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郭沫若《残春》与萩原朔太郎《冰岛》

2023-10-20胡杨媛

郭沫若学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冰岛

摘   要:1869年,日本政府决定修建铁路,自此铁路设施被引入日本,轨道无疑是日本都市近代化后才出现的新事物。在近代文学作品中有极多与日本铁路相关的内容,可以说轨道空间的相关表象是近代日本都市表象中极具代表性的组成部分之一。本文选取郭沫若的《残春》和萩原朔太郎的《冰岛》进行比较考察,在明确作品中主人公分别所属社会群体的基础上,聚焦作品中的轨道空间,解读作品中人物在轨道空间中的身体感知与身体状态,明晰两部作品中相关表象各自所具有的特征。并结合其他相近年代的类似文本,管窥在人物各自代表的社会群体的此类表象的深层所隐藏的空间体验的实质。

关键词:《残春》;《冰岛》;近代日本都市;轨道空间;故乡幻视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225(2023)03-0063-08副题引题题一题二

一、引言

希弗尔布施指出,在近代化的过程中最先进行的是空间与时间的征服,近代化的一个显著特征在于比以往时代更快的“流通”速度,而造成这一现象的其中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近代交通的影响。①日本明治二年(1869年),日本政府决定修建铁路,以此为契机,铁路设施被引入日本。②对于日本来说,轨道无疑是都市近代化后才出现的新事物。随着铁路的普及,跨越空间的时间成本大大减少。在近代文学作品中,关于铁路乘车的表象极多。可以说轨道空间是近代日本都市表象中极具代表性的组成部分之一。③

萩原朔太郎则活跃在近代日本文坛,他被认为是日本近代最为杰出的口语诗诗人之一。其实,和郭沫若相似,萩原朔太郎的文学创作范畴同样广泛,除诗歌外,还包括小说、散文等多种体裁。

在萩原朔太郎的作品中,轨道空间的表象相当常见。特别是在收录了萩原朔太郎创作于20世纪20、30年代的25首诗歌,被认为是“都市诗集”①的《冰岛》中,多首诗歌的背景舞台都是轨道空间。而在郭沫若创作于20世纪20、30年代的多部作品中也有轨道空间的相关表象,其中,小说《残春》中的轨道空间更是故事展开的重要舞台之一。

那么,在郭沫若的《残春》和萩原朔太郎的《冰岛》中,人物对于轨道空间分别有着怎样的身体感知?从两部作品中人物在都市轨道空间中的身体感知、身体状态的深层又能窥见他们分别代表的近代日本都市中的两个不同群体的何种空间体验?这两个问题是本论文的出发点。

本文之所以尝试将郭沫若与萩原朔太郎的作品进行比照研究是因为两人作为在文学成就上具有类似点的作家,在20世纪20、30年代时,都身处近代日本都市中,且都以包含轨道空间在内的日本都市空间为背景舞台创作了相当多的作品。不止如此,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们还都与作者本身的身份存在相似之处。文学作品不止是属于作家个人的文本,更是属于其成立时代的社会群体的文本。将郭沫若《残春》与萩原朔太郎《冰岛》作为标本,以小见大,或许便可得以发掘出日本近代都市中两种不同身份的社会群体对都市轨道空间及空间中的身体的相关表象的几点特质。

郭沫若创作于1922年的短篇小说《残春》在一些关于郭沫若早期小说的相关研究中时常会被提及。一般来说,对于郭沫若该时期的小说有三个最常见的研究倾向:一是探究小说背后反映的作者个人经历,其中郭沫若本人的婚恋经历是此类研究喜欢讨论的重点②;二是就小说中的情节、登场人物,特别是其中出现的梦境描写及女性形象进行分析,在这类研究中常常采用精神分析法对文本进行解读③;三是探討小说创作手法中受到的日本近代文学思潮的影响,其中最常被论及的是作品受到的自然主义私小说的影响④。不过,相关研究对于这些作品中出现的都市空间,整体上来说讨论较少,而作品中的轨道空间更是几乎没有被论及过。

萩原朔太郎的诗集《冰岛》的相关研究大致也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主要是讨论《冰岛》中各种意象与“时间”这一概念的关联的一系列研究⑤;第二类的重点在考察诗中出现的虚构意象与现实的关联性,探究萩原朔太郎本人的心象风景⑥;第三类的研究则着重于讨论诗集的诗法、排列结构⑦。相较于《残春》,《冰岛》中的列车、铁道相关意象的研究要更受关注一些,在上述的第一、二类研究中多有被提及。但不得不指出的是,对于这些意象分析的最终落脚点大多放在了探究萩原朔太郎的个人风格特征上,虽也有部分联系当时时代背景的分析探讨,但却缺少与同时代的其他社会群体文本的对比分析。

本论文将尝试撇去浮于文本最表面的故事情节,把原本隐于文本最底部的、作为舞台背景的近代日本都市轨道空间中心化⑧。在明晰作品中主人公分别所属社会群体的基础上,聚焦郭沫若《残春》和萩原朔太郎《冰岛》中的轨道空间,透视文本中人物在轨道空间中的身体感知、身体状态的相关表象的特征,并结合其他相近年代的类似文本,管窥近代日本都市中两种不同身份社会群体的此类表象背后隐藏的群体性的身体体验的实质。

二、近代都市空间中的外来人群

——旅日中国人VS来自都市外部的日本人

如引言中所述,文学作品也是属于其成立时代的社会群体的文本。那么《残春》《冰岛》中分别展现了近代日本都市中哪两个群体的都市表象?

《残春》以主人公“我”(爱牟)的第一视角来展开故事的。《残春》的开篇便描绘了“我”的居住环境,“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像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①。“博多湾”这一地名直接点出“我”居住在日本九州北部的福冈市。在紧接着的白羊君的来访片段中,文中写道,“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阪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不然,便会是日本人。”从这里可得知“我”显然并不是日本人。在随后与初见的白羊君的会面过程中,“我”的身份进一步呈现。“远远瞥见来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贺君,他那粉白色的皮肤,平滑无表情的相貌,好像是我们祖先传来的一种烙印一样,早使我知道他是我们黄帝子孙了。”自这一评价中可得知,“我”是一名旅居日本的中国人。

而在“我”与白羊的谈话中,从白羊提起的“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听说这儿在开工业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的内容中“我”的社会身份也被揭示。综合来说,“我”应当是一名旅居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与妻子、两个孩子共同居住在日本福冈博多湾附近。

《冰岛》②中的多首诗歌都出现了轨道空间的相关表象,其中通篇都与之相关的是《告别》《归乡》与《在地下铁道》三首。本论文讨论的中心将主要放在前两篇,概因与地上的轨道不同,地铁在1915年才出现在日本,且其空间性质、结构与一般的轨道空间也存在较大差异。

《归乡》一诗中叙述者身份最为明显。从题名便可看出叙述者“我”是一位归乡者。而从诗中,“在夜行列车昏暗的灯影下,没有母亲的年幼孩子们在睡梦中哭泣”“又再次逃出了都市”的叙述中“我”的社会身份进一步明确。“我”应当是一名与妻子分离,独自带着孩子从都市乘坐列车返乡的旅人。《告别》中叙述者的身份则要相对暧昧。《告别》一诗以列车为主视角,描绘了车站中列车即将发车时的场景,诗中的列车可以被视作讲述者“我”的化身。

总的来说,虽然《冰岛》作为诗集,各诗中出现的讲述者身份或多或少有一些差异,但正如各诗中反复出现的漂泊主题,以及诗集的自序中,“作者是永远的漂泊者,没有任何可以停泊的故乡。……这样伤痛的人生,这样的实际生活的日记,作者皆将之记入诗篇”的叙述一样,可以概括性地认为诗中讲述者“我”都是来自日本小城镇的,都市中的漂泊者群体的一员。

综上,如果说《残春》是一篇反映20世纪20、30年代旅日中国人的近代都市表象的文本,那么《冰岛》则呈现的是,近代都市中的日本本国漂泊者视野下的都市空间的一个侧写。

三、《残春》与《冰岛》中的出发车站

(一)车站空间与空间中的身体——向内与向外

说起轨道空间,笔者首先想到的便是列车站。小关和宏指出,列车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象征着人生的十字路口,车站是人们决定今后所去往方向的场所,从此处出发便意味着,人今后的方向、其与过去的关系将会得到定义。③

《残春》中,“我”从同为留学生的白羊君处得知,曾经的同学贺君在门司跳了水,“我”决定同白羊君坐火车前往门司。临行时,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来车站为“我”送行。小说中这样写道:“车开时,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像踏水车一般。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伫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

从本已上车的“我”因为儿子哭,“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以及“我”看着月台上他们的身影“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都可以看出面对离别,此时“我”的身体感知到的是悲伤与不舍。而火车出发,“转了一个大弯”后,再也看不到妻儿的身影这部分的描写则隐晦地表现出列车存在的一种机械的、不为人力所动的力量以及“我”对于离别的无可奈何。

在这里“我”身体所感知的悲伤、与亲人间的不舍,可以理解为一种抗拒流通的向内意志,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到点出发、远离车站空间的列车的向外机械力。在《残春》的出发车站这个空间中展现出的两种反向力量的拉扯,以及面对向外机械力时,向内意志的不可抗,实际上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解读为“我”身体对于移动的抗拒,对于空间的眷恋。

《冰岛》中《告别》一诗的背景舞台同样是出发车站。全诗以列车为主视角,描绘了车站中列车即将发车离站时的光景。诗的开头这样写道,“列车想要出发了,气罐中装满了煤炭,向着远方的信号灯与铁道,列车准备要翻越国境”。诗中的列车可以被视作讲述者“我”的化身,“列车想要出发了”的表述不止是对于列车发车场景的描绘,更从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讲述者“我”想要离开所在空间的向外意志。

而诗中送行的人们则处于列车——“我”意志的对立面,“人们要带着怎样的恋恋不舍,才能够阻止列车火力全开的热情”。在这部分关于送别场景的描写中,人群的“恋恋不舍”与“列车火力全开的热情”对比强烈。送行人群的“悲伤”情绪,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想要阻止列车离去的意愿,是对“我”的向内的拉扯力。

由此看来,在《告别》的出发车站空间中,也存在一种与《残春》中类似的相反方向的力的拉扯。但与《残春》中不同的是,《告别》中列车的向外机械力与“我”的意志方向性是一致的,正如诗的结尾处,“列车想要出发了,像是要撕裂喷出的汹涌蒸汽一般,用汽笛大声的吼叫”的表述,“我”对于送别的人并无留恋,“我”的向外意志极度坚决,并不为对立的情绪所动。特别是“像是要撕裂喷出的汹涌蒸汽一般,用汽笛大声的吼叫”部分更是强烈地展现出“我”的决绝。可以说,对于出发车站这个空间,“我”的身体是毫无眷恋的,“我”对于移动充满着期待,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这个空间。也正因如此,最终“我”的身体在车站空间中呈现出一种“分别=决断”的状态①。

(二)身体感知与身体状态的背后——故乡与亲缘

《告别》的出发车站空间中“我”的身体感知以及其中展现的“分别=决断”的状态与近代日本的“故乡”“家园”这一系列文化符号相关。吉见俊哉指出,在日本近代都市化的过程中,对于日本出身小城镇的人群,离乡就意味着能够脱离出身故乡的束缚,获得自由。同时,大都市对于他们在一方面也象征着未知与未来。②《告别》一诗中反映的〈分别=决断〉以及“我”的向外意志从某个角度来看正是诠释了这类人群对地缘与血缘的切割以及对未知与未来的向往。相同的状态和相似的空间身体感知也出现在其他一些相近年代以这类群体为主视角的文本中。

如坂口安吾的短篇小说《给故乡的赞歌》③(1931)中的一段场景就近似于《告别》的变奏。

这段场景发生在故事的最后。主人公“我”与身患绝症的姐姐吃过诀别的一餐后,姐姐与“我”一同前往车站,为“我”送行。文中这样写道,“街上的灯火逐渐亮起,我十分焦躁,姐姐因为我的情绪也变得沉默。我们到达车站,我们都觉得十分无趣。火车开始行驶,我兴奋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帽子”。实际上在这个场景上演之前,小说中时隔将近十年返乡的“我”对故乡虽疏离却不舍,也并不迫切地想要返回大都市(东京)。但从上面的引用就能看出,自前往车站这一轨道空间起,“我”的身体感知就开始发生变化。“焦躁”“无趣”的心境即已预示着“我”对所处空间已丧失兴趣,想要离开。而當列车开始行驶,“我”身体所感知到的“兴奋”则表明“我”已完全被列车的向外机械力带动,意志方向开始逐步与列车的向外方向一致。此外“兴奋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挥舞着帽子”也可视为对“我”的最终决定的暗喻——离乡,奔赴大都市(虽不美好但依旧未知的未来),“分别=决断”的状态在此处被清晰地呈现出来。

而在太宰治的短篇小说《怀念善藏》①(1940)中,“分别=决断”以及离乡者对亲缘、地缘的舍弃则以一种后日谈的形式被展现。在文中“我”回顾八年前因故悄悄返乡时经历的片段中,如此描述当时的景象,“我缩着肩,倾斜着身体赶往车站。在站前的小店里独自吃完面后,就这样坐上了去往上野的列车,没有与故乡的任何人见面,就这样返回了东京”。

《残春》中“我”在出发车站空间中的与《告别》中讲述者截然不同的空间身体感知、身体状态也同样源于角色所属群体的特质。对于这点的解读要从《残春》中到达车站的相关描写谈起。

《残春》中对于到达的门司车站,“我”首先感叹其交通地位,“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紧接着,空间中的声音——“木履的交响曲”引起“我”的注意。文中这样写道,“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我”将这种声音定义为“日本停车站下车时特有的现象”,同时由这个声音“我”又再次回忆起了对于日本车站的初印象。可以说,车站空间中特有的“木履的交响曲”实际上反复提醒着“我”的身体,如今身在异国——日本。由木屐声唤起的对日本车站初印象更是进一步加深了这种意识。

实际上,上述异国意识贯穿了小说全文。段义孚指出“环境里所蕴含的价值始终是依托其对立面来定义的……离开旅行与异乡的概念,家园就会变得毫无意义”②。《残春》开篇的风景描写正是段义孚提及情况的呈现,异国意识下的家园概念。这点从“我”对于窗外风景“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的联想中可窥见一斑。从某种角度来说,福冈的家就是“我”在异国意识中构建幻想的故乡。

上述的《残春》中“我”在异国的故乡幻视,便是促使“我”对移动产生抵触,对车站空间产生眷恋的原因。妻儿作为构成“我”故乡幻视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车站送别这一场景中由福冈的家中转移到了车站空间。从这点来看,“我”的身体对车站空间的不舍情绪,向内意志的实质是对亲缘(送行的妻儿)乃至“家”这一幻视的故乡空间的眷恋。

这种故乡幻视与亲缘眷恋在相近年代的其他以旅日中国人群体为主人公的作品中亦能找到相似表象。如滕固的《新漆的偶像》③(1921)。在该篇小说中,主人公谭昧青因归国后生活过于挥霍而导致名誉毁损、经济拮据,不得不选择再次出走日本。刚到日本,主人公就要坐火车前往东京。在长崎的车站,列车出发时,他“据在座位上,靠着窗,呆望月台上的一群送客的男男女女。这一群人众中,也有望他的;他竟像一个失路的孩子,在一群人众里,巴不得寻出他的母亲来。车站开发了,他才含住一眶冷泪,和他们离别,转身坐下”。此处主人公的身体状态明显与《残春》中的“我”一样,抗拒移动,在出发车站这一空间中感知到了不舍。但这个场景中,空间中送行人群的送别对象,分明与主人公无关。主人公的“也有望他的”感受显然是一种错觉。究其原因,其实在于“巴不得寻出他的母亲来”一句。这一句将主人公对亲缘的渴望直接阐明,同时也明示了主人公在车站空间中看的并不是现实中的人群,而是透过真实的人群幻视着自我想象中的母亲——“故乡”,因此最后才会“含住一眶冷泪,和他们离别”。只不过这里的“故乡”要比《残春》中福冈的家更加虚妄,它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任何一处,完全由主人公的想象构建而成。

综上所述,可以说在《告别》《残春》及与两者有着类似表象的作品中,角色们在车站空间中的不同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实际上是日本近代都市中两个不同外来人群对于故乡、亲缘的不同情绪的投射。

四、《残春》与《冰岛》中的夜行列车空间

(一)夜行列车空间与空间中的身体——隔绝与留恋、悬浮

如果说车站是都市的出入口,那么驶出车站的列车则可以说是与出发、到达地点都有关联但相对独立的、特殊的移动空间。而夜行列车的车室更是由于车厢内部对外部的视觉困难,导致整个空间结构呈现出一种隔离感。

无论是在《残春》还是《冰岛》中都有对于夜行列车空间的相关表象。《残春》中因“我”上车时已是傍晚,前往门司的列车行过几站后,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小说中对列车上的光景,这样写道,“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这样的场景描绘出夜行列车空间中光线的昏暗与烟雾弥漫,极具日本近代的时代特征①。后文“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的描写,不止反映了周遭旅人们的状态,也是对于“我”身体所感知到的夜行列车空间中的困倦与意识朦胧②的暗示。至于文中对于车厢外风景“赤色的世界已渐渐转入虚无里去了”的描写则反映了“我”感知到的空间隔离感。

《冰岛》的《归乡》一诗中讲述者的部分感知与上述《残春》中“我”在夜行列车空间的身体感知极为相似。《归乡》一诗描绘了独自带着年幼的孩子们回乡的讲述者“我”在夜行列车上的经历。诗歌开头“列车在黑暗中呼啸,火焰点亮了整个平原,但仍然望不见上州的山脉”反映出夜行列车车厢空间的独立性与外界的隔离感。而“在夜行列车昏暗的灯影下,没有母亲的年幼孩子们在睡梦中哭泣”则在暗示“我”家庭的离散的同时,明示了列车车厢昏暗的环境以及困倦氛围下“我”的身体状态。

不过,除了以上在夜行列车中具有时代典型性的空间特质、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外,《残春》与《归乡》中两位主人公的其他夜行列车空间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存在较大差异。

《残春》中,身处列车空间的“我”仍然在想念担心自己的妻兒。“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回去,看见一楼空洞,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我”这样的表现实际上比较像是先前车站空间中空间感知与情绪的延续,其中反映的依旧是“我”的身体对于分别——移动的抵触,以及出发空间的留恋。

《归乡》则从内容上来看类似于《告别》的续篇。如果说,《告别》中的讲述者是决定割舍地缘、亲缘,奔赴大都市的未知与未来的离乡者,那么从《归乡》中“又再次逃出了都市”的诗句则可得知,《归乡》中作为都市外来者的讲述者,在大都市中的经历并不成功,都市对于“我”来说并不那么令人愉悦。同时,此句也暗含着“我”之前曾不止一次的在逃离都市后又前往都市的含义。而诗中“要想去何处的故乡呢?”则反映出虽然“我”是要乘坐火车归乡,但对于归去的地点在感情上“我”同样缺乏归属感。不断移动相对孤立隔绝的夜行列车空间更加剧了“我”身体的归属感丧失,造成身体的悬浮状态。诗的最后“过去连接着寂寥的山谷,未来朝向绝望的岸边”可以认为正是对这种身体的悬浮状态的进一步暗喻与阐述。

(二)身体悬浮状态的深层——日本本国都市漂泊者的困局

两部作品的角色在夜行列车空间中身体感知差异的根源同样可以归咎于分别所属群体的通性感知。《残春》中“我”的身体对于分别——移动的抵触,以及出发空间的留恋是车站空间的身体感知的延续,这种身体状态产生的原因与实质已在前文进行了分析,这里便不做赘述。而《冰岛》的《归乡》中“我”在夜行列车空间中的身体悬浮状态则更多源于近代日本本国都市漂泊者在都市中遭遇的困局。

吉见俊哉以东京为例,指出从明治末期开始,大都市内部就已出现饱和状态,这导致众多的从乡镇进入都市的外来者遭遇失败最终流入都市的下层。不过,他也同时指出,即使遭遇了失败后,很多的都市中的漂泊者们仍会选择舍弃象征着过去的故乡,转而在都市中找寻特定空间作为自己新的幻视的故乡。①实际上,在萩原朔太郎的好友室生星犀的诗歌《小景异情(其二)》(1918)中就能看到对于吉见所述现象的相当直白的表述。“故乡是应当远远怀念,为之咏颂哀歌的地方。即使在他乡落魄沦为乞丐也不应返回。想一个人在都会的夕阳下为故乡落泪。怀着这样的心绪,想回去远方的都会,想回去远方的都会。”②

《冰岛》的《归乡》中“我”在列车空间中的身体悬浮状态就可以说反映的是这种现象导致的后遗症。③这样的后遗症在近代其他一些作品中也能看到。如太宰治的《故乡》④(1943)一文中,返乡列车上,面对妻子称赞津轻平原“真是个景色很美的地方”,“意外的是一片很明快的土地”时,“我”却心情复杂,只是“边苦笑边说明”着故乡的一系列景物。“我”对故乡并“没有一点激情”。虽然从小说最开头来看,“我”是想要“再一次看看故乡”的。但列车空间中“我”的身体状态却显然对即将返回的故乡缺乏亲近感。“我”想见的似乎也不过是想象的故乡。虽然《故乡》中“我”身处列车空间时并非在夜晚,但《故乡》中主人公“我”在列车空间中的身体状态实际上也是悬浮的、无归属的,这与《归乡》中“我”的状态有异曲同工之处。

五、轨道空间与日本近代都市中

外来人群的故乡幻视

诚然,即使将《残春》与《水岛》对标为日本近代都市中两种不同外来人群的都市文本,也不意味着其中析出的空间身体感知、身体状态能反映其分别所属群体在车站空间中的空间体验的全态。但从以上章节的分析中可见,两部作品中表象的包含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在内的空间体验绝非孤例,在相近年代的其他一些文本中同样也可以找到类似表象。

《残春》与《冰岛》中各自呈现的日本近代都市中旅日中国人群体与日本本国外来群体对于都市中的轨道空间的相关表象虽不尽相同,但相似的是,从中都可以窥见两个群体对于故乡这一符号的情绪的某种投射。不止如此,相关内容中还都涉及到有关故乡幻视的表象。究起原因,那就不得不提到轨道的空间性质。

希弗尔布施指出车站是一种流通建筑,上下车的旅客的人流即是其中的流通物,车站中的流通比其他的百货商店、展览会场更能让人看得见,听得见,感知得到。⑤同时,轨道空间虽被认为是近代化都市的代表性空间却又并不完全属于都市空间。从二元论的构造上来看,对于都市中的外来群体而言,轨道空间连接的一面是都市,另一面是他们的来处(广义的乡土⑥),加之轨道空间具有的流通建筑性质,轨道空间可以说是连接近代“都市——乡土”两项对立结构的中间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主体意识到“故乡”这一符号显得顺理成章。

但要注意的是,无论是在《残春》与《冰岛》,还是在与两者有着类似性的相近年代的文本中,两个社会群体在轨道空间中幻视的故乡都并不存在于真正的乡土中。《残春》中的“我”是近代旅日中国人群体的一员,对于旅日中国人群体来说,日本的轨道空间所连接的所有区域都是异国他乡。其实从前文分析也可看出,旅日中国人群体所幻视的故乡,是一个不确定位置的空间,是他们亲人所在的,有着亲缘羁绊的空间。他们对轨道空间的“故乡幻视”实质上是一种对亲缘的重视与渴望。相对的,《冰岛》中的都市漂泊者们则代表着日本近代本国都市外来人群,他们幻视的故乡就在大都市之中。他们对于乡土有着复杂的情绪,《告别》中“分別=决断”的身体状态正是他们切割地缘与血缘、向往都市新生活的写照。而《归乡》中所反映的故乡幻视的后遗症,其实质则是外来人群对于失败的都市生活的不甘,以及他们内心对现实中的故乡抱有的复杂纠葛。

六、结语

郭沫若的《残春》与萩原朔太郎的《冰岛》都是以20世纪20、30年代的近代日本都市作为背景舞台展开叙述的作品。《残春》以旅日中国人留学生“我”的视角展开,《冰岛》的讲述者则是日本都市中的本国外来漂泊者。就本文重点探讨的两部作品中的轨道空间及其中人物的相关身体表象特征来看,两部作品中相关表象具有一定的差异性,甚至其中人物的部分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完全相悖。但值得注意的是,两部作品中反映的两个不同外来群体的都市轨道空间表象的深层都与“故乡”紧密相关。如果说《残春》作为近代旅日中国人群体的文本,其轨道空间的表象中表现了旅日中国人群体在异国他乡对亲缘的看重与渴望,那么诗集《冰岛》中轨道空间的相关表象则反映了作为近代日本都市中的日本本国普通外乡人的讲述者们对都市生活的莫名向往以及对亲缘、地缘抱有的复杂矛盾的情绪。经由这样的对比考察,本研究得以审视两个不同身份群体所表象的近代日本都市空间的一隅——轨道空间,确认他们在空间中包含身体感知、身体状态在内的空间体验,发掘出两部作品更为丰富多样的解读可能性。

(责任编辑:陈俐)

作者简介:胡杨媛(1989-),四川工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

*基金项目: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郭沫若研究)项目“郭沫若早期小说中的日本近代都市空间研究”(GY2021B13)成果之一。

① ヴォルフガング·シベルブシュ:『鉄道旅行の歴史―十九世紀における空間と時間の工業化』,加藤二郎訳,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82年,第243-244頁。(希弗尔布施:《铁路旅行的历史——十九世纪的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本论文中出现的日文资料的中文名称及内容的中文翻译均为笔者自译。)

②关于日本铁道的初期历史具体可参考,日本国有鉄道編:『日本国有鉄道百年史1』,东京:日本国有铁道,1969年,第35-128頁。(日本国有铁道编:《日本国有铁道百年史1》。)

③相关内容的系统性梳理可参考,小関和宏:『鉄道の文学誌』,东京:日本经济评论社,2012年。(小关和宏:《鐵道的文学志》。)

①坪井秀人在研究中指出,《冰岛》中充斥着对于火车站、百货店、动物园、游乐园、咖啡店等诸多当时摩登都市文化的先端事物的表象,具有都市诗集的性质。坪井秀人:「屋上の虎―『氷島』の世界」,『文学』1988年10月第56巻第10期。(坪井秀人:《屋顶的虎——〈冰岛〉的世界》。)

②余放成:《郭沫若的婚恋与早期精神分析小说创作》,《郭沫若学刊》2005年第4期。

③管冠生:《郭沫若〈残春〉的精神分析学细读——兼谈对精神分析批评方法的理解》,《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8月第19卷第4期。

④靳明全:《论郭沫若小说创作对“私小说”的借鉴》,《东岳论丛》2004年1月第25卷第1期。

⑤高橋世織:「『氷島』試論―「廻転」のイコノグラフィー―」,『国語と国文学』1986年5月第63卷第5期。(高桥世织:《试论〈冰岛〉——“回转”的图像学》。)

⑥高橋理:「『氷島』論: 萩原朔太郎における風土」,『語文論叢』1994年11月第22期。(高桥理:《论〈冰岛〉:萩原朔太郎的风土》。)

⑦今西幹一:「萩原朔太郎『氷島』の叙情構造―「構成」と「成立」を通して―」,『二松:大学院紀要』2003年第17期。(今西干一:《萩原朔太郎〈冰岛〉的抒情结构——“构成”与“成立”》。)

⑧田口律男认为通过把作品引入时代的文脉中,解读作品中围绕在人物周边的都市空间中的各种人、物、事所唤起的象征意义以及微妙语境,能够发掘单一探究作品的文学主题与思想内涵所无法还原的文学文本的富饶性。田口律男:「都市」,田口律男編:『日本文学を読みかえる 都市』,東京:有精堂,1995年,第3-5頁。(田口律男:《都市》,田口律男编:《重读日本文学 都市》。)

①本文关于小说《残春》的原文引用均参照郭沫若:《残春》,中国现代文学馆编:《郭沫若代表作(下)·反正前后》,北京:华夏出版社,2011年,第17-27页。

②关于《冰岛》的原文均引自萩原朔太郎:『氷島』,萩原朔太郎:『萩原朔太郎全集第二巻』,东京:筑摩书房,1976年,第103-140頁。(萩原朔太郎:《冰岛》。)

③小関和宏:『鉄道の文学誌』,第157页。

①三木桑妮娅认为《告别》一诗展现的是情念的纠结,“当为”与“人情”的矛盾纠葛。(三木サニア:「『氷島』の世界」,『人文論及』1975年第24卷第4期,中文译名:三木桑妮娅:《〈冰岛〉的世界》)。但笔者认为从本论文正文中引用的内容来看《告别》中存在的情绪与其说是纠结、摇摆不定,不如说是一种更加决绝与坚定的决断。

②吉見俊哉:『都市のドラマトゥルギ——東京·盛り場の社会史』,东京:弘文堂,1987 年,第333-335页。(吉见俊哉:《都市的演出法——东京·繁华地带的社会史》。)

③原文参照坂口安吾:『ふるさとに寄する讃歌』,坂口安吾:『坂口安吾全集第一巻』,东京:筑摩书房,1989年,第27-37页。(坂口安吾:《给故乡的赞歌》。)

①原文参照太宰治:『善蔵を思う』,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三巻』,东京:筑摩书房,1989年,第60-79页。(太宰治:《怀念善藏》。)

②段义孚:《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51页。

③原文参照滕固:《新漆的偶像》,滕固:《滕固小说全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第167-191页。

①当时列车使用的车灯,因为储电设备还不够完善,导致车灯亮度较低且会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昏暗。其次当时的车厢中允许吸烟。相关内容参照日本国有鉄道編:『日本国有鉄道百年史6』,东京:日本国有鉄道,1972年,第451-644頁(日本国有铁道编:《日本国有铁道百年史6》)。类似描写在几乎同一时代的近松秋江《夜行列车》(1917),丰岛于志雄《苹果》(1924)等作品中均有体现。相关探讨可参考胡杨媛:『萩原朔太郎の詩における「風景」 ——大正時代の作品を中心に ——』(《论萩原朔太郎诗中的风景——以大正时期作品为中心》),硕士学位论文,名古屋大学,2015年,第17-19页。

②夜行列车空间中的困倦体验源于列车的高速运行与人体生物钟的共同作用。关于列车高速运动带来的困倦具体可参照,ヴォルフガング·シベルブシュ:『鉄道旅行の歴史―十九世紀における空間と時間の工業化』,加藤二郎訳,东京:法政大学出版局,1982年,第73頁,第151-152頁。(希弗尔布施:《铁路旅行的历史——十九世纪的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

①吉見俊哉:『都市のドラマトゥルギ——東京·盛り場の社会史』,第248-249頁。

②原文参照室生犀星:「小景異情(その二)」,室生犀星,萩原朔太郎:『現代日本文学大系47 室生犀星·萩原朔太郎集』,东京:筑摩书房,1970年,第7页。(室生犀星:《小景异情(其二)》)

③以往的相关研究中往往会将《告别》中的情绪诠释为一种故乡丧失的郁结(如高橋理:「『氷島』論 : 萩原朔太郎における風土」,『語文論叢』1994年11月第22期。中文译名:高桥理:《论〈冰岛〉:萩原朔太郎的风土》)。但正如笔者在上文分析的一样,结合吉见的观点来看,列车中“我”的悬浮状态其实更类似为一种在舍弃了象征着过去的故乡后,又不得不离开都市中幻视的“故乡”的苦闷。

④原文参照太宰治:『故郷』,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五巻』,东京:筑摩书房,1990年,第276-292頁。(太宰治:《故乡》。)

⑤ヴォルフガング·シベルブシュ:『鉄道旅行の歴史―十九世紀における空間と時間の工業化』,第209-211页。

⑥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本论文中引用的相关文本来看,日本的地方城市对于旅日中国人来说,显然也属于都市的范畴,但对于日本本国都市外来人群来说,地方城市似乎有时处于一种难以被界定的位置,这些地方都市似乎具有都市特征但在心理上被划分在乡土一侧。

猜你喜欢

冰岛
冰岛2020年水产品捕捞量102.1万吨
冰岛的野生动物世界
冰岛
冰岛:地球上的奇幻之地
冰岛导演海上漂流记
冰岛睡眠研究会
冰岛想告“冰岛超市”重名
冰岛:世界尽头的冰与火之歌
红冰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