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
2023-10-23李云
李 云
1
洁净的高脚杯被倒扣在米黄色的台板上沥水间,刘倩将有点粗的手指伸到脸上捋了捋散发,眼睛顺势扫到窗口,对着这抹梦幻一般的落日美景,暧昧不清地笑了。她的脸上因此也晕上了一层透明的昏黄的光晕。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眼前的楼群统统被霞光拥抱,跟刘倩脸上的光晕一样,透亮又含糊不清。而刘倩所在的窗口正好处在建筑群的一条罅隙里,眼睛就可以直接与布满晚霞的天际对视,“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首诗就这么给背了出来,此情此景,令她意外又惊喜。
今晚又是一个人用的晚餐,丝绸睡衣配上精美的餐具,美意十足。食物是一块自己煎的澳洲牛排,再细致地撒上一圈胡椒粉,香气扑鼻。吃了一块之后,想想,便去倒了一杯红酒饮。为此,洗好高脚杯,水池里就只剩下两只小碟子、一套刀叉,这点洗好,她就会去切水果,再是梳洗、更换衣服……
无数个“再”拖出了最终的想法:今晚他会出来吗?
2
嫣红的火龙果作为花朵的主色,玉色梨片是花蕊也是叶片,猕猴桃片做成围栏围在边上。一份水果小拼盘做好了。手托在水晶果盘底部,端到客厅里,再放在阔大厚实的茶几上,人随之陷进孔雀蓝的皮质沙发里。
现在,刘倩要光着脚慵懒地蜷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这已经是一个人在家的第三天,将一片猕猴桃片用牙签轻轻地挑起,对着光数完身上的小黑点,这才将它送到嘴巴里吃掉了。追的剧还没有开始,广告像裹脚布又臭又长,一摁遥控板将电视关了。困意渐渐席卷上来,但又是睡不着的,眼珠子蹦到窗边,在白色窗幔不情愿地半开半合中,她看见有一蓬尘埃在光线里舞蹈——怎么会有尘埃呀?
发现新大陆一般,身子跟着站起,追着尘埃而去,近了却啥也没看见,手指落到家具上摸。朱红色的漆面如镜面光滑,指肚上却沾着一层灰尘,哎呀,的确是这几天偷懒没有擦拭。不仅没有擦拭家具,连地皮也没有拖过。反正一个人在家,脏点乱点无所谓,就当是放了几天假。于是这几天她要么是躺在浴缸里泡澡,泡到全身肿胀和发白为止;要么是穿着大红色真丝睡袍窝在沙发上追剧,看了一集又一集,跟着情节心花怒放或痛哭流涕;要么就是躺在大床上睡懒觉,那能睡五六个人的大床,即使醒来也不想立即起来,身子随意地翻滚着,自这边滚到那边,再从那边滚回来,像小时候在草地上打滚,满鼻子是泥土腥味混合着百花的香粉气。她就这样被弄迷醉了,眼睛闭上,像是又要睡觉了,实则是感觉到有人走了来,一双无形的手落在脸上抚摸着,让她忘情,就这样凭空完成了一次关于身体的探险和欢愉——真是太爱这大床了!
为此,这两天她连床也没有收拾一下,就那么凌乱着,眼睛扫到冰箱边上的大钟,快六点了,得赶紧去换衣裳。身子跟着一转,不想转快了、转急了,胳膊肘碰到柜面上的陶罐花瓶,花瓶在台面上摇晃几下落到地上碎了。“砰”的一声,巨大的破碎声吓了她一跳,脸色顿时跟涂了乳胶漆的墙壁一样白。这只古朴的陶罐花瓶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花瓶,里面的花枝都是她换的,买菜回来顺手采一支杜鹃花,或别的花枝,插进去都特别好看。枝叶投影在墙壁上,影影绰绰,浓浓淡淡……可它现在碎了,今后再也不用采花枝了,惊恐之余又特别失落,仿佛落下去的不是花瓶,而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膝盖一软,身子靠在酒柜上蹲下,捡起一片碎片捏在手上看着。看了一会儿,她想起书柜里有一瓶520 胶水,就随即起身去找。想用胶水将花瓶修复是因为小时候见过一只补过的碗,虽然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补的,但碗的确是被粘起来了,只是有一条像蜈蚣一样的疤痕盘踞其中。
眼下,要靠这瓶520 胶水粘起一个花瓶显然是不行的,胶水刚打开就将她的手粘住了,撕开的时候,像是扯掉了一块肉皮,痛得眼泪夺眶而出。嘴巴上苦笑着,笑自己傻,怎么想到用它来粘?便将胶水和碎片一起装到纸箱里,再推到窗帘后面藏着。她实在不想看到它们,生怕不吉祥……双手还随即合十祈祷着“岁岁平安”。
窗外,华灯初上。她只好重新打起精神,上楼洗脸换衣裳去。
3
衣帽间足足有一百平米,每一个衣柜里都挂满了锦衣华服。手从一排衣服上拂过,选中一条黑裙子穿上,接着又选了白色蕾丝裙,最后是一件大红裙。每一件裙子穿上身,就有不同的刘倩站出来。黑色绸缎料子,华贵高雅,神秘如黑夜下的波光,亮得高深莫测;白色蕾丝,纯情、性感,还有点小露胸;红色伞形裙摆,妖娆风情,适合去海边旅行,任凭海风吹拂……但这些裙子不适合夜走,拍好一张照片,再脱下来挂回原处,刘倩去另一个柜子找到了一件白色T 恤衫和一条黑色运动裤穿上。顺手还抽了条粉红色毛巾搭在脖子上擦汗用,接着,还踮起脚跳了跳,觉得浑身是劲。
跳着就跳到了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找口红擦,眼睛看到一条项链亮闪闪地躺在丝绒袋子上,这条项链怎么会丢在这啊……手伸过去想将项链放进丝绒袋子里,眼睛从镜面瞟过,看到光秃秃的脖子,就将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夜走其实不适合戴首饰,如果遇到坏人,不,有他呢,那么既然戴上了就先戴着吧——仿佛是为了他才戴上的。
而新涂上的口红很快又被擦掉了,因为她想起忘了刷牙。这个牙足足刷了三分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好是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恨不得将喉咙也翻出来刷刷。最后手掌摁在嘴巴上哈气,满嘴的薄荷清香。接下来要做的是喷香水和洗手。湖边黑灯瞎火,啥东西也看不清,但味道绝对不会骗人,加上湖边一直有风,所以熟悉的味道就显得尤其重要。就像她就记得他身上的味道,那热烘烘的汗味充满着男性的荷尔蒙,叫她曾偷偷地吸过一口,且感觉一点也不酸臭。只有闻到熟悉的味道,他就知道自己来了。
最后是洗手,这是关键。主要是她的手指有点粗,也许以前是细的,后来就长粗了——这两天她一直在为这个事情伤神,深知手这个东西奇妙,漂亮与否,跟身份有关,还有命数。挤一滴粉色洗手液落在掌心,双手合十轻轻地搓着,就这样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一个指缝一个指缝地抠,一个指甲一个指甲地检查,恨不得在冲掉泡沫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双纤细如葱的手。魔幻的事情自然不会发生,只得依靠护手霜来掩饰,尽量让手感细腻一点——哎呀,细腻啥呢,又不是要摸你的手……
如此犯花痴的模样,作为当局者一般是不知情的,将手举到鼻子前闻着,就又看见这个汗涔涔的男人从后面追了上来,那是跟他第一天邂逅的场景,由于已经跑了一会儿他有点喘,脚边跟着的小狗也在喘。而刘倩只是晃晃悠悠地出来走走,两个人其实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但在人迹稀少的湖边,男人看着她还在朝里走,便好心地“喂”了一声,提醒道:前面是树林,没有路灯,你好回去了。月色正好,睡了一天,身子都睡酥了,刘倩回道:没事,我一个老太婆怕啥,不会有人招惹的……哎呀,谁要招惹你啊,一阵难为情,刘倩低头继续朝前走。男人只好慢下来跟着走,呼呼的喘气像晚风吹过:你还蛮犟的哈!你没看到有个夜走的姑娘出事的新闻吗?
接着,又看了刘倩一眼:你可不像老太婆,你是……一个人吗?
几个人还用问吗?刘倩扭头看一眼,没有接话。故意说老太婆是她忽然想听一个陌生男人对她的评价。热腾腾的汗味大口涌来,男人还在提醒:一个人出来不安全,这里一般没啥人的,那边还有一大片香樟树林,你一个女人还是早点回去吧。
一个香樟树林而已,刘倩没有理会男人。男人只好跟着走,惹得刘倩偷偷地笑:你跟着我干啥呀,你不是说不安全么,你就安全?
男人哈哈笑道:你这个人思维挺怪的,你不信我也不说了。
刘倩说:我是真的还想再走走,我在家闷了一天了。虽然倔强,但也娇憨和无奈。男人就不再说啥,默默地陪在边上走。那只小狗却开始跟着刘倩的脚步走,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老是吐着舌头傻笑。刘倩俯身摸了摸它的头,它领会到善意,朝男人那边跑去,好像要去告诉他她喜欢它。刘倩也侧头跟男人说道:小狗好乖呀。
那是。随着主人骄傲的回复,小狗也汪汪地叫了两声,以示回应。
4
决定到湖边散步,主要是小区里的人太多。一到黄昏,出来走路的人一拨接一拨,三五成群,或踽踽独行,各有想法。刘倩不想参与在这里,走到西门口,就来了个转弯,直接出了西门朝湖边走去。湖边空气好,落日也好看,还有一个芦苇荡和一个香樟树林,几乎没啥人。刘倩要的就是不要有人,沿途会看见一些工地正在建设,蓝色、绿色的安全网包裹在建筑群体上,像一根根方形模型高低不一地错落着。到湖边开发是近几年的事,临湖而居,人们很是看中这里的未来。
一段路之后,刘倩走到农贸市场门口,再过一座桥,经过两个厂房,拐进一条巷子,离湖就近了。一对刚下班的小夫妻骑着电瓶车来买菜,呼啦一下,车子就停在刘倩的腿边。忙碌了一天,女子的头发散乱,脸色疲惫,好在年轻,精力充沛,从电瓶车上一下来,就一路小跑着直奔菜场而去,身影轻盈——跟过去的自己很像,口袋里没几个钱,却也能将日子过得兴致勃勃风风火火。再晚回家,都会弄一顿好饭吃,所谓的好饭并不是有多少菜,菜有多好,这是一个态度,不能少的一个环节,哪怕就炒一个四季豆也好吃。干了一天的活,回家吃一碗热饭长力气,对于生活很是容易满足。
哪像现在,人啊,都会变的……想着,刘倩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晚风轻拂,发丝飞扬。
嗨,来了啊。
刚出巷子,男人的声音随之传来。抬头一看,就看到他带着小狗站在十步之外在朝自己笑。他们怎么到这里来了?明显还等了一会儿,莫非是来接自己的?他很期待见到自己?嗯,来了。刘倩温柔一笑,心口宛如湖水荡漾了一下。顺手就做起一道算术题来,计算他从香樟树林来到这里,足足有三公里的路程,接到自己再一路走回去,还要担心安全再送自己回来,这一来一去再一来一去,这一晚上要走多少路啊?
如此一来,你不感动谁感动?刘倩叫一声“小宝”,小宝吐着舌头屁颠屁颠地朝她奔来,直接扑进她的怀里。刘倩抱着它,不停地说“谢谢”,还一口一个“你真好”,就在这“谢谢”和“你真好”中,她跟在男人身边朝湖边走去。身边很快出现一片待开发的空地。空地里长满开着白花的野草,沉甸甸的黑夜、涟漪微漾的湖水,托举起一片清香迎面跑来。晚风习习,月色溶溶,花朵儿摇曳生姿,总像有个人在某个地方跳跃。是狐仙还是女鬼?刘倩禁不住加快脚步跟上男人的步伐走,任那呼呼的喘气在左耳边撞击。看到男人抬起胳膊,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她也跟着将手抬起,扯了扯脖子上的粉色毛巾,轻轻地在脸上点了点。因担心将脸上的粉擦掉,她的动作就跟男人的显得不一样,反倒是粉嘟嘟的毛巾将脸衬托得十分好看。男人不由得朝她靠近了一点。
可以看出,两个人都在细微地感受着彼此,虽然只默契地走着,也没有要加微信的意思,遇见了就走,但真的只是遇见么,第一天晚上是,第二天晚上是,这第三个晚上了,都到巷口来接了,还算是遇见?就刘倩自己而言,这整个一天可不是在等着天黑?出来之前还花了大把的心思洗手、换衣服,这都洗给谁看换给谁看的啊,一目了然。但两个人不打算拆穿,见了就搭讪聊几句,偷看几眼,暗地里惊喜一下,再回去猜猜她(他)是谁,这种感觉奇妙又刺激。起初的半条路两个人还走得很是拘谨,胳膊甩不开,气不敢大出,或近或远隔着点。但走过空地,进入芦苇荡,他开始紧跟着不放,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会慢。月亮又大又圆,刘倩停下来看月亮,他也跟着停下来看。热烘烘的汗味和呼吸一阵一阵地拍打在耳际,直到这时,两个人才会隔着月光互看一眼,开口说话。就眼前的景物随便说说,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只小狗,他告诉她狗是从路上捡来的,一见如故,跟了自己好些年了。小狗也很乖,简直是通人性,晚上会睡在房门口守着,他给它取名叫小宝,有时候也叫“乖儿子”。小宝乖巧,一直在不近不远地跟着,偶尔会对着路边的小草滴两滴尿,或咬咬草尖吃着玩玩。然后,又会加快步伐追赶,还会跑到刘倩的腿边蹭蹭,刘倩就跟着男人唤它“小宝”。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外加上一条欢蹦乱跳的小狗,一起走在月色溶溶的湖边,无意间就营造出一幅和谐的家庭画面来。刘倩恨不得就这样走下去,眼睛落在湖水上荡漾一会儿,又跑到芦苇荡里撒个野,再跟着小狗蹦跶一番,什么荒凉,什么恐惧,都变成浪漫的情调,之后,她就对着地上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羞答答地抿嘴笑。好似真的被男人抱住了,耳朵一热,站定盯着男人的背悄悄测量,高1 米78 左右,体重160,有高度、有力量……无意间,刘倩就将他的背跟家里的大床联系上了,感觉都是那么宽阔,宽阔是可以尽情想象的,也可以就一些想象推波助澜……
5
于是,去湖边夜走,愣是让刘倩成为了一个有秘密的人。一个有秘密的人,气质就会神秘,且眼神飘忽,貌似总在努力穿越眼前的事物,抵达到另一个境界里去。送别出去的眼神,有风有云有霞光,而别人看她,则只看到她“目中无人”。只有她自己知道眼睛里是站着一个模糊不清但汹涌着一股汗味的男人。
男人住在湖边的树林里,像隐居——为啥要隐居在香樟树林里呢?他不会是……
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来。这来自湖面的风,湿漉漉的,自带水汽。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水汽变成泪珠滚落下来。刘倩忽然有点忧伤,生怕男人住到树林里有难言之隐。因为这里原本是农田,前些年,树木生意好,大家一窝蜂在农田里改种香樟树,结果没有卖出去的树便永久地滞留下来,好比湖边这片树林——不知不觉中,两个人已经走到树林边。
树林前面的路面上,安置了一个集装箱在那里,这就是男人睡觉的地方。你为什么要住到树林里来呀?心里再次生起疑问时,刘倩就刚才猜他可能是隐居而无知地笑了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玄妙的事,什么隐居,这人哪能像蜜蜂住在蜂箱里呢,闷在里头气都出不来!就在这时,她还注意到树林里有一些树已经被锯掉树冠,光秃秃的树干顶上包着白色塑料膜,一圈绳子搁置在边上。
你要卖这些树?刘倩转头问男人。
嗯,选好的卖,不好的就不要了。反正工程队马上要进场了。男人看着树林回答。
什么工程队,这里要干啥啊?刘倩不得不为自己啥也不知道而自卑起来。
一个大酒店,你不知道吧,这里马上要建一个临湖大酒店,听说还是五星级的。要依靠这个湖做湖景房,今后你朋友来,就可以来住了,你的朋友都是达官贵人吧。
什么达官贵人?你不要作践我……刘倩差点嚷出来,右手立马捏住左手放在小腹上,随着手指慢慢打开,紧张地抚摸着一根肉肉的手指顿觉男人的话十分刺耳,他不会看出自己只是个……但她很快又故作镇静,不相信他有这么好的洞察力,这大晚上的能看出个啥?随即,将头耷拉下,对于这双手,她一直不自信,因为再怎么清洗和保养,哪怕是擦掉一瓶护手霜,曾经的印记会一直存在,一看就是一双干过很多活的手!心底里就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像一个人在呢喃,受到安抚一样,刘倩俯身蹲下,手落在小狗的背上捋着:你喜欢喝酒吗?
喝酒?对于这个貌似随意的问题,男人却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喝酒吗?你看你住这种地方,除了跑步要是再不喝点酒,你不会怕吗?原话是想说你不孤单吗,但又觉得没必要搞得文绉绉的,喝酒壮胆更直接。
喝酒啊……男人沉默一下说,以前喝的,现在,现在不喝了,喝酒惹事……
能惹啥事啊,我晚饭就喝了一大杯红酒,你看脸都是烫的。说着,就将双手捧在脸颊上,好像在替男人捧着。但很快反应出这样做太轻浮,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显摆啥,看着男人阴郁的侧影暗自吸了一口气。正巧月亮被一块云遮住,眼前黑黢黢的,加上他穿的又是一件黑色T 恤衫,整个人就成为一个黑影杵在那里,心事重重的,刘倩忽然心疼了一下,猜他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你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喝杯水?黑咕隆咚中,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坟墓中发出来的,成了一个又冷又硬的叹息。朝起站时,下嘴唇被从领口甩出来的项链吊坠碰到,刘倩这才想起脖子里还戴着一颗大钻石。心一慌,赶紧又将吊坠塞进领口。月亮也在这时破云而出,月光再次如水笼罩下来,就在这一暗一明中,刘倩迟疑上了,要去吗?去干啥呢?这个毕竟才见过三次面的人还是个陌生人,假如就他一个人住着,你一个女人跑去,算啥呢?不要吃了哑巴亏还没了命,那新闻、抖音里不是常有报道,夜跑的女子好几个都……劫色劫财,就算自己这个年纪啥也不是,可脖子里有颗大钻石呀,可不好随便去……不不不,不能这么鲁莽,得赶紧离开……
不不不,我得回去,时间晚了,家人要找的……刘倩拒绝道。但就在准备抬脚时,脚踝处传来一阵痒,小狗在用鼻子蹭她,还用舌尖舔了一下,一阵酥麻,腿软了。转个身,小狗还用毛茸茸的尾巴挠起来,扭过来的眼睛充满期许,各种示好,极力帮主人邀请着。刘倩差点就冲动了,说去,我去,这有啥好怕的,难道他还将我吃了不成?正要开口间,却见男人走过来蹲下,手抚弄在小狗的头上说:人家会怕我们的,我们回家了。小狗不理会他,索性前肢朝前趴去,趴在地上吐着舌头耍起赖来。男人的胳膊恰巧碰到刘倩的小腿上,一阵异样的感觉传来,刘倩苦涩地笑了一下。
一阵晚风拂过,男人热烘烘的气息吐在刘倩的脸颊上:我知道你不敢去的!你怕!
6
一辆车子驶来,强烈的灯柱像X 光打在两个人身上,将两尊肉体洞穿。我怕,怕什么,手落到胸口,捏住钻石吊坠,如果没有戴这个出来就好了,但戴了这个就不能随便跑,如果弄丢可是一大笔钱……是的,最怕的是弄丢这条价值不菲的项链!
好在返身往回走中,男人没有跟她计较,好似邀请本来就只是一个玩笑话,那个宛如大箱子的房子那么简陋,连个招待客人用的杯子都没有,她要是真去了尴尬的还是他。于是,送刘倩安全回到巷口才是真的。刘倩呢,自然也感知到后面的脚步声,但她尽量不让自己回头,尽量不去看他,怕被感动,也怕他再邀请。
最最关键的是,男人来接了自己,又陪着走了一圈,再送回来,还要看着自己站在明亮的路灯下才放心,他,他这是图啥呢?他白天都挖了那么多树,累都累死了,对了,那么树林里一共有多少棵树呢?就算一天挖10 棵树,他还要挖多久呢?天气越来越热,他一个人光着膀子奋力地挖……哎呀,这,这也太累了吧!
于是,为了能够让男人早点回去休息,刘倩开始奔跑起来,晚风迎面打来,又从耳边呼呼吹过,男人汗流浃背挖树的样子跟着风跑,刘倩便越跑越快,只想跑快点再快点,恨不得一步到家。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掉了也没有注意到。
汪——
汪汪——汪……
小狗代表男人在道别,很是不舍,吐着舌头呼呼地喘着气。刘倩也气喘吁吁地从巷口的灯光里转身,却只看到白影子一晃。而男人身上的黑色T 恤衫早已淹没在黑夜里,看不见了。但刘倩仍旧看着说了一句“晚安”,咧开嘴巴粲然一笑,嘴巴里轻快地哼起了歌儿,接下来的路,就总感觉身后有男人和小狗在保护着。就在这种被保护中很快回到了家——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出门忘了带钥匙。各个口袋摸遍,啥也没有。看着冰冷的大铜门,她想起钥匙根本就没有拿出来。对,就在刚要出门时,大头(她的丈夫)打来电话,他喝酒了,在找她回去。说好久不见她了。这几天不回家要帮红姐看房子,他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为啥还要打电话来找呢,你在想啥,不放心啥,刘倩的口气就有点不耐烦:回家,就知道回家,回家有的吃么,你不是不知道红姐这一个星期给我多少钱……刘倩的本意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因为要赚钱就只能选择不回来,可口气不好,大头生气了,话就不好听了,因爱生恨:滚,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不许再回来!我没你这个女人!你这个死女人,别以为我没有你不行……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反了啊,刘倩气得脸色煞白,一脚跨出大门,就将放在鞋柜上的钥匙给忘了!
没带钥匙,这可不行,虽然屋里没有开火炖什么,但屋子里没有打扫,还有一箱子破罐子的碎片也没有倒,还有这身衣服也没法去换,项链还在脖子里,床上也没有整理……一想到这些事,刘倩就急得直跺脚。摸着大铜门的密码锁突然还恨起了红姐,对,都是她不信任自己,才只给了一把钥匙,连个密码都不肯给,她就是防着的,既然要防着还要我看门做啥呢?
为此,刘倩也不敢随便叫开锁匠来,既然人家不信任你,连个密码都不给你,只给你一把手动钥匙,那么你要是叫了陌生人来开锁,房主的信息怎么填,这也要红姐同意的吧?哎呀,早知这样就不动她东西了,此刻,刘倩忽然认识到错误,也就是说,因为进不了门,你刘倩就只是刘倩,你住在这里就只是帮红姐看房子……哎,都怪自己太轻浮,掏出手机找到红姐的号码看着,良久,仍旧没有勇气将电话拨通,虽然已经想好就说今晚风大,是倒垃圾时风将门关上了。问题是,作为一名称职的家政工作人员,培训中就有这一项,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再者,红姐对你这么信任,你怎么能没好好看好屋子呢?这不是辜负了她的信任么,难道你忘了听到她要将这个家交给你一周,当时你可是信誓旦旦表示一定会看好的!
不料,就在心神不宁间,手指却无意间点到手机屏幕,一阵音乐响起,竟无意打开了跳广场舞的APP,欢快的舞曲随之响起,为了防止打扰到别人,她将声音调小,对着耳朵听。从听筒里传出来的舞曲直接扑在脸上,怎么有点像男人那有点喘的呼吸,热烘烘的,臊得心里一热。对了,不能告诉红姐钥匙的事,这要是她火起来让自己回去住,这下就不好去湖边了。不去湖边就再也碰不到那个男人了,为了这个只有三面之缘,甚至还叫不出名字的男人,刘倩分明感觉到自己有点犯花痴。手臂便随着音乐伸展开,腰肢也扭了起来,还将腿伸出去点了点,身上也穿上了那条伞状裙摆的大红裙,从春天跳到秋天,从草原跳到白雪皑皑,从门口跳了出去,直奔湖边而去,对,她就在那一刻猛然转身,直接朝湖边狂奔了去,晚风从发髻边吹过,像唱着一首不老的情歌,一路欢唱着,激情昂扬又心潮澎湃!
7
现在,刘倩已经又到了湖边,并抱住一棵香樟树在喘气。她简直要累瘫了,双腿酸软着只想跪下去。手却摁在胸口尽量不大声喘气。
她的眼睛落在前面的集装箱上瞅着,箱子上开了一扇单门和两只如火柴盒一般大小的窗口,一个窗口亮着灯,一个黑黢黢的。像一只大型蜂箱杵在树林边。前面场地上停着一辆蓝色小吨位卡车,车上装着几棵新挖下来的树,他会亲自开车吗?这车是他的吗?
刘倩是一个喜欢驾驶的女人,就连手上那辆破电瓶车骑得也好,在人潮汹涌里钻来钻去,灵活如小马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来个风驰电掣,尽情感受风吹起发端,由速度带来的快感。为此,对于能够开车的男人,会好感顿生。而一个能够开大货车的男人就更厉害,送一趟货,要跨越几个省,辛苦是辛苦,劳累也是劳累,还休息不好,但刘倩仍旧会为他们能够驾驶那么长的车跑那么多的路而敬佩。面前的车属于中小型卡车,这种车一般不会出省,但想象着男人开着它也是挺厉害的。
脚边,开着一丛蓝花草。揪下一朵捏在手上,再拿到鼻子下闻,紫色花朵虽然好看,单瓣花朵轻巧地飞翔着,但闻不到清香,反倒有点臭烘烘的,不会是驱赶蚊子种的吧。男人的半个侧影在窗口显现,他正举着杯子在喝水,咕咚咕咚地,惹得刘倩跟着舔舐了一下嘴唇,这才发现嘴唇又干又渴,怎么会这么干渴呢!
喝完水的男人,扬着脖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中抚摸,之后就放到嘴巴上吹。一阵优美的旋律响起,先是一个试探的低音,再一个高音,之后就正式吹了起来。手在嘴巴上来回地移动着,像锯锯子一样来回地拉扯,便拉出了一阵阵如泣如诉的琴声出来。在这孤寂的夜色里,晚风在树林里吹,湖水在岸边拍打,琴声缠绵又忧伤,时而如泉水飞溅,时而低回如呢喃细语,无穷无尽地流淌着。令刘倩惊讶不已的是自己竟然能够听懂琴声,并还能够借自然万物来形容,直接被琴声打动了,顿觉男人好了不起,不知不觉已是一脸的陶醉。
一个女人开始欣赏一个男人对比的往往是自家的男人。一想到大头刚因为喝酒跟自己寻气,导致自己到现在都进不了别墅,刘倩禁不住对他衍生出一股厌烦之气。心想如果他不打电话找气撒自己就不会忘记拿钥匙,心情也不会如此烦躁,问题是,这事还不晓得如何解决,该怎么去跟红姐说呢,红姐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如果等她回来,看到自己穿了她的衣裳,戴了她的项链,还没看好门,这份工作大概也不保了吧?哎,怪来怪去,都怪那个不招人待见的电话,要知道红姐将这个家交给自己照看,那是多大的信任啊,自责、后悔、害怕交织捆绑着她……
就在脑子里一团糟时,琴声也跟着哀怨起来,像在呜咽,要断气一般,而吹琴人也将头紧紧地勾着,肩膀微耸,好似在哭泣,可见心里的压抑。手指从树干上松开,刘倩就朝前跑了两步,本打算去敲门安慰他。但她的脚步声被屋里的小狗听见,小狗似乎还听出是刘倩的脚步声,便无比兴奋地叫了起来,隔着门也能听出着急和亲昵。男人因为沉浸在琴声里,没有听明白狗叫,也没有听到屋外的动静,脸朝窗外看一眼,继续吹琴。而屋外的刘倩也迅速将身子一弓,躲到蓝花草后面了。继续响起的琴声,就已经是惊弓之鸟,哀嚎着,悲戚着,求救着,刘倩禁不住皱起眉头,心事重重道:他这是咋了?总之,深感琴声完全迎合了自己的心情,好像就是吹给自己听的。
汪汪汪,汪汪汪……
小狗的心情也很激动和急切,叫声一声比一声急躁,好似还在责怪男人没有听懂它的心意。叫声便出现乞求的意味。刘倩将手捏在钻石项链上,神情恍惚,不明白怎么会站在这里?莫非是来求男人帮忙的?求他帮什么忙呢,难不成要他去爬窗?不不,怎么能随便爬呢,门口、墙头、檐下都装有摄像头,怎么都不可以带陌生人去房子的,就算这次去了没事,今后会不会有事,谁知道呢?绝望地一摇头,刘倩只能悻悻地离开,走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仍旧觉得亮着一盏灯的集装箱像一只密闭的巨大的蜂箱,只是从里面传出来的狗叫声热情洋溢,口琴声则呜呜咽咽。
8
刘倩最终能够顺利进入别墅,还是被打心里埋怨了半天的大头来解决的。说来说去,还是得信任自己的男人。他一听到刘倩想拆一扇窗页爬进去,这扇窗页自然是她仔细研究过后确定的,只有这个窗户最为隐蔽,不会被监控拍下,也不容易被保安巡逻发现,拆下一扇窗页,她爬进去,他再将窗页装上,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如梦一场!
这时,她还想通他吼自己,只是借着喝酒人来疯了一下,以前喝酒也是这样,喜欢满屋子追着她吵闹,嘻嘻哈哈,动手动脚,看似打情骂俏,但一定要刘倩配合,若嫌他烦,不理他,他就会生气,嗓门变大,本来一句没有恶意的话,大嗓门一吼就不一样了——就像昨晚叫她滚,实则是一个人在家待了几天想她了,怪只怪当时她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在哪里,你自己知道,备受冷落的他就生气了:既然你不想回来就滚出去,不要回来了。事后想想,多少还是有点撒娇的意思,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好在他手巧,早上醒来一听刘倩说,就拍着胸脯让这事交给他,扯了扯刘倩的手就想那个,刘倩推了一把,告知没心情,如果进不去是很麻烦的,红姐会怀疑的。他听听也有理,便跟着来了。嘴巴里涌动着一股隔夜的酒气,一边走一边跟刘倩数落:我跟你说啊,别的咱不会,接个电线、钉个凳子,拆卸个门窗啥的,太小儿科了!且在拆卸窗页前还将上衣脱下来,抛到墙角的摄像头上罩着,以防万一。
呵呵,想不到你还挺细心的!看一眼飘在摄像头上的白色上衣,刘倩半开玩笑道。很快在衣裳上看到一些油漆点子。天气热,装修队发的工作服料子蒸人,只能穿自己的衣裳干活。所以每件衣裳上多少会留下一些油漆点子,刘倩一边清洗一边数落他不知道爱惜衣裳,你看你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这句话其实有着一点心疼的意思,男人也听懂了,逗她说:你这是说啥呢,你这一洗可是将多好的画作洗掉了啊!你看这个点子多像一朵山茶花啊……
要说,不喝酒他还是风趣幽默的,而刘倩也顾家,夫妻俩关系也还不错,当然,除了睡觉这码子事——已经有好几年了,刘倩不想那个——睡在那张脏兮兮的席梦思上(席梦思是房东从旧货市场买的,上面有碗大一块洗不掉的黑斑)咋想?睡在隔壁人打个屁都能听见的房子里咋想?不仅不想,还提醒男人也不要老想,这每天干活,身子乏,早点睡觉。问题是,这几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哈……夜走路上邂逅的男人随之跑来,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大头身边,挑衅地问着:去树林,你敢来吗?
怎么想起他了呢?看着大头正一门心思在帮着拆卸窗页,背上和手臂上汗珠一颗一颗地滚动着,弯折着腰身用起子吃力地卸着螺丝,平坦而结实的小腹扯成几条肌肉夯出来鼓着,还是很性感的,刘倩便将手伸过去,在男人的手臂上一刮:你看都是汗!一旦开始心疼起他,情愫也就会跟着变化,变得微妙而又激动。于是当大头用手托举在她的屁股上将她朝窗户里塞时,刘倩的双腿不禁一麻,像被电了一下。大头也感觉到一颤,问道:咋了?刘倩匆忙笑着掩饰,没啥,肚子硌了一下。大头的手顺势捏住她的大腿说“你小心点呀”,带着点酒味的气息温柔又暖心,心一软,刘倩转头说道:你装好了进来歇一下。这在以前是不可能有的事,她对雇主的家总是隐秘着不肯说,非常的谨慎,怕引起雇主不好的嫌弃。
令刘倩没有想到的是,大头对这一屋子高档家具很是有研究,一进来就被吸引住了,嘴巴里连连发出赞叹:都是好家伙啊。很是懂行的样子,还对着一面墙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仅凭这一口气味他就判断出油漆的品牌名,还说出了等级,兴奋地告知刘倩说:这个油漆高档啊!刘倩见他如此懂行,说得头头是道,便也很高兴,这种高兴有点为他骄傲的意思,还很佩服。将睡衣朝边上一推,唤他到沙发上坐,自己就去端茶水。等她再回来,就看到男人正仰面八叉躺在沙发上体验着沙发的舒适度,依旧是赞不绝口:这个沙发挑得好啊,这方面我们懂,有好多人花了钱不见得能买到好东西,但这个沙发的确好……手一抓,抓到被刘倩推到边上的睡衣。睡衣丝滑丝滑的,像一条大红蛇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抽出来。刘倩怕他拉坏了,就去拉他起来,哪知他却顺势将她抱住。他的想法她当然懂,以前他提议,她会板起脸直接推开,此刻虽然拒绝:在这儿啊,咋行?行动上却没有任何反应。大头看出来了,一把脱掉上衣,垫在沙发上,告诉说这样就不会弄脏沙发的。随即伸手去拉她躺下,她将手从他手里缩回来,身体却躺了下去,屁股正好压在他的上衣上,嘴巴里提醒他道:那你快点啊。很快就在一股隔夜的酒气中迷糊着了,双手揉着贴在胸口上的肉肉的大头,有气无力道:就你想得出,就你鬼主意多!你个死大头……月影一闪,路上遇见的男人又出现,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人心生歉疚,手揉捏着一只耳朵,刘倩闭着眼睛嘟哝道:都说大头聪明,你倒是聪明点呀,你个死大头……
臭大头!
有风吹过窗口,将窗帘拂动,暗影过去,一道光亮打来,刘倩将眼睛从大头的肩膀上送出去,盯着窗帘说:你看呀,好像起风了,不会要下雨了吧?
对了,你不干活啊?
突然,刘倩清醒过来,推着大头的肩膀朝起站,正巧,他的手机也响了,工头来电话催他上工。随着门被啪嗒一声带上,刘倩的身子也猛地一震,后怕起来,看着孔雀蓝沙发胸口慌乱极了,好似刚才跟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是红姐的男人,妥妥的背叛了红姐,不免暗暗责怪着:你看看,就你胆子大,怎么能在人家家里这样呢……
你是要被骂死的,丢死人了!
随即,脸上一红,但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紧张和羞耻?
9
接下来的时间里,刘倩忙到午饭都没顾得上吃。
沙发这里要好好拾掇一遍,擦拭好,还得拿吸尘器吸,生怕有毛发落到缝隙里。说来也奇怪,虽然紧张,生怕被红姐发现什么,但当现场经过一阵清理,恢复到干净整洁,刘倩不禁将嘴角一扬,好似又被大头难得的温柔感动,便无声地笑了笑。身体轻盈地一旋转,来到楼上主卧打扫。首先,她将项链放回到原处,这个不能掉了,不能得不偿失。红姐的首饰盒平日里都是锁在保险柜里的,这次出门可能忘了——莫不是她故意在试探自己?轻轻地将项链放进去,直到跟红姐放的一模一样了这才关上抽屉。心里却在纳闷,不知红姐觉得自己哪里没有做好?
再走进衣帽间,将换洗好的运动服放好,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其实,对于眼前这琳琅满目的衣裙,她本来也没有羡慕过。洗好,熨烫好,挂好,一系列流程下来,手脚麻利,心情平静。但那天怪了,可能是红姐不在家的缘故,在整理中,手指滑过质地上好的衣裳,一下子触动了爱美之心,就这样被打动了。这才打开橱柜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终究还是被眼花缭乱的色彩给眩晕了,摸着,看着,禁不住取下一件对着镜子比划,待看到自己似乎也能穿,颜色也是自己喜欢的红,心跳了,一个声音跳出来鼓励道:要么就试试吧,就试一试。
被纵容的心便发生了神奇的事件,华服上身,改变了她,从容貌到气质,活脱脱一个崭新的蜕变……虽然变得陌生又熟悉,像自己又不像,刘倩仍旧高兴,又去试穿了另一件,同样,锦衣又让她犹如重生,衣裳所承载的身份地位托举着,让她有点飘飘然。反正一穿上这些华服,很多东西就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她不受控制地无所顾忌起来,沉浸在试穿中无法自拔,沿着每一件华服的线缝——这条隐秘的途径进入到红姐的生活里。但凡别人的生活体验感就会不一样,如此,她才一路缥缈下去,开始犯懒,开始大胆起来、狂野起来,纵容着自己去偷睡红姐的床,喝她的酒,穿她的睡衣,肆无忌惮地彻底地打开了虚荣心,还对一个陌生男人产生了向往……
然而,再次来到衣帽间,经过钥匙忘记带上的事件,刘倩再次端详着眼前散发着五光十色的衣裳,只觉得那只是五光十色的衣裳,只可远观,因为再将它们放在胸前比划,就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美意,好比说这些衣裙穿在身上只能端端地站着或端端地坐着,不好随意动作,这就形成一种精神上的捆绑,憋个一会儿还可以,倘若要一天这样端端地站着,刘倩做不到。一个习惯了干活的人,身子就有被折叠的时候,站起、弯腰、半蹲,衣服便不能如此讲究靠身。再说,红姐每天有的是时间泡在美容院,或去健身房,几十年如一日,愣是还是个长发飘飘、“背后看永远十八的美姑娘”。尽管两个人岁数相差不大,可不能站在一起比较。认清事实和自身的身份后,在华服面前,刘倩便看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真相,自己与这些衣裳隔着长长的距离。那么,那天为什么会呈现各种美好呢,想明白了可能是一时兴起的想象之美,硬是让身体塞到华服里去了。事实是,当一扇门关上,白日梦也就结束了。刘倩终于认清,一旦认清就不再是一个贪恋华服的人。这点,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这也是职业素质和道德。
近晚饭时间,刘倩才算忙好,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总算整洁如新,该修剪的花枝也修剪好了,才几天呀,就疯长了这么多的枝枝叶叶,好像自己,身上也有一层枝枝叶叶长着。总之,几天潇洒下来,身子骨没能适应干活,累散架了,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而就在这时,她又闻到男人嘴巴里散发出来的隔夜的酒气,好似从皮质沙发的某个纹路里冒出来的,刺激着她,冲击着她,令她兴奋又紧张,手指随意地落在柔软的沙发上摩挲着,好像摩挲在大头的背脊上,手掌下一望无际,山高水长。想想,她掏出手机,发了一个微信过去问他今晚想吃点啥,还让他早点过来,她来做饭——反正红姐要明天才回来,反正就做一顿饭。之后,她就去洗了一个澡,这次是在一楼客用卫生间洗的,黏糊在身上的湿哒哒的汗水被洗掉,身子顿时轻松多了。穿着自己的大卡通棉布圆领衫,绕到酒柜前,她拿出一瓶开过的洋酒倒了半杯出来,这是心疼大头准备的。窗外,晚风轻拂,又是一个美好的黄昏来临了,晚霞映照在白色窗幔上,是粉色的,又是紫色的,缤纷、精彩,又梦幻,温柔地一笑,眼睛再次落到酒柜上,这才想起被自己打碎的陶罐花瓶还没有去买,风风火火地穿上鞋子就要出门去。而就在这时,门铃响了,眼睛一亮,心想男人怎么来得这么快?当手捉在门把手上,想想,还是警惕地问了句:谁,谁呀?门外没有声音,门铃又响起,心口跟着咚咚咚地跳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紧张,眼睛随之朝猫眼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