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城旅行指南

◎ 文 | 张大夏 编辑 | 孙钰芳

长安，世界历史上最大的一座城。那些著名的帝国之城，君士坦丁堡、古罗马、巴格达，比起长安，只有盆景般大小。

长安外郭“东西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七十步，周六十七里，其崇一丈八尺”，它连续、完整、不可穿越，将城市分为鲜明的里和外。由城墙规范起来的城市，是一个整体，仿佛能够自主呼吸。

长安是一座纵横分明的城市，假如你习惯分辨南北，那你在长安城里永远不会迷路。你可以通过街道辨别它，也可以通过渠道辨别它，南北向十一街，东西向十四街，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定位于哪里，该向哪边迈步。

其中最广的是朱雀大街，宽40 余丈，是城市的南北轴线，从明德门起，直抵皇城脚下，穿过朱雀门，继而到达宫城，陡然升起的承天门仿佛有阵阵寒意，令人战栗。

次一级的春明门大街，也有36 丈。春明门大街通过西市大门，往来客商，车马停靠，常把街道堵得严严实实。不过如果你进入西市后，里面的巷、曲就亲切多了，四通八达的巷曲中，有的是美女、好酒和音乐。胡姬面如春风，袖上的彩色丝带能拂到人心里。

假如从高空俯瞰长安城，在高大的城墙包围中，住宅、酒肆、寺观灰黑色的屋顶犹如贫者伏在地上，自北而南绵延不绝。因为政府严令“不得起楼阁”，只有两百多座寺观里偶然的高塔穿出低伏的院落，刺破晴空，和高大的皇城宫城遥相呼应。如果你目力足够好，透过那重重的暮霭，瞧见永达坊和兰陵坊南边，你大概会发现，那里尚有许多空宅、空地，人迹罕至。

雪片落在河渠里，落在大街上，落在巷曲中，把长安覆上了一层白色。在毛毯一般的白色里，仍有船只划破那匀净的底色，挣脱出黑色的航迹。越是寒冷，黑色的小船越奋力北行。薪炭需要通过漕渠源源不断地供给皇宫，内朝紫宸殿那高高的重檐庑殿顶下，皇帝正在听朝议事。

城墙外郭

黄昏时到达长安，你在无遮挡的田野中就会远远望见它的外郭，高大恢弘，连绵不绝，暖光鲜艳了黄土本身的颜色，似乎扪之温热，而随着光线移动，冰冷的灰色从里面渗透出来。倦马驮着你缓缓靠近城门，向两侧张望，城墙这么坚固，似乎永无倒塌之时。

不过，怎么能不倒呢？这城墙，重修的次数和它的城楼一样多。当初修建大兴城外郭城的时候，隋炀帝就征发了夫役十万人。唐高宗时，工部尚书阎立德又征了四万人，一年里修了两次，才把它修整好。唐玄宗时又修，花了几万人，用了三个月。长安城内外的夫役们，谁不曾在城墙上留下自己的手印？

绘图/张大夏

城墙和明德门 绘图/渠宇菲

城墙高达5 米，为了让它屹立不倒，就需要把底座修得宽些。底座8 米，顶宽5 米，城墙的断面呈梯形。它用夯土版筑而成，仔细辨认，还能看出夯土拼接的痕迹。走到城门下的时候，你才发现城门两侧砌了少许珍贵的城砖。

不过，别管那些普通的城门了。第一次到长安的话，还是取道明德门进城吧。你大概从来也没见过那么高大的城门、那么宽阔的城门、那么灿烂辉煌的城门！青石门槛，砖面彩绘，高大的木柱撑起奇异的重楼，宏大的斗拱和纷繁的颜色让人眼花缭乱，就是玉皇大帝的南天门恐怕也无法与它媲美。明德门有五道门，中间那道总是紧闭的，你等着明年皇帝“郊祀”，如果挤得进去的话，才能远远看见什么叫五门洞开。你和仆从下了马，牵着缰绳，从西端的门道缓缓步入，踏过了青石门槛上的蔓草花纹、浮雕卧狮，帝国的浪漫与恢宏在踏入它的第一步就抓住了你的心。

明德门以东是启夏门。那年王仙客追求无双，住在舅舅刘震家里，因为姚令言带兵造反，大家逃难。刘震带着无双及其他家眷就被拦在了启夏门，全家哭号，在那大门下被乱兵押走。而王仙客引着20 驮金银罗锦，独自从西边开远门出去，向南苦苦眺望舅父和无双而不得，心里应该是无限惶恐吧。

长安，这座大城里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恐怕超出你的想象。外郭既然“东西广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那么，除去城墙的宽度，在城里东墙到西墙，应该是一十八里一百零四步。但有人丈量过了，实为一十八里九十三步。那十一步凭空消失了！到何处去了？你只有升入空中，飞往兴庆宫东边，仔细去找，才会恍然大悟。一条密道，北连东内大明宫，中达南内兴庆宫，南至曲江芙蓉园，复壁重墙，内有窄道，是长安城的居民无法窥见的秘密通道。

天街

昌黎先生有诗云，“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你可知道这天街位于何处？

不在别处，进入明德门后，这条长安城南北正中的朱雀大街就是“天街”了。朱雀大街宽40余丈，约150 米。如果放在今天，这就是一条40车道的大街。

朱雀大街宽阔、平整，一派大国气象，远远望去，朱雀门就在尽头，里面是皇城，而皇城后面是宫城，重重城楼，是普通人到不了的西内。

朱雀大街这么宽，我们走哪儿好呢？仔细看看，道路分成三部分，中间最宽的是天子走的路。会昌元年八月，天子去城南的郊坛，诸卫和左右军跟去了20 万人，浩浩荡荡铺满了街道，后面的人才起步，前面的人已行至朱雀大街一半了。天街如果不是这么广阔，哪里能容下天子那惊人的仪仗呢？

两边是臣下和百姓走的便道，道旁植槐，亭亭如盖。三道并行，便道和中间的御道之间，有沟渠相隔。那沟渠宽约3 米，深约2 米，渠旁栽柳，或有果树。所谓“渠柳条长水面齐”，“行行避叶，步步看花”，如今你亲眼见到了。

天街三道并行，中间为天子御道，两侧为臣下和百姓走的便道，此图为左侧便道。 绘图/郑琳 渠宇菲

虽说你走的是两边的道路，但皇帝也没禁止大家从中间穿越。现在不比汉朝那时候了，那时候连刘骜太子都不敢跑御道，得绕个大圈才能回去。唐朝不这样，除了皇城里朱雀门到承天门那一段是天子脚下，不能造次，其他地方，只要渠上架有木桥，随便穿就是了。

起初你看着街两边低矮的坊墙，普通的民居，民居后面露出的田地，旅程的疲倦渐渐袭来，觉得天街也不过如此。然后你继续向北而行，从两米高的坊墙和深绿的槐荫后面慢慢显露出来的，是高大的寺观、冲天的宝塔、华美的官宅，一座比一座壮观，一座比一座精美，让你目不暇接，这才是天朝的气象。

我们一一看来，这西边，是鱼朝恩宅、武氏崇恩庙、玄都观、济度尼寺、鄎国公主宅、大开业寺；这东边，是昊天观、光明寺、大兴善寺、元载宅、王昕宅、荐福寺、至德女冠观。

行至半程，靖善、崇业两坊上的寺观，地势陡然高起，夹街对峙，有如御道之双阙。再隔一坊，右边是荐福寺那著名的小雁塔，一百四十尺，风姿无匹，左边是法界尼寺并列的高一百三十尺的双浮图。你从未见过这么密集、这么高的浮图阵！你眯起眼睛向上看，风扑面而来，带着些许北方的寒意，你感觉有些眩晕了。

这时路人在窃窃私语，有人指向坊墙上突然洞开的朱门，一些衣着华丽之人缓缓而出，门里那是什么？一片光辉雪白，如此奢华宏丽，是帝王之家吧？有人说：这是宰相元载的宅第呀！

里坊

长安是一座绿色笼罩的城市，春天的下午尤其温柔宁静。到处都是杨、柳、槐、榆，铺织成一张绿色的大网，午后人们尚在休息，极少人在这绿荫下走动。树影扶疏，地上铺满了斑驳的光影，十二街流动着新枝新叶勃发的清新气息。

宅院里又是另一番景象，桃花、杏花、紫藤，丛丛簇簇，每个院落都有各自的景致，有的华丽，有的清雅。微风像水纹一样，从每个小小的院落中旋转升起，汇入从终南山过来的暖风里。

还记得胜业坊古寺巷里的霍小玉家吗？清清爽爽一处居所，中门内的庭院种着四棵樱桃树，花开正浓，一只好看的鹦鹉笼子挂在一侧。东面有阁，西面有院，庭院幽深，埋藏了李生与小玉欢好的梦。

长安这座大城，人口超过百万，分布在108个坊内。长安城东富西庶，南虚北实。以中轴线朱雀大街为界，权贵多住在东边，百姓多住在西边。城市北边一大半繁华热闹，南边那一小半，具体说是自靖善坊以南四坊，已经变成阡陌相连，少有住宅的景象了。假如把百万人口平均到每个坊，那一坊容纳一万人，但除去南边那十几个空置的坊之后，大约每坊平均在1.2 至1.3万人之间。

里坊与其说像居住区，不如说像一座座小镇，每个坊被2 米高的坊墙所环绕，里面别有洞天。人们都说，崇仁坊尽贵胄，光德坊皆商贾，平康坊多妓子，长寿坊纳百姓。

想要看里坊，我会推荐安仁坊。安仁坊东西562 米，南北540 米，面积达30 多万平方米。中有十字街，宽约15～20 米，把坊分成四等份，每份里又有小十字街，宽约2～6 米，或有更多的巷曲，通往寺庙、宅院、花园。

安仁坊里占地最大的当属荐福寺的浮图院。浮图院占地120 亩（6 万多平方米），几乎占去了安仁坊1/4 的空间，里面禅房井然，花木扶疏，中间安置着高大秀丽的小雁塔。来自于阗的华严三藏实叉难陀曾在这里驻锡，印度僧人金刚智在这里开坛讲经，无数得道高僧都在这里留下了经卷。佛教的追随者们也迁居至此，毗邻浮图院而居。

安仁坊遗址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步辇图》（局部），唐阎立本绘。画面描绘的是唐贞观十五年身穿窄袖锦袍的松赞干布使臣禄东赞向唐太宗请婚的生动场面。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摄影/海峰/FOTOE

《捣练图》（局部），唐张萱绘。画面描绘的是贵族妇女捣练缝衣的工作场面。现藏于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摄影/古橙文化/ FOTOE

安仁坊还是杜牧自幼的居所。杜牧的祖父杜佑曾作镇扬州，家财巨万，他在距皇宫不远不近、紧靠着朱雀大街的安仁坊置下了15 亩（合7830 平方米）广院大宅。这最是长安城的黄金地带，杜佑在这里养育了5 个孩子，其中就有杜牧之父杜从郁，贞元十九年（803），杜牧在这里出生。

长庆二年（822），元稹拜相，来到安仁坊，买了大宅。

当初宰相元载那惊鸿一瞥、光辉如玉的芸辉堂已不知何处去了，安仁坊里还有无数的达官贵胄，在三百多年里来来去去。不知你遇到的会是谁呢。

第五大街

1200 多年后，在地球的另一端，有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它依傍在一个巨大的中央公园旁边，从早到晚流光溢彩。在那条大道上有最昂贵的店铺、最高大的塔楼，有一些叫做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的大厦，用石头砌成，宏伟端方。慕名而来的游客不可胜数，那条路叫第五大道，在一个名为美利坚的国度里。

大唐的长安城里也有这样一个奇迹的第五大街，依傍在一个巨大的皇家园林旁边。那条大街上有最昂贵的店铺、最繁华的街市、高大的寺观、层叠的殿宇、华贵的王府。来自各个国家的宾客都来朝拜、购物、玩乐，来了的人就不想离开，那就是春明门大街。

春明门大街西至金光门，东至春明门，是长安城从北数来的第五条大街，所以也叫第五大街。这条街最宽的路段为36 丈（约120 米），仅次于朱雀大街。

长安城最繁华的大街要数这里了，毕竟它把西市到东市连在一起，是最重要的商业区域。街上永远人流如织，车马停靠，东西市门口总是堵得水泄不通，引来人们的抱怨。东西两市规模各约1 万平方米，是享誉世界的超级商业区。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这条逾7000 公里的长路上，丝绸、珠宝、玉石、毛皮、香料，随着各国的客商往来不绝。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最终都摆放在东西市的店铺中。

这条街上，哪里最值得停留呢？不如看看兴庆宫西南角——胜业坊、东市、道政坊的道口了。说是道口，其实也是广场，灰蓝色的天空下，空气中飘浮着香花混合香料的气息，迎着朝阳向东看去，皇家的勤政务本楼、花萼相辉楼，那繁丽的外观和高大的重檐屋顶，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一派豪华气象，让你眼花缭乱，暗自惊叹。兴庆宫的通阳门、明义门也在视野中，它们是楼阙式的，斗拱层层交错，上有精美彩绘，让你不由近前细细观赏。另一边，东市店铺林立，可以买点名家出手的笔墨和锦绣彩帛。最重要的，这里是玄宗时皇家公共活动的广场，谁不想凑凑皇家的热闹呢！

最热闹的节庆要数千秋节了，那是皇帝的生辰；其次是上元节，皇帝带着百官和百姓在这里观灯欢庆。

千秋节的时候，玄宗立于那高大的勤政务本楼上，接受百官朝贺，上寿酒。皇帝命人装饰了百匹骏马，神采飞扬，分立两旁，中间的三层舞台上击鼓奏乐，歌舞不绝，连胡人都来表演一番，真乃一片太平盛世的繁华气象。

上元节的时候，那更是热闹。皇帝在勤政楼上观灯，百官贵戚在楼前设看楼，还有歌舞、百戏，喧闹不休。皇帝更是在勤政楼前设大酺，允许百姓也来参加，一起观百戏。

毕竟是大唐盛世啊！这种普天同庆的场面，在前朝都城中是不曾出现的。

西市

唐德宗时，突然有一天破格下诏，任命吴凑为京兆尹，命令他立即上任。吴凑接到诏书没敢犹豫，策马疾驰，奔到官府。这时宾客们也到了，大家一看，官府里整整齐齐的宴席已经摆好。有人问：怎么这么快？

自然快，因为吴凑家的小吏办事很利落，一听消息，马上去买了市场的外卖宴席。大唐东西市那是何等繁华之所，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包括这种外卖礼席每天都备有。所以三五百人的饭，常常可以立刻办好，这就是帝都的神奇之处了。

大唐西市和其他坊一样，也由坊墙围绕，墙基宽4 米。西市南北长1031 米，东西宽927 米，四面各有二门，一共八门。市墙内有顺城街围绕一圈，宽14 米，对向两门之间的道路共6 条，宽约为16 米，把西市划分成了一个九宫格，也是九个交易区，每个交易区约为10 公顷，规模非常可观。

从主路两旁，可以进入巷，复入曲，层层深入。就像蚂蚁游走在二维平面上的大树，由主干，到枝干，到枝叶。又如同进入了小型的迷宫，艳丽的女子裙裾消失在巷曲中，几个转弯，就看见富丽的店招，又是一家著名的酒楼，隔着高大杨柳，只听得楼上传来笑语声。普通沿街店铺不深，约3 米，面阔1 至3 间不等，后为作坊，有很多穿着朴素的手艺人忙碌其中。

作为城中四渠之一的永安渠纵贯长安城，从西市的东边经过。一条支渠宽约34 米、深约6 米，直插入西市东北部，汇入西市的放生池。池中涟涟碧波，池边佛楼经屋，是信佛的贵妇放生之所。还有小渠高宽约1 米，掘于主路两侧，用来排水。

大唐西市里的商铺齐全，大衣行、鞦辔行、油靛行、秤行、绢行、麸行、药行，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除了商铺以外，还有柜坊、僦柜、寄附铺，供人存取财物、典当和寄卖。唐长安城从事商业活动的人数最多时达到 30 万人，商人来自世界各地。胡商不仅做买卖，有的还定居于此，还带来了自己的波斯胡寺、祆寺，分布在西市的周边。西市不仅是商业集散地，而且是手工业和娱乐业的集中地，还有波斯邸、北坊新宅等住宅混杂其中，又有放生池、佛楼，是一个繁复宏大的综合商业街区。

几百人的酒席顷刻就能做出来，一般的饭食更不在话下。西市有名的食铺有胡饼、毕罗、蒸饼、粽子、煎饼、团子、馄饨、鱼、肉、酒，林林总总，不可胜数。酒垆后面总是立着年方二八的少女，或者美貌的胡姬，身着鲜艳的襦裙，笑语盈盈，问您要沽多少。要说酒的话，“西市腔”“郎官清”“阿婆清”这几个牌子是最有名的，你想找什么品牌，就去寻他的招牌旗帜好了，商家必须得悬牌经营，各卖什么，价钱多少，看牌子就很清楚。

时近初夏，车马往来不绝，在街面上压出清晰的沟痕。穿绫罗锦缎的人们身后跟着仆从，碧眼胡儿三五成群，歌曲声从酒楼茶肆中飘来。在街上逛久了，不免有些热，细细的汗珠渗在额上，找家茶肆坐下来歇息一下吧。茶肆是长安城里数量最多的店肆之一，不问道俗，投钱取饮。茶肆有那么多风味，找一家精致点的铺子吧，坐在街边的位置，阳光透过半卷的竹帘照在几上。店家取来飞天仙鹤纹的银茶罗子，又端上河南制的晶莹剔透的白瓷茶托茶碗，殷勤地问您要不要盐台，又上了茶匙。精致的茶具摆好后，又问您是要喝粥茶、煎茶，还是新式的痷茶和点茶？大家掩了袖口，取茶对饮，烦恼喧嚣一扫而空。

龙首渠

长安，坐落在秦岭到渭水之间的塬上。北望渭水，浩浩汤汤，但长安和它的距离不远不近，不会像汉长安城那样过近而宫殿卑湿。南有终南山，俊秀高耸，山中有巨木、珍禽，清冽的泉水从山上潺潺而下，汇成河流，充沛了长安城的水源，自东南向西北，城中分布着许多口水井，解决了人们的吃水、洗濯问题。

八水绕长安，这八水是北边的渭水、泾水，东边的灞水、浐水，西边的沣水、涝水，南边的潏水、滈水，因此长安城周围有用不完的水源。

然而这些大河离外郭尚有一段距离，于是人们又开凿了永安渠、清明渠、龙首渠、黄渠几道大渠，从城郊入外郭，流经十数个里坊，进入皇城，然后再进入宫城和苑囿。这才形成长安城内处处有池、有湖的景观。以龙首渠为例，它自东向西进入外郭，因为它而有了兴庆池、太液池及东内苑龙首、灵符、凝碧、积翠诸池和胜业坊宁王九曲池、昌化(崇仁)坊歧阳公主宅沼、大宁坊太清宫池、东市放生池等林泉之胜，化为诗人一首首不可磨灭的绝句。

龙首渠的起点在浐水，靠近浐灞汇合之处，那里坐落着望春宫，宫下有广运潭。广运潭在天宝三年凿成，耗费了许多人力，河水宽深，可以停泊大型船只。天下所有的物品，都可以通过大船直接运到广运潭，然后用小船由漕渠运入城市和宫苑。例如广陵的锦、镜、铜器和海味，丹阳的鸰衫缎，会稽的铜器、罗、纱绫，南海的玳瑁、珍珠、象牙、沉香，豫章的名瓷、酒器、茶具，宣城的空青石、纸笔、黄连，始安的蕉葛、翡翠，吴郡的大米等。漕渠也方便将终南山的薪炭由小船运入宫城，满足宫殿在冬季的取暖之需。

龙首渠的北支注入东内（大明宫）的龙首池，南支注入南内兴庆宫的龙池，而后又流出，再入西内太极宫的东海。在一路蜿蜒入禁宫的同时，渠水流转于永嘉坊、胜业坊、崇仁坊这些贵胄居住的里坊。这一条水脉简直是真正的龙脉，连接三内，暗潮翻滚。

除了宽渠之外，水入城郭还有暗道。在距春明门2100 米之处，高大的城墙之下，埋伏着2个由砖石砌成的涵洞，洞内漆黑，水在人们不知不觉间汹涌入城。

从前，景公寺前街有一个老八角井，水清澈见底。元和初年（806），公主从那里经过，看到人们都从八角井中汲水，觉得有趣，就让婢子拿了她的银茽碗也去舀一碗水来。众目睽睽下，那女孩手一滑，碗掉入水中，打个旋儿就不见了，溅起的水湿了她的罗纱裙。水既没有盛来，还失了那么精致的碗，众人都感到惋惜。一个月后，有人在渭水边捡到了那只银碗。

长安的水，地上地下，连成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如果你洞悉所有的水道，并且有屏息凫水的功夫，你就可以到达任何一个有水的林苑。就算是大内，那厚厚的宫墙又能如何？

曲江

春日迟迟，粉白的杏花开了，花萼绯红，人人都会说它像云霞。整个长安城沉浸在一种暖洋洋的气息里，似乎有些慵懒，街坊格外安静。但你凝神细看，会发现有些地方与往日不同：那些高门大户，林泉苑囿，都洒扫整齐，门户洞开，仿佛期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突然，一骑骏马从驰道奔跑过来，那白色的高头大马犹如闪电，顷刻就到了面前。马上一个少年，不过20 岁，剑眉星目，身着华贵的服饰，他眼光往人群一扫，仿佛星子闪烁在夜空。路旁的少女们都如醉如痴。这就是新科探花了！

那少年策马行至太尉府的院门，似乎被里面的鲜艳颜色所吸引，在门前下马，太尉府的人立刻迎上来，一行人簇拥着匆匆往院里去。稍后，少年一阵旋风似的出来，翻身上马，携着几支最娇艳的牡丹，往城东南方向去了。

马蹄带起尘土翻飞，一路正向曲江，2 月进士放榜，盛大的闻喜宴正在那里举办。你要问为什么城里这么安静？因为半城的人都聚到曲江去看热闹了。

曲江 绘图：渠宇菲

曲江是长安城内最大的公共苑囿，面积144万平方米，相当于5 个里坊的大小。曲江内本就有水，开元年间，开凿黄渠引终南山义谷之水注入池中，使水面扩大到70 万平方米，分为两池，北为曲江池，南为芙蓉池。曲江岸线曲折，林木蓊郁，到处都是亭台楼阁。曲江池西为杏园、慈恩寺，池南是高大的紫云楼，重楼映照在平阔的水面，气势恢宏。然后水曲折南去，杳远幽深，在深深的林木掩映下的是芙蓉池。芙蓉池东畔的芙蓉园是皇家苑囿，由那条秘密的城东夹道，皇帝一行可以直抵芙蓉园。

进士宴设在杏园，席上除了官员、新科进士，还有他们的亲朋好友，特别是想招女婿的人。花朵纷繁悬于枝头，粉白的花瓣时而飘落于席间，你看那宴席上，四海之内，水陆之珍，靡不毕备，最引人注目的是只有进士才能享用的红绫饼了，那是荣耀的象征。马蹄踏踏，两名探花史先后从城里归来，得意地将采来的鲜花掷于席上，城里最美的花经了他们之手，更非凡品，引来大家的齐声喝彩。这时，皇帝也派人送来了金盒盛放的花朵，传口敕说：“便令戴花饮酒。”于是人人簪花，在杯中斟满了烧春，推杯换盏，人生最得意畅快的瞬间莫不过此。

杏园之外，道路旁尽是大小商贩、酒家歌楼的帐篷，逶迤不见首尾。曲江之畔软草葱茏，草地上，树荫里，到处是人们的帷帐，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少女们在柳荫里向杏园张望，盼着能看到进士里最年少英俊的那几名。暖风熏人，正是最浓丽盛大的春天。

整个春天，曲江的宴席一场接一场。进士闻喜宴后，是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妇人少女们打扮华丽，到水边游春，皇帝也在曲江设宴群臣。这场春季游宴自然比进士宴还要宏大，皇帝及至亲的宴席设在紫云楼，宰相和翰林学士们的宴席设在彩船之上，其他官员的宴席，分别设在曲江池周围的楼台亭阁里。皇帝在紫云楼北望，越过树梢和楼宇，乐游原和青龙寺历历在目。更远处可以看见东内、他的紫宸殿的屋顶。

黄昏时分，人们酒至半酣，簇拥新科进士们去慈恩寺题字，最善书者将二十人的姓名一一写在墙上，有人狂放吟咏。登上大雁塔，西方云霞染红半天，天朗气清的春日暮色里，你看那深蓝色的南山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

承天门和横街

五更三点，承天门的晓鼓响了。

冬日的清晨很冷，天色未明，大雾笼罩。晓鼓那连续的咚咚咚咚声，低沉而振奋，把整个城市从睡梦中奋力拉起来。

承天门的晓鼓一击之后，宫城门伴随着转轴“嘎吱”的声音而打开。晓鼓又击，宫墙内的宫殿门也“格楞楞”随之打开。那鼓声仿佛有回响，陆续在整个城市中由北而南，咚咚不绝。那是六街的街鼓闻声也开始敲击，把清晨的讯息传遍全城。

你听闻鼓声，却不见门。横街（开远门至通化门）上弥散着晨雾，无边无际，像是一个残梦还未消。青黑色的天空此时正在微微转蓝，逐渐能够视物，你向左右看去，横街似无穷尽，向前看去，却像有什么东西隐藏在迷雾之后。横街宽三百步（约440 米），是能容纳万人同朝的场所，你向北慢慢行进，一个庞然大物慢慢从雾中显现。

承天门 绘图/郑琳 渠宇菲

承天门，高大肃杀，首先显露的是它两翼的双阙，然后是正门墩台上那宽阔的城楼。城楼高大，一时数不清有几层，它横跨在三门的门洞之上，左右连城墙。前方双阙之高不亚于城楼，你越过它们才看到，后面还各有一个朵楼，和双阙之间以飞廊连接，犹如天宫，复杂的飞檐密密麻麻，难以形容。双阙在东西两翼呈合抱之势，你站在门前，如蝼蚁，如微尘，被收入袋中。

门前左右各有一墩，巨人一般。左边敦上是登闻鼓，右边是肺石。登闻鼓和肺石周边无人防守，留给冤屈的百姓一个上达天听的机会。再看那城门下，如铸铁一般站立的是持戟的禁兵，盔甲与长戟和那高大的身形仿佛一体，沉默不动。“哒哒哒哒”一阵脚步声，来人是太史局典鼓，他向掌鼓的禁军“唰”地亮了一下所牌，鼓声遂止。

城市仿佛一个巨人，开始舒缓筋骨，街道上渐渐传来人声。

突然，一阵急促的“哒哒哒哒”声，一骑快马从东边的街道自南而北奔去，那马上一定是一名穿着朝服的官员，误了朝时，正在匆忙赶往那边大明宫的宫门。其他百官在大明宫建福门外的待漏院等候已久，这时已整好着装，在尚未明的天色里列队入宫，皇帝在宫中等着他们早朝。

元和十年（815）六月三日凌晨，有贼埋伏在靖安坊东门，趁着夜漏未尽袭击了正在出门的宰相武元衡。元衡左股受伤，倒于血泊之中，众人举火来看才发现。宪宗极为震惊，从此许百官寅后二刻、待天明以后才朝。自那之后，大家经常可以在天亮以后看见五品以上的官员在街中施施然骑马去往大明宫，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到了最后，竟然有时皇帝在紫宸宫空坐良久，百官却还没来，真让人哭笑不得。

承天门前也有朝堂，从前太宗之时，大朝会、朔望朝和常朝都在太极宫，那时官员入朝的路线就是从承天门进入。不过，自高宗以后，朝廷迁往大明宫，从此很长时间三朝都不在太极宫了。但承天门仍然是帝国最有威严的所在，它正对着长安城的中轴，是王朝正统的标志，皇帝在承天门举行大赦日、改元日、宴会日、还有外藩来朝的庆典。外藩来朝时，一早被引到这承天门下候着，入奏皇帝后，诸卫长官及门下省官员奉迎皇帝出阁，藩主则有舍人引入，他看到那高台上皇帝着通天冠、绛纱袍，立刻伏地参拜。之后便是大宴。

开远门至安福门

胡商总是从开远门进来。

西域过来的道路阻且漫长，路上铺满了黄沙、冰雪和月光。在最后一个残月下扎营休息，然后早早启程，粉红色的朝霞映照下，驼队摇摇晃晃进了开远门。长安人熟悉骆驼，熟悉它们的高大和疲倦，已经很高的驼峰上堆积着包袱，更像一座座移动的山丘。它们的鼻息像是要着火，眼睛却仍然温和悲悯。

进了开远门，就离西市不远了，先向东、再向南，只剩三个街坊。进入西市后，驼队终于可以休息，骆驼们弯曲膝盖，像是不能承受自己的重量一样“咣当”卧下，在沙地上围成黄褐色的一团。

开远门是从西域来的终点，安福门则是终点后面的舞台。这三千多米长的道路几乎和朱雀门大街一样宽阔，宽约百步（147 米），成为一个巨型的广场。长安有时是一个沸腾的城市，到处都需要这样的广场，用以盛放对礼佛、皇家活动和节日放纵狂欢的热情。

贞观十九年（645）正月，三藏法师自西域取经回来。一千五百辆彩车从开远门向内排开，里面是三藏法师从西域带回来的经、像、舍利，还有皇帝为了迎接他从宫中拿出的绣画、金银像、金缕绫罗幡。金光闪闪的幡用长杆挑在车上，很远都能映照你的双眼。除了三藏，陪同的大德高僧们也坐于车上，还有京城僧众、文武百官随后陪从，香花锦彩，钟鼓齐鸣，队伍一眼望不到边。车队从开远门行至东宫的安福门城楼下，皇帝携皇太子、后宫在楼上手执香炉，颔首相送，目送高僧一行转而向南，去往大慈恩寺。长安的百姓几十万人挤满了路边，从开远门到大慈恩寺，有人开心欢腾，有人感动而悲泣，孩子们头上佩着玉带金额，在大人们脚下奔跑欢闹，真是一场全城的盛典。

从西方入城的人该怎么看这条街呢？经历了漫漫黄沙的洗礼，穿越高大的门洞，仿佛来到了世界的另一端。踏入这槐荫夹道的宽街，首先是清新；然后看到车马往来，货品运送，又觉得繁华；再向前行，华丽的建筑群从坊墙后面显露出来，高楼绮榭，尽端是高大的安福门城楼，遥遥望去宛如天宫。

可能正是因为这种华丽的气氛，上元夜最热闹的就是这里。胡人沿街燃灯，三天三夜不灭，街边到处都是身着罗绮锦绣的女子，人们彻夜嬉戏，欢乐之极。在安福门的外面，巨大的灯轮高20 丈，上面的灯盏数以万计，就像一棵五彩斑斓的花树拔地而起，照亮了长安的夜空。千名宫女穿着昂贵的服饰联袂而舞，又有长安、万年两县的千名少女，在灯轮下踏歌，三天三夜未休。

当然，平时没有灯会，这么宽阔的广场也得用起来。胡僧和其他艺人会在此表演杂技、幻术和百戏。住在礼泉坊的西蕃人则常常在这里打马球，那一天被太宗看见，他们打得越发兴起，还赠给太宗一颗马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