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双鱼

我坐在他身边，跟他说，爹，你要好好活着，我已经没有娘了，要是你也死了，我就没有家了……

1

记忆中，他脾气总是很暴，動不动就大声训斥我和弟弟，打骂也是经常的事。但我最讨厌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懦弱和怂，觉得他不配做个父亲。

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邻居小男孩来我家玩，小男孩抢我弟弟的玻璃球，我不让，小男孩就打弟弟，我一看立即就一把推开了小男孩，小男孩和弟弟都倒在地上，两个人都哭了。

邻居奶奶一听宝贝孙子哭了，过来不依不饶，说我欺负他们家孙子，非得要求当面看着他把我打一顿才肯罢休。

我一看情况不妙，撒腿就跑，结果他一巴掌把我从台阶上打得趴到地上，牙齿都磕破了。我痛得大哭起来，邻居奶奶才领着孙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一刻，我恨死他了，觉得他不配做父亲。

不仅如此，每次母亲和奶奶吵架，他都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巴掌打在母亲脸上。母亲为此，丢下我们，偷偷跑回娘家数次。

每次母亲走后，我们姐弟两个都会面临恐惧和挨饿的状态，不仅没有饭吃，还会被他骂。

记忆中，母亲每次都是走了不过一两天，就又回来了，据说又是父亲带了礼品去姥姥家将她请回来的。

那时候，弟弟每每都被母亲带回来的好吃的迷住，开心得不得了。

可我不吃，我恨那些东西，更恨他，觉得他不配做丈夫。

2

我稍微大一点，便开始公开地讨厌他，处处和他对着干。

家里来客人了，他招呼我进屋：“大平，快看看谁来了？”

我翻着白眼，噘着嘴说：“不看！不看，就不看！”

气得他当着客人的面，就想追出去给我个嘴巴子，可我早跑得远远的了。

在学校惹了事，老师叫家长。

我说：“我娘不在家，我爹死了。”

他气呼呼地来到学校，献媚般地给老师道歉，说客气话。说完，当着老师的面，就一把把我从凳子上提起来，“你爹什么时候死了？！”

家里包了饺子，我就到猪窝旁边去吃，只吃周圈的饺子皮，饺子馅都倒出来喂了旁边的老母猪。

他看见了气得够呛，瞪着眼睛问我：“吃一口白菜能毒死你不？”

我说：“能！”

啪！他气得一个巴掌打过来，我就趴在了地上。

……

我那时候都是狠狠地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远走高飞，离开他！

小学四年级时，听说考上重点中学可以住宿不回家，我突然心动了——如果能够考上重点中学，我就可以离开他了！

于是，10岁的我，突然开始拼命学习，一认真起来才发现：

原来数学这么有意思，语文也这么可爱。成绩竟然突飞猛进，年底的时候竟然考到了第三名，还领了奖状。

到五六年级的时候，成绩已经稳稳地保持在了前三名，偶尔还考第一名。小学毕业，稳稳地考上了能够住宿的重点中学。

我高兴极了——从此，我可以不必在家里住了！

他开始在外人面前夸口：女娃子要是有出息，我也一样供她读书。

我听了心里鄙夷地一笑，终有一天，我会长出丰满的翅膀，飞到让他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初中三年，我只有周末回家，我从来不主动和他说话，他说什么我也懒得和他犟嘴。我们的冲突渐渐少了。学校里的事情也偶尔和他说上一两句。

到了中考报考志愿时，他说，选择正定中学吧，虽然是区重点，但离家近一些。给你买个漂亮的自行车，每个月可以回家一次。辛中是省重点，可是太远了，要先坐汽车，再转火车，3个小时才能到。

可是，我才不会听他的，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辛中。

拿到辛中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的心情爽到爆——我要离开他300里了！我这下终于逃离了他！

3

可他仍然很讨厌，要求我每次到校后立即打邻居家电话，给他报平安。懒得跟他较真，我都照做了——反正家里没有电话，打电话都是和邻居婶子说话。

高一第一个学期放假回家，一进家门，他和母亲两个人正在扎草。看见我，他一下子扔下扎草的工具，高兴地说：“胖了胖了，头发剪了之后跟个大人似的了。”

紧接着，他又问：“钱花完了没有？饭菜好吃不？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懒得理他，哪儿那么多话？我只跟母亲说，娘，我给你讲讲坐火车是什么样子的。

我假装不看他，跟母亲讲一路的经历，讲学校里的饭菜，讲我一顿可以吃三个馒头……

他在一旁偷偷地听着，喜悦也偷偷地爬上脸庞。吃饭的时候，他开始给我耐心地讲一些不相关的事情：

比如，汽车上，不要和陌生人随便说话；在学校里吃饭一定要吃饱，晚上学习不要那么晚了等等，反倒不怎么太在意我的成绩了。

半年多没有见面，那一刻，我突然不那么讨厌他了，心里暖暖的，觉得他原来也有脾气好的时候。

我在心里暗暗地发誓，要好好学习，让他以我为荣。

然而，高考完分数下来，我的分只够大专线。他说大专就大专吧，只要不下地劳动就好；

然而，我到学校才知道，我这个分，是不能上大专的，因为我英语成绩0分，这只是四门课的分数，考试无效。我为啥英语成绩0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太丢人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泣。他过来敲敲我的窗户说，不要哭了，我们想办法复读一年吧。

那一刻，我突然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如此懂我的心？

然而，没过几天，他却突然得了脑血栓，整个人从架子上摔下来，左半边身体瘫痪。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治病了，再也没有钱供我读书了。

母亲说，放弃吧，这是命。

虽然难过，但我认了，跟了表姐出去打工。

之后没多久，我就被叫回去了。据母亲说，是他咆哮着让我去复读，说读了这么多年了，不能前功尽弃了。

就这样，我被赶回了学校，第二年，便上了大学，离家更远了，2000公里之外。

放假回家再见到他，脾气好多了，不再骂人，看见我，也总是笑着。我好长时间都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个心？

4

然而，厄运并没有因为他脾气变好而放过他。

我上大學的第二年，他又一次脑血栓复发，右半边身子也动不了了。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他的病没有治好，而且连语言功能也失去了，只能咿咿呀呀的发声，再也说不成一个清晰的字，和他交流变得异常困难。

但我们的关系好多了，我放假回家，开始主动坐在他身边，汇报我在学校里的一切，功课怎么样，饭菜怎么样，业余怎样活动等等。

大学二年级，我谈了男朋友，家很远。他知道后不怎么高兴，但也没有阻挡。我知道，他担心我真的要远走了。

毕业分配时，我突然那么强烈地想回家乡工作，想隔三差五地看见他，离他近一点。老天帮我，让我回到了离他不到40公里的省会城市。

一家人又要团聚了，本是一桩高兴的事。可没多久，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母亲，却突然病逝了。

这对他打击很大，他好几天都不吃饭，想跟了母亲一起走。

我坐在他身边，跟他说，爹，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是也死了，我就没有家了。

他听后，坐在椅子上呜呜地哭起来，眼泪流了一脸。

5

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弟妹照顾他吃饭。

他不吃，一直用手指着弟妹，谁也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最后，弟妹把碗一扔，生气地说，“我伺候不了你了，让我姐姐请假回来吧！”

他拼命地点头——原来他是想见我了。

我请假回家伺候了他几天。

那几天，他一直看着我笑。像个孩子一样听话，眼睛一步不离地看着我，仿佛一个孩子看着妈妈。我转过身，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年轻时脾气暴躁，最后却柔弱成这样。

这之后没多久，他就安静地走了。他不能说话，没有遗言，我不知道，他最后的时刻，可也有话想留给我？

他已经离开我们10多个年头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我常常想他，梦里梦到他。

如果他还在，我还想坐在他身边跟他说说话，那怕还像小时候那样，让他打我一巴掌，听他骂我一顿也好。

可是，再也不能够了。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一开始就做个听话的孩子，再也不惹他生气。

可是，来生，还能聚成今生的原样么？

韩山志摘自“城市微小说”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