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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欧亚大陆视域下山东汉画像石透视法再探究

2023-10-25毕志成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天工 2023年16期
关键词:车马平视画像石

毕志成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汉代作为我国古代第一个长期稳定的王朝,具有持久且旺盛的生命力。山东省出土的汉画像石数量居全国之首,全省约有半数以上的县、市出土有汉画像石,为数二三千之多。山东汉画像石题材丰富,墓葬形制多样,在画面透视布局方面具有极强的分类特征和秩序性原理。关于汉画像石透视,学者王建中认为:山东、河南、江苏等地的汉画像石构图涉及多种形式法则,遵循了散点透视布局法,散点透视又包括升降展开的高远法、横向高低展开的平视法、远近距离展开的深远法①王建中:《汉画像石通论》,紫禁城出版社,2001,第485-489 页。;学者蒋英炬、杨爱国则认为:汉画像石的构图方式主要是指画面空间的表现以及画面空白的处理方式,并把汉画像石透视法主要概括为散点透视法、横排斜视法、鸟瞰散布法以及焦点透视法②蒋英炬、杨爱国:《汉代画像石与画像砖》,文物出版社,2001,第165-167 页。。从另一个角度思考,汉代时期开辟了丝绸之路,中西方文化交流空前繁盛,汉画像石中空间透视法的运用,与西方艺术的部分特征相似,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缪哲教授提出:画像石是一种二手艺术,其图像题材应借鉴和模仿其他的艺术载体,如壁画、漆器、铜镜等③缪哲:《汉代艺术中外来母题举例——以画像石为中心》,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2007,第15 页。。

一、山东汉画像石透视分类特征

山东汉画像石最早多出现在西汉早中期的石椁墓中,早期雕刻图像较为简易,多为玉璧、柏树、几何形等图像。大致至西汉中晚期,画像石图像题材逐渐丰富,汉代工匠开始把日益丰富的图像无规律地布置在石椁墓的雕刻图像中,即采用散点透视法。山东汉画像石发展至东汉初期,石椁墓画像石逐渐衰退,更为硕大的石室墓、墓阙、祠堂等新型葬墓建筑开始涌现,此时期“横排平视法”开始出现并广泛运用,此类透视画面中物象完全处于一条水平线上且呈横向排列,物象之间只能通过姿势动态等才能辨别出位置。此外,如何在“横排平视法”的基础上表现多个物象的空间关系?汉代工匠开始尝试通过把组合物象视点前移或斜移来改变物象之间的空间关系,从而形成一种空间的纵深感。这种方法可以归纳为两种透视法,即“横排重叠平视法”与“横排重叠斜视法”。这两类透视法在东汉中晚期出现居多,“横排重叠平视法”是多个物象之间相互叠加,但所有物象的视点仍在一条水平线上,而“横排重叠斜视法”则是将组合物象的视点从正面移向斜侧面, 物象沿斜向纵深空间排列,形成纵深的空间透视效果。这两类透视法通常多表现阵势浩大的车马出行图。

以上几类透视法在运用时不完全是独立出现的,通常在画面不同分层的基础上,采用不同类型的透视法组合,形成一种多维度的画面空间效果,如济宁嘉祥县城南南武山出土的东汉晚期(公元147——189 年)的祠堂汉画像石中就运用了此类组合透视法(见图1)。此类组合透视法的运用还有很多,在部分山东汉画像石中还发现汉代工匠试图运用正面、背面的短缩法处理图像,如济宁嘉祥县武氏祠、济宁宋山小祠堂汉画像石中出现的正面和背面单人骑马图等①傅惜华、陈志农:《山东汉画像石汇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第468,496 页。。而山东汉画像石中在处理建筑、家具等矩形物象时则多采用“远大近小”透视法,这与我们现代认知的“近大远小”焦点透视法完全相反,这是汉代工匠处理汉画像石中一切矩形物体的一贯原则(见图2)。

图1 济宁嘉祥县城南南武山出土的东汉晚期的祠堂汉画像石

图2 山东费县潘家疃出土的东汉时期的汉画像石

二、与古欧亚大陆艺术比较

从更广泛、更久远的角度考虑,山东汉画像石中这些空间透视法与古欧亚大陆艺术的部分特征十分吻合。中国石刻艺术图像从“纹样化”向“自然写实”风格的演变要晚于西方,两者演变年代存在巨大差别,西方艺术形式通过“欧亚草原”涌入并开始影响本土艺术。汉代丝绸之路开辟后,中西方文化交流更加繁盛,因而汉画像石的部分艺术特征受到外来文化的影响和启发,应符合常理,但这种影响程度又有多大?我们已知早在古埃及、两河流域文明,就多采用“横排平视法”表现人物、动物等图像,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一条水平线上,如古埃及早王朝纳尔迈调色板上描绘的图像(公元前3200 年)是纪念国王纳尔迈统一上、下埃及的历史功绩,画面物象采用“横排平视法”排列在象征地面的水平线上,可以说古埃及艺术的许多特征由此形成。但这种画面布局方式似乎不完全是古埃及人的专利,两河流域文明亦是如此,如乌尔城皇室墓穴的乌尔王军旗 (约公元前2700 年)同样采用了此类透视法,画面分为三层,人物多运用“横排平视法”,而拉车的牲畜则呈横排式重叠组合布局。早期的米诺斯文明,在克里姆特地区发现的一座小石棺(公元前1450 年——公元前1400 年)上描绘了举行殡葬仪式的场景,画面布局也相似。以上画面的构成原则可以说是近东以及地中海地区早期文明的一种普遍特征, 古赫梯帝国、古希腊、罗马、亚述帝国以及波斯帝国艺术基本承袭了这种配置原则。

虽然上述西方旧有的艺术形式与汉画像石所采用的空间布局法极为相似,但我们还不能只因上述这些相似性,就断言汉画像石的这些特征就是受外来文化影响所致。关于横排分层布局,Mary H.Fong 以秦代时期陕西省凤翔县出土的一块五层布局的画像砖为例(公元前221 年—— 公元前207 年),他认为:“这种横向分层式布局一点也不新鲜,它较早出现在一些晚周时期青铜壶、罐等容器的表面上,并且明显在汉画像石、画像砖的雕刻中得以延续。”②Mary H.Fong,Discoveries in Ch'in and Han Representational Art Archives of Asian Art(Duke University Press,1979),p.31.同样,此类横排平视构图也不排除借鉴了汉代旧有木制建筑结构。而关于汉画像石“横排重叠平视法”“横排重叠斜视法”车马图,缪哲教授认为:中国艺术中的车马图,最早见于春秋与战国之交的青铜器物上,以旧金山M.H.德扬纪念馆收藏的战国铜壶上的车马图等为例,画面表现的车马均为对称式反向布局,可称为“古风型”,“古风型”车马图是从中亚和高加索地区经蒙古草原(或今甘肃、新疆地区)传入的,而到战国中晚期,一种重叠式组合的新型车马图逐渐取代了这种“古风型”车马图,如湖北荆州包山大冢出土的一件漆器上的车马图,在“古风型”车马图的基础上,为了表现多马匹组合的空间关系,则出现了视点上移和前移的处理手法③缪哲:《汉代艺术中外来母题举例——以画像石为中心》,博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2007,第22 页。,由此出现了“横排重叠平视法”“横排重叠斜视法”。以上论断确实有道理和依据,图像的演变也合乎推理,但尽管有如此明显的相似之处,我们还不能排除类似构图组成是独立出现的。此类相似透视法在古代玛雅文明艺术中能找到大量案例,玛雅文明直到他们被发现时才与其他文明接触,如,古玛雅文明中(2——9 世纪)和后古典主义时期(10——16 世纪)的壁画、陶瓷装饰上物象大量采用水平排列和重叠排列的手法,如古玛雅文明博南帕克壁画(约公元250——900 年)等。我们可以将此归因于不同文明下古代艺术家的共同目的和意图。

而学者Sophia-Karin Psarras 则提出,汉人使用了西方四分之三面透视法惯例,这类透视法是在公元前6 世纪(尤其是公元前6 世纪中叶)古希腊黑绘陶瓶上发展起来的,约公元前500——公元前480 年,随着红绘彩陶的出现,此类透视法得到更普遍的运用①Sophia-Karin Psarras,Sources of Han Décor: Foreign Influence on the Han DynastyChinese(Archaeopress,2020),p.30.,学者将汉画像石中的“横排重叠斜视法”,与古希腊陶瓶上的车马图进行了对比,并认为这是汉画像石受西方艺术影响的实例。笔者认为,这种布局的相似性,确实存在受传播途径和影响的可能。Sophia-Karin Psarras 的上述观点也并非十分严谨。首先,古希腊瓶画以及古希腊、古罗马的钱币等物品上的四分之三视角车马图,多数情况马匹视点布置在同一水平面上,而汉画像石运用的透视法,物象沿斜向叠加,物象视点均沿纵深空间布局,不在同一水平面上;其次,西方的四方之三视角车马图,大多表现出较强的体积纵深感,而汉画像石中的车马图均为平面性的表达。笔者认为,汉画像石艺术中通常可以通过高远、深远的形式来表现画面,因而会产生一种平面性且斜俯视效果,或许这种排列组合方式是汉人一种高远、深远空间的意图表达。通过对比,两者还存在差异,这或是受西方之影响,但不排除此类透视布局同样是不同文明自身发展孕育的产物。

有些图像空间布局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可能性更大。这里涉及汉画像石中短缩法的运用,如济宁嘉祥县武氏祠、济宁宋山小祠堂汉画像石中出现的正面和背面单人骑马图等。在西方,古罗马自然科学家Pliny the Elder 早已指出,古希腊画家Pausias of Sicyon(公元前4 世纪上半叶)的作品最大的新颖之处在于在绘画中引入了一个新维度,画家绝不从侧面画物象,而是从正面画,这样动物的真实尺寸会更加突出②Jorge Tomás García,“The Limits of Greek Painting: From Mimēsis to Abstraction”(Selected Essays from the 2017 Symposium on the Hellenic Heritage of Western Greece,2017),p.325.。短缩法产生于西方,且在各类古希腊、罗马艺术中应用极为普遍,这种技法是古埃及正面律的重要演进。汉画像石中这种短缩法的运用,在东汉时期昙花一现,并未根植于中国艺术的深层,汉画像石中短缩法的运用很可能是外来文化深入汉代本土的体现。烟台市福山区出土的东汉时期的汉画像石中的车马出行图,图像采用阴线刻,整体图像明显区别于其他汉画像石中车马出行图的空间配置法,采用了较为典型的类似四分之三面短缩法的方法,描绘的车马图像造型准确严谨,且有较强的纵深空间感。这或许可作为Sophia-Karin Psarras 提出的受古希腊四分之三面透视法影响的实例。同样,在朱鲔画像石祠中透视法的运用更为成熟,画面与物象多采用短缩法进行表现,图像雕刻也更为精美。以祠堂西壁为例,画面中描绘了盛大的宴饮场景,人物大多采用四分之三面短缩法,人物体积圆融饱满,遮挡关系自然生动。更为精彩的是画面中各类器具均采用写实的短缩法进行表现,生动逼真,此外,画面中两侧的屏座均朝向中间立柱方向,表现出极强的空间纵深感,这类透视法的运用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犍陀罗艺术风格影响所致。祠堂西壁左侧下方带有佛教莲花瓣纹样的器具也证明了此论断。正如郑岩教授所说:“到2 世纪末,中国艺术内部已蕴藏了多种可能性,我们无法假设东汉王朝如果不在短时期崩溃,中国艺术将走向什么样的道路,汉代人也想象不出以‘像教’为特征的佛教艺术能够在后来形成何等规模和影响。”③郑岩:《视觉的盛宴——“朱鲔石室”再观察》,《美术史研究集刊》2016 年第41 期,第102 页。

汉画像石“远大近小”透视法是汉代工匠处理矩形物象最常用的空间表现形式,且此种透视法的运用贯穿了整个中国古代美术史。此类透视法同样广泛应用于古代西方艺术中。两者的这种相似性,可代表两者互有联系?答案是否定的。通常视觉艺术的创造者会使用巧妙的几何图像来创造一种可能会欺骗观众的错觉,这种类型的作品基于使用光线导致图像的透视和失真④Jorge Tomás García,“The Limits of Greek Painting: From Mimēsis to Abstraction”(Selected Essays from the 2017 Symposium on the Hellenic Heritage of Western Greece,2017),p.326.。这种类似于“远大近小”透视法,可以理解为一种视觉感知现象,很可能是不同文明各自产生的原生现象,而各民族间并无交集,散点透视法也是如此。

三、结束语

综上所述,通过对山东汉画像石不同透视法的分类研究,并与古欧亚大陆艺术进行比较,可清晰发现两者确实存在诸多相似性。然而山东汉画像石中一些透视法的出现,如“横排平视法”“远大近小”透视法等,应是汉民族艺术自身发展演化的产物,是不同文明各自产生的原生现象,两者并无交集;而山东汉画像石中四分之三面短缩法以及正面、背面短缩法的运用则应是汉代时期受西方犍陀罗文化影响所致,这也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的重要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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