岳楼。楼名“取其近鲁有光于岱岳”之意,创建于明洪武七年(1374年),迄今已六百四十多年了。
近年来,我每年都有几个月在聊城进行考古发掘,发掘地点都离聊城老城不远,闲暇时我爱去光岳楼转转。仰望斯楼,冲霄凌汉,如翚如翼。登上高大的墩台,举目远眺,楼在城中,城在湖中,凭栏怀古,好不快哉。斯楼永固,而四时之景不同,我常来常看常新。我对古建一窍不通,但对悬于楼上各层的匾额、楹联很感兴趣,这些匾额的书丹之人都是耳熟能详的“大家”,他们是如何与光岳楼结缘的?这些匾额、楹联的背后故事是怎样的?
我想了解,我想到了魏聊先生。
魏聊先生是光岳楼管理处原主任,守望光岳楼四十余载,对光岳楼上的砖瓦榫卯、前世今生都熟稔至极。在一次见面时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嘴一抿,说道:“改天我和你好好拉拉。”不久后的一次登门拜访,我获益良深。
一楼清代安耀拔题“宇宙文衡”,二楼清康熙帝题“神光钟映”,清代状元邓钟岳题“太平楼阁”,清代解岚题“就日瞻云”,四楼清乾隆帝题“光岳楼”等匾额,都是原就存在,后因战争动乱,原匾毁坏,现在的这些都是后来根据老照片及其他资料复原的。而现在悬挂在二楼北侧的郭沫若先生题的“光岳楼”,二楼敞轩口启功先生题的“共登青云梯”,平台东大门施闰章先生题的“泰岱东来作翠屏”等匾额则是新中国成立后新立,资料详实,间有魏先生解惑,不会有大讹误。
“光岳楼”有故事
先说郭老题写的“光岳楼”匾。说此匾额,就不能不提李士钊先生。李先生是聊城老城人,上世纪三十年代考入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抗战后参与《抗战日报》创办工作,1945 年为中国赴纽约参加联合国成立大会代表团翻译《联合国歌》。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担任陶行知先生创办的上海武训学校校长,他曾邀请郭老为该校教授。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李先生因批判其参与编写的《武训传》而受到冲击。1957 年又因历史原因离开文化部,回到山东任山东地方志办公室主任。1967 年直接被“遣返”老家聊城,后在地方印刷厂做校字员。
1974 年是光岳楼建成600 周年,李先生萌生请郭沫若先生为光岳楼题匾额的想法。囿于当时特殊环境,他无法进京,就写信给沈雁冰先生代为转达。郭老知晓后,很快写好并寄到聊城。同样的内容郭老写了两幅,一为繁体字,一为简体字(并不是后来社会上流传的郭老写了一幅草书,一幅行书),后选取繁体字幅放大刻制了匾额,悬于光岳楼上至今。郭老题字原件现珍藏于聊城市东昌府区档案馆,我见过原作照片。我还见过一张照片,是郭老题写的墨宝刻成匾额后,李先生与匾额的一张合影。李先生头戴“火车头”帽子,穿着宽松的棉衣棉裤,昂首挺胸站在高及肩膀的匾额前,嘴角微翘,双手攥拳,那种神态,在逆境中的乐观神态让人难忘。
丰子恺与光岳楼
1974 年,李先生还邀请丰子恺先生为光岳楼题字,丰先生于1975 年立春当日(那天正是南方的小年),为光岳楼撰写一对联:“光前垂后,劳动人民智慧无极;岳峻楼高,强大祖国文物永昌。”上款题“光岳楼补壁”,下款落“乙卯立春丰子恺撰并书”。这是一副很巧妙的藏头联,上下联首字恰是光岳楼的“光岳”二字。丰先生的字以魏碑为基,掺入行书、章草笔法,使生硬的铭石之法多了些许灵动,自成特色。丰先生1975 年9 月15 日在上海病逝,这副对联是在丰先生去世前7个月时所书,不能说是最后绝笔,也应是为数不多的最后书法作品之一,弥足珍贵。这副对联后来被放大刻成抱柱联,挂在光岳楼二楼乾隆行宫大门左右两侧,为古楼增辉无限。
摄影/宁志浩
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丰先生除了为光岳楼撰写了这副对联外,还给过光岳楼一幅画。画上远山苍黛朦胧,近崖壁立奇险,悬崖上一楼阁,悬崖下苍松几株,生于石隙。远山近崖间为一汪碧水,水上有舟,舟上有人,舟中人与楼阁中人风物互观。画左上角题;“山明水秀,光岳楼补壁,子恺画。”下钤“石门丰氏”印。有人说此画有山有楼阁,是不是丰先生未到过聊城,没见过光岳楼,仅凭光岳楼名字想象出来的画面。我观察原物照片后不太同意他们的观点。
我认为这幅画是丰先生之前已画完并落款,李先生邀请丰先生为光岳楼赐墨宝时,丰先生仅是找出了这张有高山有楼阁的画,补题了个上款而已,并不是专门给光岳楼所画。我的证据是“山明水秀”这几个字和“光岳楼补壁”几个字的墨色不同,可能不是同一时间所书。不管怎样,这都是聊城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里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宝贵财富,而玉成此事者,竟是尚处逆境中的李士钊先生。不光是光岳楼,海源阁、范筑先纪念馆、聊城公园等名胜,都有他邀请全国名家的题字留存。他还是聊城最早文物档案的整理者,对聊城的现代文物保护与文物管理事业有开创之功。
启功与光岳楼
启功先生题写的“共登青云梯”匾额悬于墩台上的敞轩内檐。登光岳楼,从方形墩台底部东侧进入逼仄的梯道,踏着青砖铺就的踏道,铆着一股劲向上攀,踏道的尽头就是墩台上的敞轩。就在为刚才因铆劲而仰天喘口大气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启先生题写的匾额。应景应情应需,恰到好处。匾额上这个词最早的出处应该是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的《登石门最高顶》诗。诗中有“惜天同怀客,共登青云梯”。后来李白的名篇《梦游天姥吟留别》中“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就是化用了谢灵运的这句诗。启功先生题在这里一语双关,既表达了登梯上楼的现实,更表达了更上一层的追求与祈愿。
这幅题字是1988 年魏聊主任与当时聊城文博界的老前辈张竞放先生去北京托请吴九龙先生去启功先生处求取的。张竞放先生曾就职于山东博物馆,后调回聊城。吴九龙先生北大考古系毕业后也曾就职于山东博物馆。他们是前后同事。吴先生又是临沂银雀山汉简的发掘者、整理者、研究者,后调入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是简牍、兵书及古代军事史研究的大家。而启功先生更是从新中国成立后就参加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古代字画鉴定工作,吴先生研究简牍,又在国家文物局工作,与启先生相稔也很正常。启功先生不但题写了“共登青云梯”,还题写了“聊城博物馆”牌匾。
蒲松龄的老师与光岳楼
再说平台东大门门楣上施闰章题写的“泰岱东来作翠屏”匾额。原来并没有这块匾,但事情的发生、存在就是有这么多巧合。施闰章是清代前期著名的文学家,主持东南诗坛数十年。顺治十三年任山东学政,两年后,淄川人蒲松龄以县、府、道试第一,补博士子弟员,受教于施闰章,也就是说,施闰章是蒲松龄的老师。顺治十八年施氏又调任江西布政司参议,再之后蒲氏虽在考场上屡试不中,但却因一部《聊斋志异》,名垂千古。《聊斋》里的名篇《胭脂》,讲的就是发生在东昌府的故事,案件错综复杂,离奇曲折。蒲氏在故事中安排最后抽丝剥茧理出完整证据链的明公正是自己的恩师施闰章。
胭脂之案或许确有一二的真实性,反正后来传成东昌女子胭脂常于光岳楼旁的东昌湖畔梳妆,东昌湖又叫了胭脂湖。到了康熙六年九月,蒲松龄书中描绘的力破奇案的施闰章来到了聊城,并在光岳楼上夜饮,还留下了一首诗:“危楼千载瞰沧溟,泰岱东来作翠屏。拂槛寒星晴历历,侵衣银汉昼泠泠。地连朔雪孤城白,天人齐燕烟一带青。尊酒未酣人欲散,西风黄鹄度空冥。”最后还书丹上石并刻成了碑。
康熙六年施氏来登光岳楼时,蒲氏应不知,此时蒲氏写的《聊斋志异》也尚未成书。但后来,发生在光岳楼下的奇案在蒲氏笔下诞生,小说中审理侦破此案的主角却真实登过光岳楼,还写了诗,刻成碑,碑还在。这些巧合、离奇,一座光岳楼把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串联了起来,真事离奇的像故事,故事也有了真实的痕迹,我觉得这比聊斋里的故事还精彩。施氏诗中的“泰岱东来作翠屏”,我觉得是光岳楼现存诗篇中最磅礴大气的一句。光岳之名初意是有光于岱岳,而施氏借酒劲诗意一出,就成了岱宗泰山仅仅是光岳楼东边的一道翠绿色天然屏风了。后来的有心人把这诗句从诗碑中摘出来刻成匾额,挂在东门门楣上,正对着岱宗泰山,实在是高。
光岳楼上除了匾额,楼内鲁班龛左右金柱上的对联也是文书俱佳。文是民国年间聊城县长孙桐丰所撰:“泰山东峙,黄河西临,岳色涛声,凭栏把酒无限好;层台射书,微乡明志,人杰地灵,登楼怀古有余馨。”该联原物已毁,现存是山东大学著名教授蒋维崧先生1992 年重新书写的。蒋先生在同辈书法家中是佼佼者,书写这种长联,单字把握,行气贯通,最见功力。蒋先生写的不飘不滞,含蓄隽永,这是我见过的他行书联中的精品。
一座光岳楼,已历经六百多年风雨沧桑,其最初的军事瞭望功能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剩下的是她阅尽世间波诡云谲后的积淀与厚重。而这一块块匾额和楹联上的文字和内容,就如同是解读这座厚重楼阁的一枚枚钥匙。因为每一幅文字的背后都蕴含着一个曲折又动人的故事,光岳楼上,历史悠长,翰墨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