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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师道苏诗师承论辨析

2023-10-25杨碧海

河南社会科学 2023年9期
关键词:后山诗话刘禹锡

杨碧海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陈师道《后山诗话》曰:“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晩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1]关于陈师道为何强调苏诗只是“始学”刘禹锡,此前学者已经有过一些探讨,其中较为重要的当数卞孝萱先生《刘禹锡与苏轼》一文,卞先生认为苏轼在南宋朝时已经确立其文坛巨擘的地位,而刘禹锡则被视为“才胜于德”之人,并非正面的人物,因此作为苏轼门人的陈师道称其“始学”是对苏轼的回护[2]。此论颇有见解,然而尚有可补充之处。本文试图对陈师道的苏诗师承论进行较为细致的查考辨析,从而对苏轼诗歌的发展演变有更深入的理解,也为古代文学批评材料的使用提供一个具体的范例。

一、“始学刘禹锡”之论是否出自陈师道

要想正确理解“苏诗始学刘禹锡”之论,首先需要对此说的出处与真伪等问题进行查考。虽然目前流传史料均将此说的出处系于《后山诗话》,但《后山诗话》的真伪问题长期存在争议,有必要首先对该论是否出自陈师道加以讨论。自宋以来,对《后山诗话》流传中的可靠性即有争议,概括而言,质疑该书文本可靠性的有胡仔、陆游和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

胡仔(1110—1170)《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

胡仔书成于南宋初年(1162),其时他已对《后山诗话》在流传过程中的可靠性有所怀疑。其后,陆游(1125—1210)在其《跋后山居士诗话、谈丛》中更对《后山诗话》提出了整体否定:“《诗话》皆可疑。《谈丛》尚恐少时所作,《诗话》决非也。意者后山尝有诗话而亡之,妄人窃其名为此书耳。”[4]但陆游并没有提出他整体否定《后山诗话》的依据和理由。

至清代,《四库全书总目》也对《后山诗话》的完整性提出了质疑。兹录其文如下:

《后山诗话》一卷,旧本题宋陈师道撰,师道有《后山丛谈》,已著录。是书《文献通考》作二卷,此本一卷,疑后人合并也。陆游《老学庵笔记》深疑《后山丛谈》及此书,且谓“《丛谈》或其少作,此书则必非师道所撰”。今考其中于苏轼、黄庭坚、秦观俱有不满之词,殊不类师道语。且谓“苏轼词如教坊雷大使舞,极天下之,工而终非本色”。案蔡絛《铁围山丛谈》称雷万庆宣和中以善舞隶教坊,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六月,师道亦卒于是年十一月,安能预知宣和中有雷大使,借为譬况?其出于依托不问可知矣。至谓陶潜之诗切于事情而不文,谓韩愈《元和圣德诗》于集中为最下,而裴说《寄边衣》一首诗格柔靡殆类小词,乃亟称之,尤为未允。其以王建《望夫石诗》为顾况作,亦间有舛误。疑南渡后旧稿散佚,好事者以意补之耶?然其谓诗文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又谓善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顺下而已,至其触山赴谷,风抟物激,然后尽天下之变,持论间有可取。其解杜甫《同谷歌》之“黄独”,《百舌诗》之“谗人”,解韦应物之新橘三百,驳苏轼戏马台诗之玉钩白鹤,亦间有考证。流传既久,固不妨存备一家尔。[5]

《总目》所列各条,或援据陆游之说,或指其议论不当,皆非可以坐实之论。唯其论“教坊雷大使舞”似颇为确实,为不少学者所注意,郭绍虞先生甚至将其视为“不容翻案之铁证”[6]。但实际上这条理由中却有武断乃至错误之处,该条引蔡絛《铁围山丛谈》雷中(万)庆宣和中以舞见称于教坊,然而《铁围山丛谈》中原文为:“太上皇在位,时属升平,手艺人之有称者,棋则刘仲甫,号国手第一……教坊琵琶则有刘继安;舞有雷中庆,世皆呼之为雷大使。”[7]对于雷中庆以舞见称于世的时间仅泛指为宋徽宗时,而四库馆臣却指实为宣和之时。这一点周祖譔先生已指出,他并进而指出与雷中庆同时的棋手刘仲甫在哲宗时已经出名,因此雷中庆也有可能为陈师道所闻[8]。

这一点,我们还可以用相关文献进一步予以证实。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记载为徽宗举办的天宁节活动时,详细记载了亲王、宰执、百官上寿时饮宴、歌舞的过程,其中有载:“第一盏御酒,歌板色一名,唱中腔一遍讫。先笙与箫、笛各一管和,又一遍,众乐齐举,独闻歌者之声。宰以酒,乐部起倾杯。百官酒,三台舞旋,多是雷中庆,其余乐人舞者诨裹宽衫,唯中庆有官,故展裹舞曲破攧前一遍。”[9]孟元老自序其于崇宁癸未(1103年)来到东京,可见雷中庆在此之前就颇负盛名。陈师道卒于1102年,他完全有可能在晚年听说雷中庆之舞并写入诗话。

至于四库馆臣以《后山诗话》中有多处对苏、黄批评而否认此书为陈师道所作,也较为武断。其实,苏轼门人对其创作予以评论,甚至予以批评并非绝无仅有,如黄庭坚《答洪驹父书》(其二)也有“《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10]425的批评。这条批评与陈师道“学不可不慎也”十分相似,可见苏门文学批评风气之一斑。

从相反的立场来看,对现存的相关文献加以勾勒,可以证明《后山诗话》的流传是有序的。后山门人魏衍于徽宗政和三年(1115 年)为后山编定诗文集,所作《彭城陈先生集记》,明确说后山有《诗话》之撰,“各自为集”,这条材料有力地证明了《后山诗话》的真实性。宋代最为著名的两种私人目录学著作《郡斋读书志》和《直斋书录解题》都著录了此书。前者著录于子部小说类:“《后山诗话》二卷,右皇朝陈师道无己撰,论诗七十余条。”[11]后者则著录于文史类:“《后山诗话》二卷,陈师道撰。”[12]于作者均无异词。

宋代其他相关文献的记载亦可印证其广泛流传。宋人中最早提及《后山诗话》一书的为何薳《春渚纪闻》与吴幵《优古堂诗话》。《春渚纪闻》中引述了陈师道的一条诗评:“《后山诗评》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无不好者。’至荆公之论,则云:‘杜诗固奇,就其中择之,好句亦自有数。’岂后山以体制论,而荆公以言句求之耶?”[13]此条诗评见于今流传所有版本的《后山诗话》。明代宝颜堂秘籍本《春渚纪闻》序中写道:“薳父去非,曾为东坡表荐。”今苏轼集中有《进何去非备论状》,首句载明写作时间为“元祐五年十月十八日”。由此可以推断,作为何去非之子的何薳,当为陈师道同时之人。其《春渚纪闻》对《后山诗话》的引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后山诗话》在当时的流传,且此书应出自陈师道之手。

总的来看,一方面,陈师道确曾有《诗话》之作,该书在宋代曾广泛流传;另一方面,从宋代较常见的两卷本到传世的一卷本,流传的形态确实发生了变化。对于这种变化,《四库提要》推测为“疑后人合并也”,是较为稳妥的。但其“好事者以意补之”的推测,却没有可信的文献支持。

关于苏轼学刘禹锡诗歌之说未见于苏轼自己的陈述,如果对《后山诗话》是否经过“好事者”增补难以断定,陈师道此语的真实性就有待进一步确证。笔者认为此条诗论确实为陈师道所论,而且本来就收录于《后山诗话》。其一,此条诗论最早被完全引用在《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中。胡仔距离陈师道生活的时间较近,因而对陈师道有较多了解。尽管他指出当时流传的《后山诗话》已经有误入,但他引用了此条评论并且注明出处为《后山诗话》,可见当时流传的《后山诗话》确实收录了此条诗论,而且他认为此论应为陈师道的原话。其二,南宋朱弁的《曲洧旧闻》,曾记载了与陈师道同时并有交往的参寥相关言论,可以确证此说正是陈师道提出:

或曰:“东坡诗始学刘梦得,不识此论诚然乎哉?”予应之曰:“予建中靖国间在参寥座,见宗子士鞫以此问参寥,参寥曰:‘此陈无己之论也。东坡天才,无施不可,而少也实嗜梦得诗,故造词遣言峻峙渊深,时有梦得波峭。然无己此论,施于黄州已前可也;东坡自元丰末还朝后,出入李杜,则梦得已有奔逸绝尘之叹矣。无己近来得渡岭越海篇章,行吟坐咏不绝舌吻,尝云:此老深入少陵堂奥,他人何可及。其心悦诚服如此,则岂复守昔日之论乎。’予闻参寥此说三十余年矣,不因吾子,无由发也。”[14]

其三,除了上引相关文献,南宋的多种文献都载录了陈师道这条评论。如韩淲的《涧泉日记》、魏庆之的《诗人玉屑》、祝穆的《事文类聚》等。这些文献在引用的时候都注明了出自《后山诗话》或陈师道。引录此条诗评的诗话成书年代跨度很大,可以看出此条诗评的流传贯穿南宋始终,可见此论在南宋是被广泛接受的。其四,尽管后世流传的《后山诗话》变动较多,但目前传世的最早的宋代《百川学海》本收录了此条诗评,其余所有版本的《后山诗话》也均收录了此条诗论,而且此条诗论所在位置以及前后内容均相同,可见此条评论应当是原版《后山诗话》就收录的。

二、“始学”的时间与对象

如上所述,“苏诗始学刘禹锡”之说确实出自陈师道,并且该说在宋代的诗歌评论中有广泛的影响。然而,陈师道所说较为笼统,他关于苏轼诗歌学习刘禹锡的内容题材、起止时间都没有明确说明。因此,我们需要结合刘、苏二人的诗歌,才能查考陈师道此说的具体内涵。大体来看,此说的意义指向是较为明确的,主要指苏轼中“故多怨刺”的一面,即他与时代社会政治关联密切的政治诗与政治抒情诗,主要是其在熙宁变法前后写作的一些作品,这些作品以诗歌参与社会政治,表达自己对新法认知和批评。应该说,陈师道的这种看法相当敏锐地观察到了苏轼诗歌创作的变化,有其一定道理。但对苏轼诗歌创作与刘禹锡诗歌的关系进行更深入、全面的考察,可以看出,无论是起始与终结的时间,或是学习的范围,这种说法都有其一定的片面性和局限性。系统地梳理苏轼与刘禹锡诗歌之间继承、发展的关系,不仅对于深入理解苏轼诗歌思想、艺术的发展,而且对于宋代诗歌的发展史都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全面地考察苏轼与刘禹锡及其诗歌创作的关系,可以看出,苏轼早在青少年时期就可能接触过刘禹锡诗歌,至迟在嘉祐初的诗歌写作中已明显受到了刘禹锡诗歌的影响;而其对于刘禹锡政治遭遇的态度和认识,也经历了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尽管宋代最早关于刘禹锡全集的记载见于成书于嘉祐五年的《新唐书·艺文志》,但事实上刘禹锡文集此前就传于民间,并且为苏洵阅读过。苏洵《谢张文定公书》写道:“柳子厚、刘梦得、吕化光皆才过人者,一为二王所污,终身不能洗其耻。虽欲刻骨刺心,求悔其过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为党人矣。洵每读其文章,则爱其才;至见其陷于党人,则悲其不幸。”[15]由此可见,苏洵在结识张方平前后就应当读过刘禹锡文集,作为其子的苏轼应当也能够在此时接触刘集。众所周知,苏氏父子三人是在张方平知益州时被其赏识、举荐的。苏轼早年就曾拜谒过张方平,根据宋代何抡《眉阳三苏先生年谱》:“先生(苏轼)廿岁,游成都,谒张安道。”苏轼自己为张方平文集所作《乐全先生文集叙》中也写道:“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16]315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苏轼在青年时期就应当对于刘禹锡文集有所阅读。

除了早年有可能阅读到较为完整的刘禹锡集,长期居于蜀地也对苏轼接受刘禹锡民歌体诗歌有一定联系。刘禹锡《竹枝词》等民歌体的诗歌是他在被贬夔州时依照当地民歌的形式创作的,正如其《竹枝词(九首)》序言写道:“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鼔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17]317由于刘禹锡对巴渝民歌进行了雅化,他的这类诗歌在当地广为流传,在宋代也被文人士大夫所关注。例如后来黄庭坚所作的两首《竹枝词》中就分别有“州竹枝解人愁”“蘷州竹枝奈愁何”[10]1348之句,足以表明这些诗歌在当时的深远影响,它们对于年轻时代苏轼诗歌观念的影响也可以想见。

对于陈师道“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之论,一般认为是指苏轼在熙宁变法前后写作的社会政治诗,但也存在不同的理解。如刘克庄《后村诗话》:

“莫徭自生长,名字无符籍。市易杂鲛人,婚姻通木客。星居占泉眼,火种开山春。夜渡千仞溪,含沙不能射。”“蛮语钩辀音,蛮衣斑斓布。熏狸掘沙鼠,时节祠盘瓠。忽逢乘马客,悦若惊麕顾。腰斧上高山,意行无旧路。”此刘梦得《莫猺》《蛮子》诗也。世传坡诗始学梦得,观此二诗信然。[18]6706

这里刘克庄把苏轼对刘禹锡《竹枝词》之类民歌风格诗歌的学习借鉴视为其学刘之始。刘克庄的这种看法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建立在其对苏轼与刘禹锡诗歌关系的整体把握之上的。在为苏轼《书刘梦得竹枝歌帖》所作跋语中写道:“公自跋云书梦得数诗,今仅存二首。”[18]436而苏轼早年的创作,也可以印证刘克庄的这种认识。

苏轼早年就写有一首《竹枝歌》(苍梧山高湘水深),在该诗序言中,他写道:“竹枝歌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固已见于前人之作与今子由之诗。故特缘楚人畴昔之意,为一篇九章以补其所未道者。”[19]24由序言可知,此诗是苏轼为回赠其弟苏辙的《竹枝词》所作的。苏辙的《竹枝词》题下原注“作于忠州”,曾枣庄《苏辙年谱》认为苏辙此诗作于嘉祐三年十月苏门父子三人乘船入京途经忠州时。此年苏辙只有十九岁,苏轼也只有二十一岁,可见他们很早就倾慕刘禹锡这类民歌风格的诗歌,并且进行拟作。苏轼另一首《竹枝词》写道“自过鬼门关外天,命同人鲊瓮头船。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嶂无梯问杜鹃。”[19]2766诗中写到“鬼门关”“人鲊瓮”等地名。查慎行注:“《名胜志》:人鲊瓮在巫峡下蜀江最险处。”但他引《舆地广记》注“鬼门关”:“容州北流县有句扇山,在县南三十里,两石相对,口阔三十步,俗号鬼门关。”[19]2766容州并非位于川蜀。根据同时期文人的叙述,我们可以得知“鬼门关”也应当是指三峡较为险要之处。《苕溪渔隐丛话》记载黄庭坚曾谓“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迭,惜其声不传。余自荆州上峡入黔州,备尝山川险阻,因作前二迭……前一迭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3]158。黄庭坚的诗歌与序中也提及鬼门关,指出它的位置在三峡、黔州附近,这里是三苏父子沿长江乘船的必经之地。由此可见,苏轼这首《竹枝词》应该也是写作于此次沿江赴京途中,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乘船沿长江顺流而下,其间经过“人鲊瓮”所在之三峡地区时写的。从这些诗作中可以看出,苏轼对刘禹锡诗歌的学习早在其出川之前就已开始,而其入手处正是刘禹锡那些在四川地区广为流传的民歌体诗歌。

在《竹枝词》等民歌体的诗作之外,刘禹锡的咏史类作品也对苏轼的早期创作有一定的影响。刘禹锡写作过不少优美典雅的咏史作品,在文宗朝获得了极高评价,在晚唐与宋代诗坛产生了重要影响[20]。他此类诗歌多作于穆宗、敬宗、文宗三朝,他刚经历过长期贬谪,既渴望再次得到重用,又有对世事无常、今昔变迁的无穷感慨。如其《西塞山怀古》中写道:“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17]330其《乌衣巷》写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7]393二者都是借吟咏史事,感叹今昔盛衰,抒发长期被贬、物是人非的惆怅,其中不乏幽怨之情。不仅如此,刘禹锡这一时期还有《蜀先主庙》《观八阵图》《韩信庙》等咏叹历史人物、怀古慨今、意蕴深沉之作。苏轼青年时期随父亲苏洵与弟弟苏辙乘船出蜀时经过许多古迹,他都写有咏史抒怀之作,如《严颜碑》《屈原塔》《八阵碛》《诸葛盐井》《渚宫》等。这些诗作在结构上均为前半部分描写史事,后半部分抒发感慨,对仗工稳,用典圆熟,明显可以看出受刘禹锡同类诗歌的影响。刘禹锡在敬宗宝历年间写过《望夫石》绝句:“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年初望时。”[17]390通常认为,这首诗借女子终日伫望化身为石,暗喻自己遭遇的长久废置,诗中充满了忧郁之情。例如清人何焯就评论道:“自比久弃于外,不得君也。”苏轼乘船经过忠州时也写作了一首《望夫台》:“浩浩长江赴沧海,纷纷过客似浮萍。谁能坐待山月出,照见寒影高伶俜。”[19]23两诗对读,可以看出苏轼诗歌对刘禹锡诗歌的借鉴,在相似的艺术形象中,也寄予了诗人的同情和自我体认。苏轼的《郿坞》以“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19]132来讽刺董卓,与刘禹锡《城西行》中“守吏能然董卓脐”的用典、立意都异曲同工,苏诗对刘诗的化用显而易见。查慎行将《郿坞》系于嘉祐五年,可见此诗也是其早年学习刘禹锡近体诗歌之作。

还应该指出的是,苏轼对刘禹锡本人和其诗歌的态度,其实是经历了不断有所调整的过程的。他早年受欧阳修的影响比较大,对刘禹锡的政治和道德评价不是很高,但对其文学写作的才华却予以高度认可,这成为他学习刘禹锡诗歌的基础。及至后来他进入仕途,体会到政治生活中的复杂情状时,他对于刘禹锡诗歌就有了更深的体会和认同,形成他“故多怨刺”的社会政治诗的写作高潮。

据《侯鲭录》:“东坡十岁时,侍老苏侧,诵欧公《谢对衣金带马表》,因令坡拟之。”[21]苏轼少年时期跟从父亲苏洵学习写作,苏洵让他从学习欧阳修文章入手,因此苏轼自幼在立身思想与文学写作上都深受欧阳修影响。根据宋人傅藻所编《东坡纪年录》,苏轼在至和二年曾经写过《后正统论》《续欧阳子朋党论》,两文当为模仿、接续欧阳修的《正统论》《朋党论》而作。南宋文人编纂的《东坡集》与《经进东坡文集事略》都把《后正统论》《续朋党论》放在一卷,反映出二者在创作时间上的接近,可见苏轼早年确实经历了一个对欧阳修文章进行续作、拟作的阶段。《续朋党论》在内容与观点上颇受欧阳修影响,欧阳修《新唐书》在刘、柳等传的传论中评价刘、柳:“宗元等桡节从之,徼幸一时……彼若不傅匪人,自励材猷,不失为名卿才大夫,惜哉!”[22]苏轼对刘、柳的认识和评价与欧阳修基本一致:

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锐于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16]129

在这段评论中,苏轼对刘、柳的评价比欧阳修更为宽容,指出在社会政治生活中君子、小人都不太多,大量的是“随所用”而异的可塑型人物,刘、柳就是如此。他们如果没有追随王叔文而成为其“党人”,以其“高才绝学”,完全可以成为唐代的名臣。苏轼不仅没有绝然把刘、柳归入小人之党,而且对其才学高度认可,这和后来诗论中日益强化的道德评价倾向性不同,形成了苏轼对刘禹锡诗歌学习、模仿的思想、道德基础。

三、“故多怨刺”与苏诗的政治关怀

陈师道提出的“苏诗始学刘禹锡”说乍看似惊人之论,因为苏诗与刘诗从外在的形貌到内在的气质都有显著的不同;但结合到后面“故多怨刺”四个字,就让人感到其立论的独特和深刻,从其现实政治性与其比兴寄托的表现手法看,两人又桴鼓相应,有其内在的一致性。从这个角度看,陈师道之论如九方皋相马,脱其貌而得其神。

刘禹锡积极参与中唐的政治变革,试图为唐王朝的中兴奠定社会政治基础,因遭到宦官、藩镇等保守派官僚的反对而失败。在政治革新失败后,他写下了大量与时事紧密关联的社会政治诗,以比兴寄托的手法表达了对保守势力的愤怒和不平。但与刘禹锡相比,苏轼的所谓“怨刺”诗又有其诸多不同之处。首先,两人所持的立场不同:刘禹锡属于激进的改革阵营,苏轼则以稳健渐进的见解与王安石等变法派处于对立状态。其次,“怨刺”类诗歌写作的具体时间和背景不同:刘禹锡的“怨刺”类作品多作于永贞革新失败之后;而苏轼的这类作品,则多写于“乌台诗案”之前。再次,诗歌的主旨和内容有一定区别:刘禹锡此类作品多写革新失败之后对对立阵营中某些阴险、凶暴人物的愤恨,表达内心的愤懑不平;苏轼的此类作品更多指向变法的内容本身,直接参与了社会政治的过程。从更深的层面上来说,这些不同之处,其实也与唐宋两代整个思想、文化、文学的走向有关,与知识阶层的价值取向和文学观念的变化有关。

苏轼所处的北宋前中期,社会和政治问题逐步积累,终于导致了王安石主导的熙宁变法。苏轼对时代社会有自己清醒的认识,他一方面意识到政治社会改良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又对王安石全面、激进的变法行动并不认同,加上对新法推行过程中一些弊端的见闻,对其中的不少措施持不同意见。在此背景下,他写下了不少直接讽刺新法的作品,这些作品被新党罗织为“诗案”,并由此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影响深远的文字狱。

应该说,新党对苏轼诗歌讽刺新法的指摘,固然有过度解读、上纲上线、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一面,也有不少讽刺之作确实出于苏轼的本心,对此他自己也坦然承认。从这个方面来看,苏轼一方面受到自汉代以来儒家诗教传统中“美刺”思想的影响,这种思想集中地体现在《诗大序》对“风”和“颂”的解释中。其对“风”的解释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23]271其对“颂”的解释是:“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23]271自先秦至于唐宋,不少优秀作家,包括刘禹锡,关注社会民生,写出了植根于时代生活、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的作品。另一方面,苏轼以诗歌直接参与现实政治,则与宋代思想、文学的发展有关,集中体现了自庆历以来宋代知识阶层的淑世情怀和价值追求。这种写法超越了“言志”的传统,也比包括刘禹锡在内的“怨刺”传统又进了一步。

这些对新法表示不满的诗作,虽然表现手法有所不同,但其指向却比较明确,因而在强力推行新法所造成的政治高压下,很容易被政敌罗织起来加以攻讦。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在所上的札子中就列举出了一系列这样的作品:

盖陛下发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诋谤为主。小则镂板,大则刻石,传播中外,自以为能。[24]

这些指摘,具体地指出了苏轼在诗歌中表达的对青苗法、律学、水利、盐法等新法的不满;对于这些指斥,苏轼也坦然予以承认。本来可以通过正常途径加以谈论的变法措施,只能通过诗歌曲折地加以讽刺,这已与北宋前一时期的政风大不相同;当政者又大兴文字狱,以司法手段加以严厉打击,更标志着政治风气的变化。政治环境的变化导致了文学思想的变化,所以才有黄庭坚后来对诗歌内容的认知:

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10]600-601

从这样的文学价值观出发,黄庭坚评论苏轼的诗文:“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其实已开陈师道之“故多怨刺”说的先声。

除了直接地批评新法,苏轼有些诗歌也对某些新党成员的为人表达了不满和鄙视。熙宁七年,苏轼写作有《王莽》《董卓》等诗。《董卓》一诗写道:“公业平时劝用儒,诸公何事起相图?只言天下无健者,岂信车中有布乎?”[19]599查慎行引用周必大《二老堂诗话》评论道:“又《咏董卓》云‘岂信车中有布乎’,盖指介甫争易市事,自相叛也。车中有布借吕布以指惠卿姓、曾布名,其亲切如此,前辈已言之矣。”[19]600苏轼这首诗借吕布反戈一击杀死董卓来讽刺吕惠卿、曾布大权在握后排挤曾经提携他们的王安石。这些诗和刘禹锡永贞革新前后所作《百舌吟》《聚蚊谣》《秋萤引》《咏史(其二)》等诗讽刺勋旧、宦官等顽固势力,与抒发对革新形势的关切十分相似。

“乌台诗案”之后,惨痛的牢狱生活和严厉的贬谪处分使苏轼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生活和心理体验,从这时开始,他对刘禹锡诗歌有了更多的体会和同情,在自己的创作中也明显受到刘禹锡诗歌的直接影响。一个具体的体现是,他创作了许多化用刘禹锡玄都观题诗的作品。这类诗中最早的一首为《送刘攽倅海陵》,该诗最后两句写道:“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19]244此诗为赠刘攽前往贬所之作,施元之在作注时就指出其中对刘禹锡诗歌的化用:“刘禹锡《还京师》诗‘南曹旧吏来相问,何处淹留白发生’。又《赠看花君子》诗‘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游玄都观》诗‘桃花净尽菜花开’。”[19]244刘攽是司马光的门人,也是王安石的朋友,他在熙宁三年因贻书王安石论新法不便而被贬为泰州通判。查慎行《补注东坡编年诗》谓:“《乌台诗案》谓熙宁三年刘攽通判海州者讹,海州当作海陵。”[19]244苏轼这首诗应该也作于熙宁三年。又如他的《南乡子·席上劝李公择酒》:

不到谢公台,明月清风好在哉!旧日髯孙何处去?重来,短李风流更上才。秋色渐摧颓,满院黄英映酒杯。看取桃花春二月,争开,尽是刘郎去后栽。[25]102-103

据张志烈先生考证,该词作于熙宁七年九月过湖州时。“前守孙莘老已去,现任知州为李公择,故云:‘旧日髯孙何处去,重来,短李风流更上才。’”[26]此时熙宁变法已全面展开,旧友凋零,当世多新近之士,故有“看取桃花春二月,争开,尽是刘郎去后栽”的感叹。借刘禹锡的旧句,写出了自己目前的感慨,颇为贴切自然。这类的借用还有很多,如“去年崔护若重来,前度刘郎在千里”[19]704“而今纵老霜根在,得见刘郎又独来”[19]1735等,都隐隐以刘禹锡自比,表达了屡遭打击后的内心不平。由于自身前后不同的遭遇,苏轼对刘禹锡的认知也由最初视其为“才胜于德”的小人转变为后来的感同身受,对刘禹锡写作的“怨刺”诗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四、“晚学太白”与苏诗的后期变化

陈师道的这条诗论之所以从宋代以来备受关注,不仅在于其将苏诗的渊源出人意料地指为刘禹锡,而且在于其将苏轼晚年诗歌的归路指为李白,并且认为其得意处固似李白,有时则因为写作的草率轻易而失之粗陋。这和宋代以来对苏轼晚年诗歌风格较为普遍的认知并不相同。苏轼去世之后,与其志同道合亲如手足的胞弟苏辙为其撰写了墓志铭,其中对于苏轼晚年诗歌的叙述是:“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26]苏辙还专门写过一篇《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称东坡晚年在海南时“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26],并引东坡自谓:“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数十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26]这两处评论广为人知,深入人心,不仅因为其出自苏轼最亲近的人,也由于其揭示了苏轼晚年的思想和精神状态,揭示了其思想和创作之间的深层逻辑。相比之下,陈师道对苏轼晚年诗风之变的评论就显得单薄而有待论证,其受到质疑也就是自然的事了。

但另一方面,作为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飘逸、洒脱的李白对于苏轼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这种影响超越了一般的层面,有其精神和风格层面的相通之处。苏轼的思想融儒释道三家为一体,入世和出世,执着与超脱,随时境而自然转换,这种境界实际上只有在思想文化高度发达的宋代才可以达到,在唐代诗人中并不容易见到,比较接近的正是李白。所以苏轼对于李白的人和诗有很强的认同感。其《李太白碑阴记》谓:“士以气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争事之,而太白使脱鞾殿上,固已气盖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权幸以取容,其肯从君于昏乎!夏侯湛赞东方生云:‘开济明豁,包含宏大,陵轹卿相,嘲哂豪杰,笼罩靡前,跆藉贵势,出不休显,贱不忧戚。戏万乘若僚友,视俦列如草芥。雄节迈伦,高气盖世,可谓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10]348在对于李白立身行事的描述中,突出地表现了其高蹈独立、豪迈洒脱之气。其《书黄子思诗集后》则对李杜诗歌之成就予以高度评价,认为李杜之诗可以凌跨百代,横绝古今:“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10]2124基于这种认同,苏轼的诗歌创作受到李白影响是很自然的事。在其青年时代,初入仕途,意欲有所作为,诗歌中干预社会政治生活的内容颇为突出,与刘禹锡诗歌中“怨刺”的部分颇为相近;及至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后,汲取融摄佛老的思想智慧,更趋于超脱达观,因而与李白诗歌产生共鸣。可见,陈师道对苏轼诗风转向的叙述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仔细查考苏轼的诗作与后代的评论,苏轼对李白的接受由来已久,其早年作品中已有这样的迹象,如其《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其十)》诗中有“笑齿粲如玉”[19]207之句,查注即认为此句系化用李白诗句“粲然启玉齿”[27]619。他对李白的接受、学习持续到晚年,但并不限于晚年。他的《书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为李白写真图题写,写出了李白的挥斥八极、眼空四海的精神,其超迈横绝的意气亦与李白神似。其《书李公择白石山房》:“偶寻流水上崔嵬,五老苍颜一笑开。若见谪仙烦寄语,匡山头白早归来。”[19]1215诗意完全从李白的《望庐山五老峰》脱出,表达了对李白的追慕之情,对友人李常的远离尘嚣的赞羡之意。其《东阳水乐亭》开头部分:“君不学白公引泾东注渭,五斗黄泥一钟水;又不学哥舒横 行西海头,归来羯鼓打凉州。但向空山石壁下,爱此有声无用之清流,流泉无弦石无窍,强名水乐人人笑。”一气贯注的气势和句法都与李白的《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相同。此类对李白诗歌立意、构思、意象、造语的接受和学习不胜枚举,历代的苏诗注者已多所举证。苏轼学习李白诗歌的时间跨度很长,他的《和李白》自序道:“李太白有浔阳紫极宫感秋诗……今予亦四十九,感之,次其韵。”[19]1232明言为四十九岁时次李白韵所作,已是中年之后的作品。他的《碧落洞》中有“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19]2063之句,查慎行注:“《诗眼》云东坡‘小语辄响答,空山白云惊’,此二语全类太白。”[19]2063该诗苏轼自注“在英州下十五里”[19]2061,查慎行将此诗系年为绍圣元年二月之后,则此诗已是苏轼晚年之作,可为“晚学太白”之具体而微之表现。

苏轼对李白诗歌的认同是自觉的,也是深刻的。这种认同既体现在思想与精神层面,也体现在风格和表达层面;既体现在其诗歌创作中,也体现在其艺术审美理想中。苏轼《赠诗僧道通》中有“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19]2451之句,句下自注:“李太白云:他人之文,如山无烟霞,春无草木。”[19]2451苏轼所引的这几句出自李白的《上安州裴长史书》:“前此,郡都督马公,朝野豪彦,一见尽礼,许为奇才。因谓长史李京之曰:‘诸人之文,犹山无烟霞,春无草树;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语,络绎间起,光明洞彻,句句动人。”[27]1764马都督对李白诗文的评论很使李白自豪,故在上裴长史书中加以标举引用。这几句评语把“李白之文”与“诸人之文”相对比,不仅指出了李白清雄奔放的风格,俊爽动人的语言,而且特别注重李白诗文中自然而蓬勃的生气。应该说,他的这种评论敏锐地把握到了李白诗歌的艺术本质,故为李白引为知音。三百年之后,苏轼再次举出李白所认可的这几句评语,以元气淋漓的自然生机称赞友人诗歌,其实很值得寻味,体现出苏轼对李白诗歌内在精神的深度把握和认知。实际上,对李白风格、语言的学习是较为外在的层面,对其自由精神、盎然生气的追慕才是苏轼学习李白的更深层次。

而在这个方面,李白又和陶渊明有某些相通之处。苏轼晚年写作了大量的和陶诗,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也特别强调苏轼晚年在创作心态上与陶渊明的共鸣,但人们往往忽视了在该篇文章中苏辙的另外几句话:“子瞻尝称辙诗有古人之风,自以为不若也。然自斥居东坡,其学日进,沛然如川之方至,其诗比李太白、杜子美有余,遂与渊明比。”[28]由于是为和陶诗所作,故文章以陶诗为指归,加上苏辙本人对李白诗较多批评意见,故只把李、杜作为苏轼超迈古人的一个阶段;但“沛然如川之方至”与山间烟霞、春日草木一样,都是旺盛的、内在的生命力的自然外化。从这个角度看,陈师道所说的苏轼“晩学太白”之论,是有其内在的依据的。

除了陈师道,宋代及以后文人学士对苏诗的认知中,也有不少涉及其与李白诗歌的关系。邵博就注意到:“东坡于古人,但写陶渊明、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柳子厚之诗。”[29]由此可见,李白是苏轼最欣赏的诗人之一。张戒则说:“苏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太白,晚而学渊明。”[30]把李白与刘禹锡、白居易并列为苏诗学习的对象,明确地指出了苏诗与李白诗歌的渊源关系,虽与陈师道“晚学太白”之论所指的时间有所不同。清代查慎行在评苏轼《寄吴德仁兼寄陈季常》时说:“笔有仙气,自是太白后身。”[19]1341虽是就具体作品而言,实际上指出了苏诗一类作品的共同风格,很有概括力。

需要指出的是,学习李白与追慕渊明,在苏轼诗歌写作中其实有着思想上的相通之处,都包含着对一种摆脱羁绊的自然生活的追求,两个方面并不互相对立;从其自身的发展来看,苏轼晚年确实有进一步走向陶渊明的趋势,尽管两者未必像苏辙所说的有明显的阶段性。陈师道所论一方面有其偏差,这种偏差很有可能是时空的间隔、传播的滞后造成的,他得到苏轼的“渡岭越海篇章”并不容易,所以对苏轼诗风的变化不能如苏辙那样即时;另一方面,他对苏轼中年以后的诗风变化是有所了解的,并且对于这种变化“心悦诚服”,并在其诗论中有所体现。

还要注意的是,苏轼后期诗歌虽有趋向李、杜、陶渊明的趋势,与刘禹锡的“怨刺诗”渐行渐远,但这种疏离却是相对的。实际上,苏轼元祐以后的诗歌依然有许多学习、化用刘禹锡诗意的地方(见表1)。

表1 苏轼元祐以后诗歌学习、化用刘禹锡诗意的地方

五、结语

总体来看,“苏诗始学刘禹锡,晚学太白”,确实表达了陈师道对苏诗发展过程的认知;通过我们的查考可以看出,此论也确有不够精确之处。但他所指出的苏轼诗歌的现实精神、超脱情怀、主要师承、发展路径等,对于研究苏轼诗歌的发展都是富于启发意义的。我们循着古代评论者所提供的线索,广泛搜求文献,进行比较互证,接受其符合文学史实际的正确叙述,对其不够准确甚至是错误的认知进行深入辨析,寻绎造成其失误的主客观原因,才能使文学史的内容更为丰富、生动,越来越接近历史真实,也可以为当代的思想、文化、文学建设提供更为灵活多样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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