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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馈赠

2023-10-25瞳生

读者 2023年20期
关键词:放化疗爸爸医院

☉瞳生

1

我常常觉得,我妈不怎么爱我。就连打碎几颗鸡蛋这种事情,她也会劈头盖脸对我一通教训。

我有时气不过跟她顶嘴:“上次大姨家表姐来咱们家,打碎鱼缸,你怎么不说?”

“她是客人。”

“家人不如客人吗?”

印象中,我上小学时,为了供舅舅上大专,她整个夏天就蹲在家里编草席,结果舅舅拿着钱偷偷抽烟被抓,她选择沉默。后来,舅舅毕业找不到工作在县城卖衣服,她不计报酬地帮忙。有一天,她拿着一条牛仔裤在我面前展示说:“看,舅舅现在卖的裤子都是100 多元一条的,厉不厉害!”我以为是要送我,伸手去抓,却立刻被她呵斥:“你穿这么贵的衣服干什么,小小年纪净想着攀比。”说完便把裤子收了起来。

她的心里好像装着很多人,却没有多少位置留给我。

那年我中考失利,决定留校复读,爸爸又帮我找了邻镇一家升学率很高的寄宿初中。妈妈说:“学校是不错,就是离家远,一个月才能回一趟家。”

我一听,立马选择了寄宿。

学校离家有30 多里地,我骑着锈得叮当乱响的自行车,穿梭在颠簸的土路上。路两边是金黄的麦田,头顶漾着从白杨树冠上倾泻而下的凉风,真是自在。有时放假回家中途骑累了,就把车子扔在路边,坐在小河边对着一排横斜的柳树发呆,闲看硕大的夕阳落入群山。

2

说来奇怪,那段时间,爸妈对我的关心渐渐多了起来,偶尔也会带点我爱吃的饭菜来学校看我。有一回,镇上要办一个毛笔书法比赛,妈妈还特意去村主任家借来笔墨纸砚,让我练练胆气。数九隆冬,他们冒着雪来给我送被子,妈妈竟然多塞给我200 块钱。

转过年,我回家办理中考独生子女加分手续。当时我妈正在烙饼,听了我的话头都没回,只淡淡地说:“咱就不弄什么加分了吧,你成绩很好,用不着这个,也能上重点。”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也没再多解释,母女俩就这么选择了沉默。

往后我回家,肉眼可见母亲的肚子鼓了起来。

自打怀孕后,她的性格越来越柔和。那天回家我开始做晚饭,翻饼的时候,手被铁锅边沿烫了一下,一张饼掉在地上。她远远看见,并没有责备我,反而问我烫着没。

第二天,我洗了所有的脏衣服,又把卧室里的书翻出来,摆在院子里晒。妈妈半躺在榆钱树下的竹椅上小憩。我有一搭没一搭地乱翻着那些书,书页在浸润了太阳的光辉后,刷刷地振出清脆的声响。无花果树无风也摇曳,春日的小院,平静极了。

她醒来时,我已经开始收书。她走过来,在我面前停留片刻,忽然伸出微肿的手轻摁在我脑袋上说:“有些事情,妈做得不好。”

我低着头把书一本本收齐,眼泪忍不住往下掉。

那年夏天,弟弟出生了。全家人都沉浸在欢喜之中,自然也包括我。

3

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随着高中寄宿生活的开始,繁重的学业让我渐渐不再为这些事情感到烦恼。

高一下学期,我在课堂上晕倒被送进县医院。

爸妈从家里赶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肾炎。不算太严重的病。但十多天,我始终高烧不退,这急坏了他们。爸妈立马为我办了转入省院的手续,再次检查的结果是肾衰竭。

爸爸告诉我检查结果时,我整个人都蒙了。弟弟在妈妈的怀里哭闹,肆无忌惮的哭声让我莫名心烦,我朝妈妈吼道:“你能不能把他抱出去,吵死人了!”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坏了众人。妈红着眼睛呆立在原地,爸爸见状赶紧把她拉了出去。这之后,妈妈就再也没带弟弟来过。爸爸在各个医院间不断奔波,为我联系肾源。

幸运的是,三个月后我终于匹配到合适的肾源。

上手术台那天,我问爸爸,妈怎么没来,爸爸迟疑着说:“你弟弟发烧了……”

我竭力掩饰内心的失望,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

老天眷顾,手术很成功。

我记得特别清楚,出院那天刚好是中秋,妈妈抱着弟弟远远地站在门口。我收拾好东西出来,她脸上堆满笑,递过来一个月饼,没承想,被弟弟一把抓过去塞进嘴里。

“你这孩子!”妈抢过已经沾满口水的月饼,就要打他。

“算了,还是这么吵。”我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走在前面。

文理分科、耽误了太多的课、准备模拟考……我开始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回家。

至此,我和这个家的关系似乎淡漠了许多。

大学四年,我也没回过几次家。

我骑着崭新的自行车穿梭在大学校园里,坐在学校后山的凉亭上,对着散布烈烈余晖的落日发呆,这盛大的夕阳,又会是哪里盛大的旭日呢?世事原本如此,同样一束光,照在每个人身上,便是浑然不同的个中冷暖。

4

大学毕业那天,爸爸带着弟弟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姐姐,毕业快乐!”弟弟被爸爸推着,将一束鲜花递给我。他顺势要抱住我的胳膊,我却本能地推开了他。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姐姐,妈妈肠子上长了东西,妈妈要死啦!”

家里出大事了。

我把他抱起来,他一下子搂住我的脖子,把我勒得有些窒息。我没忍住,狠狠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吵啊!”

那几天我带着爸爸和弟弟,校内校外地找治疗直肠癌的专家,询问过相关的病情后,更多的建议还是尽早接受同步放化疗,因为现在是病情中期,越早介入越好。这些建议都被我爸回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倔,为此我们父女大吵了一架。

我把这几年的积蓄和借来的几万块钱全交给他,让他带回去给我妈治病。他说,想去大城市看看除了放化疗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爸不让我回去照顾我妈,说凡事有他,我“去了也是吵架”。

那年10 月,他半个月没有打来电话,我一通电话轰炸后,终于打通了视频电话。

“女儿,我在外面耍呢!你妈的病情稳定些了,我也不忙,出来放松放松。”可能看见了视频里的自己,他下意识地擦着已经磨破皮的额头。

“你宁可跑到五台山去磕头,也不愿听我的建议,你这样算什么啊!”

回来后,他带回一大堆偏方,甚至开始自学针灸。闲的时候,他就给各家医院发邮件。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这些“荒唐”举动。

直到11 月下旬,事情似乎有了转机,爸爸兴冲冲地给我打电话,说他去山西时认识的一个户外徒步的医生给了他一些建议。

“他说西北有个什么重离子医院,不用放化疗!”

“那么多大医院你不去,干吗跑那么远?”

面对我的质疑和愤怒,爸爸说:“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把弟弟交给我之后,带着妈妈坐上了去武威的火车。

他会给我发微信。

“女儿,医院大厅还有人弹钢琴,真好听啊。

“女儿,医院请的国际专家,制订了老厚的治疗方案,你妈有希望啦!

“女儿,病房里每天都有阳光照进来,窗户外面有棵树,特别像咱们家的无花果树,真想家啊!”

……

每天都有好消息,但又没有一条在说治疗的进展。

除夕那天午后,我在家里包饺子,爸爸打来视频电话,说:“女儿,你妈要跟你说话。”他翻转摄像头,妈妈穿着病号服站在体重秤上冲我笑。

“女儿,有个好消息,我胖了10 斤啦!新年快乐!”

3 个月后,妈妈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捧着鲜花跟她开玩笑,我可不像某些人,送硬邦邦的月饼。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这么跟她开玩笑。母女间的很多事情,在生离死别和虚惊一场之后,既然说不清楚,不如就这么付之一笑吧。

办理完出院手续,我特意去感谢主治大夫。

“有时候想想,他们实在是太倔。”

“也不能怪他们。一般来说,常规的放射治疗,不可避免地会对她仅存的一个肾脏造成损伤,反而达不到预期的治疗效果。”

仅存的一个肾脏!

这句话仿佛一道闪电瞬间击中我,让我怔愣在那儿。

“你弟弟发烧了……”

“不能放化疗……”

“你妈不让你照顾她……”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上手术台那天她没有出现,为什么我能那么快匹配到肾源,为什么爸爸一直不让我去照顾妈妈,也从来不跟我解释她不接受放化疗的原因。

一切都是因为,我身体里这颗肾,是妈妈的。

我拿着办好的手续,恍恍惚惚地走到大厅门口,看见他们朝我这边挥手。妈妈问我怎么哭了,我摇了摇头,原本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什么也没说。

回到市里,爸爸借来一辆车,妈妈说回去的时候往东边的镇子绕一下。绕道会途经那片麦田。那天下着雨,烟雨蒙蒙之中,麦色青葱无垠。

妈妈让把车停在路边,我们俩撑着伞,沿着麦田和小河边走边聊。

她问我:“那天,就是晒书的那天,我翻到一句话,记不起来了,好像是说,杨柳怎么,雨雪怎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哦,说的就是现在这样吧?”

“那年你去上学,好像就是在那儿,坐在桥边发呆,我怕你想不开,远远看着。”

原来,我高中住校那段时间,每次离家,她都偷偷跟在后面。

“你离一中就差8 分,要是有那10 分加分……”

“以前的事,就不要再说了。”

我们往回走着,低沉的云天深处,雨水越来越疾,旁边的麦田上是来时留下的浅浅的泥脚印,好像我们母女这么多年一个又一个的误会,也好像彼此遭受的苦难。如今,它们被雨水填满,反倒闪出水晶一般的光芒。

“你的脚印比我的深。你吃得太胖了,该减肥啦!”

“是你太瘦了。”

“胖点好,胖了真好啊。”泪水从我脸上肆意地流下。

雨幕中,我看见爸爸和弟弟在朝我们挥着手。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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