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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四十

2023-10-20焦冲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文虎

作者简介: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2008年起在《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刊发表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没事就好》,长篇小说《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广西文学奖等。

唐糖和那帮朋友们最后一次聚餐是在二〇一八年的仲夏。

在这之前,他们经常以各种名义聚到一起吃喝玩乐,比如其中某人的生日,或是谁搬了家,升了职,从老家拿了土特产;结婚和生孩子自然不在话下,但那不算在内,那种场合里既有很多不认识的外人和长辈在场,社交话题也不够私密。一般是周末,地点多选在钱薇、赵耀家或其附近的餐馆。一来,这两口子比较好客,天生喜欢张罗,为大家服务;二来,他们租的房子位于左家庄附近,距离上相对折中,不管是住在四惠边上的唐糖,还是在天通苑购置房产的葛晓菲夫妇,抑或是偏安通州张家湾一带的魏丽婷一家,到左家庄所花的时间都差不多。最初的聚餐,多选在饭馆,比如大鸭梨家常菜、海底捞火锅、新辣道梭边鱼、西蜀豆花庄等,后来为了尽量少吃地沟油和坐卧闲谈更加自在,最主要是为了节省成本,就只在钱薇家里搞。在家里吃更好,饭后还有水果和甜点享用。另外,赵耀的厨艺委实不错,颠起勺来有模有样,几道拿手菜甚至比饭店做得还要地道。而川妹子钱薇每年初冬灌的腊肠、熏制的腊肉在朋友圈中久负盛名。魏丽婷的乡下表哥偶然吃到一次后非要配方,可不管做了多少遍,也弄不出那个味儿,因此每年都不惜以重金向钱薇预订五六十斤。

那次是为了庆祝赵耀升职,他在《京快报》做了十多年的编辑,一直拿着微薄的薪水,如今终于转为主编。工资才涨了两千多块,这对活在北京的消费而言,实在不值一提。饶是如此,赵耀依然颇为乐观,觉得应该招呼大家吃上一顿,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喜悦。钱薇揶揄道,人家孙文虎提了副总都没这么大张旗鼓,像你这种装不下事儿的注定成不了大气候,就算玩狼人杀也是第一个被淘汰的。女儿娇娇在一旁添加画外音,KO!孙文虎是葛晓菲的老公,在一家电子商務网站十多年如一日,加班加点,辛勤耕耘,以脂肪肝、胃溃疡和痛风等疾病为代价最终换来了北京分公司的副总职位。赵耀道,那家伙呀,私心太重,还是我这样的人容易快乐。虽然钱薇觉得老公说得有道理,但她还是鄙夷这种阿Q心理,于是不留情面道,人家凭的是实力,你呢,主编不退休还轮不到你,再说,人家年薪四十万起步,你呢,十万还勉强。赵耀道,这就没意思了,拿朝阳行业跟夕阳行业比,如今的纸媒能活着就不错了。钱薇道,知道日薄西山了还不趁年轻时改行,非得一条道走到黑。赵耀道,稳定,比什么都重要。她白了他一眼,不想多费唇舌,接着剥蒜,蒜皮子沾满湿手,怎么甩都甩不掉。

自从钱薇等人相继结婚生子后,唐糖就不想再参加聚会,偶尔会找借口推托,却又不能每次都缺席,好像在躲着谁似的。不知不觉中,女友们一个个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再到妈妈的转变,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让她感到警觉和可怕。她虽然多数时候不是空窗状态,却从没想过成为谁的妻子或是生个孩子,在她看来,那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事,是她最后的倔强。每次相聚,她们聊的很多话题她都插不上嘴,因此显得格格不入,家庭的温暖和天伦之乐她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得尴尬,就像穿着一身华丽的晚礼服置身大澡堂子,周围一群白花花的肉体朝她投来诧异甚至谴责的目光。这一次接到钱薇的邀请时,她也想推掉,但对方说,你一定要来,你是灵魂人物,缺你不可,没有你,哪有咱们这个小团体?这话不对,真正的灵魂人物其实是钱薇。唐糖和葛晓菲早就认识,但二人曾经交恶,若非钱薇在中间周旋,两个人必定水火不容,如今也只是貌合神离,而与魏丽婷则是通过钱薇和赵耀的饭局一回生、二回熟。北漂们之间的友情很脆弱的,这些年唐糖结识过不少人,其间来来去去,到如今只有她们四个依然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联络和交往,仔细算算,已近十年。

唐糖每次来都不会空手,这回她带了一个十寸的抹茶蛋糕,购自巴黎贝甜。钱薇一家三口租的一居室就在老国展对面的旧小区,没有电梯,爬五楼,经过一段狭长的走廊,到尽头的防盗门前,唐糖闻到了一股麻辣香,并听见钱薇用她的川普嘱咐赵耀,鱼还没蒸,不要忘掉啦。唐糖窃笑,无端感到一股亲切。她很熟悉钱薇家的格局,走廊和厨房只有一窗之隔。刚想敲门,却发现门没有反锁,轻推即开。钱薇身着长及膝盖的宽大T恤,上面沾着几点污渍,看来她是把它当围裙穿了,露出细长光滑的小腿,染着桃色趾甲的脚上趿拉着大号红拖鞋。没当妈时她可从没这么不修边幅过,唐糖暗想。钱薇嗔怪道,又带东西干吗?赵耀从门后伸出脑袋瞧了一眼道,抹茶的吧,娇娇爱吃。唐糖道,我就是给她买的。娇娇跑过来,叫唐糖阿姨,身后跟着葛晓菲家的一对龙凤胎——惟骁和唯妙,眨巴着和孙文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眯眯眼瞅了她半天,没言声。钱薇道,进去吧,不用换鞋,他们都在客厅。

客厅中间放着圆桌,周围一圈蘑菇似的红、黄、蓝色的塑料凳子。桌上已摆好碗筷和几样凉菜,还有其他人带来的葡萄、蜜瓜等。唐糖将蛋糕放在桌上时瞧了瞧,有她爱吃的凉拌折耳根。这道菜以前她一口不沾,却在和钱薇做同事的那两年里逐渐爱上了,就像她小时候闻着味儿就恶心的香椿,长大后却喜欢得不行,不仅炒鸡蛋吃,还能和猪肉做馅儿烙合子吃。

每次你都来得最晚,一会儿罚你三杯。靠在沙发上的葛晓菲仰起和脸一样长的脖子说。

唐糖笑笑,她的注意力被葛晓菲沾了口红的两颗门牙所吸引。

人家肯定有约会。往纸巾里吐了一口葡萄皮的魏丽婷道,哪像咱们已婚妇女。

大美女总是姗姗来迟。魏丽婷的老公鲁大勇对孙文虎说。后者充耳不闻,没做回应。

鲁默霖怎么没来?唐糖问魏丽婷,她记得魏丽婷的儿子最淘,每次有他,楼板都要震塌。

在家跟他奶奶待着呢,来了就捣乱。魏丽婷道,有人帮我带,我乐得清闲。

快坐,别在那傻站着。葛晓菲招呼着,捅了孙文虎一下,让他去坐凳子。他换了个位置,对唐糖待看不看地笑了笑,继续盯着手机屏幕。葛晓菲道,一时也离不开手机,比老婆都亲。本来唐糖想坐凳子,可那样就得面对着孙文虎,会更让他不自在。她只得紧挨着葛晓菲坐下,沙发太小,两个人的大腿贴在一处,虽说她早已不奶孩子,可唐糖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甜腻腻的奶腥气。唐糖觉得孙文虎不该这么不自然,他越是这样,越叫葛晓菲疑心,其实她和他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至少她对孙文虎没有任何感觉和想法,以前是,现在更是。

十多年前,唐糖和孙文虎差不多同一时期进入那个电子商务公司。入职不久,孙文虎就对唐糖表示了好感,可他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外形和性格都不符合,因此她客气地拒绝。又过了三个多月,葛晓菲入职,很快便和孙文虎看对了眼,继而确立关系,四年后结了婚。当时唐糖早已跳槽,进入广告行业。

本来,两个当事人都不曾提起那段过节,如果不是看到孙文虎,唐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有过这么一个追求者。可在葛晓菲和孙文虎的婚礼上,偏偏有个男同事多嘴,加之喝得高了点,大着舌头道,哟,你小子好福气,前女友也来祝贺啦。

葛晓菲的笑容当场僵住,脸上的厚粉似乎就要裂开。

你瞎说啥!孙文虎后悔不该请这个同事,更后悔当初追唐糖时不该和这个大嘴巴请教。

我没胡说啊,要不是她看不上你,你跟弟妹怎么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同事愈爆料愈勇。

唐糖听出来了,这位前同事是替孙文虎叫屈,打抱不平呢。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本就不值一提,本来就没什么,如果解释,只能越描越黑,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所幸葛晓菲顾全大局,懂得老公的脸就是自己的脸,维护老公的面子就等于维护自己的尊严。在短暂的愣怔过后,她大笑道,你说得对,要是大美女看上了文虎,我今天跟谁结婚呢?我得感谢她,感谢命运,为什么人人都要争第一名呢?我就愿意当第二名,第二名也光荣。说到后半段,她一直盯着唐糖,头上的那朵百合像只招摇过市的喇叭,宣示着某种主权。

在婚恋上,没有几个女人情愿做B角,唐糖直觉这事儿没有完,也不会完,就算自己立马死掉,葛晓菲也会在孙文虎面前时不时diss她。好在她早已跳槽,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每年的若干次聚餐,并无交集。这也能解释唯妙、惟骁为何对她如此陌生,甚至含有丝丝敌意,也许那来自母亲葛晓菲潜移默化的影响,抑或是言传身教也未可知。并非唐糖多心,而是在那场婚礼之后,她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说的都是葛晓菲在背后如何非议她。唐糖认为那不是有人挑拨离间,而是葛晓菲使了點手段,借人传话而已,她想让唐糖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又没机会或是不好当面说出来。唐糖对此嗤之以鼻,她向来不好争抢,除了男人,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比如职位、机遇等,一概顺其自然。

手机振动,打断唐糖的回忆。是谷志轩发来的语音邀请,唐糖边起身去卫生间,边接听。小谷最初是她的私人教练,她一共买了他三十节课,在课程快上完时,他成了她的性伙伴。上过一次床后,小谷想要和她谈恋爱,可她明确表示自己不谈感情,太浪费时间和精力。小谷不能接受,气咻咻地从她家离开,还拉黑了她的微信。唐糖没当回事,心想太年轻的就是这点不好,过于幼稚、黏人,对爱情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虽说过了三十五岁之后,情人质量明显下降,像小谷这种比她小了十多岁的“小狼狗”不容易再碰到,但她不觉得可惜,也从来不曾为所谓的“错过”感到后悔。人生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谁和谁又能一辈子?一辈子又能怎样?除了爱不能自己做之外,其他事她都喜欢一个人干。谁知一个多月后,小谷竟然主动联系了她,说同意按照她的方式相处,但他希望除了隔三岔五约个炮之外,还能偶尔吃个饭,或是聊聊天、逛逛街。唐糖正处于空窗期,便没有多做考虑,一口应承下来。

都过来吃饭。钱薇指挥老公将最后一道清蒸多宝鱼放到桌子中间,招呼大家。

你们仨,卫生间洗手。葛晓菲朝着孩子们嚷嚷,三个孩子正把玩具摊了一地,玩得不亦乐乎,她的话成了耳旁风。她不得不上前干预,连哄带呵斥,才将孩子们从游戏和玩具中择出来,推向卫生间。门反锁着,钱薇道,唐糖在用吧?葛晓菲道,不知跟谁聊天呢。钱薇道,厨房洗吧。孩子们去洗手,钱薇拍了拍卫生间的门,喊唐糖吃饭。唐糖道,马上来。小谷道,你在跟谁讲话?唐糖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在闺蜜家,叫我吃饭呢。小谷道,那晚上几点见?唐糖道,我不确定,散了再联系你,太晚就改天。小谷道,我今天就想见你,晚点也行,往后几天的课排得特满。唐糖道,明白了,我尽量早点。

菜不少,除了赵氏红烧肉、腊肉炒芦蒿、钱氏毛血旺等保留菜品外,还有梭子蟹、基围虾、生蚝等海鲜,满满当当一桌子,差点没地儿放吃饭的碗。葛晓菲给孩子们各夹了一块红烧肉,孙文虎则夹了一块放在她碗内道,快吃,吃饱了有力气减肥。她笑道,早就想这口儿了,老赵做得真好,比东坡肉还好吃。赵耀比钱薇大十岁,大家都习惯随着她称呼他老赵,他生于七十年代,以前和这群八〇后在一起确实感觉有代沟,现在则好多了,再过个十年八年,他相信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差别会越来越小,毕竟大多数情况下,人们的生活越来越雷同,到了某个阶段,大家所做的事,要面对的问题也不过那几样。当然,唐糖是个例外。

唐糖来到饭桌前坐下,钱薇道,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吃光了。说着,她起身将螃蟹和生蚝按照人头分了,撤掉两个空盘。葛晓菲抢过孙文虎手里的生蚝道,还吃?你又想尿酸高得脚疼走不了路,连上卫生间都要我扶着?孙文虎道,吃一个没事儿的。葛晓菲道,不行,让你吃个螃蟹就够意思了,虾和羊肉也少吃。说着,她问儿女,这个你们俩谁要?唯妙和惟骁都伸过手来抢。孙文虎幸灾乐祸,看你怎么分。葛晓菲对惟骁道,你是哥哥,让着妹妹点,这个给她吧。惟骁噘着嘴道,我们俩一般大,为什么总要我让着她?葛晓菲道,你听点话不行吗?惟骁固执道,就不!葛晓菲正要发火,唐糖将自己的生蚝放到惟骁盘中道,给你吧,我还没动过。葛晓菲冲唐糖笑道,甭惯着他。孙文虎对儿子道,孙惟骁,你的礼貌呢?该说什么?孙惟骁小心地瞥了一眼唐糖,机械地说,谢谢阿姨。

接下来的二十多分钟里,充斥着咀嚼声、盘碗筷子相碰以及酒杯碰撞的声响,偶尔掺杂着几句对食物的由衷赞美。魏丽婷闷头吃了半天,跟前的骨头、虾皮、螃蟹壳等堆成了小山,她才稍微停下,打了个饱嗝道,好久没吃得这么对口这么舒服了。鲁大勇道,长点出息行不?好像在家虐待你,不给你吃好的似的。魏丽婷道,怎么了?实话都不让说?你妈成天土豆炖粉条、土豆炖豆角、酸菜熬肥肉片子,好不容易做顿排骨,还整得汤汤水水,南瓜、茄子、玉米棒子都往里扔,好东西也给糟蹋了。鲁大勇道,那也没办法,我们东北人从小就这么吃,习惯很难改变。魏丽婷道,得了吧,我认识不少东北人,也有岁数大的,照样把饭做出花来,她就是对我不上心。鲁大勇道,她对儿子都不上心,又怎么可能在乎你的口味,谁让你当初让她留下来?魏丽婷道,我哪想到你妈这么奇葩。他道,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

钱薇听魏丽婷跟她唠叨过,说鲁大勇小学刚毕业父母就离了婚,之后两个人各自组建家庭,却没有谁愿意要他,他只能跟着爷爷奶奶过了几年,高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吃过不少苦,受过不少白眼,才终于混得人模狗样,在北京买了房子购了车,还有了儿子,娶了媳妇。半年前,多年没有音信的母亲突然联系鲁大勇,话里话外之意是要准备投奔他,原来她的第二任丈夫病故,两个人没有孩子,老境颓唐,她这才想到了世上唯一的亲生骨肉。想到年少时的惨境,鲁大勇没好气地拒绝了。但母亲没有放弃,不仅隔三岔五打电话,后来居然独自来到北京,凭着不屈不挠的那股劲儿,找到了鲁大勇的家。也许她真的走投无路了,才不顾尊严不择手段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当时鲁大勇出差在外,只有魏丽婷和鲁默霖在家。再怎么说,这也是她的婆婆、她的长辈,魏丽婷不忍心赶她走,暂时留下了她。等到鲁大勇回来,虽然生气,不情愿,可事已至此,加之母亲确有悔过之意,还能帮他们接送孩子上下学,也就没再反对。然而,多年没有联系,突然生活在一起,他还真有点不适应,这种不适应是双向的,鲁大勇能感觉到母亲对他存有诸多不满,却一直忍着不说,他明白她怕一旦说出来,她就不能继续住下去,只能回到哈尔滨的那间老屋孤独终老。

刚在卫生间,你跟谁语音?讲了那么久都舍不得出来。钱薇将话题转向唐糖。

就是,孩子们想要洗手都只能去厨房,葛晓菲道,男朋友吧?

是男的,也是朋友,但不是男朋友。唐糖觉得他们能够明白这话的言外之意。

男同事啊?周末还找你?称职的同事下了班就应该不要联系。赵耀一本正经。

瓜娃子,不懂就闭嘴。钱薇白了一眼迟钝的老公,继续问唐糖,还是那个程序员吗?

唐糖摇头,早分了。

为啥子嘛?钱薇道,我觉得那个人挺好的,长得不错,人也厚道,适合过日子。

唐糖想要的又不是过日子。葛晓菲的口气就好像她非常了解对方一样。

唐糖觉得葛晓菲那饱含讥讽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歆羡,遂回应道,他想尽快结婚生子,给家里一个交代,认识还不到半年就要谈婚论嫁,我可接受不了。

那有什么?现在闪婚的多了。葛晓菲道,要是个钻石王老五,你早上赶着了。

唐糖不是那种人。钱薇道,她只喜欢长得好看的,喜欢小鲜肉。

别把我说得那么肤浅。唐糖道,外表只是一方面,灵魂契合最重要。

你也该着急了,你看我们都当妈了,有没有老公不重要,有个孩子是真好。钱薇道。

我可不想当生育工具,满足他们传宗接代的执念。唐糖盯着手背上的一粒斑,漫不经心地说。此话一出,桌上安静几秒,唐糖这才意识到在一群已为人父母的朋友面前宣示自己的单身理念可能有点冒犯,虽说实际上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要这么偏激嘛,结婚也有结婚的好处,男人并不都是你说的那样。钱薇道。

对呀,人无完人,婚姻还不就是相互包容、将就,否则干脆取消婚姻制度。魏丽婷道。

生孩子并非为了男人,主要还是为自己,葛晓菲道,没生过孩子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可能我遇人不淑吧。唐糖佯装无奈。

葛晓菲道,我之前看过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遇到什么人,你如何对待世界,世界就会如何对待你,我觉得说得挺对。

你什么意思?唐糖望着葛晓菲,她早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针对性,但为了不引战就没做回应,岂料葛晓菲咄咄逼人。

我是说,你活得太自私,太自以为是了,都怪那些“舔狗”把你惯坏了,让你误以为自己是个公主,是个男人就该为你倾倒,把你当成宝。可你呢,谁都瞧不起,从来没有平等看待过那些男人,不过是把他们当玩物,把感情当成游戏。你以为自己是情场高手,实际上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作爱,更不懂婚姻。你不可能真正喜欢上别人,你呀,只爱你自己。葛晓菲给孩子剥着大虾,对唐糖待看不看,如同唠家常般娓娓而谈。

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标杆,觉得你的日子就是范本啊?以为是个女人就得跟你一样相夫教子,天天围着老公孩子转,做个任劳任怨的贤妻良母,活得完全没有自我?唐糖稍显激动道,大清早灭亡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以后还要讲究三从四德,再把脚裹起来?

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只是选择不同,不要互相攻击嘛!钱薇试着解围。

就是,鞋合不合适只有自己的脚知道,魏丽婷道,这种事就别争执了,免得伤和气。

戳到你的痛处了吧?不然这么激动干什么?葛晓菲自顾自道,难不成我说错了?你就是自命不凡,假清高,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实际上只是不想付出,只要享受而已。世界上要都是你這种想法的人,社会还怎么发展?人类还怎么延续下去?

你错了,我是真清高,有的人不管他是月薪几千的小职员,还是熬成年薪几十万的高管,我都看不上,唐糖道,至于种族延续,根本不关我的事,也轮不到你操心,何况有那么多繁殖狂呢。说到这儿,见钱薇给她使眼色,她只得戛然而止,真要跟葛晓菲理论,她有一堆论点和论据来反驳她,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况且,真要吵起来会让钱薇和赵耀很难做。

我早想说了,葛晓菲道,怪不得性格这么扭曲,要不是从小缺爱也不至于。

唐糖还没反驳,魏丽婷忍不住道,葛晓菲,你说什么呢?今天你吃错药了吧?

唐糖的父母为了要男孩,还没断奶时她就被送给了舅妈,哪知不能生养的舅妈后来竟然生了亲生儿女,于是唐糖成了多余的,两家人都不待见她。自己的身世她跟这几个姐妹都说过,没承想竟成了被攻击的素材。葛晓菲本是针对唐糖,却没想到误伤单亲家庭里长大的鲁大勇,他还没开口,魏丽婷先就不干了。

别说了,孙文虎低声制止老婆,傻不傻啊?

你还说我?葛晓菲怒道,都不知道帮我,你是不是还喜欢人家?别做梦啦!

唐糖没再说话,瞧着葛晓菲和孙文虎冷笑两声。

不是我说你,晓菲,那些陈年旧事总提它干吗?钱薇道。

我知道你跟她好,可也没必要这么明显地向着她说话吧?葛晓菲道,你以为唐糖看得起你和老赵吗?“贫贱夫妻”,你问问她什么时候说的,她要不记得,我提醒她。

唐糖颇觉尴尬,她确实说过。但那是好多年前,她本就觉得老赵配不上钱薇,有点无法理解闺蜜为何嫁给这样一个老实巴交毫无特点的老男人,而钱薇和老赵为了节省,婚礼办得比较寒酸,连婚纱照拍得都很低档,所以才有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评价,没承想却被葛晓菲听了去,并且牢记于心。唐糖转头注视着钱薇,想要解释,却无从说起。

没事儿,你说得也没错。说完,钱薇冲着葛晓菲道,你疯啦?逮谁咬谁!

闭嘴吧!孙文虎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对老婆厉声道,你想得罪所有人吗?没事儿找事儿!

我怎么找事儿了?还不是为了你?人家都骑你脖颈子上拉屎了,你还笑眯眯的。

行了,你再说我就走了。孙文虎说着就要起身,坐旁边的赵耀连忙将他按在凳子上道,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唐糖都不说了,晓菲你也冷静冷静,谁再提就是不给我面子,他不走我也把他轰出去,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吵架的。见爸妈剑拔弩张,唯妙、惟骁脸色大变,全从凳子上下来,各抱葛晓菲的一只胳膊,对孙文虎道,爸爸,你不准吼妈妈。葛晓菲见自己家成了中心,赶紧安抚孩子的情绪,笑道,没事儿,爸爸和妈妈闹着玩呢。

此刻,谷志轩又给唐糖发来语音邀请。没有多想,也没有回避任何人,她就地接通,且故意外放,只因谷志轩不仅人长得帅,声音也拿得出手,于男人的阳刚和磁性之中透着淡淡的奶声奶气,那是属于年轻男子的特质,在被时间和社会无情打磨、碾碎的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的。

你还要多久吃完饭?我有点等不及了。没说两句,谷志轩直接调起了情。

虽觉尴尬,但唐糖正想借此炫耀,尤其要让葛晓菲听听,毕竟没有多少已然奔四的女人还能桃花不断,且还是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小男生卿卿我我,这起码说明她还有魅力,不像这些为人妻人母的女人们早已与男人,与爱情绝缘,婚姻和孩子就是她们的一切。实际上,她平时很低调,除了钱薇,很少跟别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今天不过是跟葛晓菲置气罢了。因此,当不知情的谷志轩把话说得愈加露骨时,她开始觉得不好意思,遂及时剪断他的话道,行了,你现在出发吧,我一会儿就到家。得到满意答复,他迅速挂断。唐糖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对钱薇微笑道,好了,饭吃完了,我该走了。钱薇没有挽留她,只惋惜道,蛋糕还没吃呢。唐糖道,你们吃吧。说着,起身,又对赵耀说,手艺真棒,只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再吃到。赵耀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道,随时都可以啊,离得也不远,想来就来呗。钱薇送她到门口,后面还跟着魏丽婷、赵耀和娇娇。走出门口时,唐糖对钱薇道,我没有瞧不起你们的意思,我只是……

不用解释,我明白。钱薇用力握住唐糖的手。

唐糖转身离去,走廊的窗户大开,热风灌进来,吹得她浑身一凛,随风而入的还有七零八落的说笑声和阵阵含着孜然味的香气,那是楼下有人在一边烧烤一边神侃。走下楼梯时,唐糖觉得未来一段时间内肯定不会再来,但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踏足此处。

唐糖走后没多久,葛晓菲也要告辞。孙文虎说,再等会儿。她道,刚才不是你嚷着回家吗,怎么又不想走了?孙文虎在她耳边低声道,刚吃完就走,你不帮忙收拾收拾?她道,不,家里的盘子碗都归我,到别人家还让我干活?他道,咱家不是有洗碗机吗?也没费你多大事。她道,那以后你来洗。

见俩人嘀嘀咕咕,钱薇假装没听见,也没对他们要回去有所表示。赵耀道,再待会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反正开车,也没多远,吃完蛋糕再走。盘碗摞在一起,给蛋糕腾出地方,钱薇拿刀切了几块,分给三个孩子后放下刀子道,你们要吃自己拿。

魏丽婷和鲁大勇分吃了一块,她说怕自己长胖。孙文虎取了一块,递到葛晓菲面前,吃吗?她像和谁赌气似的,一把接下道,为什么不吃?他支吾道,我以为……她道,我才不管谁买的呢,想吃就吃。吃了两口,葛晓菲道,瞧把她嘚瑟的!真以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呢,不知廉耻。孙文虎道,行啦,蛋糕还堵不上你的嘴。葛晓菲哼了一声。

适可而止吧,人都让你逼走了,还说什么?钱薇白了她一眼。

对了,你想换工作吗?葛晓菲主动换话题,对钱薇道,我们公司正缺人,要不要试试?

自从生孩子后,钱薇在家专心带了几年娇娇,等女儿上了幼儿园中班才开始找工作。但一直没碰到合适的,只得暂时栖身于一家做教辅的图书公司,可劳动强度大,每个月还有业绩考核,薪酬却平平。葛晓菲自从结婚后就从原公司离了职(当时的很多公司都禁止办公室恋情,一旦发生,必须有个人主动辞职,为了老公的前程,葛晓菲只得自我牺牲),目前在一家专门做贷款、融资的公司。钱薇生孩子之前也在互联网工作,带一点电话销售的性质,她来了兴致,咨询道,一个月多少?葛晓菲道,七千起步,做得多提成也多,年底双薪。

比我现在强多了,我累死累活还不到六千,还没啥福利。钱薇有点心动。

靠谱吗?赵耀道,别干不了多久又黄了。他这么问是因为葛晓菲之前的那个公司上市后一年多老板便携款逃至美利坚,致使两百多名员工失业,还欠了两个多月的工资没发。

现在哪有什么工作可以干一辈子?能干多久是多久呗。葛晓菲道。

甭理他,老脑筋,钱薇道,那改天我去试试?

你先把简历发给我,我转给老板,葛曉菲道,到时他直接面试你,简历编得厉害点。

这老板是你之前就认识的那个吧?钱薇想起葛晓菲之前说过。

对,就是上个公司的CEO,董事长跑了以后,他拉着一拨人单干了。

娇娇明年幼升小吧?你们联系好学校了吗?魏丽婷问钱薇。

证件和资料提交了,就等通知了,赵耀道,听说要明年五月二十几号才有结果。

放心吧,只要证件合格,不会有问题。魏丽婷道。

唯妙、惟骁比娇娇大了两岁半,生日在四月,因此比十月份出生的娇娇早入学三年,最初上的是公立小学,一年后就转去了国际小学。葛晓菲道,公立的每个班上人太多,老师不可能关注每一个学生,我家唯妙、惟骁在那上了一年,除了班主任,其他科任老师对他们基本没印象,班主任跟家长沟通得也少,你根本不知道孩子在班上的情况,科任老师就更不负责,讲完拉倒,听说有时连作业都不看,直接让课代表检查,反正学生成绩好坏对他们的工资、奖金根本没影响,这要是对学习没兴趣的孩子,还不从小就废了?

咱们都没北京户口,早晚都要转回老家,听说在北京公立学校的孩子回了老家都跟不上,魏丽婷插嘴道,反正我们想着等到鲁默霖念完小学就把他转回去。

那么不靠谱?赵耀道,现在提倡给孩子减负,看来真正减负的是老师,一年上不了几天班,冷了热了都放假,我们小时候,老师的素质、专业技能可能差点,但为了评职称,为了转正、奖金、涨工资,可比现在负责得多。

也不能全怪老师,魏丽婷道,现在的孩子是真难管,咱们小时候再顽劣,见了老师也跟避猫鼠似的,低头躲着走,现在可好,家长都把孩子当成宝,打不得骂不得,管轻了没用,管重了丢工作,谁愿意因为别人的未来毁了自己的前途呢?干脆只管讲课留作业,爱学不学吧,学不好跟老師又有几毛钱关系?以前的老师是真想不开,现在的人可精明多啦!

私立学校太贵了,我们可供不起,钱薇道,得二十万吧一年。

也没那么多,一年杂七杂八算下来,他们俩三十万出头。葛晓菲道。

赵耀啧啧几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值得上这么贵的学校吗?小学哪有那么重要?

你懂啥?这叫智力投资,钱薇道,小学是基础,不打好怎么行?

师傅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赵耀道,自己不行,老师再好也没用。

话不是这么说,葛晓菲道,老师很重要,同一个学生遇到不同的老师,表现肯定不一样,好的老师能挖掘出孩子的潜质和天赋,这样才能因材施教。私立小学的老师比较注重全方面发展,美术老师发现惟骁有绘画天分,我就帮他报了绘画的课外培训班,唯妙喜欢玩水,我给她报了游泳培训班,专攻自由泳。

穿新鞋走老路,根本不懂什么叫与时俱进。钱薇哼了一声,转向赵耀,现在可不像咱们小时候,大家得到的社会资源和机会都差不多,光凭自己努力好好上学就能摆脱出身。没看网上说吗?寒门再难出贵子,世上无难事,只怕有钱人,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你忍心让娇娇输在起跑线上吗?

你说什么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赵耀道,我只希望她过得快乐,活得自信。

像你一样知足常乐,不思进取,不求上进吗?钱薇鄙夷道。

葛晓菲正想发表意见,惟骁过来道,妈妈,我想回家看《熊出没》。

我也想回家,我想吃冰激凌。唯妙道。

回家再看,着什么急?葛晓菲道,你也是,回家再吃,刚吃了蛋糕,歇会儿。

娇娇把遥控器给惟骁哥哥,让他找找有没有光头强。钱薇道,这儿有冰激凌,我去拿。

惟骁手持遥控器一通摁,之后对葛晓菲道,这电视没有VIP,看不了《熊出没》的大电影。钱薇道,这液晶电视是房东家的,太破了,平时很少看。唯妙看了一眼钱薇手里的冰激凌,微微侧过头道,我不吃这样的,我要哈根达斯的,DQ也行。钱薇道,我家只有这种,DQ的好像可以点外卖,我看看。葛晓菲马上道,别点,甭惯着她,我们这就回去,也不早了。钱薇看了一眼墙上那只同样属于房东的石英钟道,才九点多,着啥急?葛晓菲起身拿包道,该走了,好让他们俩早点睡。孙文虎问鲁大勇,你们走吗?魏丽婷道,我们再待一会儿。

送走葛晓菲一家,老赵开始收拾桌子。钱薇坐在沙发上指挥,没吃完的绿叶菜扔掉,海鲜你吃得了就吃,吃不下就和肉放冰箱里,剩下的蛋糕放盒子里,一会儿给鲁默霖带走。魏丽婷道,留着给娇娇吃吧,惦记他干吗。娇娇道,我吃过了,不要了。钱薇夸奖道,宝贝真懂事。魏丽婷见只有老赵一个人收拾,便要帮忙,刚拿起筷子,钱薇道,你干吗?不用你,快歇会儿吧,他一个人够了。老赵也道,真不用你,陪她唠嗑吧。钱薇对老赵道,先把它们泡池子里,一会儿再刷。魏丽婷道,老赵真不错,鲁大勇从来不帮我干活。鲁大勇道,我对做家务没兴趣,再说,不是有我妈吗,哪里用得着我?钱薇道,兴趣需要慢慢培养,老赵以前也是吃完抹嘴抬腿就走。魏丽婷道,听见没,看来我也得慢慢培养你。鲁大勇哼一声,晚了,转身去阳台。魏丽婷道,又抽烟去了。钱薇道,有你婆婆帮忙,你现在清闲多了吧?

魏丽婷压低声音道,快别提了,老太婆干活那叫磨蹭,不管做啥都慢条斯理,得亏这些年在职场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搁我早年的急脾气,跟她真过不到一块儿,我现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求她帮我多大忙,能做饭、擦地、接送孩子就够了。钱薇道,你家房间太多了,光是收拾就够她干了吧。

魏丽婷和鲁大勇原本在北工大附近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但后来他们的业务主要集中在通州台湖一带,加之鲁默霖的学校在管庄,便将三居室租了出去,在张家湾附近租了一套两层别墅,大大小小的房间加起来足有八九个,而鲁大勇经常邀请客户或利益相关的人到家里吃饭、打麻将,以此联络感情,致使经常需要打扫。自从婆婆来了之后,就不让魏丽婷再找钟点工,怕他们浪费钱,而由她承包,尽管她干得很慢,但毕竟时间充裕,因此总能在下一次宴请之前将“战场”收拾干净。

一开始我于心不忍,总想着搭把手,但她不让我干,看她干得很享受一样,魏丽婷道,我觉得她好像带着赎罪的心理,似乎只有一刻不得闲才能心安理得地赖在我们这儿。

你们会赶她走吗?钱薇问。

反正我是不会,魏丽婷道,主要还是看鲁大勇,我不想掺和他们的母子关系。

她年纪不小了吧?

七十多了,鲁大勇上面有个姐,不过生下来就有病,十多岁时死了。

哦,看来也是个苦命的人,钱薇道,要是女儿还活着,更能理解她,至少比儿子强。

你算说对了,还是生女儿好,魏丽婷道,鲁默霖就知道傻淘,你看娇娇多懂事。

男孩成熟得晚,长大就好了,儿子跟妈更亲,不然你再生一个?

魏丽婷连连摇头,可不敢再要,一个就把我们俩折腾得够呛。

咱们也回去吧。抽完烟的鲁大勇回到客厅。

魏丽婷看了一眼手机,快十点了,该回了。

钱薇死活让她把蛋糕拿走,魏丽婷只得拎着,到门口对钱薇道,现在我们家有个露台,改天找你们过去吃烧烤。

钱薇和老赵目送魏丽婷两口子拐下楼梯才关门。老赵转身进了厨房洗碗筷,钱薇收拾客厅,娇娇过来,拿着一个红包递到她跟前道,妈妈,你看,唐糖阿姨给我的。钱薇诧异,啥时候给的,我怎么没看见。娇娇道,你们做饭时,在阳台给的,只给了我,没给唯妙和惟骁。钱薇喊老赵,你过来。老赵在围裙上蹭着一双湿手道,怎么了?钱薇道,你说唐糖这个家伙,不年不节的,给孩子红包干吗?老赵道,她给你就收着呗,反正她有钱。钱薇道,赚得不少,可也是打工的辛苦钱,没儿没女,还没个男人,将来老了怎么办?咳,老赵道,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又不是她妈,管那么多干吗?娇娇拆开红包道,妈妈,六百块呢。钱薇道,还给这么多!唯妙和惟骁看见她给你红包了吗?娇娇道,没有,悄悄给我的。钱薇道,唐糖阿姨对你多好啊,将来长大了可不能忘了她。娇娇问,妈妈,我们哪天去外公家?钱薇道,国庆节,还有两周。娇娇问,爸爸不去吗?老赵道,爸爸不去了,来回来去一个人的交通费就得三千多。娇娇道,那我用唐糖阿姨给我的钱给外公和表哥买北京烤鸭吧。钱薇道,好呀!

唐糖打车回到住处时,谷志轩正在单元门口的那棵银杏树下等她,路灯映出的树影落在他身上,明暗相间,光影斑驳,犹如一幅油画。他脚蹬AJ,身穿PUMA的运动裤和卫衣,发型一丝不苟,浑身透出一种刻意经营的随性,妄图从细节处不动声色地渗透出品位。事实上,百分之八十的教练都穿成这样,和小红书上那些教人穿搭的所谓时尚博主一个模子,如同流水线上的产品,委实恶俗了些,可唐糖承认,的确赏心悦目,尤其能凸显他的身材和气质。小谷曾说这么穿是为了给会员看,是前期投资,那些女人全是火眼金睛的势利家伙,打扮得太寒酸或是穿了A货,不管专业水准有多高,她们也不会买课。唐糖道,这哪儿是卖课,分明是出卖色相。他道,你算说对了,出来混多少都得出卖点色相,尤其是这个行业,你去看吧,课卖得最多的那个准是长得帅,嘴巴又甜的,你不也是因为我的脸才买了我的课吗?表面上看确实如此,可唐糖觉得自己没那么肤浅,除了好看的皮囊,她也看重有趣的灵魂,这是两个人发生化学反应的必要条件,起码对她而言是这样。若只有美好的皮囊,搞一夜情还行,顶多做个性伙伴(比如小谷这种);若只是幽默风趣,博学多才,但其貌不扬,则只限于聊天喝酒,聊得再多喝得再多,她也无法日久生情,产生欲望。

许是多日不见,唐糖明显感觉到小谷这次在床上比以往更加卖力,既热情,又周到、贴心,时刻照顾着她的感受,仿佛一个尽职尽责的性工作者,把她伺候得如同女王。做完以后,两个人摊在床上大口喘气,他累得不行,而她则因为过于酣畅淋漓地享受而身体发软,犹如午睡至黄昏才醒,不知今夕是何夕,内心一片虚无——看来“贤者时间”并非男人专属,任何人激情退却后都有那么一点点空洞和疲倦。小谷将垫在唐糖脖颈下的胳膊抽出来,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着。烟味儿让她微微皱眉,但什么都没说。

抽完后,他拿起手机,开始刷视频。听着那些或直白或蹩脚的台词,以及傻兮兮闹哄哄的BGM,不用看,唐糖也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平心而论,那些App上的内容并非多么不好,甚至有些真正实用的东西,但其背后的商业运作以及急功近利的心态让她甚为反感,更可怕的是它让许多人上瘾,耽误了正经事不说,还在不由自主地引领潮流,将人们变得同质化,所以在看清本质权衡利弊之后,她果断卸载,只在工作需要时才强迫自己抱着平常心上去看看。在这个自媒体时代,唐糖觉得很多人都成了表演型人格,生活只是为了给别人看,做了某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发到媒体上,不只财富、荣誉、幸福、爱情,就连伤痛、愚蠢、不幸、苦难都成了获取关注的手段,而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为了钱。其实,也不能苛责他们,毕竟“世上钱财,乃是众生脑髓,最能动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金钱是他们的救赎,能够给他们带来体面、尊严和自由。唐糖也明白金钱的重要性,但她不想成为金钱的奴隶,

唐糖起身,去了浴室。冲过身体,她抬手擦掉镜子上的水雾,努力绷起脸,可仍显得松弛,眼角好像又多了一道细纹,右边嘴角那道三个月前出现的笑纹似乎更长了些。她还记得第一次发现这道皱纹的那个早晨,本以为是侧身睡觉压出来的,为此她改成平躺睡,堅持不熬夜,但没什么效果。她不得不将每周做一次面膜换成做两次,并且买了更好的眼霜和精华液,可是根本不管用,那道笑纹像是从此扎了根,要长期居住。她望着镜子叹气,仔细地抹了眼霜、精华液,又例行公事般轻轻按摩了脸颊。有个女同事叫她去打美容针,据说立竿见影,只是为了保持效果,必须三四个月就要注射一次。考虑之后,唐糖决定不去,一是不想脸变得僵硬,二来,她觉得最好不要违反自然规律,生老病死只能慢慢地接受,即使保养得再好,也不会有哪个女人永远晶莹剔透。

小谷洗过澡之后,见唐糖的笔记本开着,便坐到电脑前,抓起鼠标道,有好看的电影吗?唐糖知道他嘴里所谓的好看无非是些爆米花电影,尤其是那些让她颇觉尴尬,甚至被冒犯到的恶俗喜剧,于是她说,没你喜欢的类型。小谷道,那我找找可以在线看的,前几天看过一个搞笑片的解说,还不错,但我忘记名字了。唐糖没管他,想起之前曾陪他到电影院看过一部国产喜剧,刚出电影院,唐糖便迫不及待地吐槽,将电影中诸多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列举。小谷说,你别要求太高了,看电影就是图一乐,能解压,让人笑出来就够了。唐糖回击道,你的笑点够低的。小谷说,我可不喜欢太闷太严肃的东西,生活本来就够难了,还看那种东西,不是给自己添堵吗!唐糖没说什么,后来便不再和他一起看电影了。

没找到可看的,小谷上了床,搂着唐糖说,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你说。唐糖并不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口吻,实则暗自忖度。

我想跟你借点钱,小谷道,过两天就要交房租,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差了几千块。

差多少?唐糖警惕道。

五千,小谷道,等我发了工资就还你,要不然我只能搬来和你住了。

唐糖心内冷笑,凭什么和我住?她问他,你不是跟人合租的吗?房租也那么高?

我租的主卧带独卫的,三个月加上服务费将近一万二。

哦,我只有三千的富余,唐糖道,你也知道,我工资看上去多,可除了月供和日常开销,也剩不下多少,有点闲钱都买了理财产品,剩下那两千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行吧,我再问问同事。小谷的语气很是开心,似乎这个结果超出了他的预期。唐糖自然说的假话,别说五千,就是五万,她也能不打磕巴地拿出,可那得看對方是谁。她原本觉得小谷应该明白她的潜台词,那就是两个人的情分(如果真有的话)还没到那种能够借钱的程度,可他的反应如此自然、真诚,便让她有些摸不准这个家伙到底是淳朴呢,还是演技太好呢?三千块,不多也不少,哪怕小谷没打算还她,她也不会觉得太心疼。

国庆长假你有安排吗?小谷热情发问,像是要和她约会。

出去玩,唐糖道,机票酒店都订好了。

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小谷像个被即将出门串亲戚的家长留在家里的孩子。

济州。唐糖暗想,这家伙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凭什么要带你?

济州在哪里?山东吗?

不是,一个小地方,海岛。唐糖转而问他,你呢?回老家,看爸妈?

不回了,值班,多赚点钱,等春节再回,小谷道,你回来记得给我带礼物。

行,唐糖打了一个呵欠道,困了,睡觉吧。

这一晚,唐糖睡得很沉,直到小谷的手机铃声将她吵醒。她没睁眼,但能感觉到小谷起身离开卧室,到卫生间去接电话,听不见他说的什么。如果只是工作电话,他不会背着她接听,也许是和他搞暧昧的会员也说不定。他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的,毕竟我从没打算和他恋爱,更不可能结婚,我跟他注定不会有结果——这么想着,唐糖彻底清醒,睁眼下床,拉开窗帘,阳光斑驳,碎落成一面湖。这套一居室在东四环外,六年前唐糖按揭买下时价格还不算太高,如今差不多翻了一倍,再有四年,贷款即能还清。她站在落地窗旁看着地上忙忙碌碌的“小蚂蚁”,庆幸自己有这样一个栖身之地,哪怕暂时失业在家也不用太担心。

因小谷在卫生间打电话,唐糖便在厨房洗把脸,漱了口,微波了牛奶和从便利店买的饭团、三明治,又煎了两个蛋。刚端到桌上,小谷擦着脸出来,将毛巾丢在沙发上找衣服和袜子,看样子要出门。唐糖道,有时间吃吗?小谷拿了一个三明治道,来不及了,十一点有课,去健身房。唐糖道,好,我一会儿转钱给你,我有你的账号。小谷道,好,我先走了。唐糖嗯一声,仍坐着吃煎蛋,盐没撒开,齁咸。不一会儿,传来关门声,接着是电梯“咕隆咕隆”的上行声。真是不隔音,唐糖想。吃过煎蛋,她攥着一杯牛奶来到窗前,仔细盯着楼下的人,可是看了许久,也没分辨出哪个是小谷。他穿的什么衣服来着,记不清了。转过身,她捡起沙发背上的毛巾,挂到了阳台的晾衣架上。

坐到电脑桌前,打开一部之前下载的电影,刚看个开头,手机响了一声。唐糖滑开屏幕,见是高中同学群里的班长发了几张合影,并@了所有人。她这才记起昨天有几个同学在母校聚会,组织者邀请了群里的所有人,但响应者寥寥,毕竟大多数人都在外地,又非节假日,即使想回也赶不上,何况很多人并不想参加,比如唐糖。点开那几张合影,虽然变化较大,她还是认出了几个,并记起了他们的名字,其中就有她的初恋。他早已不是那个浑身散发着薄荷味儿的翩翩少年,从他发福的身材和油腻的面孔仿佛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隔夜的口气。初恋毕业后和父亲为教育局干部的一个女同学结了婚,他顺理成章地当了老师。自从和老同学们有了联系后,唐糖才得知他几年前离了婚,并辞职,在老家开了养猪场,猪肉价格飙升的那两年赚了不少,新娶的老婆据说是个九〇后,年轻又漂亮。曾经沧海难为水,唐糖忍不住皱了皱眉,她宁愿不曾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得知他的近况,免得毁掉美好的青春记忆。她还记得当年的他站在夕照辉煌的操场上对她挥手微笑,笑得那么真挚、阳光,对这世界没有丝毫疑惑,好像坚信他们会一直是彼此的奇迹。她并非留恋青春,也从未想过要回到学生时代,她对现阶段的自己比较满意:经济独立,自食其力,想干吗就干吗,还没有太老,但阅历多到能够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能明白以前期望的一些东西如今永远也得不到了。

交通不便是钱薇一年才回一次老家的客观原因。从北京直飞攀枝花只有一趟航班,不仅价格贵,票还难订,而从成都到攀枝花尚未通高铁,坐火车要十三个小时。最快捷的行程是先飞昆明,再转高铁,饶是如此也要花去一整天,大早上起来就往首都机场奔,抵达二哥家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大哥一家人也都在。妈妈在两年前去世了,这是钱薇不愿回家的主观原因,有妈在才有奔头,妈没了,家好像也没了,虽然爸爸还在,可到底感觉不一样。妈妈过世后,爸爸在两个哥哥家轮着过,半年换一次,去年回来时在大哥家,今年刚好轮到二哥家。大哥、二哥和父亲一样,以前都是攀钢的工人,爸爸已退休,大哥和二哥被买断,如今钢厂都是电子化,效益也不好,根本用不着多少出力气的工人。大哥两口子在菜市场卖生鲜,二哥在钢厂上班时曾被钢水灼伤左眼,视力为零,他用失去左眼的赔偿金开了一家小超市,多由二嫂看着,他只负责进货,没事儿时喜欢钓鱼。

满桌子菜里就有二哥当天钓的鲤鱼,被做成了麻辣鱼块,此外还有辣子田螺、盐煸牛肉、浑浆豆花、油底肉、椒麻鸡、折耳根、泡菜炒肉、腊肉腊肠等。二嫂说,都是你二哥做的,他说你肯定想吃家乡菜。大嫂望着她笑,依旧不善言辞。洗过手脸,钱薇领着娇娇来到饭桌前,经年未见,即便手足,亦觉生分。喝了半碗羊肉汤,吃下几筷子菜,钱薇才渐渐找回一点昔日一家人围坐一桌吃饭的感觉。她抬头看见对面愈发老态的父亲,恍惚觉得母亲就坐在他身旁朝着她笑,不禁鼻子发酸。父亲问起赵耀的近况,钱薇简单告知,包括娇娇要上学的事。大哥道,要是觉得压力大干脆回来,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该买房安定了,总不能让孩子一直跟你们租房住。二哥附和道,对,回来吧,巴适。二嫂道,回来干啥子?咱们这儿上哪儿找适合文化人的工作?大嫂也道,北京待惯了,谁愿意回来?这儿可真没发展。即使妈妈在世时钱薇也没想过回来,更别说现在,因此她淡淡地笑道,老赵早习惯北京了,哪儿都不想去。她说的是实话,老赵北漂二十多年了,再艰难他也没想过挪窝。

吃过饭,钱薇整理行李,将买给大家的特产分了,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红包给大哥和二哥的四个孩子,其中最大的已上了高中。大嫂说,他就不要了,都这么大了。二嫂也道,不年不节的,给这个干什么。嘴上如此说,却没人以行动阻止钱薇。钱薇把红包塞到不知该不该接的大侄子手上道,他再大对我来说也是孩子,拿着吧,姑过年不回来了,就当提前给你们压岁钱。大侄子没说话,倒是和娇娇年纪差不多的小侄女道,等我赚钱了给姑买漂亮衣裳。钱薇摸摸孩子的头,心头涌起一股暖意。大哥一家又坐了会儿便告辞了,临走时让钱薇、娇娇明天中午到他家吃饭。二嫂抱出两件薄被对两个儿子道,你俩睡沙发,房间给你姑和妹妹住。两个孩子对睡沙发似乎很开心,抢过被子占地方。钱薇略显尴尬地笑道,麻烦嫂子了。二嫂道,一家人,外道啥!这套三室一厅两卫是母亲去世后没多久二哥一家才换的,光是客厅就赶上之前住的那套两居的总面积了。钱薇清楚,换房的钱父亲肯定出了不少,母亲没了以后,父亲就把那套钱薇曾经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卖了,至于卖了多少钱,钱薇没问过,也没想要分得一杯羹,毕竟自己常年在外,父母都是两个哥哥在照顾。

只过了两三天,钱薇便不想再住下去。新鲜劲儿一过去,哥哥和嫂子就不再把她当成外人,该出门出门,该干吗干吗,连争吵也不再避着她。有时吵完了,嫂子会跟钱薇诉苦,说老公太懒,只知道钓鱼喝酒,这个家都是她一个人在撑着,现在网购是主流,小超市的盈利越来越少,怕是以后连房租都交不起,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要伺候一个大爷,真的太辛苦。二哥确实不争气,钱薇明白,自从失去一只眼,他就没了把日子过好的心气,提前进入了退休状态。作为妹妹,她又能怎么办?只能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安慰嫂子,并跟着她骂几句二哥。事实上,通过这几天的观察,钱薇认为嫂子说的不全是事实,父亲虽然老了,可生活完全能够自理,连衣服都是他自己手洗,有时甚至帮着儿子媳妇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嫂子也就是做做饭,并无其他负担,而且,两个侄子总是跟爷爷要零花钱。既然花了老爷子的钱,那就得养着他,就算他没钱,不也得赡养?难道说嫂子是在暗示她应该出一份赡养费吗?

临走的前一天,钱薇决定去看看母亲,带着娇娇。父亲得知后,也要跟着。等电梯时,父亲说,你们先下去,我得回去一趟。钱薇没有多问,想来他要去卫生间,人老了各项身体机能逐渐退化,憋不住的。在楼下等了几分钟,父亲下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包。出租车刚好赶来,钱薇便没问他包里装的什么。墓地在郊外的山坡上,下车后还要步行一段土道才能到。路边生着一片杧果树,绿叶婆娑间一颗颗泛黄的果实,累垂可爱。娇娇觉得新鲜,叫妈妈给她摘一个。钱薇道,这是人家种的,不能随便摘,没看见有围栏吗?娇娇站在那仰脖盯着,就是不走。父亲拉着她的手道,娇娇听话,还生呢,回去给你买熟的。这一幕让钱薇恍若回到了从前,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被爸爸带出去遛弯时吵着摘杧果,正值壮年的父亲将她举起,让她骑在脖颈上,一颗鸡蛋杧刚好撞到她的脑门,开心得她“哏哏”乐,父亲也跟着笑。那笑声响亮、发自肺腑,仿佛穿越了时空。

墓园门口有间小房子,专卖各种祭品。钱薇买了点心、水果和一朵布扎的大红花。摆好供品,钱薇想说点什么,张了半天嘴才道,妈,我带娇娇来看你了。顿了顿她又道,我老汉儿也来了。父亲道,哈婆娘,幺妹儿带着娇娇来看你啦,娃娃们对我挺好的,你不用惦记,早点托生吧。娇娇站在旁边问,妈妈,外婆在哪儿呢?父亲道,在天上看着咱们呢。娇娇仰头望向天空,寻找一番道,我怎么没看见。父亲指着天空道,看见像大闸蟹那片云彩了吗?你外婆就躲在那里面偷偷看呢。钱薇没忍住,笑道,净胡说,哪里像螃蟹?父亲道,像,你妈活着时就爱吃螃蟹。钱薇没再言语,父亲拉开皮包的链子,递到她面前道,这是六万块,一会儿到银行存你卡里。钱薇问,存我卡里干吗?父亲道,给你和女婿的,我花不了,卖房的钱都分给你大哥二哥了,这是我和你妈攒下来的,他们不知道。钱薇道,我不要,我用不着,您留着花吧。父亲道,我能花多少?再说我每个月还有退休金,这也是你妈的意思,就是一直没得空给你。钱薇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塞到她手里道,赶紧去银行,再晚该下班了。钱薇没有解释在ATM上也可以存,只是接了下来。回去的路上,父亲嘱咐道,以后没大事儿不用回来,打个电话或者视频看看就够了。

返京时钱薇先飞到成都停留了两天,因有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韩阳阳在此等她。两个人的友谊从初中时已开始,高中也在一起,大学时经常联系,毕业后都去了北京,只是韩阳阳谈了个四川的男友,不久便与其回到成都定居,一晃已是六七年未见。韩阳阳开车来机场接钱薇时还穿着一身工服,天蓝色的T恤上印着旅行社的logo,看来是刚从单位出来。俩人抱了抱,彼此打量,钱薇觉得对方的脸庞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可并不老气,状态看上去非常好,充满活力。上车后,她说,我打车过去一样,省得耽误你工作。韩阳阳道,真没耽误,你来得正好,刚从青城山带团回来。钱薇本来订了酒店,但在前两天和韩阳阳联系时,后者让她赶紧退掉,非让她住在家里。韩阳阳说,花那个钱干啥哟,我家地方虽然没多大,可多你们两个还是够够的。盛情难却,钱薇感觉得到对方并非客套,于是退了酒店。因此,一接到老朋友和她的娃娃,韩阳阳便直接往家赶,并道,陈晨知道你要来,早就在家准备饭呢。钱薇问,现在他还当老师吗?韩阳阳道,早辞了,和一个哥们儿开了个公司。钱薇“嗬”了一声道,厉害啊,哪方面的?韩阳阳道,小打小闹,新媒体运营,接广告,搞活动,拍视频,我们开始也不懂,主要是他那个哥们儿有经验,有想法,拉着陈晨创业。对了,今天他也在呢,你别介意,把他当空气就成。

韩阳阳住着一套跃层,楼上楼下各有两居一卫,客厅、厨房都在楼下,楼上还有个小露台。从朋友圈和之前的闲谈中,钱薇知道韩阳阳过得不错,可没承想好到这种程度,房是复式的,车则是两台,就连家居摆设也高级又奢侈,甚至有几样她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陈晨从厨房出来,夸张地说,哎呀,欢迎,欢迎,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老样子哦。钱薇道,睁眼说瞎话,明明老得那么明显,倒是你们两口子越活越年轻。韩阳阳道,你俩就别客套啦。没看到韩阳阳的儿子,钱薇询问。陈晨道,在爷爷奶奶家,老两口想孙子了。正说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从楼上下来,钱薇和他对视了一眼。韩阳阳介绍道,钱薇,这是我老公的哥们儿杨恪。杨恪道,嫂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光告诉我有客人,怎么没跟我说是一个大美女和一个小美女呢。韩阳阳道,正经点吧你,少开玩笑,这是我最好的姐妹,已婚。杨恪道,知道啦,已婚又怎样,我还离异呢!陈晨对钱薇笑道,别理他,就是个人来疯。韩阳阳问杨恪,你儿子呢?杨恪道,这星期跟他妈,旅游去了。韩阳阳八卦道,就母子俩去的?杨恪道,怎么可能?刚才儿子还给我發了一张照片,看她找的这男人,都快秃了。韩阳阳瞟了一眼道,还行吧,有本事你也找个气气她。他道,我可没那工夫。

吃过丰盛的晚餐,娇娇在楼下看动画片,韩阳阳带钱薇来到楼上,在书房转了一圈后,到露台,好几盆植物长得茂盛而有章法可循,一看就是有人经常打理。日子过得真滋润,连植物都是,钱薇想,不像她在北京养的那几盆花草,憋憋屈屈,半死不活。城市灯火璀璨,空中雾气沼沼,宛如一盆巨大的火锅,潮乎乎的盆地季风吹在钱薇脸上,她趴在栏杆上若有所思。老友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声问,这些年你过得咋样,老赵还那么宠你吗?钱薇轻轻嗤笑道,老夫老妻了,还宠?老友道,那也得宠,别忘了当初他可是把你当成宝贝呢。钱薇转移话题道,你这房子多少钱?老友道,不贵,我们买的时候还不到一万一平,现在也就一万二三。钱薇道,那是不错。老友道,你想过回来定居吗?北京压力那么大,总漂着也不是事儿。钱薇道,你还不知道老赵,他不想动,害怕改变,认死理,一条道走到黑。老友笑道,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你自己选的,怪谁?钱薇轻轻叹息。老友道,我刚从北京回来时心里也打鼓,还有点不甘心,感觉当了逃兵似的,其实呢,人挪活,树挪死,非耗在北京干吗呢?刚开始我还怀念以前在北京的日子,现在我是硬想都想不起来了,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二三线城市更合适,北上广就留给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们吧。钱薇道,是啊,活得舒服最重要。老友道,就是,哪怕你们暂时不回来,也得为将来打算,在北京买不起,不如在成都来一套,暂时不来住,当成投资也不错。钱薇道,我还真想过。老友道,光想有啥用?你得付诸行动。

二人正说着,一只闪着光的玩具车直冲过来,撞在花盆上,不得不掉头。娇娇来到露台,手持遥控器,后面跟着杨恪,指导着娇娇,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犹如一对父女。杨恪道,原来你们在这儿说体己话哪。韩阳阳道,这是陈一郎的汽车,玩坏了他要找你算账的。说完,她笑着对钱薇挤眼睛,低声道,我逗他呢,就算玩具被人搬空了,陈一郎也不在乎。杨恪道,放心吧,玩坏了我赔他。娇娇拿起玩具车道,妈,我和杨叔叔到下面玩,这地方太窄。钱薇道,去吧,小心点。二人下楼后,韩阳阳道,陈一郎也爱跟杨恪玩,这人孩子心性,讨孩子喜欢,就是没啥责任感,不然他老婆也不会跟他离婚。

在成都住了两晚,长假临近尾聲,钱薇即将返京。由于起得有些早,候机时,娇娇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钱薇尽量保持不动,打开微信,刷着朋友圈,借此了解朋友们在假期里的各种活动。葛晓菲发了三条:第一条是在孙文虎的老家,拍了花草和食物,还有两个孩子在田间地头的摆拍,配着类似岁月静好风格的文案;第二条显然是从老家回来了,发了惟骁画画和唯妙练习自由泳的照片;第三条是上班前两天的下午,一家人在郊外野餐,照片中的焦点对准了食物,但作为背景中的宝马车标依然清晰可辨。魏丽婷发了两条,都是关于鲁大勇和鲁默霖的,一条是父子俩在田间掰玉米棒子,另一个视频中两个人在摘苹果,看来他们回了魏丽婷的老家。魏丽婷的老家在天津宝坻,她和鲁大勇在老家举办婚礼时,钱薇、唐糖和葛晓菲等人曾经去过。再看唐糖的朋友圈,只发了一条,一张在咖啡厅拍的照片,两杯咖啡放在桌子上,背景是落地窗外一片湛蓝的大海,没有配文案,位置显示在济州岛某处。

这家伙,活得真潇洒,又是恋爱又是玩,就好像一点世俗压力都没有似的,估计和她一起喝咖啡的是那个做教练的小男友吧。钱薇正想着,广播响起,开始登机了,她只得唤醒娇娇。起飞后,望着舷窗外的云海,钱薇想起韩阳阳的建议,或许真该趁着政策宽松时在成都买套房。她和老赵这几年统共才攒了四十来万,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少的积蓄,可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娇娇上幼儿园之前那几年她没上班,三年前老赵还生了一场病,当然了,最主要还是赚得少,两个人每月的工资加起来也才一万出头,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根本剩不下几个钱。不管怎样,这点钱也够首付了,大的买不起,就买个面积小点的呗。她打算回去后和老赵商量商量。

钱薇在唐糖的朋友圈看到的那张照片,是后者在济州岛龙头岩的一间临海咖啡馆拍的。确是两个人在品咖啡,另一个人当然不是钱薇所认为的谷志轩,而是唐糖在旅途中刚结识不到两天的一个男人(第一次做完爱之后她问出来他叫甘旭然)。两个人当时都在“山君不离”喷火口,此处开满紫芒,远望很像一片芦苇荡,容易拍出大片的感觉。唐糖手持自拍杆找角度,却始终不太满意,这时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走过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其实唐糖之前已注意到了他,两个人差不多是同时进入景区的,步行速度相当,不时就能碰见,也对视过几眼,但一直没有谁主动搭讪。那张脸一看就是中国人,更进一步猜想,唐糖觉得是北方人,虽然皮肤过于白皙,身材颀长得有点单薄,但脸形周正,细腻中不失粗犷。对唐糖而言,旅行虽有解压、享受美景美食,以及开眼界、改变偏见的作用,但这皆属次要,如果没有发生艳遇,总觉得索然无味,犹如炒菜忘了放盐。济州岛太小,前几天一直没遇见看得上眼的,包括在现实和交友软件中都没有合适的。就在唐糖不再抱有希望时,这个男人出现了,她自然接受了他的帮助,让他给自己拍了几张照,而后两个人顺理成章地结伴而行。简单聊过之后,唐糖得知他也是从北京过来的,一个人旅行,比她晚到一天,返程航班亦晚一日。

与甘旭然结识当晚,两个人一起吃了一斤多就要三百块人民币的烤黑猪肉,好在味道确实对得起价格。唐糖还是第一次见识吃饭如此斯文的男人,左手一直攥着一张纸巾,吃几口菜和肉就擦擦嘴角,也不管有没有沾到油。搁其他男人身上,唐糖会觉得娘,可安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她觉得是讲究。你什么职业?唐糖没话找话。在银行打工——回答问题时,他没有看她,像是故意躲避她的目光。你怎么不把帽子摘了?莫非秃了?话一出口,唐糖才觉得作为刚认识的人这么说有些唐突,但她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他很少主动说话,像是对她不感兴趣。好在对方并不在意,但并没有摘掉帽子,只是认真地回答她,没秃,我毛发很茂盛。作为一个情场老手,唐糖能第一时间嗅到情事萌发的信号,那是非常美妙和充满诱惑的,仿佛冬日阳光照在脸上;好像走在街上,忽然被店里传出的旋律击中灵魂;眼前的世界似乎瞬间从黑白变成了彩色的。依照经验,她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没有发生化学反应,不仅今晚没戏,以后更没发展的可能性,这估计是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晚餐。对方的冷淡浇熄了唐糖的欲火,她不再搜肠刮肚找话题,其实有点不甘,毕竟她以前没交往过这种长相和气质的,很想尝试一下,怎奈他无动于衷,只把她当成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只能知难而退。

饭后时间还早,她假装提议去酒吧玩,其实是想验证自己的想法。果然如她所料,甘旭然道,我不喜欢去那些地方,我得早点睡。唐糖道,好吧,那我也回酒店得了。两个人站在马路边等出租车。没有空车经过,夜晚的海风吹来几分凉意。他将风衣领子竖起来道,你想去就去吧,出来玩就要尽兴。她道,不用了,我觉得有点累。一辆空车驶来,他拦下,示意她上车,等她上车后,他对司机说了酒店的名字,这倒让唐糖略感惊讶,毕竟她只告诉过他一次自己所住的酒店,没料到他竟记住了。回到酒店,唐糖犹豫着要不要给他发个微信。微信是饭后给他转账饭钱时发的,望着被他接收的那一半饭钱,她最终没有发消息,并想着等到回了国就删掉他。正当她快要入睡时,却收到了甘旭然的消息,说他就在酒店大堂,问她能否告知房间号,要上来坐坐。唐糖又惊又喜,她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也有所担心,怕他万一图谋不轨,比如是个变态杀人狂之类的。正犹豫,又收到他的消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她马上发了房间号过去。

很快,他进得房间,省略一切虚礼客套,直奔主题,两人从玄关处互相抱着亲到了床上,动作激烈,谁都不服输似的,衣服鞋子扔了一地,叫小孩子看见准以为他们在打架。他的热情和之前判若两人,叫唐糖纳闷,可没空多问,心想爽完再说。俩人能感受到彼此皆属久经沙场的老手,配合十分默契,只要他轻轻拍一下她的背,她即从跪姿换成了仰躺。鏖战之后,汗津津的两个人贴在一起,喘息渐趋平缓。甘旭然微闭双眼,在床头灯下,唐糖注意到他不仅没秃且从发际线就能看出头发长得很快,在他额头的左上方有道疤,想来这就是他戴帽子的原因。冲过澡之后,重新躺下,唐糖像只猫似的钻进甘旭然的怀里,开口道,为什么又回来找我?他道,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她道,如果骗我就不用说了。他道,我被人放了鸽子。哦,原来你那么早回去是有安排!唐糖尽量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他解释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本来打算明天约你的,可精虫上脑,不释放真睡不着,就直接过来找你,都到酒店大堂了,你一定不忍心让我返回。唐糖道,我要是没欲望,就是吴彦祖在门口我也不让他进来。他道,那我们就是互相满足,挺好。唐糖道,我困了。甘旭然道,那睡吧。唐糖從他怀里钻出,挪到另一边道,抱着我可睡不着。他道,我也是。

次日上午九点多,二人在酒店吃过早餐,甘旭然问唐糖今天的安排。这是她在济州岛的最后一天,晚上就要飞回国内。他道,我们就在附近随便转转吧。她满口答应,于是就有了发在朋友圈的那张照片。从咖啡馆出来,甘旭然站在树下抽烟时摘掉了帽子。那道拇指长的细细疤痕在枝叶间透出的阳光下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勋章,令她着迷。她的手机响了一声,她查看,是谷志轩发来的微信,问她什么时候回京。她暂时没有回复,这个名字令她感到陌生,仿佛早已成为过去时。是的,就在刚才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和小谷之间是一个错误。她再也不想要他的殷勤,他的嘘寒问暖,他的真诚、卖力和年轻。以前吸引和抚慰过她的一切现在都已化为灰烬。因为她遇到了甘旭然。尽管她不愿承认,可是她心里明镜一样,喜新厌旧是自己的本性。她清楚她得为自己的选择买单,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种下因得到果,哪里有什么对错,只要心之所向就够了。甘旭然看起来应该是那种表面冷淡内心疯狂的人,她想一探究竟。在感情中,她一直在追寻的就是有人可以容纳自己的疯狂。如果不是生活在一个男人的疯狂之中,那么和他交往又有什么意义呢?

沿着海边公路,俩人并排而行,唐糖有两次想牵他的手,但甘旭然似乎没这意思,她想了想也就放弃了,睡过不等于男女朋友,又不是谈恋爱,玩什么浪漫呢。她让他帮忙拍照,又问他像不像韩剧里的场景。甘旭然说,韩国电影挺好,韩剧就算了,婆婆妈妈,啰里啰唆。唐糖问他谈过几次真正的恋爱,他说,三次,第一次上高中时,第二次上大学,工作后只谈过一次,再往后,就只上床。她问,那你睡过多少女人?他想了想才道,记不太清,没有一百个,也有九十多了。唐糖道,那么多?甘旭然笑道,别装了,你睡过的男人不见得比这少。唐糖若有所思,他反问,干吗?算不过来了吧?她道,我也记不清了,不过肯定不像你,虽然我也喜欢没有负担,各取所需的交往,但是合得来的人我会珍惜,不可能只睡一次。甘旭然道,我也是啊,要想找到身体契合的人还挺难的,曾经有个,断断续续维持了五六年的关系,直到她结婚以后还约过,等到她当了妈还找过我,不过我把她删了。唐糖道,绝情。他道,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对生过孩子的提不起兴趣。她哼了一声道,这又看不出来,说不定你睡过的那些人里就有年轻妈妈。他道,能睡出来,然后就没下次了。她道,渣男。他笑笑,顿了顿才道,其实仔细想想,恋爱也就刚开始那阵还有意思,等你谈过两三次,热情消耗没了,每一次都是重复而已,只能追求形而下。唐糖道,可上床不也就那么一回事儿吗?你怎么就孜孜不倦?甘旭然道,人就是欲望的动物,重蹈覆辙是本性。

下午三点多才吃午饭,海鲜锅,虾、鱿鱼、蛤蜊、扇贝等在浓郁的汤汁中咕嘟着。唐糖却胃口不佳,只夹了两只虾和扇贝,米饭基本没动。甘旭然道,多吃点,飞机餐肯定没这好吃。唐糖道,没多远,一个多小时就到北京了。他道,你要不想走,就改签,和我一起。唐糖问,你想我改签吗?他道,随便你,无所谓。她道,我早查过,你那航班没位置了。饭毕,回酒店取了行李,打车到机场。甘旭然一直把唐糖送到安检口,俩人对视几秒,最终默契地浅浅抱了一下,没有亲吻。登机后不久,唐糖收到甘旭然的微信,问她,快起飞了吧?她回道,嗯,你回到酒店了?他道,床上躺着,路走得有点多。她问,等人?他道,你当我种马?等会儿你也睡一觉,落地了吱一声。她问,以后还会找我吗?半天没回复,唐糖忍不住道,不用回了,我知道答案了。他道,你知道什么?我刚才在烧水。接着,他发过来一个亲吻的表情包。想了想,唐糖也回了一个,并道,不说了,要开启飞行模式了。

回京后,钱薇和赵耀提了在成都购房的想法。如她所料,老赵并不赞成,理由有三:其一,他的工作、人脉和资源都在北京,换城市就等于这么多年的辛苦白搭了,就算注定无法定居北京,可要离开也是多年以后,现在选择养老城市未免过早,其间定然存在变数;第二,成都并非首选,即使当地生活与钱薇的成长环境接近,可四川多发地震,要选也该选个安全指数更高的;最后一点,世道难料,房子虽是不动产,也不如把钱攥在手里更为稳妥,花掉所有积蓄换来月供,自己暂时又不能住,不仅让他心里没底,更觉亏得慌。

钱薇哼了一声,早知道你会找借口,其实我可以一一反驳,但我不想废话,这都是为了娇娇考虑,难道以后让她回到新疆或者攀枝花上高中考大学吗?我已经问清楚了,只要房屋使用面积大于九十平,社保满一年,就给户口,到时娇娇上学就不愁了,反正我已经决定,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买,而且元旦前就得完成交易。老赵诧异道,为啥这么急?她道,明年起外地户口在成都购房有限制,不定又加什么条件。他将信将疑,真的?钱薇道,不信你去网上查。老赵问,这么说房子的位置、面积你已心里有数?钱薇道,我让阳阳帮我留意着,有合适的给我发微信,元旦之前我再回一趟,一步到位,敲定完事。

哦。老赵不再言语。钱薇道,首付预计四十万左右,看到时差多少,找谁凑几万。老赵道,有二十万存的大额定期,还有三个多月到期,现在取出来不划算。是吗?钱薇问完,又觉得多余,关乎钱的问题,老赵从来都记得非常清楚,别看没多少财,理得却精细。他道,当然,存的那天正好是元宵节,下了雪。她道,行吧,先找人周转一下,能动了再还给他们。他道,谁愿意借你那么多?她道,多找几个人凑,普通人买房不都这样吗?谁有那么多现钱?大不了给点利息。他叹道,那你去找吧,我没这么铁的朋友。她道,本来也没指望你。

钱薇能找谁借呢?不外乎经常联系的几个朋友——唐糖、魏丽婷和葛晓菲。开口之前,她自然衡量一番,心里有个底,预计这三个人都能借钱给她,只是金额不同。唐糖应该能拿得最多,不仅因为她单身,有闲钱,还在于俩人的关系比较铁,完全可以直奔主题,不必客套寒暄,因此她决定最后给唐糖打电话,看到时缺口是多少就跟她借多少。

第一个是葛晓菲。自从仲夏夜聚会之后,钱薇就给葛晓菲所在的公司投了简历,随即顺利通过面试,至十月中旬已入职月余。午饭多是订外卖,工作不紧张时会到附近的“颐堤港”堂食。那天两个人一起下楼,钱薇问葛晓菲,想吃什么?我请你吧。葛晓菲道,你有事?钱薇道,没事就不能请你?葛晓菲一脸精明道,甭骗我,先说什么事,我再决定吃什么。钱薇只得实话实说。葛晓菲道,那挺好,是该有个房子,不管在哪儿买,成都不错,宜居。钱薇道,主要因为我是四川人嘛。葛晓菲问,你想借多少?钱薇道,两三万不嫌少,十万八万不嫌多,就周转一下,过完春节肯定还。葛晓菲道,我得回去问问孙文虎,你也知道,都是他在理财,我的工资大部分都由他保管,除了两个孩子的日常花销,其他大的开销全由他做主。这倒是真的,葛晓菲就是个甩手掌柜,钱薇记得有一次俩人一起逛商场,刷信用卡时,葛晓菲甚至不记得密码,只得现打电话给孙文虎索要。

我晚上问了他告诉你。葛晓菲道。

不着急,那你决定好吃什么了吗?钱薇问,烤鱼还是炒菜,或者呷哺?

味千拉面吧,我今天不想吃米饭,也不能吃辣,嘴里长泡了。葛晓菲道。

钱薇略微失望,看来葛晓菲没什么底气,所以才选择了至多不过四十块一碗的拉面。果然,晚上九点多,葛晓菲给钱薇发微信语音,告知她只能拿出三万,本来想拿五万,但前段时间孙文虎的父亲做心脏搭桥手术花了十五六万,虽有“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一部分,可自己花的仍然是大头。甭管是真的还是借口,能拿出钱来就不错,钱薇以知足的语气回复道,行,等你方便了尽快转给我,我再问问魏丽婷和唐糖。

给魏丽婷连了两次语音通话,她才接听,并解释道,我刚在露台上,没听到。钱薇道,烧烤哪?魏丽婷道,哎呀,你真会猜,我正和鲁大勇商量周末叫你们过来一起烤呢,新买的木炭和烤架,暂定周六下午吧,你们都来。钱薇道,我和娇娇肯定去,老赵不加班的话也去。魏丽婷道,尽量来吧,趁着天冷之前烤一回,下次就只能等明年暖和再说了。钱薇不得不转移话题,将需求说出来。魏丽婷听完,问她,什么时候要?钱薇道,越快越好,最迟元旦前。魏丽婷道,要是春节前,能拿多点,二十来万都行,可元旦前那个工程款下不来,最多抠出七八万。鲁大勇夫妇俩现如今主要承包一些小工程,有时半年不开张,一旦开个大张吃两年,不仅收入过山车一样不稳定,资金链还时常出问题,若非心理素质过硬,还真赚不了这份钱。七八万比钱薇预计中多了两三万,这让她比较满足,遂连忙道谢,并保证会付利息。

还差十来万。挂掉电话,钱薇对自己也是对一直在旁边听她打电话的老赵说。

唐糖能借你那么多吗?老赵不太相信。

钱薇拨通电话,把握十足道,她要有那么多,肯定借。

唐糖接听,钱薇问她在干什么,唐糖说,正打车回家,加班到现在。钱薇问,济州岛好玩吗?唐糖道,还行,我认识了一个人,挺有意思,回头跟你细说。钱薇道,你这色女,本性难改。唐糖哼了一声,略带倦意道,你有什么事?钱薇只得开门见山,说明因由。唐糖问,还差多少?钱薇道,十来万吧,再多几万更好,总得打出点富余。唐糖沉吟片刻道,這两天吧,我转你十五万。虽已料定唐糖的慷慨,可这个结果还是令钱薇稍微激动,真的吗?太好了,可真帮了我的大忙,你放心,过了春节,我第一个还你。唐糖道,行,晚点也可以,我要有急用,肯定催债。钱薇又将和魏丽婷借钱以及魏丽婷准备邀请众人烧烤的事说了。唐糖道,她还没告诉我,不过我肯定不去了。钱薇善解人意道,不想去就别去,有空来我家吃饭。

怎么样,我就说能借到。挂了电话,钱薇一脸自豪地向老赵炫耀。娇娇跑过来,让妈妈帮她洗澡。钱薇心满意足地拉着女儿进了卫生间,剩下老赵一个人,雪白的日光灯照着他初现“秃”势的脑顶,可能电压不稳,灯光突然暗了一个等级。老赵明白,自己有一天总会秃顶,就像家族里的男人一样,那是遗传。每次过年回到家,家族里的男人们摘掉帽子围着沙发坐一圈,宛如杵着一溜猕猴桃。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和斗志都在走向颓势,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不太可能出现奇迹,能维持原状已属不易。刚才钱薇的表情和语气令他感觉似曾相识,多年前,他小时候,在他母亲脸上经常能看到。

老赵兄弟姐妹四个,孩子多,家里因此显得更穷,在老赵的记忆中,直到自己上高中才穿上新衣服,之前都是穿大哥、二哥或是其他表兄的剩落。穿的方面还可以将就,吃不饱,吃不上好的可就难受了。老赵小时候饿过肚子,或是只能吃土豆度日,搞得他光是坐在教室里什么都不干,酸水就不停上涌。幸亏老赵在城里生活的大姨妈一家过得比较好,常常接济妹子一家。大姨妈家住得不算远,可当时交通不便,来回一趟也要两天。多是春节前夕或其他节日,父亲名义上是去做客,实则打秋风,好在大姨妈和大姨父心知肚明,并无反感,早就准备好了要送给他们的钱物。往往是晚饭后父亲才大包小裹地回了家,老赵和母亲以及两个哥哥一个妹妹早已等候多时,全朝父亲投来期待和渴望的目光。父亲将包裹扔到炕上,大家七手八脚拆开,拿出半新的衣服试穿,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对其他人的模样评头论足,脸色因为兴奋而潮红。父亲从褂子的内兜掏出几张票子,母亲接下,一张一张点着,总共就那几张,却来回数着,并商量用这些钱置办年货,还要留些给孩子交学费。忽然间,大家静下来,只闻轻轻的咀嚼声诉说着日子的窘迫,白炽灯昏黄的光将人影映在贴满报纸的墙壁上,随着窗外呼啸的风微微颤抖。

唐糖刚下出租车,甘旭然的微信就来了,问她睡了没。她如实回答,刚到家,加班来着。他道,过来找我吧,可以睡我这儿。前段时间她曾主动约他,却被他委婉拒绝,搞得她只能找小谷满足。想到此,她很想一口回絕。然而,掂量再三,她觉得不能错过,这是回国后他第一次主动找她,况且她还没去过他家,她对他的生活还是很感兴趣的,于是回复道,地址发来,我洗个澡过去。他道,来这边洗吧,我着急。唐糖回道,好吧。她上楼换了一套衣服,等叫的车快到门口时才下楼。甘旭然住得离她不算近,在亦庄,小区叫林肯公园。看到这名字,唐糖不屑地自语道,还林肯公园,是不是住着后街男孩啊!十点多,车子驶入亦庄一带后,街景明显变得萧瑟,路灯如敛翅小鸟寒缩于黄叶稀疏的枝头。年轻司机放着低低的音乐,莫文蔚那无所谓的口吻中带着丝丝遗憾:“感情说穿了,一人挣脱的,一人去捡,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总之那几年,你们两个没有缘……”

按照甘旭然给的地址,唐糖找到7号楼3单元,按了门禁,他开了门。进电梯,出来,发现门虚掩着。甘旭然站在门口,只着一件长及大腿根的篮球衫迎接她,亲了亲之后让她换鞋洗澡。进浴室,镜子上尚有水汽。唐糖本以为是甘旭然才洗完澡,却有几根可疑的长发堆在地漏处,且整个卫生间里充斥着一股同性的气味。想到刚换的那双女式拖鞋湿漉漉的,唐糖有理由怀疑刚刚有女人用过浴室。洗干净,她拿过浴巾,倒是干燥,可洗衣机上放着一条擦过身体的。吹了吹头发,唐糖裹着浴巾出来,客厅里的两样东西吸引了她,整面墙被一张书架和诸多透明的鞋盒占满,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鞋盒里皆为运动鞋,多是耐克的。她刚想发问,却被他拥住,拉进卧室。

激情过后,俩人没再冲澡,黏糊糊地摊在床上半晌,随后关掉空调,盖上薄被。唐糖趴在甘旭然胸膛道,我来之前你是不是才约过人?他平静地说,终究被你发现了。她道,那干吗还要找我?又不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真有那么多精力?他道,做得不尽兴,只能找你救急。唐糖“哼”道,也就你,否则我才不吃剩饭。他道,你没生气吧?她道,那倒不会。他道,我就觉得咱俩身体特合适,你就像那些用习惯的老牌子,品质有保证,以后我想了再找你可以不?她道,那我想了,你会随叫随到?他道,上次我是真忙,有空我肯定招之即来。唐糖抚摸着他脸上的疤痕,问他,怎么弄的?他道,跟人打架,上大学时。她问,因为感情?他道,你看我像那种人吗?她问,那为什么?他道,因为某个观点,几乎黑白对峙,水火不容,只能动手,挂了花。唐糖道,幼稚。他道,年轻时我就是个愤青,即使现在,有些看不惯的事还是会令我愤怒,但不会再动手,有时连嘴都懒得动,装睡的人再大声也叫不醒。

见电脑屏幕上暂停的画面有些熟悉,唐糖没费多大劲儿便想了起来,是今年新出的美剧《傲骨之战》,其实是之前挺火的那部《傲骨贤妻》的衍生剧。去年才追完母剧,今年她也在追这部,于是问他,你也在看?我昨天看,第六集字幕版还没出呢!甘旭然道,嗯啊,资源今天才出,我刚看了个开头。唐糖起身,走向电脑道,一起看吧,反正还不困。甘旭然道,我来弄。他鼓捣片刻,关了灯,画面投映在床对面的墙壁上。这样看还真爽,唐糖道。每集五十分钟左右,两个人全程没有交流,只在某些时刻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看完后,唐糖道,你有没有觉得,《傲骨之战》不是《傲骨贤妻》那种“好看”,虽然还是律政剧,每集也有庭审戏,但跟以前的侧重明显不同,怎么说呢,现在编剧好像不太注重故事性,也不再刻意塑造人物。甘旭然道,确实,《傲骨贤妻》虽然制作精良,演技在线,故事严谨,人物立体有成长,其实骨子里还是一部肥皂剧,就像一本非常好看的通俗小说;《傲骨之战》的叙事更像现代派写作,艺术性更高,打破了美剧的传统,有突破,也更有价值,看这部剧基本不能错过任何一句台词,有的台词还要暂停看几遍才能理解。

我觉得编剧也跟女主角Diane一样,对他们所处的世界看不懂,很迷茫。唐糖道。

《傲骨贤妻》播出最后一季时特朗普还未上台,美国社会大体上稳定、有序,即使每一集都能涉及社会和政治问题,但总体而言都是秩序内的,编剧还有闲情逸致编织情节,刻画人物,可自从进入“特朗普时代”,整个美国逐渐变得失序、混乱,诸如种族歧视等问题再次暴露,总统的每个决策和发言几乎都影响到了美国人民的生活,加上这对编剧夫妻拥护民主党,导致他们对国家未来的命运和前途既忧心忡忡,又感到愤懑和迷惘,于是《傲骨之战》成了他们抒发情绪和表达观点的出口和载体,致使有些角色成了他们的“嘴替”,多少有点奇怪。甘旭然认真分析道。

唐糖道,以前我总以为谁当总统对美国普通民众而言都差不多,还不是照样吃喝拉撒过日子,现在看来还真不一样,尤其是对有知识有文化有诉求的那群人而言,暂且不论对工作和实际生活的影响,首先心情就不好了,想想那些民主党派的人,眼巴巴看着一个讨厌的商人手握大权,成天在网上胡说八道,真是够堵心。导致编剧连人物的感情线都给删了,看来是没那个闲心谈情说爱了。

其实这样挺好的,紧跟现实,甘旭然道,你看之前很多影射现实和政治的美剧进入“特朗普时代”就写不下去了,或是被砍,或是草草收官,面对各种超现实的现象不知该如何表达,好像得了失语症,但是《傲骨之战》探索出了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说独特可能不合适,其实编剧也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是将现状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而已。

真实就是力量,唐糖道,我觉得任何人的切身体验永远是意味深长的,新鲜的,不管到何时都不可能成为陈词滥调。

确实如此,甘旭然道,当我们激赏一部文艺作品时总会说“跟真事儿一样”。

唐糖看了一眼时间,已过零时,便道,睡吧,明天还得“搬砖”。

你要早起吗?甘旭然问,我九点半出门就行。

我十点到公司。

那不用着急,我开车送你。

冲过澡,困意暂退,唐糖寻找话题,问甘旭然元旦准备去哪儿玩。他说,我去曼谷,但不是玩,银行在泰国有业务,每年都要去几趟,最长的一次待了两个月。唐糖道,泰国挺好玩的,我五月份刚去过清迈,明年打算去小众点的地方。他问,那你元旦回老家?唐糖道,不回,春节都不回,更别说阳历年。尽管她带了三分睡意,可甘旭然还是听出了淡淡的不满,便问,怎么了?唐糖叹了口气,困了,先睡吧,有空再跟你说。说罢,她没再出声。他往前凑了凑,将胸贴着她的后背,皮肤滑溜溜,他下面又起了反应,但似乎强度不够,他心下哀叹果然年龄不饶人,只好静下心,伴随着她轻微的呼吸声,逐渐入睡。

唐糖没能马上入睡,“家”在她考上大学那一刻便已不复存在。唐糖出生时家里已有两个姐姐,爹妈想要个男孩,于是在她尚未断奶时将其过继给了婚后多年一直没生养的舅妈。两家人对此事并不怎么避讳,皆对唐糖關爱有加,尚不懂事的她甚至觉得这是件好事,因为能够得到两份爱。可舅妈两年后居然恢复了生育能力,且在三年内生了一男一女,不知是不是在抚育唐糖时冥冥中受到了某种祝福。就算是亲生的,关爱和精力也会随着平分给三个孩子而减少,何况唐糖本就是外姓人,不管从精神还是物质上,她的生活质量明显下降。而亲爹亲妈得偿所愿,生了个男孩,一家人过得美满和谐,唐糖光是站在旁边就显得多余。有过不少失望和痛苦,直至绝望过后,唐糖看清真相,她刻苦攻读,终于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离两个家、离那些人远远的。自从工作后,她几乎不曾回去过,只在前几年舅妈中风丢了半条命时回去看了看,亲戚们对她的意见全写在脸上,连亲生父母都说过她白眼狼、没人心。瘫痪在床的舅妈眼中闪着泪光,脸憋得通红,似乎想说什么,可除了眼珠,其他地方一动不能动。唐糖在床前站了片刻,随后出了门,饭都没吃便打车离开。

魏丽婷和鲁大勇夫妇不仅邀请了钱薇和葛晓菲等人,还有两三个生意上的伙伴以及鲁默霖的同学及家长来吃烧烤。三拨人,互相不熟悉,多少有点尴尬。食物倒丰盛,除了各种牛羊肉、蔬菜、豆制品,还有梭子蟹、生蚝、扇贝等海鲜,不仅能烤,还能涮。鲁默霖和娇娇、惟骁、唯妙以及另外两个孩子闹翻了天,跑上跑下,想起一出是一出,偶尔安静无语,多数时间吵得大人们脑仁疼。玩具摆满房间,一书包的玻璃球被他们从楼梯顶端一把接着一把往下扔,蹦蹦跳跳,叮叮当当,炒豆子一般。日头不错,风却不小,葛晓菲和钱薇将烤熟的食物装满两大盘来到楼下的客厅享用。边下楼梯,钱薇边提醒,小心点,别踩到弹珠,孩子们疯了。葛晓菲道,让他们闹吧,独门独院,没人投诉。

钱薇将食物放在茶几上的水果盘旁,道,别墅还是比楼房隔音效果好。葛晓菲道,那是,吃吧,这螃蟹还挺肥,黄儿也香。钱薇啃着羊排道,是不错,刚才我吃了一个,估计不便宜,我记得那天在超市看见,六七十一斤。葛晓菲道,我猜咱们是沾了别人的光,光是咱两家来,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待遇。钱薇也这么想,但没表态。葛晓菲道,其实没必要,多尴尬啊,聊天都不方便。钱薇道,是啊,老赵还在上面跟人家喝呢,不知道有什么可聊的,又不熟,孙文虎怎么没来?葛晓菲道,公司有事,说是加班,其实没有加班费。钱薇道,人家是领导,自然忙。葛晓菲压抑着得色,假装不屑道,啥领导,还不是打工的?钱薇道,说实话,我们都替孙文虎不甘,资深员工,业绩突出,能力在那摆着,北京公司有哪个比他强?大家都觉得一把手迟早是他的,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明显被人戳了痛处,葛晓菲叹气道,说到底,还是不放心,没把他当成自己人,时刻防着呢!钱薇不解道,为什么啊?葛晓菲道,你不知道吗?孙文虎之前的公司倒闭,被现在这个公司收购了,他是跟着被收购过去的。钱薇道,我知道,可这都过去十多年了吧?葛晓菲道,对呀,十六年了,还不把他当成亲生的,要不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我早让他跳槽了。钱薇道,可别,赚得多才是王道,其他都不重要。葛晓菲道,说得对,再不能像年轻时那么任性啦,人到中年,孩子老婆,双方父母,压力山大。钱薇道,你们俩一向谨慎、稳当,事业上如此,感情上也那样,第一次谈恋爱就能走进婚姻的并不多,而且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

败家孩子,扔得到处都是。魏丽婷的婆婆一边猫腰捡拾散落一地的玻璃球,一边唠叨。抬头看见钱薇和葛晓菲,马上堆笑道,在这儿吃呢。她们俩答应着,并礼貌回问,您吃了吗?她直起腰身,皱纹虽不多,双鬓却已染霜,眼神倒明亮,甚至称得上炯炯有神,稍微躲闪着,我早吃了,这儿清静,上面太乱,我在厨房吃的。说完,转身走开。钱薇低声道,看着挺硬朗的,不像七十多岁的人。葛晓菲道,能量大的人不显老。钱薇刚想附和,但见老太婆端着一盘巨峰葡萄过来,放到她们跟前说,刚洗的,吃吧,甭客气。钱薇和葛晓菲忙道,您就别忙活了,坐这歇会儿。

老太婆顺势歪在沙发上,确实有点累,大清早就到菜市场买菜,回来又洗又切,还要穿起来。葛晓菲问,都您一个人干的?老太婆道,可不,大勇和丽婷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我早饭做好了喊人家还不愿意下楼呢,牛羊肉和海鲜是他们买的,我买不好那些玩意儿,人家开车,我走着去的,反正不远,就当锻炼身体。面对老太婆的诉苦,钱薇只能说些场面话,适当走点路挺好。老太婆道,可不,就是有时不认路,手机上有地图,我也不会用,你能帮我看看最近的邮局在哪儿吗?钱薇只得打开地图搜索,指给老太婆看,并打开导航,说明步行需要四点三公里。老太婆道,八里多地,那是有点远。葛晓菲道,让鲁大勇或者丽婷有空了开车带您去呗。老太婆道,我可不敢麻烦他们。钱薇问,您去邮局干什么?老太婆道,取退休金,没多少钱,一个月两千出头,就平时买个菜,给孙子当零花钱。葛晓菲道,不然我开车带您去。老太婆忙道,不用,我再想办法,不麻烦你们,反正知道在哪儿了。

哟,你们俩在这儿哪,我说半天没见着。魏丽婷边下楼梯边道。

你们待着吧,吃葡萄,我去厨房,碗还没刷。老太婆起身离开。

跟你们说我坏话呢吧?魏丽婷陷进沙发里,盯着厨房的方向问两个闺蜜。

没有,就说有点累,买菜、择菜、切菜,还要穿成串。钱薇道。

我还以为那些蔬菜是你穿的呢!葛晓菲打趣道,你可不要欺负老年人啊。

哼,干点活儿就邀功,你们不知道,又在演戏呢,越是有外人在,她就表现得越勤快,好像家里的活儿都是她干的,你等着瞧吧,只要客人一走,她不是脑袋疼就是腿疼,撂下活计就往房间跑,除了睡觉就是刷视频,在外人眼里,我就是个懒媳妇。魏丽婷道。

真的吗?看起来不像。葛晓菲道。

演技好,我一开始也被骗了,鲁大勇对她爱搭不理,甚至丧声歪气,我开始还不明白,我还可怜她呢,没想到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日久见人心,在一起时间一长,总算看清了她的真面目,知道鲁大勇他爸为啥离婚,为啥她到老没伴儿了,都是自己“作”的。

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恶吗?钱薇质疑。

魏丽婷道,哎,其实这些都是小事,她没加入这个家的时候那点活计找个钟点工就能解决,比她干得还利落,还干净,关键是省心。我讨厌的是她跟我们俩玩心眼,我和鲁大勇既然接受了她,就拿她当一家人,掏心掏肺待她,可她呢,处处提防我们,退休金有多少,从来含糊其词,难道我们还惦记着她的钱不成?那天她儿子问她在哈尔滨那套房子打算怎么处理,本来是好心,你猜她怎么个反应?瞬间拉下脸说,你想干吗?我告诉你,那可是我唯一的财产,甭想打它的主意。鲁大勇气得连忙解释,我就觉得空着可惜,你想哪儿去了?您的东西我可不要。老太婆像是受到了欺负,可怜巴巴地说,哈尔滨那地方就算能租,又有几个钱儿?放着吧,万一哪天我回去呢,倒有个住的地方。你们听听她这话,就像我们这里容不下她似的,亏我们对她坦诚相待,人家却还留着后路,真叫人寒心。

也不能怪她,有个房子,别管好赖贵贱,就是个窝,有安全感。葛晓菲避重就轻。

慢慢来吧,日久见人心,钱薇道,我觉得总有一天她会想明白,终究还得靠你们。

她之所以投奔儿子就是为了养老,怕自己老了没人照顾,她心脏不好,血压也高,天天药顶着,既然住到一起了,你就表现得好点呗,可她又自私又各色,独惯了,谁都信不过,对亲儿子还要留一手。顿了顿,魏丽婷补充道,也难怪,毕竟娘俩没多少感情基础。

有人招呼魏丽婷,她到厨房端了一盘子腌入味的羊肉上了楼。钱薇道,老太婆也怪,干吗跟咱们说退休金的事,她明明知道咱俩和她儿媳是好朋友,难道就不怕咱们说出来。葛晓菲想了想道,没准儿就是想让咱们跟魏丽婷说呢,咱俩就当作不知道,还是别掺和人家的家务事。钱薇道,对,看来真不能和婆婆住一起,魏丽婷大大咧咧的一个人,竟然也有那么多心思。葛晓菲道,是啊,婆媳就是天生的对头,幸亏孙文虎他妈一直在老家,有他弟弟一家在照顾,省了我们不少心,就过年过节多给点钱,给侄儿们包厚点的红包。钱薇道,公婆双亡才是最理想的状态。葛晓菲笑道,人家说那样不好,老人在,后辈人才有福。

五点多,钱薇和葛晓菲两家人决定打道回府。娇娇要和龙凤胎一起坐车。葛晓菲道,刚好顺路,我送你们娘儿俩到楼下,就辛苦老赵自己坐地铁吧。老赵语带醉意道,我打车。钱薇道,要打车,那就一块儿,不用坐晓菲的了。老赵道,你们娘儿俩坐吧,我说着玩呢。钱薇嗤了一声,招呼娇娇上了后座自己才坐到副驾驶。又喝高了,自己没酒量不知道吗?钱薇抱怨。葛晓菲道,咳,就让他喝点吧,男人嘛,压力比咱们大。钱薇道,你倒善解人意。葛晓菲问,房子的事怎么样了?钱够了?钱薇道,够了,十二月初去一趟,到时把该办的都办了。葛晓菲问,自己吗?钱薇道,自己就够了,老赵不好请假,再说,他也帮不上多大忙。葛晓菲问,写你们俩的名字?钱薇道,那肯定啊。葛晓菲笑而不语。钱薇道,你什么意思?葛晓菲道,我没笑你们,我笑我自己太傻,房产证上只写了孙文虎,明明我俩都出了钱。钱薇道,你呀,做出这种事一点都不意外。葛晓菲道,当时我妈还说我以后会后悔。钱薇道,放心吧,如果全世界只剩一对夫妻没离婚,那就是你和孙文虎。

如果全世界只剩一对夫妻没离婚,那就是你和孙文虎。

钱薇和娇娇下车后,葛晓菲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好友的这句话,她完全清楚闺蜜的意思,指的是她和孙文虎的婚姻非常稳固、和谐,没有任何危机。可她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丝讽刺,不是说钱薇在讽刺她,而是这话本身就等于一种讽刺。她很少进行形而上的思考,生活被柴米油盐等具体可感的物事填满,偶有空闲也被手机上的视频或者小游戏等消耗。有时她也看电影或电视剧,她不喜欢看超越现实的玄幻片,也不喜欢宫斗剧,而是爱看一些和生活贴得很近的现代剧,可惜越来越少,越来越脱离现实。那些影视剧里的中年女人面对的问题大多数是:丈夫出轨了,或者自己有了外遇。也只有这时,她才会稍微审视自己的生活,发现没什么不好,也没有多么好,总之,现状令她基本满意,找不出需要改变的理由,因此她相信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她和孙文虎互为初恋,虽然在她出现之前他暗恋过唐糖这事儿让她耿耿于怀过几年,可她相信那两个人真的没什么。他对自己挺好,从未有过出轨的迹象,她自己也没有,甚至连这种可能性和诱惑都没出现过,这说明什么呢?她想起有人说过相貌一般或是比较丑的两个人多半能天长地久,还有人说过天性朴拙的人会安于平淡,过得舒坦。她觉得自己这两样都占了。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容易发生风流韵事,比如唐糖,她结了婚肯定会出轨,过不长,这可能也是她不结婚的理由之一。葛晓菲不无恶意地想。她从不玩浪漫,刚开始恋爱时,孙文虎还曾送过花和巧克力给她,她没感觉,也曾请她到西餐厅吃牛扒喝红酒,吃完后她说还不如麻辣香锅或是烤肉来得实在,搞得他后来不再玩这些把戏,还说她不懂浪漫。

妈妈,我们去公司找爸爸好不?惟骁说,爸爸也该加完班了。

我还不想回家,我还没去过爸爸的公司。唯妙附和。

不去,会影响他工作。吃饱喝足的葛晓菲只想回家歪在沙发上看电视。

去嘛,我想让爸爸带我吃必胜客。惟骁说。

我也想吃比萨,唯妙说,在鲁默霖家只顾着玩,没吃饱。

真受不了你俩,我问问你爸几点完事。葛晓菲道。

我问吧。惟骁一把抢过手机,直接给孙文虎发视频邀请,葛晓菲刚要制止,对方却已接听。惟骁问,爸爸,你几点下班?唯妙凑过来,爸爸,我想吃比萨、烤鸡翅。孙文虎问,你们从鲁默霖家回来了?惟骁道,是啊,我们现在去公司找你,你请我们吃必胜客吧。孙文虎道,你妈呢?葛晓菲喊道,你要没空,我就帶他们去。孙文虎道,我马上忙完,过来吧,好久没一家人一起出去吃了。葛晓菲道,行,我掉个头,二十分钟左右到。

因办公室恋情辞职后没几年,原公司发展迅速,早已搬离安贞桥附近的旧址,换到了芳草地一处高级写字楼,葛晓菲这是第二次来。有人(主要是她之前的那些同事)说她为了成全孙文虎而放弃自己的事业不值得,如果她在职,混得不会比孙文虎差,再不济也是个年薪二三十万的主管。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有得就有失,何况婚姻本来就是两个人相互付出、相互体谅。当初是她成全了孙文虎,可他毕竟没有辜负她,多年来努力工作,顶着压力,与领导应酬,与客户周旋,换得房子、车子和一家人生活在北京的资本。她虽然没有做全职太太,可家里的主要开销还得靠孙文虎,她的工资刚好够自己和孩子们的零花钱。

周末不堵车,比预想中早了点。两个孩子吵着要上楼去找爸爸,葛晓菲只得拉着他们去了电梯口。她不记得楼层和房间号,好在电梯口有各个公司的名牌,整个17层都是他们公司。出电梯就是前台,没人。楼道里静悄悄的,大部分房间里都是空的,看来加班的人并不多。隔着玻璃门,葛晓菲终于在一个房间看见几个人聚在一起,像是刚刚开完会,在讨论。距离那几个人不远处站着孙文虎,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孩在跟他聊着什么,很热络的样子,尽管只是侧脸,且离得不近,但能确定长得不错。

还没等葛晓菲想好怎么做,两个孩子推开门长驱直入,并呼喊着“爸爸”,引得那几个员工投来不解和责备的目光。待到孙文虎答应着闺女儿子,并领着他们俩往外走时,那几个人的眼神明显变得友好,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女员工甚至带着几分谄媚道,孙总真是好福气,老婆漂亮能干,儿女可爱。其他人已认出或是猜到葛晓菲的身份,问她,龙凤胎吗?葛晓菲点头。那人道,多好,一次解决问题,可遇不可求。葛晓菲淡淡地笑着,心想如果这些人知道惟骁和唯妙是因为她不能正常怀孕而采用试管授精培育出来的,还会这么说吗?

孙文虎又强调几句,并嘱咐他们早点回家,随后带上老婆孩子往外走。孙文虎的车停在地下,孩子们跟着爸爸去了负一层,葛晓菲一个人出了写字楼大门,才往前走几步就碰见了刚才在楼上和孙文虎谈话的那个女孩。她也认出了葛晓菲,对她笑道,孙总开车去啦?葛晓菲嗯了一声。一个高大且打扮入时的男孩奔到女孩身边,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抱了抱,又亲了亲。女孩转头微笑,对看得发呆的葛晓菲说,再见。葛晓菲这才缓过神来,略觉尴尬地摆摆手,走向自己的车。当她驾车经过在路边亲热而行的这对情侣时,刻意加速,超了过去。

必胜客餐厅里多是孩子拽着父母来吃的,年轻情侣不多。浮皮潦草地翻翻菜单,孙文虎要了一个家庭套餐,剩下的让儿子和女儿点。点过单,孩子轻车熟路,到自助台取水果,倒饮料。孙文虎触景生情,问葛晓菲,还记得我们俩第一次来必胜客吃饭吗?她道,当然。那时候咱俩赚得都不多,孙文虎回忆道,水果和蔬菜沙拉自助只能取一次,好像是三十二块一盘,先在盘子外面码一圈猕猴桃切片,里面装黄桃、葡萄,再往上码火龙果和哈密瓜,垒积木一样,直到再也装不下才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葛晓菲笑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早已褪去青涩,细纹爬上眼角,精明与世故代替了眼中的纯粹;他再也不是那个为了吃顿羊蝎子就咬牙切齿的愣头青,再也不是对任何人都唯唯诺诺的谦卑小职员;啤酒肚渐渐凸起;多年摸爬滚打于职场,在某个领域拥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以及与之相配的人脉和收入。

想到这儿,葛晓菲问,那个跟你说话的美女是哪个部门的?

哪个?孙文虎明知故问。

别装,我们进去时整个办公室跟你说话的就她一人儿,看上去好像特崇拜你。

你说她啊!助理小蔡。孙文虎轻描淡写,你问她干什么?人家有男朋友。

我知道,出来时我看见她男友来接她了,葛晓菲道,你是不是很享受被她崇拜?

多少有点吧,孙文虎道,坐在这个位置上自然会得到这些,不光她,很多女员工都这样,男的要么低三下四,要么敬而远之。

你可要小心点,兔子不吃窝边草。葛晓菲道,她清楚这些年孙文虎跟着领导到各地出差,拜访客户,出入鱼龙混杂、服务包罗万象的各种娱乐场所,少不得逢场作戏,留情于某个包房公主或是按摩小姐,好在他明白个中要害,只是玩玩而已,从不当真,可有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总在眼皮子底下晃悠,那就保不准他能否禁得起诱惑了。

你别无中生有好不好?孙文虎道,人家只是刚毕业,对成功男士有仰慕之情,再说,她是我和陈总两个人的助理,她对陈总比对我更上心,可见不是针对人,而是针对职位和权力。

反正有前车之鉴,你好自为之吧。葛晓菲暗指孙文虎的前任上司,就因为和助理以及下属搞不正当关系才被总部辞退,五十多岁了不得不重新投简历找工作。

那我总不能拒绝人家的好意吧?孙文虎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领导的位置上就得有领导的样子,我做小职员的时候虽然不喜欢上赶着溜须拍马,可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别人拍我的马屁我就得接着,总不能拿腔作调,那叫不识时务。上次你生日,小何老婆送你的限量包你不是拿得坦坦的吗?这就是游戏规则,出来混,你怎么能不懂?

懂是懂,葛晓菲道,我这不是提醒你吗!

放心吧,我有分寸。孙文虎一副无须他人多言的口吻。

晚上,等到两个孩子入睡,葛晓菲洗掉面膜,抹上“神仙水”,进了主卧。房间里暖气十足,孙文虎只着睡衣躺在床上,刷着短视频。葛晓菲躺到旁边,体内涌起一股冲动,于是调暗床头灯,右手爬上孙文虎的腹部。刚恋爱那阵,她对性事没多大兴致,几乎每次都是他主动索要。婚后为了怀孕,算计着日子不说,还要根据网上或者医生的建议选择合适的体位。一件出于本能的事一旦有了目的性,或是成为例行公事,那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乐趣。加之折腾很长一段时期也没能自然受孕,致使两个人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对此失去兴趣,甚至反感。

如今,随着孩子们逐渐长大,孙文虎的需求和能力逐渐走了下坡路,但葛晓菲却时不时冒出欲望,她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传说中“如狼似虎”的年纪。孙文虎几乎不会拒绝她,这次也是迎合着,她能感觉到他的力不从心。性爱质量逐步下降,当然是和他以前相比,因为截至目前,她只和孙文虎一个人做过爱。葛晓菲闭着眼,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孙文虎的年轻助理和她的帅气男友,这让平常很少出声的她竟然轻轻地呻吟起来。孙文虎似乎受到了鼓励,动作加速,很快缴械。完事后,两人拿出湿巾擦了擦。关了灯,盖上被,各睡各的。厚实的植绒窗帘挡住了天光,房间内黑魆魆的,葛晓菲感觉如置深井,平时几乎不曾失眠的她用了很久才总算入睡。

十二月初的成都算不上冷,下飛机后,钱薇便脱下厚重的棉外套,换上了轻薄的羽绒服。韩阳阳本来计划好陪同钱薇看房,顺便参与意见,指导她签合同、办手续等,毕竟这是钱薇第一次购房,怕有些地方出问题或是吃了亏。可作为导游的韩阳阳身不由己,钱薇在成都的那几天她刚好要带团到泸沽湖一带,恰巧陈晨在广州出差,因此她委托了陈晨的好哥们儿杨恪陪同钱薇。临行前两天,韩阳阳让杨恪加了钱薇的微信。刚出机场,钱薇收到杨恪的信息,说他在出口等着她。双流机场距离韩阳阳家并不远,钱薇本来告知杨恪自己打车过去,没想到他坚持来接。恭敬不如从命,她只得答应。刚一到出口就被他发现,招呼着拉过她的箱子,往停车的位置走去。他的热情让她稍感不适和排斥,但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不时假笑。

你才打过玻尿酸吗?驶出机场区域后,杨恪道。

什么意思?钱薇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你跟我说话吗?

还有第三人吗?杨恪道,你照照镜子,看你笑得多僵。

钱薇放下笑脸,心说我这不是礼貌吗,她很想<\\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手享.eps>他两句,但又觉得大可不必,因此沉着脸,摆弄手机,不再言语。

小美女怎么没来?杨恪打破沉默。

她得上学。说完,钱薇反应过来这等于承认自己是他口中所谓的“大美女”,于是画蛇添足道,她叫娇娇。

对,我想起来了,杨恪道,我们先去吃饭,然后送你到阳阳家,孩子在爷爷奶奶那儿,这几天就你一个人住,你不会害怕吧?

钱薇本来想订酒店,可韩阳阳不让,等到得知韩阳阳计划有变再想预订时却全部客满。她道,有什么可怕的?锁好门就行了。接着又道,不用去外面吃了,我点个外卖就行。

杨恪道,那怎么行?就算你嫌麻烦,不在乎,可如果让陈晨和韩阳阳晓得,肯定怪我招呼不周,怎么着也得给你接风洗尘,尽地主之谊。明天后天你尽可以点外卖,自己解决,都无所谓,第一顿你必须给我面子。

见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钱薇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那好吧,谢谢你请我吃饭,还来接我。

当得知韩阳阳委托杨恪陪她看房时,钱薇比较排斥,毕竟只见过一次,根本不了解,一是不想麻煩,怕会尴尬,二来,那一面之缘让她觉得这个人比较轻浮,于是便说要自己去。韩阳阳一针见血,怎么,你讨厌杨恪?钱薇道,那倒谈不上。韩阳阳道,我明白,他这人就是自来熟,有时会让人不自在,但你最好让他陪着,他的人脉和办事能力比我和陈晨都强。钱薇怀疑道,是吗?韩阳阳道,真的,其实他的背景我也不是特别了解,总之除了有钱,他家还比较有势力,之前陈晨谈不下来的项目,他一出头就能拿下,前年一个游客故意找我的碴儿,也是他出面解决的,反正他的能量挺大。钱薇问,黑道还是白道?韩阳阳问,放心,违法的事他不干,你是不是怕他对你有企图?钱薇道,我一个已婚妇女,人老珠黄,早没市场了。韩阳阳道,不要妄自菲薄,美人再老也是美人,话说回来,他的口味是有点怪,和西门大官人一样,专拣少妇撩。钱薇害怕道,啊?韩阳阳道,放心吧,就是冲着我和陈晨,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尽量保持距离,不要给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更不要喝酒。

想起韩阳阳的叮嘱,钱薇觉得一起吃饭应该没什么,毕竟饭馆人来人往。

美蛙鱼头火锅,在北京钱薇也吃过一次这种所谓的美国牛蛙和鱼头作为主料的火锅,可味道一般,且不够辣。从小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从饮食和气候上而言,钱薇觉得成都比北方更适合她,尽管一到冬天便阴雨绵绵,难得见到阳光。味蕾一爽,一直被动回答问题的钱薇来了兴致,主动问杨恪,你和陈晨怎么认识的?杨恪道,我和他初中、高中时都是同学。钱薇问,你大学哪里上的?杨恪道,我成绩不行,大学没考上,我爸把我送到澳洲留学,混了个研究生学历。钱薇没话找话,那你英语一定很棒。杨恪道,还成,你觉得味道怎么样?钱薇实事求是,好吃,比北京的店做得好。杨恪道,那当然,北京适合创业,适合工作、赚钱,适合有梦想的人,说到生活、过日子,还是得成都。咱不说别的,就说便利店吧,上次去北京,出酒店走了一里多地才踅摸到一个7-11,还是三里屯,繁华地段,你看成都,遍地都是。而且现在吧,北京很多店铺的招牌都做成统一的颜色和样式了,有够丑的,土里土气,哪儿还有国际大都市的样儿?钱薇深以为然,嗯了一声道,你经常去北京吗?出差?杨恪道,这两年去得少,就是玩,不是出差,我这人爱交朋友,很多城市都有好哥们儿。

正说着,杨恪的手机响了,他对钱薇道,我接个电话。说完并没像钱薇以为的那样离开座位去外面接,因此她不必刻意就能听清对方是个女声,问他在不在家,又说过一会儿去家里一趟。挂断电话,杨恪大方地说,我前妻,去我家里拿她一个包,离婚时忘带走的。钱薇思索片刻才道,她还有你家钥匙哪?杨恪道,有,离婚后我也没换锁。钱薇道,看来你们是和平分手。杨恪道,那当然,我们俩留学时认识的,回国前两年结的婚,回国后又过了两年多,发现没什么意思,彼此一商量,决定离婚,儿子归她,我出抚养费,想见儿子或是带他出去玩,随时可以。钱薇道,那挺好,还像一家人,只是不在一起生活,比那些离了婚就反目成仇的强太多。杨恪道,我觉得那些人心缝儿都窄,想不开,其实世间哪有放不下的?再不就是因为钱,如果钱不成问题,那就少了很多麻烦。钱薇道,看来你是有钱人。杨恪道,算不算有钱人我不知道,反正从小到大没为钱发过愁,我开公司也不纯粹为了赚钱,我喜欢拍东西,满足表现欲,很多想法、观点有个表达的平台,还能与粉丝互动。

次日上午九点多,杨恪开车来接钱薇,前往第一个看房地点,位于浣花溪一带,距离杜甫草堂不远。经过桐梓林北路时在路口等红灯,杨恪指着对面几栋欧式风格的建筑说,我上高中之前一直住这儿。为了买房,这段时间钱薇对成都各个区域的楼盘特点、价位、周边设施等方面做了相当多的功课,中介和韩阳阳也跟她说了不少。“桐梓林”据说是成都第一代富人区,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人均工资不过三五百时,这里的别墅已经卖到了五六千每平米。当年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皆为改革开放先富起来的那一批,如此推算,杨恪应该是个“富二代”或“官二代”。二十多年过去了,天府之城的高档楼盘拔地而起,层出不穷,这一带的低层建筑如同被一群妙龄少女环绕的迟暮美人,多少有些黯然失色。想到这儿,钱薇问,现在呢,你住哪儿?杨恪道,我爸妈住麓湖,我在金融城那边。嗬,钱薇暗自慨叹,金融城那边是城南发展最好的区域,那里没有市中心的“老破旧”,高楼林立;金融城又叫“海归返蓉买房第一城”,据说那里居住的年轻人很多是麓湖片区富人们的子女。

两天时间,钱薇看了五个楼盘的十八套房子,走得她腿细了,看得她头晕眼花,一闭眼脑子里来回闪现着窗口、卧室、阳台和厨房的影像,全是毛坯状态。回到韩阳阳家也不歇着,怀着一腔兴奋,想象着未来,连线老赵和娇娇,讲述每套看过的房子,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见,然而却又不在乎他能说出什么。她讲得兴致勃勃,鼻尖冒汗,由于过分投入而处于忘我状态,根本没注意到老赵的反应,如果她能把眼睛从楼盘广告和户型图中拔出来,就能注意到赵耀正用一种遥远而不解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中的距离,比北京到成都要远得多。

最后,看过的十八套房子经过钱薇反复衡量、斟酌,有三套进入候选。说是三套,其实主要在两套之间犹豫不决,另外一套除了位置过远,其他方面都合适,假如她和老赵有车的话那就不成问题。心仪的两套距市中心都不远,一套是两居,一套是三居,三居室的价格超出了预算。杨恪建议三居,他说,你要往长远考虑,你家总会来客人的吧,就算没有客人,也得留出一间来备用,说不定哪天你们生了二胎或者不想住一起。

錢薇道,我当然明白三居好,如果钱足够,我还想买四居或者跃层、别墅呢,还不是预算有限。杨恪道,还成吧,首付多了十来万,月供才高一百多。钱薇只得道,我就是差这十来万,我只有四十万,还是东拼西凑的。杨恪不假思索地接道,我借你,我还当你顾虑其他呢,原来是钱不够。钱薇吃了一惊,沉默片刻才道,不行,我不能借你的钱。杨恪道,为什么?钱薇心想,咱俩还没到能发生金钱关系的份儿上。杨恪道,你担心什么?难不成怕我在放高利贷?钱薇道,不是,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她被自己的窘境弄得十分灰心,没想到十万块就难倒了自己,之前的满腔热忱顷刻间烟消云散,她明白杨恪是在热心帮助,可她看来更像是羞辱,仿佛要脱光她的衣服。如今再找他人借钱显然已来不及,钱薇只得对售楼人员说,我再考虑考虑吧。

杨恪和售楼人员又聊几句,随后追上先出去的钱薇,笑呵呵道,看你这人,我的钱怎么了?烫手还是咬手?上赶着借给你都不要!钱薇道,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你别往心里去,你别管了,我再想办法,大不了不买。回到韩阳阳家后,钱薇思来想去,想不到可以借钱的人,只想到了父亲让她存进卡里的六万块。这六万块她本不打算动的,万一父亲生病急需用钱呢,而且就算用上了也还不够,那还是不动为好,除非她能再借到四万块。和韩阳阳借?不行,已经够麻烦他们两口子了。钱薇只得打电话给老赵,让他想办法。老赵说,不然你先回来,从长计议。钱薇道,那房子可不等人。老赵道,你先交个订金嘛,宽限几天。钱薇想了想道,也只能这样。

次日,钱薇没联系杨恪,也没等他,只身来到售楼处,议定条件,交了两万块定金,说是十天左右再过来补齐各项手续和金额。办完后,钱薇拉着行李去了机场。

十一

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

在被唐糖连续拒绝三次后,谷志轩直接发问,当然是在微信上。唐糖回复道,我们本来就不是彼此的唯一。小谷发过一个气鼓鼓的表情道,这么说,以后不再见?那干吗不拉黑我?唐糖道,你想被拉黑?小谷道,你是担心钱才没拉黑吧?她还真没往那方面想,当初借给他钱时就抱着肉包子打狗的心态。既然他这么说,她顺杆爬道,是啊。小谷道,放心吧,我会还上的,只是最近手头比较紧。唐糖打趣道,你什么时候宽裕过?发完这句话,她意识到自己像个阴险的旁观者,简直在把他的困窘当成笑话。按说自己以前也穷得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度日过,也是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如今虽攒了点底子,不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可维持生活的所有资本全都仰仗着那份不愿意干却又不得不干,干着没多大劲可又不能失去的工作。“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唐糖确实理解小谷的处境,甚或感同身受,却慈悲不起来。

唐糖只和小谷出去过两次,一次是看电影,另一次是去香山看红叶,自那次之后说什么她都不再和他出门,而且每次打完炮只想他赶紧离开。那次是打车去打车回,车费、饭费和门票都是唐糖出的,小谷只买了两瓶矿泉水。吃饭时就在山脚下的小饭馆,三菜一汤,饭菜确实一般。小谷事儿多得很,对服务员说宫保鸡丁不应该放黄瓜丁,一看厨子就不正宗,又说大拌菜里没苦菊等于少了灵魂,还嫌弃番茄牛腩用的牛肉是提前煮好备用的,没有炖入味儿。每上一道菜他都要挑毛病,唐糖尴尬得不行,只得说,一个厨子一个做法。小谷较真,那不是,我之前学过厨师,干过两年。唐糖不再多言,胃口全无。结账时,小谷又要老板打折,为此又将饭菜的毛病陈述一遍,还扬言要到厨房去查看卫生是否合格。小老板忙着招揽游客,无心与他纠缠,遂打了九折。唐糖赶紧买单,拉着小谷出来。小谷埋怨道,我是为了替你省钱。唐糖讽刺道,我谢谢你哦!

唐糖大体上清楚小谷花销的重头并不在他自己身上,他之所以如此节俭,甚至到吝啬的地步,其实是为了老婆和孩子。和小谷认识没多久,她便得知小谷已婚,且有两个孩子,都住在农村老家。女儿上幼儿园大班,儿子上小学二年级,老婆除了干农活,照顾老人孩子外,还置办了一台缝纫机,从服装厂领一些活儿在家做。每个月,小谷都要给老婆转账两到三千块不等,再除去房租、吃穿,剩不下几个钱,于是导致他能占的便宜尽量占,根本顾不上吃相有多难看。在唐糖看来,小谷过的就是那种未经审视的生活,依葫芦画瓢,随波逐流,重蹈父辈的覆辙。但她不同意苏格拉底的看法,不认为这样的人生不值得过。既然被生下来,那就有生存的权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会认真考虑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过上想要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没权利评判小谷的人生,但至少可以鄙视,甚至唾弃,可以引以为戒,警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沦落至此,都要葆有尊严,清醒地活着。

那我们以后还要不要联系?小谷问,给个痛快话。

你不是还有别人吗?唐糖记起以前小谷给她上课时炫耀过自己常被会员要微信,有女也有男,他还说那些男的是变态,想要给他钱跟他发生关系。

没有,除了我老婆,在北京我只跟你有关系。

那你重新找,慢慢来,反正那么多会员对你都有意思,实在不行,就找男的。唐糖道。

你别恶心我,算了,你肯定是有别的男人了。小谷偃旗息鼓,我以后不打扰你了,我会尽快还钱给你。

不着急。

回复以后,唐糖习惯性地点开了小谷的朋友圈。除了一部分展示身材、拗造型的自拍照和健身房的促销广告外,就是小谷最喜欢转发的各类公众号10万+爆款文,标题诸如《九十分钟改变你的命运》《看你老婆给你带的饭,就知道她根本不爱你》《渣男出轨现形记(附后续)》《“宇宙补习班中心”北京海淀黄庄:家教一小时赚1200元》《川航机长,你太牛了!!!》《叙利亚被轰炸,这张图令亿万中国人唏嘘:世界还是那个世界,还好中国已不是那个中国》《别了美国!华为突然宣布!》此类。

如果不是因为工作需要,唐糖早已不关注不点击更不会阅读这些东西,她不喜欢自己的情绪被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件左右,不想陪着一些素不相识的人难过或者高潮。谁昨夜暴雨中不幸遇难,谁一夜爆红,谁贪污被抓,谁唱起了国歌,谁当上了省长,这些她都不关心。每天一睁眼,就有一百多万的房贷,有甲方的诸多问题,有老板的会议在等待,这是她努力的主要理由;而业余时间里阅读一本喜欢的书,看一部好电影,和甘旭然聊几句,約个会,是她真正享受的时刻。她觉得小谷的悲哀在于他看不清真相,喜怒哀乐被一群别有用心的人掌控着,而他并不自知,像风车不由自主地转动,产生的电能被他人收割、使用,直到他报废。

去曼谷的前一天晚上,甘旭然约了唐糖,先吃晚饭,再睡觉。

圣诞节刚过去没几天,元旦马上就到,北京城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蓝色港湾更不消说,很多孩子和情侣站在巨大的圣诞树前和驯鹿合影。饭馆里人满为患,幸亏甘旭然比唐糖早到半个小时来排队,等唐糖来了没多久便有了空桌。正当二人随服务员穿过一众食客,走向那张靠窗的木桌时,突然从身后蹿出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将三人撞得身体倾斜。小男孩跑到靠窗的位置,立在凳子上,朝后面的人挥手,大声喊着,妈妈、爸爸,我们坐这里,这个位置好。服务员面露难色地望着唐糖和甘旭然,转头对小男孩说,宝贝,你们的位置在那边。服务员指的是角落里正在收拾的卡座,方位不好,光线较暗,但隐蔽,火车座应该也比木椅舒服。小男孩噘着嘴巴,不!我就坐这里,是我先占的。孩子的父母也已来到旁边,母亲对服务员说,我儿子喜欢这儿,我们就坐这里吧,你让他们俩坐那边不一样吗?服务员道,那您问问这两位客人吧,他们的号码在你们之前,按顺序这个位置是他们的。孩子的父亲对甘旭然和唐糖说,不好意思,我们大人坐哪儿都成,可孩子任性,你们就满足他吧。甘旭然问唐糖,你想坐哪儿?唐糖拉着他去了角落的位置。

要是我说想坐那儿的话,你会不会跟人家打架?唐糖啜一口柠檬水,问甘旭然。

打架不太可能,据理力争是肯定的,还有可能拉起小崽子扔一边去。

你应该趁机教育一下熊孩子,顺便让那个当妈的也长点教训。唐糖道。

我没那个义务,更没那个兴趣,就让他们惯着呗,爱咋的咋的,只要他没有改变,总有一天会自食其果。他道,我觉得不只是教育的问题,有些人天生带着恶和俗,基因决定的。

这倒是,唐糖道,我也不觉得人之初性本善。

甘旭然道,小孩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幼稚,你要是盯着孩子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他们其实只是侏儒,心眼比大人都多,装成一脸懵懂的样子。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

你就这么讨厌小孩?唐糖问。

反正我从没想过当爸爸,甘旭然道,我向来对于年纪大一点的人感到亲切,对于同龄人稍微有点瞧不起,对于小孩则因为猜不透摸不准而敬而远之。倒不是觉得“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说不定还不如我们这一代。

我以为我这样的人就够奇怪了,唐糖道,没想到你比我还怪异。

你所谓的怪异大概指的是自己的想法与大多数人不同,甚至背道而驰,并因此而感到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甘旭然道,其实这再正常不过,最好的时代就是每个人都能毫无压力、坦坦荡荡地活出自我,如果人们活得那么雷同,讲的话也都差不多,那说明时代还不够理想。

是啊,我现在能接受真实的自己,唐糖道,以前总为自己是少数而感到害怕。

如果大家都能意识到自己在某个方面是少数群体,那世界会更美好。甘旭然停顿片刻,换了一种现实的口吻道,奢望啊,不可能有那一天。

出差多久?春节能回国吗?唐糖换了个话题。

应该差不多,甘旭然道,不过无所谓,回不回都行。

你不回老家吗?看看父母。

甘旭然道,我爸妈都没了,老房子也卖了,姑姑一家是唯一的亲人,但他们不在老家。

哦,唐糖迟疑道,你爸妈有那么老吗?你不是独生子吗?

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我从小在小山沟里长大,我爸为了供我上学,在黑煤窑挖煤,后来井塌了,砸死了他,煤老板跑了,到现在我爸的尸体都没找到。

看着唐糖信以为真的沉默表情,甘旭然实在忍不下去,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笑出声来,接着道,骗你的啦,怎么可能那么狗血?

可我觉得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唐糖认真地说。

那幸好我没这种遭遇,甘旭然道,我妈确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适合怀孕,但她还是把我生了下来,在她三十二岁那年,生完我以后她的身体就更差了。有一次暴雨,她刚好在玉米地没处躲,往家跑的路上又害怕,又着急,加上雨实在大,闷得她透不过气,倒在了地上再没起来。我爸也是种了一辈子地,有时养猪,倒腾一些水果蔬菜,我妈去世之后第七年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爸起床,鞋刚穿完一只,脑梗了。我当时已经工作,尚未买房,曾经接我爸来北京待过一个月,其实是想让他长期住下来,可他闲不住,说憋得慌,总想回老家。

倒是痛快,都没受折磨。唐糖只得宽慰道,你一定很伤心吧。

还好,甘旭然道,只是有一种无力感,更觉得人生无常,要及时享乐。

吃过饭,回到甘旭然的住处,他找出一把备用钥匙,让唐糖收起来,麻烦你隔上三五天来我家一趟,给植物浇浇水,水在阳台的各种饮料瓶子里,不要用现接的自来水。植物大部分都在阳台,唐糖看了看,她能认出来的有龙船花、鸡蛋花、春羽、橡皮树、常春藤、空气凤梨等,全都郁郁葱葱,扶桑不仅花苞满枝,还开着两朵,俨然小型植物园。她不禁夸赞两句,甘旭然从后面抱住她,亲吻着她的脖颈,将她放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十二

从天津美院毕业后,石颜明在当地某高中应聘了美术教师,当然是非正式编制。教了一年多,感觉没多大奔头,与他对工作和未来的期望或者说是幻想相差悬殊,加之天津这个直辖市名不副实,根本没多少资源,俨然沦为三线,大多数年轻人削尖了脑袋往体制内钻,除了吃喝玩乐,对艺术感兴趣的人少之又少,并非他心目中闪闪发光的梦想都市,于是他辞掉工作,北上逐梦。说是为了追梦,其实谁都明白绝大部分人指望的不过是一夜成名,借此改变窘迫的处境。可北京藏龙卧虎,石颜明既无门路也没人脉,还没多少钱,要想生活下去都不易,何谈成为大画家?进京不久,他即认清形势,明确了目标:生活与赚钱第一,梦想放在一边,有机会再议。于是在一家传媒公司做了美工,和昔日同学合租了两居室,位于花家地附近,每次坐公车上下班都会路过中央美院的大门,这是他当年想进的学府,可惜没能考上。为了赚点外快,他在一家辅导班应聘了教师,周六和周日下午授课,每次九十分钟。

孙惟骁每次来上课外培训班都是葛晓菲全程陪同,和他一同上课的孩子总共十来个,画室很大,学生们和老师占据中心位置,老师在中间授课,孩子们围成一圈听,有时对着静物或模特(出现模特的情况很少)画素描,更多的时候则为水粉画。有些家长没地方去,就在画室的角落里等着,那里有桌子和椅子。葛晓菲每次都坐在那儿,有时看手机,有时也会认真听几句老师的课。有一次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且睡得挺深,导致刚睁开眼时有些发蒙。望着不远处的石颜明,竟有一种昔日重现的错觉,仿佛看见了她情窦初开时暗恋的那个高她一个年级的学长。

那时她正上高中,学长来自美术特长班,除此以外,高中里还有音乐和体育两个特长班。当年的审美倾向于头发偏长、清瘦、自带忧郁气质的男生,如果能自弹自唱,那就更加符合小女生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不像现在流行短寸、黑皮,时刻炫耀腹肌的体育生(实际上大多数不过是“排骨精”)。葛晓菲为学长着迷,经过暗中观察,逐渐摸清了他的生活规律,于是刻意制造一些在操场或是图书馆的相遇。但学长从未注意过她,即使看也不过是随意的一瞥,目光随后飘向其他地方,只因她身上毫无可看之处。自从有了性别意识,她便清楚自己长得和漂亮不沾边儿,上了这么多年学,竟然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虽说大专三年里也有一两个男生跟她示好,但她心里清楚,对方选自己,无非因为他们也是平平无奇的存在,甚至歪瓜裂枣,那不叫恋爱,那叫配对儿。她觉得那没意思,还不如一个人寂寞着,孤独着。

参加工作后,也只有孙文虎主动向她抛出橄榄枝,那时的她早已清醒,不再做梦,明白自己不是公主,不可能遇到白马王子,而踏实、稳重,甚至有些老成的孙文虎适合过日子,属于所谓的“经济适用男”,于是接受了他。多年后两个人偶然谈及彼此的理想型时,才发现对方皆非第一选择。孙文虎说他喜欢个子小的,皮肤白的,鸭蛋脸,大眼睛。葛晓菲道,那不是唐糖吗?孙文虎说,她也只是沾点边儿。葛晓菲气道,你跟我想象的也差特远,我喜欢那种个儿高高的,眼睛会笑的,牙齿白白的,浓眉,单眼皮。孙文虎一听,自己果然与那种类型相差甚远,幸灾乐祸道,那种不就是大众情人吗,到哪儿都有人追,怎么也轮不到你。葛晓菲带着一丝遗憾道,看来咱俩都没实现理想,找错了。孙文虎倒颇为满足地说,没找到喜欢的不等于找错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觉得你挺好,虽然眼睛小小的,壮得大洋马似的,但大大咧咧,看上去没心没肺,实际上有主心骨,我挺满意。你有你的优点,从来不耍心眼,不撒娇,不矫情,有些时候比我还能独当一面。

陪儿子听了这么多次课,怎么就没注意到石颜明原来就是自己年轻时喜欢的类型呢?睡眼惺忪的葛晓菲揉揉眼,目光聚焦在石颜明的脸上,肆无忌惮地鉴赏着。他那瘦削的脸庞,尚存一丝丝少年气息,皮肤细腻,白得甚至有点病态,眉宇间有一股挥散不去的忧郁。这時她才发现原来他换了发型,以前的刘海不见了,头发断了不少,额头露了出来,鬓角处可见头皮,那短短的头发楂儿让她有一种想要抚摸的冲动,就像拨动琴弦,迫不及待要将内心的兴奋和激动付诸旋律,虽然她至今未曾碰过弦乐器。他看上去还很年轻,脸上的胶原蛋白很能说明问题,肯定不到三十岁,至少比自己小了十多岁。他穿着白色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款式还行,但看面料和做工应该不是牌子货,估计网购的,顶多也就一两百。脚上的运动鞋倒是有耐克的logo,葛晓菲用她多年修炼的火眼金睛一看便知是冒牌的。可见他正处于成长期,尚未积累财富,仍需奋斗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但未来怎样,谁也不知道。

自从注意到石颜明后,葛晓菲每周都要亲自送孙惟骁来上课,若有其他事宜撞了时间,她一定想尽办法,排除万难,可谓风雨无阻。她非常清楚自己不会和他发生什么,她甚至没往那方面想过,她只是犯花痴,将他当成一个偶像,站在安全的位置默默欣赏。少女时期她当然追过星,上初三时,台版《流星花园》热播,她喜欢F4中的周渝民,将他的大张海报贴在了房间的门背后。但有一天被父亲发现,将其撕得粉碎,骂她挺大个丫头,不知道好好学习,整天想用不着的,还要不要点脸。这个老封建,害得她不仅大哭、暴走,而且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心有余悸,不敢表达对异性的爱慕和渴望,错误地认为那是耻辱。直到多年后恋爱、结婚,当了妈妈,她才意识到父亲的做法是多么粗暴、残酷,她真是心疼那个少女的自己,多想穿越回去告诉她,不要伤心,你什么都没做错,有欲望无比正常。

往往课后,老师会和家长们进行简短沟通,话题当然是围绕着孩子们的绘画,偶尔也会涉及其他方面。从这些交谈中,葛晓菲渐渐得知他的情况果然如她所料:还在和人合租,绘画老师不过是兼职,另外在一家公司做美工,工作不久,薪水应该不会太高。葛晓菲克制着内心的情感,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回避着与他深入交谈的机会,但老天爷还是让她心心念念的场景发生了。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暴雨,葛晓菲和儿子出门时还是响晴的天。变天时绘画课上到了多一半,下课时雨还下着,即便小了些,可不打伞出去不消一分钟就能浇湿。葛晓菲的车拐到大路上时,儿子发现了路边的石颜明,于是叫她看。她歪头,只见石颜明没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跳着走,帆布包抱在胸前,似乎里面有什么重要东西。她将车往边上靠了靠,摁了几声喇叭,引起他的注意后,孙惟骁摁下车窗,喊着石老师。葛晓菲也跟着儿子称呼他,石老师,上车吧。石颜明没有拒绝,大方地上了车,这微微出乎她的意料,可能他实在被雨淋得不行吧。从后视镜里,葛晓菲看见他的衬衫大部分已湿透,贴着身体,几缕发丝荡在眉间,还在滴着水。她将一盒纸巾递过去,他道了声谢谢。她问他,你住哪里?他说,花家地,放我在地铁口就行。葛晓菲道,绕不了多少路,送你到小区吧。孙惟骁道,石老师你放心,我妈的车技很棒,不像一般的女司机。这话倒把两个大人逗笑了。

之后,二人再次就孙惟骁的绘画讨论一番,比以前更为深入。石颜明说,孙惟骁有天赋,只要一直画,别丢,肯定能画出名堂。她觉得这话难免有恭维之嫌,但还是喜欢听。她问他,石老师不是北方人吧?他道,您听出来了?我老家湖南的,湘西,知道吗?葛晓菲道,有个作家是那里的,对吧?她愣是想不起沈从文的名字了,不过这也正常,从小到大她对语文,或者说对学习就没多大兴趣,所以最后只上了个大专。石颜明微笑道,沈从文。她道,哦,明明就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孙惟骁插嘴道,更年期,脑筋不够用了。石颜明道,惟骁不要乱说,你妈离更年期还早着呢。葛晓菲微微发窘,问他,石老师今年多大?孙惟骁对石颜明说,我妈要给你介绍女朋友。她连忙否认,才不是。石颜明道,马上二十七了,还没女朋友,您要认识合适的,可以给我介绍。

行,葛晓菲道,石老师也一直在坚持创作吗?在哪儿能看到你的画?石颜明不得不谦虚道,我不行,我的才华不够,成不了大画家。目前而言,他没有拿得出手的画作,以前接过一些活儿,像完成命题作文一样给出钱的人作画,这是没办法炫耀的——人们只有在看到你取得的世俗成绩后才会承认你的才华。葛晓菲道,那可不一定,我觉得你有实力,能画出令人震惊的作品。石颜明道,谢谢,借你吉言。此时,雨突然大起来,并刮起大风,雨点啪啦啦,鞭子一样抽打着车身,雨刮器成了摆设,车窗外一片滔滔的白,车内黑沉沉的,充斥着雨的气味、湿头发的气味,还有人的气味和呼吸——男人的和女人的。

十三

从成都归来后,钱薇被挫伤些许锐气,如果钱够的话,她又何须新年前再跑一趟呢!

本想着老赵能够凑足四万块,可他这么多年下来竟然没交到一个可以在关键时刻借钱给他的朋友。老赵说,实在借不到就别买了,就算买下来,以后还要还房贷,压力更大,买房应该量力而行,我看很多人因为断供而后悔呢。钱薇恨铁不成钢,有压力才有动力,像你这种不思进取的人就该被房贷、车贷追在屁股后面才会努力,非得逼着你才想改变现状。老赵道,可我真借不到钱。钱薇道,同事朋友不行,就找找你的亲戚,又是哥又是妹子的,凑个四万块应该不成问题吧,我再和卖房的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给我多留几天。说完,她便给售楼人员发微信,将自己的难处说给对方,明明句句属实,可听起来就像是哭穷,在找借口让人家可怜似的。很快对方就给她回了信息,让她不用着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来,房子可以给她留到春节后。钱薇纳闷道,元旦后政策不是就变了吗?我没成都户口。对方回复,不用担心这些问题,我们有办法,您要是忙或者不方便,就等春节前几天或者节后上班都可以,房子不会卖给别人。老赵望着钱薇道,你不是说这个楼盘很抢手吗?怎么可能为了两万块的定金就给你一直留着?钱薇也感到奇怪,但她道,可能人家看得出我是真想买。

正当夫妻俩为此发愁时,没想到这四万块“从天而降”,只不过代价有些大。老赵没想到自己才升职三个多月,主编的位置还没坐热,《京快报》就倒闭了。当然,官方说法为“已有十七年历史的《京快报》将正式告别纸质版,同时顺应互联网时代的大潮,全面转型发展新媒体业务”;通俗的说法,报纸不出了,开发App和公众号去了。新媒体业务早在一年前即上线,全新的团队和编制(更像是集团的外包业务),和纸质版基本上庆吊不通,因此纸刊停了,纸刊的人员再无用武之地,只能遣散。作为主编,老赵得到五万多的遣散费。老赵郁闷至极,和几个属下喝了一顿后更添伤感,醉醺醺地回到家,还想借酒浇愁,但冰箱里没有,因他平常极少饮酒,便让钱薇去买。钱薇知道他心情不好,不知该如何安慰,也晓得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索性打电话给楼下小商店,送来一打啤酒,打算让他喝个够。老赵没喝两瓶便躺沙发上呼呼睡去,钱薇给他盖上被子,回到卧室陪着娇娇。男人有时候比女人脆弱得多,遇到挫折就想着发泄,就好像他们一直想发泄,终于找到了借口似的。钱薇想,现在哪儿还有铁饭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管怎样,始终都得往前看。

待到次日老赵酒醒,钱薇本打算唠叨几句,可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借酒浇愁,一早就把啤酒和空瓶全都收拾了,并做好早餐。吃着煎蛋时,他说,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奔“五张儿”的人了,还要重新找工作,等于一切从头开始,想想都……说着,他叹气,放下没吃完的煎蛋。钱薇趁机怂恿,不如离开北京,去成都试试。老赵没上道儿,警惕道,为什么离开北京?不就是没了工作吗?大不了再找,要是人人丢了工作就离开北京,那北京还剩得下人吗?我跟你说,不到万不得已,我不离开。钱薇没言语。老赵自觉说得狠了,放缓语气,这下不用为买房的钱发愁了。她道,能用吗?元旦之后你就没工作啦!不留着点?他道,放心,花掉吧,有两三个出版社我可以投简历试试,要想找个能维持生活的工作其实不难,大不了再从校对做起。钱薇道,我等过了春节再去,省得请假。

正月初六,钱薇带着娇娇来到成都,还是住在韩阳阳家,她不想打扰别人过节,因此等春节之后才过来。次日上午,钱薇来到售楼处,一直保持联系的售楼人员正在等她,没承想杨恪也在。他对她笑笑,她疑惑道,你来这儿干什么?杨恪笑眯眯地说,卖方当然要在现场。钱薇不懂他说什么,直到售楼人员告知她看上的那套三居室早在她上次离开成都的第二日便被杨恪全款买下后才恍然大悟。售楼人员继续对钱薇说,您可以继续购买这套房产,不必全款,还省了到银行办按揭的手续,只需把首付的钱转给杨恪先生,以后每个月按时将月供打到刘先生的账号中即可,因为刘先生是全款买的,月供也比之前便宜了两百多,相当于没有利息,这种好事我还是头一次见,能遇见刘先生这样的卖方真是幸运。钱薇似乎一时间无法消化如此多的信息,大睁着眼睛没言语。杨恪解释道,我怕等你筹到钱,政策已经变了,这房子就不能买了,所以我就下手了,现在是咱俩之间的交易,就不用顾忌各种限制条款。表面上看,杨恪似乎完全是好心办好事,为了钱薇好。可她总觉得自己被摆了一道,好像他挖了个坑,而她碍于种种原因(比如没有本地户口已无法购房的硬性规定),不得不乖乖往里跳。这让她感觉不舒服,又不好明说,只得质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售楼人员露出尴尬的笑容,看向杨恪,像在说,你别问我,全是他的主意。

连钱你都不肯借我的,何况这样的交易,要是提前说,你肯定不同意。杨恪解释道。

你既然清楚,那就不该这么做,钱薇道,房子我不要了,你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大不了我到重庆买,四川那么多城市呢,我可不想欠你這么大的人情。

你是对房子有意见,还是对我有成见?杨恪道,你买我卖,一切按正规程序走,多好的事儿,怎么就欠人情了?你就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房主不行吗?

别以为有钱就能为所欲为,你这是不尊重人,钱薇有点急赤白脸,我就想靠自个儿办力所能及的事,你总跟着瞎掺和什么啊?

好吧!杨恪收起一直赔着的笑脸,算我自作多情,您啊,爱要不要,反正房子不愁卖,转手就能赚几万。说完,扬长而去,他瞬间变脸的样子让钱薇心头一凛,既觉得自己误解了他,话说得重了,又觉得一改往日嬉皮笑脸随和样儿的杨恪才是其真实面目。可韩阳阳不这么认为,听了钱薇的控诉,她道,谁还没点脾气?你不知道他对你这事儿有多上心,你这么说,他铁定寒心。钱薇道,这么说,你早知道?韩阳阳道,我也是前两天才晓得,杨恪让我先不要告诉你,说是给你个惊喜,没承想竟闹得不欢而散。钱薇道,你觉得我过分吗?韩阳阳道,有一点,你那么干脆的拒绝等于没了商量余地,当着外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钱薇道,可我真不能买那套房。韩阳阳好奇道,为什么?钱薇道,我怕他对我有所图,你不是说过他的爱好吗?韩阳阳无所谓道,咳,我当啥呢?这个你放心,有我和陈晨呢,难道他敢强迫你不成?陈晨插嘴道,这个你尽管放一百个心,他的人品我敢打包票,他只是觉得你不容易,他是个热心肠,尤其对女人,总想为她们做事,但不一定有所图。还有就是他从小过惯了有钱的生活,思维方式和咱们这种受过穷的平头百姓不太一样。

为何这夫妻俩一直在偏向杨恪说话呢,难道这两人被收买了?或是三人串通好了?那倒不至于。钱薇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怔怔地望着韩阳阳,继续寻思,想必这两人和杨恪混得很熟,对他比较了解,因此做不到“旁观者清”;另外一方面,他们肯定也发现了杨恪对她有点心思,因二人在生意或是其他方面都需要杨恪这样有钱、有背景的人物,不方便得罪他,只得顺着他的意,甚至不惜牺牲一个昔日的落魄同学来成全他。

这事儿好办,你甭担心。陈晨以为钱薇心生悔意,便安慰道,明天把杨恪叫出来吃顿饭,保证没问题。韩阳阳道,还有件事,我没记错的话,你有会计证吧?钱薇道,有,但一直没用上。韩阳阳道,你考虑过来成都工作吗?钱薇道,确实考虑过,我想着,就让娇娇来这儿上学,反正以后总要回来。韩阳阳道,本来就是,娇娇上学的事你不用担心,陈晨认识几个学校的老师,大不了花点钱。陈晨道,那还是几年前认识的,不教学了以后很少联系,不一定能用上,但只要肯花钱,肯定有学校愿意要娇娇。韩阳阳道,我的一个朋友开个小公司,缺个财务,想找个知根知底的,前几天问过我来着,我就想到了你,等把房子搞妥了可以见面聊聊,合适更好,不行就等以后来装修房子时再慢慢找。想到北京逼仄的出租屋,以及刚刚失业的老赵,钱薇心一横道,行。

十四

在楼下稀里哗啦的麻将声中入睡两个多小时后,马凤兰又被涨潮般的噪音吵醒。她没睁眼,竖起耳朵倾听,其实不用听也知道那声音来自儿子和儿媳,估计又在吵架。对鲁大勇和魏丽婷这两个人而言,吵架可谓家常便饭,常常为一些在她看来根本不值当的鸡毛蒜皮便戗戗起来。一开始,马凤兰还觉得是儿子和儿媳在变相表示不欢迎她这个长辈,想把她赶走,相处久了才意识到,在她执意进入这个家之前这两个人已是如此,争吵好像已经成为他们相处的一种模式,明明可以好好说的话不是阴阳怪气地讲,就是带着情绪吼。大多数时候你来我往四五个回合也就完事了,偶尔也会升级,却不至于冷战,吵完就忘,没事儿人一样,倒让马凤兰担心。若是能躲,她肯定避开这种场面,不想夹在小两口中间,若是正好赶上,也只能数落鲁大勇两句,多了她不敢说,儿子到底和她有嫌隙,若是说得深了,管得宽了,面对老婆往往处于下风的他说起话来却赶趟得很,句句都能噎死她,仿佛打了多年的腹稿。

正月初二开始,每天晚上都有人来家里吃饭,吃完就打麻将,一搓上至少到凌晨一点才睡,多是儿子的狐朋狗友,没有儿媳的朋友。马凤兰不喜欢儿子的朋友们,听他们聊天就知道素质不高,多为本地的混混儿,或者说是二流子,其中一个胖墩墩的家伙曾经在本地各个菜市场收取保护费维生,目前则承包了两个停车场,没有正经工作。儿子学上得少,导致文化水平低,粗俗,这也有她的责任,如果当初能管管他,尽到母亲的义务,起码能让鲁大勇混个大学文凭,没必要从年少时便为了生计混迹底层,也就不太可能娶个职中的老婆,更不需要交这群酒肉朋友。但,话说回来,这也并非绝对的,儿媳不过职中毕业,孙子的二年级数学题有的她都不会解,可她交的朋友倒都不错。就上次那两个,一个叫晓菲,一个叫钱薇,给马凤兰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一看就是上过大学,知书达理,处事不乱的人,不像儿子和儿媳遇到点事就推卸责任、互相埋怨。所以她才愿意把心事跟那两个人说说,她倒不是想要她们帮忙,也不一定要她们给出意见,她只是想倾诉,家里却没有合适的人。

她喜欢有文化、有修养、有思想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她倾慕知识分子。在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是该这么说的。她生于五十年代初,父母皆为工人,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十九岁那年为了不让父母为难,不让大弟弟受苦,她不得不响应政策,独自下乡,来到佳木斯的某处农场。那几年,她仿佛失去了性别,种地,养猪,开拖拉机,基本上男人干的活儿她都能干,都得干。谁让她文化水平不高呢,不能教孩子认字,不懂看病用药,只能像个长工一样充当劳力。和她一起从哈尔滨来的青年里有两三个文化程度高的,很少干体力活,令她艳羡不已。她看上了其中的一个,可人家却和另一个举止文雅、说话温柔、专门教孩子们知识的女知青好上了。看上她的只有当地的农民,但她无法想象在此地扎根,因此拒绝恋爱和婚姻,一直等到知青大返城,才随着潮流回到哈尔滨。

母亲退休后,马凤兰顶了母亲在厂里的位置,当时她已虚岁二十七。父母担心她嫁不出去,三天两头找人给她说媒,她烦得不行,最后不得不与追她的工头结婚。工头比她还大三岁,婚后一年多她才逐渐发现他的各种坏习惯和性格缺陷,而这时她已怀孕,只能委曲求全。有了孩子后,婚姻生活和谐过几年,但相互厌恶的双方最终还是撕破脸,频繁吵架,且不断升级,不仅摔盆子摔碗,还曾大打出手,甚至殃及鲁大勇。再也过不下去,只能离婚。没多久,国企改制,鲁大勇的父亲被买断工龄,遂携带新的老婆和别人的一双儿女去了南方闯荡,此后杳无音信。马凤兰放弃尊严,使出浑身解数,得以留在工厂,直到退休。离婚后第三年,她遇见了第二任丈夫,是位人民教师,丧偶,比她大七岁。对她挺好,知冷知热,从没跟她红过脸。两个人过了近三十多年,临终前,他将房产留给了她,另有二十多万积蓄分给了他和前妻的一双儿女。岁月带走了青春、欢乐和健康,留下了寂寞、衰老和疾病,恐怕这是马凤兰想要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的主要原因,她不想焖上一锅米饭自己吃三天;不想看着日影一点点从墙壁上移走,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不想在陈尸直至腐烂、发臭之后才被人发现。再要强的人到了老境也得依靠别人,这是多么无可奈何的事啊,尤其是在意识到儿子并不成器,儿媳也与她理想中的形象、姿态背道而驰时,马凤兰更觉得进退维谷。

在两个大人的声音之外,马凤兰听出了鲁默霖的抽泣声。这让她瞬间清醒,马上坐起来。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孙子对她已产生些许依赖,有时甚至能听进去她的话,虽然魏丽婷在他内心依然占据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但马凤兰对此已知足,孙子甚至成为她继续留在这里的主要动力。她不想让孙子沾染儿子的粗俗和儿媳的市侩,她希望用自己的人格一点点影响着孙子,比如给他讲各种励志小故事,或是过去的事,虽说他兴趣不大,可总会留下印象,总比整天看手机、玩游戏强得多。鲁大勇在用不同的陈述方式反复强调一个问题: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外人不能进卧室,你咋没记性呢?魏丽婷道,儿子,说你记住了。而孙子只是委屈地哭,什么都不说。鲁大勇道,哭啥哭?我还没死呢!一个大小子,说你两句就哭,你咋那么嬌气?让你开口有那么难吗?扭扭捏捏,看你就来气。魏丽婷道,儿子,咱别哭了,有事说事。

马凤兰看一眼手机,已过凌晨两点,她坐不住了,心里腾起一股火,可当她套上睡衣,从楼梯一级一级,小心地走到客厅时,这股火无端消失。两口子抬头瞥了她一眼,魏丽婷没吱声。儿子道,这么晚了,您不好好睡觉,下来干吗?马凤兰道,我也得能睡着才行啊,你这儿大呼小叫地训孩子,楼上听得真真切切,有啥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说,都两点多了,孩子得早睡。鲁大勇道,您说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是不是让人上火,嘱咐过他多少遍了,不能进卧室,不能进卧室,还是领着一帮孩崽子瞎闹,结果丢了俩红包,智能手表也找不到了,没准儿以后还能发现丢了别的东西。马凤兰道,卧室没上锁吗?魏丽婷道,他知道钥匙在哪儿。马凤兰道,这也不能全怪鲁默霖,要不是你招呼那些大人来,他们的孩子能来吗?那些孩子也是没家教,父母的人品指定不怎么样,你还指望着跟他们合伙?

一码归一码,生意上的事您懂多少?人情往来您又知道多少?鲁大勇道,您甭转移矛盾。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再说。魏丽婷道。

鲁大勇手里拿着把尺子,指点着鲁默霖,要你一句话咋就那么难?你哑巴啦?后者依旧没言语,甚至连看都没看前者一眼,只是身体在微微颤抖——马凤兰心疼地发觉。鲁大勇拿尺子杵一下儿子的胸口,儿子不由自主地后退,随即号啕大哭,与其说是疼,倒更像被吓坏了。鲁大勇怒其不争道,我每年花十多万让你上最好的学校,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玩,就养出你这么个废物!我看赶明儿学也甭上了,越上越傻。马凤兰连忙上前,将孙子拉过来道,有事说事,跟孩子动手干吗?鲁大勇道,挨点打算什么?小时候我爸不经常对我拳打脚踢吗?也没见您这么护着我!马凤兰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的孩子哪有不挨打的?现在不一样了,教育孩子得讲究方式,再说,你小时候比默霖混蛋多了,打你也应该。鲁大勇嗤了一声道,您什么时候成育儿专家了?懂得还真多。马凤兰懒得听儿子讽刺,拉着鲁默霖的手说,走,跟奶奶上楼。鲁大勇道,您就惯着他吧,以后我不管了。马凤兰道,只有没能耐的父母才把气往孩子身上撒。鲁大勇针锋相对,您说自己呢吧?魏丽婷扯着鲁大勇的衣袖道,算啦,少说两句。马凤兰没再还击,仰着头一级一级往上走,眼泪退回了眼底。

别对你妈那样说话,她得多伤心啊。见婆婆上了楼,魏丽婷劝鲁大勇,我也知道你小时候受了不少苦,可那不都过去了吗?既然你把她留在这里,就等于接受了她。

我倒想原谅她,可她道过歉吗?鲁大勇道,我看她一点悔意都没有。

得了吧,母子之间还记仇?魏丽婷道,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干吗跟她较真?

我就是忘不了,一看见她就想起过去。

真是小心眼,魏丽婷道,别惦记那些了,还是想想怎么把尾款要回来吧。

年前两人接下一个国企的项目,竣工后对方一直推诿,找各种理由拒绝支付三十多万的尾款。能找的人都找了,能用的关系都用了,能请的客都请了,还是没能办成。鲁大勇道,实在不行就走法律程序。魏丽婷道,我也这么想,回头我问问钱薇,她有个表妹在北京当律师,先咨询一下。这钱要不回来,耽误今年接活儿。鲁大勇叹道,可不是嘛。

十五

像往年一样,二〇一九年春节假期,唐糖没有安排外出旅游,尽管难得有个长假,可不管哪里都是人,反倒北京比平时空旷不少,适合闲逛。本来打算和甘旭然欢愉一番,可惜他在曼谷,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才回国,因此她只能享受一个人的时光:每天睡到自然醒,看电影,阅读,健身,发呆。岂料大年初三早晨,宁静被打破,刚睡醒,她正在煮咖啡,轻易不联系的大姐打来电话,二姐和弟弟也在一旁。原来父亲清晨突发脑出血,昏迷入院,情况不容乐观,母亲和姐弟都叫她回去一趟。唐糖不想回,正犹豫着要不要谎称不在国内时,弟弟说,姐,你就回家一趟看看他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眼了,顺便也让我们看看你,你都四年没回了,要不是偶尔跟你视频,我都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儿了,而且现在回家也方便,北京到咱家开通高铁了。弟弟小时候跟她并不亲,甚或敌视,怕她抢走父母的爱,但成人后有了是非观,反而成为家中唯一跟她走得还算近的亲人,两个姐姐则一年也不见得跟她联系一回。挂断电话前,唐糖答应了弟弟,并上网购得一张去往老家的高铁票,想了想,又买了一张三日后返程的。

老家在山东泰安下面的一个县城,“复兴号”驶出城区,高楼大厦和各种建筑逐渐消失,铁路两边皆为沉默的田野,空旷的野地在阳光的笼罩下显得稀薄、轻盈,泛着忧郁的光辉,周遭一派非同寻常的静谧。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乡村图景,也是唐糖从前看厌了的景色,她曾以为不需要再看上一眼。恍惚之间,她想起了童年的一些事,无足轻重的某些瞬间,那时住在乡村的舅妈家,竟然是一些很快乐的点滴,这在她之前的记忆中是很难搜索到的,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居然如此轻易、自然地淌出。在外这么多年,走过不少城市,去过不少国家,见识过很多风景,也曾被一些美好的小城和淳朴的人们所打动,可唐糖不太肯定她现在还能否爱上任何一个地方,就像还能够如同年少时那般不掺杂质地爱上一个人。故乡于她而言,谈不上依恋或者怀念,若真有情结,恐怕是当年生活在这里的自己,而那个唐糖如今已所剩不多,甚至消失殆尽。挺好,她觉得,只有丢得下,才能拿得起,从而走得更远。

父亲躺在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靠呼吸机维持着一口气。据医生推测,父亲大概在凌晨四点左右突发脑出血,且属脑干出血,病程凶险,晕眩、失语、恶心以及手脚麻木等累及全身的症状使得他痛苦不堪,挣扎着下床,栽倒在地,继而深度昏迷。早上六点多被母亲发现时,他的裤裆不仅精湿,身下也有一片尿水,乃小便失禁所致。唐糖问大姐他们,为什么发现得这么晚?大姐道,爸妈早分开睡了,爸嫌妈打呼噜,妈睡得死,爸发病时应该发出了求救信号,但她没听见,床单枕头都被爸爸抓到了地上。弟弟补刀,爸爸当时一定无助又绝望。唐糖问,那你们叫我回来想怎样?我能帮上什么忙?大姐道,是这样,按照爸爸目前的情况,手术可以做,但最好的结果是成为植物人,需要人伺候他直到那一天,這个手术到底要不要做?我和老二都觉得该做,弟弟不同意,母亲说需要问问你的意见。

唐糖不屑道,问我?问得着吗?见大家没反应,她又道,我弃权。弟弟道,三姐,你就说说你的看法吧,我觉得爸爸一旦成为植物人,受罪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妈,她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也不好,难不成还让她伺候他?再说,爸爸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大姐道,当然有意义,有口气就是个活人,想了就能去看看。二姐道,对啊,得癌症的人家还努力治疗呢,这有机会活着为什么要放弃?弟弟哼了一声,说得好像你们真在乎爸爸似的,他好的时候也没见你们常去看他!唐糖道,你们没问妈的意见?弟弟道,妈说让儿女们商量。唐糖道,我当然觉得没必要做,那样活着太没尊严,只是满足了活人的念想,如果问父亲本人,我想他也不愿意。大姐道,你哪里知道爸爸怎么想的?唐糖道,还有个问题,万一妈妈身体不好了,没办法再伺候植物人的爸爸,那你们三个谁伺候?弟弟道,就是,鼻饲,端屎端尿,你们想想吧。二姐道,雇个护工。大姐道,那得多少钱?二姐道,爸有退休金。

哦,我明白了。弟弟恍然,我知道你们俩为啥坚持给爸治疗了,只要他有一口气在,就能领退休金,爸的钱基本都被你们俩揩走了,你们不是舍不得爸,是怕失去这棵摇钱树。

话虽不中听,可唐糖相信弟弟说的,即便她不怎么关心家里的事,以前也听舅妈和舅舅说过,大姐和二姐经常以各种名义跟父亲“借”钱,自然有借无还,她们的孩子想买电动车或是手机之类的,也会去跟他们的姥爷撒娇,要红包。

事实就是这样,你没必要大惊小怪。大姐道。

别说得好像你没花过爸的钱似的。二姐道。

就是,儿女都一样,谁规定父母的钱只能给儿子?大姐道,爸妈又没跟你住。

弟弟被<\\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手享.eps>得哑口无言,求救似的望着唐糖。她好不容易从虚伪、错综复杂的家族网中逃离,落得一身轻松,可不想再蹚浑水,不想面对这肮脏、复杂、丑恶、不可理喻的现实。谁让爸妈当初非要一直生,一直生呢!生这么多孩子有啥用?还不是惦记着你那点养老钱?她叹了口气,对弟弟說,手术做就做吧,就算是仁至义尽,不管他对我怎么样。

可手术没能成功,唐父终究还是去了。唐糖最后一次看了看父亲,比她想象中要安详得多,如果不是脸色苍白,真像是睡着了。她没有任何感觉,只有陌生,毫无情感上的认知,不论好的,坏的,任何事都想不起来。

面对母亲时也差不多,母女两个总在刻意躲避着对方的眼神,像是害怕跌进彼此眼中无尽的荒凉。母亲站在电视柜旁,盯着眼前的富贵竹,对坐在沙发上的唐糖说,你多待两天吧,至少等你爸入土为安,再回北京,行吗?唐糖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葬礼在老家办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一切不用逝者的晚辈操心,只管配合演出即可。老家在县城南边的镇上,至今还有叔叔、姑姑等亲戚们在此生活,祖坟亦在此地。乡村的寒夜,黑暗而沉寂,灵棚犹如一座光怪陆离的孤岛,在漆黑中兀自摇曳。唐糖和姐弟们只在午夜前守灵,之后便由执事雇的四个年轻男子负责,直到清晨六点,每人两百块。唐糖坐在凳子上,靠着棺材昏昏欲睡。手机响了一声,是甘旭然发来的微信,问她是否睡了。她说还没。他道,我给你发语音吧。唐糖走出灵棚,夜空透亮而悠远,满天星光交替明灭,凛冽的风让她瞬间清醒。接通后,唐糖揶揄道,我以为你乐不思蜀,把我忘了呢!甘旭然道,我想你了。唐糖道,你可拉倒吧。他道,真的,我刚从酒吧出来,有个女的长得特像你,就是比你多了一股热带的风尘味儿。你要是不会夸人,就少说两句。唐糖佯装不悦。他嘿嘿两声,问她在干什么。她叹道,说来话长。他道,你说吧,我有的是时间。她便将此次故乡之行详略得当地叙述一番,重点放在父亲的突然死亡,以及两个姐姐和弟弟之间的矛盾上,最后总结道,就像看了一出狗血十足的乡村伦理大戏。

很多人活得都特别现实,有些人从小就这样,有些是长大后迫于压力才不知不觉改变的,甘旭然道,我认为他们可悲又可怜,但他们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我没闲心对他人的人生指指点点,但我绝对不会活成那样。你和这群人生活得越久,就越能体会鲁迅先生的一些名言,这就是民族劣根性,或者说是某种人性,千百年来都无法改变,也许和意识形态有关。

我也有过你这样的想法,但其实没必要产生那种廉价的同情,也许他们看咱们俩也这种感觉,再者,活在这世上谁又不是可悲又可怜的呢?我们置身于这个世界,又感到十分疏远,它在诱惑着我们,也在拒绝着我们,直到最后,我们能够在不理解的同时,原谅一切,宽容一切。说完,唐糖自己都微微吃惊,不知这种感悟从何而来。

你是因为父亲去世才想得这么深邃吗?甘旭然道,看来死亡不全是坏事。

我也不清楚,算是有感而发吧,唐糖道,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令尊的离世倒是提醒了我,甘旭然道,以后我得写一份声明,万一哪天我面临“是否拔管”的生死问题时,我希望你能帮我做主,拔掉管子,让我痛痛快快地走。

说什么呢!唐糖嗔怪道,你还年轻,又健康得很。可她心里感到一种被信任的荣幸:一个人把他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了,那是不是说明你在他心里非常重要呢?

那可说不准,世事无常啊,甘旭然道,不过我真不想活到七老八十,赶在不能自理之前我得先把自己解决掉。

日本不是有个自杀森林青木原树海吗?唐糖打趣道,你可以去那儿。

那有点作秀吧?甘旭然道,就像到网红景点打卡一样,不过到时你要跟我去也行。

不去,我真没想过自杀,唐糖道,活着时努力,认真,至于死,顺其自然,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土沟里就当棺材。

十六

葛晓菲和孙文虎的老家都在河北:一个唐山,一个邯郸,离得不算近,因此每年春节只回某一方的老家。国庆长假时回了孙文虎的老家邯郸某矿区,春节自然要回葛晓菲的老家——唐山西部的一个县城。此地以盛产大白菜闻名,有时入冬之后,小区门口会停着拉菜的卡车,喇叭里循环播放着:大白菜,玉田包尖白,开锅烂,九毛一斤。葛晓菲对孙文虎会心一笑,我老家顶多三毛一斤。孙文虎开玩笑道,以后万一失业了,我就倒腾白菜。

走亲戚,看望长辈是每年春节必做的,因是隔年一次,又在北京“赚大钱”,所以在礼品和红包上,葛晓菲不得不准备得丰厚一些。孙文虎那边还好,亲戚少,孩子也少,不像葛晓菲这边有三个姑妈、两位叔叔、两位舅舅(叔伯的)、两个姨妈以及表兄妹、堂兄妹的诸多孩子要答对。早些年,父母已在亲戚们面前显摆过女儿的日子过得多么好,姑爷多么厉害,因此她只能硬着头皮将红包包得厚点。虽明白靠自己的两个孩子也能收回一些,但在自己家这边每次都亏(别人给的红包都没她包得多),只有在孙文虎老家那边才能捞回本儿。为了老婆,主要是为了老丈人和丈母娘脸上有光,孙文虎每次都狠下血本。所送礼物尽量在北京购买,起码酒和点心如此,点心自然要来稻香村的,就算没有本地的好吃也没关系,如果在镇上的超市购买,亲戚们一看便知价格。但这几年人们突然讲究起了实惠,不再送点心,而改成一袋面或者一袋米、一桶食用油。此外,还有零食大礼包、整箱水果、牛奶、饮料、八宝粥等任选其二。孙文虎的车根本装不下这么多,迫使他们每次春节回家都要开两辆车回去。起得早点,东西撂下,和亲戚们寒暄几句,往往是孩子得了红包,孙文虎的一支烟还没抽透就得趕往下一家。紧赶慢赶,十二点之前基本能把这几家亲戚串完(万一有一家没来得及去,只能等到次日上午再说,当地习俗,带礼物拜访亲戚不能超过中午十二点)。

葛晓菲在镇上读了三年初中,学校离家二十多里地,每天往返四趟将近一百里,父母不想女儿那么辛苦,也为了让她多点学习时间,中午便让她去二姨家吃饭,天短以后,更是让她住在二姨家。姥姥有三个女儿,没儿子,因二姨嫁在本村,姥爷和姥姥年纪大了之后便跟着二姨家过。葛晓菲上初中时,姥爷已去世两年多。二姨一家住在南头新盖的大瓦房,葛晓菲跟姥姥住在北头稍小点的房子,也是新盖的,格局更像厢房。冬天五点多,二姨过来生炉子,随后做饭,葛晓菲吃完热乎饭再上学。虽说即便葛晓菲不在二姨家,二姨也得做饭,但有个上学的,做饭就得准时,这无形中还是给二姨添了麻烦。三年初中下来,葛晓菲几乎吃惯了二姨做的饭,尽管她做得不够精细,甚至粗糙。二姨家经济条件一般,二姨夫是个泥瓦匠,两个儿子也没太大能耐,不过是在镇上的水泥厂、石料厂打工。每次见到二姨,葛晓菲都会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北风呼啸的冬夜趴在破旧的写字台上挑灯夜战,而面前的黑白电视里播着《还珠格格》,声音放得很低,姥姥正在打鼾。望着逐年老去的二姨,葛晓菲心底腾起感恩之情,遂拿出几百块塞给她。二姨欣然接受,并感动得声音发颤道,晓菲有良心,比儿子都强。此后,只要春节时去看二姨,葛晓菲都会有所表示,且随着物价上涨一次比一次给得多。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原是报恩,成为“例行公事”后,竟有一种施与的快感。听母亲说两个表哥娶了媳妇后对二姨不够照顾,这让葛晓菲觉得二姨挺可怜。

大年初三,早饭过后,葛晓菲正和孙文虎往车里装东西。母亲拿着一张纸条过来,忘了告诉你们,你二姨不住镇上了,你们得去县城,这是她的住址和手机号。葛晓菲诧异道,搬家了?母亲道,是啊。葛晓菲道,县城?母亲道,嗯,住楼啦。葛晓菲道,怎么回事?母亲道,人家走大运,发财了,市里修高速,占了你两个表哥包的二十多亩核桃林,每人得了三十万。葛晓菲清楚县城的房价,道,三十万顶多也就买个两居室吧,还没多大。母亲道,这还没完,老房子,就你住过的那地儿,被开发商盖了商品楼,分给他们两套,卖了,又在县城买的房,老姑母俩在两个儿子那轮着住,三个月一换,现在在你二表哥家呢。母亲说的,她当然能听明白,可她似乎不能接受,感觉像是天上真能掉馅饼,但没砸到自己头上。葛晓菲接过纸条,上了车。先将住在本镇以及周边的亲戚串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二姨家。

葛晓菲很久没来过城里,发现这两年来建设得还不错,供销大厦后面新修了广场,据说夏天晚上会有音乐喷泉,还配套了下沉商超。根据导航提示,二表哥家的小区位于北外环。进社区,绕了两圈才终于找到车位。六层楼,爬上四楼,敲门。开门的正是二姨,身着大红色针织衫,系着围裙,脸泛红光,热情地将葛晓菲拉进屋,并夸奖两个孩子,越长越可爱,细皮嫩肉,好像一对瓷娃娃,看这脸蛋子,能掐出水儿来。招呼客人们坐下,二表哥端来糖果和瓜子等物,与孙文虎、葛晓菲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着。两个孩子拿着手机和二表哥家的男孩打起了《王者荣耀》。二姨道,你妈八点多给我打过电话,刚才还念叨着,我猜你们肯定来得晚,得把其他家串完。葛晓菲问,我表嫂,还有姨父呢?二表哥道,我媳妇上班呢,我爸去大哥家了。葛晓菲道,这么忙?过年都不放假。二表哥道,我跟她都在饭店当服务员,自助餐厅,烤肉的,年三十都没放假,二十多个服务员三班倒。孙文虎道,看来生意不错。二表哥道,人挺多的,饭点时忙得脚不沾地。葛晓菲道,那工资不少吧。二表哥道,我们俩一个月七八千。葛晓菲道,那真不错。二表哥道,够吃够过就行,比不了你们俩,你一个人就比我俩赚得还多。二姨插嘴道,北京消费还大呢。

给过孩子红包后,二姨留外甥女一家吃饭。葛晓菲道,不用,回家吃,今儿我二叔家请,大姑小姑都来,早就嘱咐我们回去吃。二姨道,我饭都准备好了,不信你看看,肉都炖上了。说着,将葛晓菲拉进厨房。果然,肉香飘满厨房,红烧鲤鱼已熟,大虾正在被挑出虾线,各种蔬菜也已切好,䞍等着下锅一炒就开饭。看来二姨是真想留饭,但葛晓菲也没撒谎,况且近两年没见的亲戚真要在一张桌上吃饭,肯定拘束得不行,没啥可聊的,还是回去吃自在些。她道,二姨,我真不吃了,下回吧,把我妈也带来。二姨略显失望道,行吧。葛晓菲再次摸摸兜里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包着一千块。若是往年,她早掏出来了,可今年迟迟没能拿出来,也不是没有和二姨单独相处的时机,比如刚才二姨带她参观三室一厅的各个房间,诉说她如今过得多么舒坦,比如现在。再不给就没机会了,葛晓菲心一横,拿出红包塞给二姨。二姨看明白了是什么东西,并没有接下,捏住红包几秒,像在根据它的厚度猜测里面有几张钞票似的,随后往回推道,晓菲,二姨不要了,现在二姨有钱花,补偿款没花完,平时我和你姨父开着三轮车收废品,好的时候能赚两百多呢,日常用的家里都有,我们俩也没啥可买的,倒是你,开销那么大,留着给孩子零花吧。葛晓菲只得悻悻地收回红包,微微抬头环顾四周道,这厨房真宽敞。二姨眉开眼笑,我也觉得挺好,有暖气,有空调,不怕冷也不怕热,还是城里人会享受,天热的时候,我和你姨父晚饭后总要到广场那边散步,人可多了,还有跳舞的,有时我也跟着扭,你别说,对身体就是好,心情也开朗。从二姨嘴里冒出“散步”这个词,让葛晓菲笑了两声,心想自己一般都说溜达或是遛弯。

回家的路上,见葛晓菲闷闷不乐,孙文虎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顿了顿,她又道,就觉得人但凡有点钱怎么就变得不一样了?

呵呵,孙文虎道,人之常情,你郁闷啥?二姨他们过得好你不应该开心吗?

不怕亲戚过得苦,就怕亲戚开路虎。惟骁说了前半句,唯妙紧跟着他说出下半句。

孙文虎哈哈大笑,看看我的宝贝儿子、宝贝闺女,说得多么正确。

又是从手机上学来的,葛晓菲道,明天回到北京都给我写作业,手机没收。

惟骁和唯妙赶紧表演叫苦连天,对孙文虎发起攻势,让他发话,求情。孙文虎不为所动,你们也该收收心,写写作业看看书了,不能总玩。惟骁道,好爸爸,你不帮我们说话,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诉妈妈。孙文虎道,我跟你们哪有秘密?我跟你妈也没秘密。唯妙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是有。她趴在孙文虎耳边嘀咕两句,葛晓菲没听清说的什么,但见孙文虎面不改色道,你说吧,你妈早知道了。葛晓菲刚想问到底是什么,手机振动两下,滑开,是石颜明发来的信息,提醒各位家长初六下午有课,并让孩子们带好作业。孙文虎故作镇定地转移话题,谁的?美术老师,葛晓菲随即问惟骁,水粉画的作业还记得吗?儿子头也不抬,记得,回北京再说,刚开局,别打扰我杀敌。小兔崽子,葛晓菲低低地骂了一句,仔细回想,其实不用仔细想,她也记得年前石颜明给学生们留的作业,此刻耳边甚至回响起了他的声音:同学们,春节假期画张水粉画,分为四格,相同的场景,以不同的色彩表现春、夏、秋、冬。偷瞥老婆一眼,发现她神游物外,孙文虎心内长舒一口气,幸好自己能随机应变,看来以后不能让儿子和女儿随便动自己的手机,只是这俩孩子总会用他的指纹或者脸孔来解锁,简直防不胜防。夫妻俩沉浸于各自的心事中,车内只闻游戏里冷兵器“硬刚”的金属撞击声,还有孙惟骁不时骂骂咧咧的埋怨。

十七

再就业之路比赵耀之前预想的还要艰难曲折,直到春节前夕才搞定。

元旦之后,他面试了一位前同事介绍的校对职位,出版社隶属于军方,薪资、福利等都不错,有些方面比在报社好得多,关键在于只要他不在工作中犯重大失误或错误,不主动辞职,就不可能失业,相当于铁饭碗。经过初试、笔试和复试后,老赵从对方的语气和态度中感觉到自己胜券在握,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沾沾自喜的他不由得对钱薇感慨,际遇就是这么偶然,要不是报社倒闭,这么好的机会就会被我错过,这大概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钱薇道,说你没深沉还真是,等入职了再高兴吧,这就忘了刚失业那几天怎么愁眉苦脸来着?老赵早已习惯被老婆挖苦,因此并不介意,乐呵呵地说,你等着吧,不出三天,最晚也就五天,肯定通知我办入职。结果,确实是第三天给他打来的电话,却并非通知他入职,而是说他没过,让他另找工作。像是一个尖子生听到自己没及格,赵耀难以置信地沉默片刻,鼓起勇气问,为什么?我不是很符合你们的要求吗?对方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无奈道,是,你的条件不错,但政审没过,问题出在你父亲身上,他有案底,被拘留过。

啊?不可能吧,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据赵耀所知,父亲一直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几乎连架都没打过,也不会开车,不可能酒驾,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触犯法律呢?

對方笑道,这方面我们从来没弄错过,除非你把你父亲的身份证号和名字填错了。

那你能告诉我是哪一年,因为什么事情吗?

二〇一六年七月,寻衅滋事,拘留了十天,再具体我就不得而知了。

挂掉电话,赵耀丢了魂似的愣怔片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二〇一六年七月——他仔细回想,这一年他没回过老家,一个月能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已是不错,父母年纪大了,虽有手机,却不是智能的,根本不懂微信为何物,更别提视频聊天,因此他对家里的情况了解得非常有限。想到这儿,他给二哥拨打电话,他不想直接质问父亲。接通后没说两句,他直奔主题,咱爸被拘留过?二哥道,嗯,爸妈不让我们告诉你,怕你惦记,飞回来,耽误你工作。赵耀憋着一股气问,因为什么啊?二哥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其实就连爸自己也不清楚,稀里糊涂被人忽悠着参加了集会。赵耀狠逮逮地说,傻啊,好好在家待着不行吗?那么大岁数了,出去晃悠啥?真不叫人省心。二哥道,你干吗这么激动?老人就不能出去了?意识到有所失态的赵耀急忙掩饰道,我不是担心他吗。二哥道,你要真关心就回老家看着他们,再不就多打几个电话,或者多给他们点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赵耀无言以对。

当钱薇问起原因时,老赵只说,名额有限,有比我更优秀、更合适的人选呗,毕竟我都四十多了,谁不想要年轻的?找对象是,招聘的也是,什么时候都是年轻的吃香。钱薇不服气道,年轻的有什么经验?还得公司培养,你这熟练工可不多,爱要不要吧,大不了再找,总会遇到能懂得你价值的人。老婆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慰我,老赵想。为了不让钱薇为他难受,他道,说得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才把爷难住。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更加努力地投简历,直到小年那一天,才终于面试了一家还算不错的单位,以出版教辅书为主的出版社,做校对和编辑。上了几天班便开始放春节长假,正月初六,钱薇去了成都买上回没买成的房子。等到十三晚上,她还没回来,眼看着孩子马上开学,老赵按捺不住,给她发视频,她那边热火朝天,正和一帮他不认识的人吃饭。

接到老赵的视频邀请,钱薇起身离开包厢,来到饭馆外面,问他,什么事儿?

你说呢?再过两天孩子开学了,你也一个多星期没上班了,房子不早就弄妥当了吗,怎么还不回来?老赵不满她的态度,你不想上班了?

对,我辞职了,钱薇道,我在成都找到了新工作,待遇还不错,先不回北京。

老赵发蒙道,什么意思?你想一个人在成都发展?

还有娇娇,她跟我在这儿,我只有在成都工作,交社保,下半年她才有学上。

那我怎么办?剩我一个在北京?老赵愤愤地说,这么重要的决定,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正想着怎么告诉你嘛!你就主动来问了。钱薇自知理亏,只得避重就轻,一个人怎么了?没结婚前你不都是一个人过吗?再说,跟你商量又怎样?打死你也不会离开北京。

那以后呢?总不能一直两地分居吧?老赵想得很远。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和娇娇不会跟你租房住了,新房开过荒了,过几天简单装修一番,能住人就行,等有钱了再精装。

那我想娇娇了怎么办?

你可以过来看她啊,放假了我也可以带她去北京找你,交通那么方便,想见就能见。

说得轻巧,总不是长久之计。老赵气不过,他很想顶一句“这不跟离婚一样吗”,可是不敢也不忍说出口。

那你好好想想吧,是你不想安定下来,钱薇道,你何时想通了,一家人就能在一起。

娇娇过来找钱薇,钱薇让她和爸爸打招呼,老赵望着女儿洋溢着快乐的脸问,娇娇,想爸爸了吗?娇娇道,偶尔想。老赵问,等爸爸有时间了就过去看你。娇娇道,爸爸你快点来,我和妈妈等着你,一起去峨眉山,我想和猴子玩。老赵道,一定。娇娇对钱薇道,妈妈,要切蛋糕了,阳阳阿姨让你进去。钱薇对老赵道,回头再聊,你吃点好的,别亏住。老赵将女儿的话听在耳中,猛然记起今天是钱薇的生日,稍作迟疑,还是蹦出一句话:生日快乐。钱薇道,娇娇如果不说,你是不是想不起来?老赵语塞,还没想出如何解释,钱薇道,其实我也忘了,还是我爸给我发了消息。老赵抱歉地笑。钱薇道,对了,你把我和娇娇的衣服、鞋子整理一下,挑春夏穿的打包寄过来,回头发地址给你。老赵机械地答应着。

挂断视频,老赵盯着桌子上的剁椒炒鸡蛋和半碗米饭,回味着昔日三口人一起吃饭的情景,食欲全无。他心里跳楞楞地痛,像是钱薇拿着一根针在他心尖上一下又一下地划着。她怎么可以那么淡定,那么若无其事,不仅没有一丁点不舍,甚至还带着一丝轻松呢?也许她蓄谋已久,早想离开了吧?在成都买房不过是个契机。毕竟他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连平均水准都难以达到,他很清楚她对自己的不满之处。结婚十多年还在租房住的夫妻一定没多少,假如他们早几年在北京,哪怕是燕郊买上一套房,日子即使过得紧巴巴,那么她也不会想要离开北京,离开他吧。他一个人尽可以一直租房,哪怕一辈子,可已婚男人不应该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受委屈,不管想什么办法,他都会让家人住上自己的房子。如此看来,房子才是核心问题,如果他肯去成都定居,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老赵心里乱糟糟的,想起冰箱里还有两瓶上次买醉时剩下的啤酒,于是抓出来,想咬掉瓶盖,却没成功,只得用桌边卡掉瓶盖,嘴对嘴吹了几口。喝完一瓶,还想再喝,忽然想起明天还得上班,喝多了肯定起不来,犹豫半晌,终究没启开另一瓶,重新放回冰箱。钱薇和娇娇的衣服大部分都在衣柜里,也有一些不怎么穿的放在整理箱中,躺在床底。老赵打开衣柜,笼统看上一遍,之后再将薄的一件接一件往沙发上扔,待到差不多了,再从堆在沙发上的衣服中遴选出还能穿的。钱薇的大部分衣服老赵看着都眼熟,几乎每一件都能想起她穿着时的样子,但只有一件能让他想起购买地点和时间,以及是在如何情境之下购买的。那是一件淡绿色的连衣裙,在“新天地”买的牌子货,娇娇生日那天,给女儿挑选礼物时,钱薇对这件裙子目不转睛,老赵坚持给她买下来,打完折还要两千多。好货就是好货,起码三四年过去了,裙子没有任何褶皱,依旧清丽流畅,在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流动,让人想起轻云薄霧、碎如残雪的月光。除了这一件,其他衣物明显褪色或过时,有些简直如同一团抹布,那是因为它们多是钱薇网购的,每件顶多不超过两百块。廉价的衣服经不起时间的检验,如同没有经济基础的婚姻禁不住现实的摧残,一点小事就能使其分崩离析。注视着一件件旧衣,老赵不由得想起旧日时光,当年他追钱薇的日子。那时他们俩在同一栋没有电梯的老楼里办公,她在二层,他在三层,并非同一家公司,但每天在食堂吃饭时基本都会遇见,有时上下班也会在楼梯上碰见。“如果这个漂亮的女孩嫁给我,那我一定对她好,努力奋斗让她过上好日子。”还算年轻的老赵当时这么想,并找准机会和钱薇搭讪,结果她比他想象中随和得多,一点都不高冷,很快就被他约到了。可往后的事实证明,他食言了。老赵终于从一堆旧衣中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确实委屈了钱薇,也难怪唐糖并不看好他们。老赵心里酸溜溜的,不然离开北京吧,去成都定居,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不是吗?

次日晨起,想起昨晚借酒浇愁的脆弱和多愁善感,老赵有些无地自容,万分瞧不上儿女情长的自己。两地分居的夫妻不多的是吗?现在这个社会里,根本不算个事儿,当务之急是把工作做好,多赚些钱。分开只是暂时的,再说也不全是坏事,天天住一起反而没多少感觉,距离产生美,也许会小别胜新婚呢!不能为这点小事就放弃前途,不能让钱薇看不起。如此一想,老赵推翻了回成都团聚的想法,继而决定要比之前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争取做出点成绩来,并打算着搬离现在的房子,找个更划算更便宜的,比如一间主卧独卫足够了,与他人合租也无所谓,反正他一个人住,最重要的是能省下两千多房租。

十八

父亲的葬礼一结束,唐糖立马返回了北京。不想和家人、亲戚们相处是一方面,主要原因在于她发现自己可能怀孕了。尽管她从没怀过,可作为成年女性,她非常清楚怀孕的表现有哪些。回到自己家,她赶紧在网上购买早早孕试纸,半个多小时,外卖小哥送上了门。测试后,结果两道杠。没错,就是甘旭然出国前和她做的那一次中的招,那次两人都比较亢奋、激情,导致没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事后两三天她才想起吃避孕药,看来迟了,没管用。唐糖没有特别纠结,躺在床上望着屋顶,思考大概一刻钟,随后预约了次日上午的门诊。

次日来到医院,经检查,确定受孕已近四周,唐糖询问一番打胎事宜,随即做了人流。不用住院,只在休息室的床上躺了一个多钟头,确认身体没有问题后,拿着一些消炎药和营养药物打车回了家。休息到下午三点多,吃了个黄焖鸡米饭的外卖,拿上甘旭然家的钥匙,网上叫了车。上次给甘旭然的植物浇水还是回老家之前,一晃已是五六天。浇过水,唐糖躺在地毯上,回想着上次和甘旭然的缠绵。下体隐约传来轻微的阵痛,她决定再休息两天,便给HR和同个部门的同事发了微信,说要请两天年假。暂时没有回复,她起身,来到书架旁,发现甘旭然看的书还挺杂,除了部分文学名著,还有言情小说、名人传记、历史典籍、生物学、植物学、法律文献、金融学等类型。

手机响起,她以为是同事,结果来自甘旭然的语音邀请。接通,她道,你打来得真巧,我正在你家,刚给植物浇完水。甘旭然道,是吗?那你等会儿。说完,他挂断,转而发来视频邀请。唐糖将手机靠在茶几上的水杯旁,斜躺在沙发上跟他聊天。他问,你今天没上班?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病了吗?她“嗯——”了几秒,就现在告诉你吧,本来想等你回来再跟你说,当然,不跟你说也没问题。甘旭然好奇道,说吧,我倒要听听。她道,很简单,我前几天发现自己怀孕了,今天上午做掉了,所以请了两天假,没上班。

是我让你怀孕的吗?甘旭然问。

废话,别人的我跟你说得着吗?唐糖道,就上次你非要不戴。

别动气,我就是确认一下,毕竟咱俩早就说好保持关系的同时也可以跟别人发生关系,比如我在曼谷这段时间,也约过两个,我不相信你没有。

我没有过,唐糖否定了小谷的存在,这段时间就只跟你。

要不要我给你发个守身如玉的奖章?

少开玩笑,正经点不行吗?

其实我没什么可说的,感谢你告诉我,也许我应该有知情权,但这终究是你的事,你的身体你做主,你要想生下来,我可以出抚养费,不过我肯定不想当爹,我对孩子的态度,你是清楚的。甘旭然突然停下来道,你不会是因为我之前说过不喜欢小孩才打掉的吧?

可能有点影响吧,唐糖道,但主要还是我自己,我这辈子都不想当妈。

你也跟某些人那样,觉得这个世界很糟,不想让孩子来世上走一趟吗?

不是,唐糖连忙否定,我从没这么想过,这种想法很虚伪,父母凭什么武断地认为孩子也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好呢?好不好只有本人才有发言权。抱有这种想法的人和那种只管生不管养,只为养儿防老的没多大区别,都是对孩子不负责。我也讨厌“你没经过我允许就把我生下来”这句话,这本身就是悖论,是个伪命题。我之所以不想当妈,主要是出于实际考虑,我只想把有限的生命用自己身上,我不想养别人,不想赚钱给别人花。也许,我没有所谓的母性吧。

咱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私鬼。甘旭然调侃道。

唐糖倒吸一口气,好疼,麻药劲刚过去那阵更疼,做女人真麻烦,男人就简单得多。

男人累啊,养家糊口,压力大,女人嫌累至少可以做全职主妇,男人可没逃避的地方。

我指的是生理上,你别提社会属性,再说了,很多女人结了婚还不是照样在职場打拼?唐糖道,总之,还是女人活得更累,在婚姻中也没有男人得到的好处多。

那你做男人吧。

唐糖认真地想了想,不,我还是要做女人,或者做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

为什么?甘旭然不解。

唐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给你讲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吧,特伊西亚斯在山上打死过两次蛇,第一次打死了雌的,他被惩罚变成了女人,做了天后赫拉的侍女,结婚并育有一女,七年后打死了雄蛇,又变回了男人。后来,天父宙斯和天后赫拉争吵,宙斯认为在性爱中女人比男人得到更多的快乐,赫拉不同意,你敢说老娘比你更爽?他们招来特伊西亚斯,让他从亲身体验中来谈谈看法。特伊西亚斯说如果性爱之乐有十分,那么男人只能享受其中的一分,剩下的九分都属于女人。特伊西亚斯的实话让赫拉恼羞成怒,把他变成了瞎子。

哦,我明白了,甘旭然露出变态的笑容,你这个潘金莲。

打住!唐糖正色道,你给我发视频有事吗?

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下周六回京,机票已订好。

难不成要我给你接风洗尘?

你总得有点表示吧,下周六差不多也该养好了。甘旭然意味深长地笑道。

视频聊天期间,唐糖的微信提示音响了几声,是同事和HR回她的信息,还有两条来自健身群。所有的群消息她都已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如果还有跳出来的消息是因为发的人@了所有人,这个健身群是以前她常去的健身房的店长创建的,谷志轩就在那里任职教练,自从和他有了肉体关系后,唐糖就不再去那家健身房。本来没兴趣,可唐糖注意到消息内容里提到了谷志轩,于是她抱着八卦心态,详细看了一遍,原来小谷被健身房辞了。原因在于一个女性会员投诉了他,说他玩弄感情,明明已婚,有老婆孩子,还跟她勾搭,给她造成恋爱的错觉,并于近两年内在他身上花了二十多万。女会员当众质问谷志轩的画面不知被谁录下来,并传到网上,致使很多人看到。唐糖点开原视频链接,发现这条视频在“痘印”平台已被疯传,点击量高达七百多万,下方评论各抒己见,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败坏”的仅占很小一部分,点赞量最多的一条评论为“阿姨,想要吃独食得加钱啊”。还有人趁机扒出小谷的个人账号,唐糖顺势点进,发现他的粉丝涨了不少,最新的一条视频很短,小谷裸露上半身,对着镜头说,家人们,晚上七点,准时直播,想问什么,我都告诉你们。看来这家伙是想乘机涨粉做网红捞一笔,还好自己在他身上没花多少钱,也就那至今未还的三千块。评论里有骂他吃软饭不要脸的,还有暗示要包养他的,还有些人不相信视频里的一面之词,夸他身材好,长得帅,支持他的。支持他的那一类人心中多半有个信条:颜值即正义。这句毫无根据的话不知误导了多少人的价值观,唐糖不无恶意地想,热度一过肯定歇菜。

甘旭然回来那天,唐糖没去接他,但在他家中做了几道菜等他。年少时总觉得为喜欢的人做饭,看对方一口一口吃下是非常幸福的事,当然,她确实为几个男人做过饭,可是当激情退却或是不欢而散乃至反目拉黑之后,之前的卿卿我我只会让唐糖恶心,反胃,所以后来再有男人想要她做饭时,她都会说,要吃就请我出去吃,AA也行,我不想做。不管是情侣之间的过家家,还是夫妻间的柴米油盐,皆非她所愿。可今天她打破了内心的规矩,扮演了一回人妻,竟然感觉不错,但她告诫自己不要自欺欺人,不过是心血来潮玩一回居家过日子的游戏,不要因此就陷入某种亲密关系中,不要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抱有期望。

一进门,甘旭然将行李箱扔在门口,背包放在桌子上,和她打个招呼后便道,我先洗澡,飞了六个钟头,一身隔夜味儿。看来飞机晚点了,唐糖的目光落在透明文件夹上,里面装着过海关时需要的材料,主要就是护照。甘旭然的护照和她的不一样,唐糖仔细看了看,原来是香港护照。她拿出来翻看,发现甘旭然去过的国家真不少,有许多是她一直想去却没来得及去或是很难办下签证的,比如美国、申根国、加拿大等。待到甘旭然洗完澡,唐糖问,你是香港居民啊?他道,我在香港读了四年大学,在香港居住七年就能拿到香港身份证,所以毕业后我又在港工作了三年多,之后才来北京。她羡慕道,真好,出国旅游太方便了。

确实,基本上想去的国家都免签,也就这一点实用。说着,甘旭然在桌边坐下,望着几样菜,拿起筷子各个菜都尝了点,还不错,还算对我胃口。唐糖哼了一声道,不对胃口也得吃,别挑三拣四的,告诉你,我轻易不下厨的。甘旭然道,看来我面子很大。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她道,有那么难吃?他道,不难吃,不知是不是长时间飞行的原因,没胃口,想喝点酸的。她道,还真有,上次我做完手术身上热,感觉上火了,然后在网上买了俩山楂罐头,自己吃了一瓶。说着,她从厨房拿出剩下的那瓶,启开盖子。甘旭然喝了几口,说,我先躺会儿,有点累。唐糖道,你不会生病了吧?要不要量量体温。他道,躺会儿就好,你别走,等我休息好了还得犒劳你呢。唐糖道,行,我等着。

十九

没买到相邻的,两个人的座位正好相对,适合聊天,可婆媳俩就像陌生人似的,半天也说不上一句话。魏丽婷多半在闭目眼神,要么看手机,而马凤兰大部分时间望着窗外的风景。这是一列从北京开往哈尔滨西站的高铁,马凤兰要去参加一场婚礼,对方是她的侄子,鲁大勇二舅的儿子。本来她只想自己去,最多也就是带着鲁大勇,但他正忙项目,工地时刻要盯着,而且近期吃多了牛羊肉喝多了啤酒导致痛风而走路一瘸一拐,他便让魏丽婷陪母亲回去。马凤兰说她一个人没事儿,不用担心,但鲁大勇对她突然生出极大的关心,一定要老婆陪着。马凤兰只得答应。魏丽婷并不愿来,一想到要跟婆婆单独相处,她就由内而外,浑身不自在。可鲁大勇坚持让她去,表面上是让她照顾老妈,实则给她安排了任务,他希望老婆能在这一趟旅行中探清老妈的财产明细,并游说她将第二任丈夫留给她的房子挂牌出售。魏丽婷觉得这根本办不到,就当来哈尔滨旅游吧,她还没去过东北三省呢。

作为长辈,没必要非得亲自参加晚辈的婚礼,何况离得那么远,马凤兰完全可以将往返的交通费省下来作为送给侄子的礼金。她之所以决定跑这一趟,无非是借着参加婚礼的由头,返乡探亲,自从她在北京安顿下来,已有三年多没有回去过,她很想回来看看之前并未断过联系的各路亲戚。另外,她还要将房子处理一下,虽然尚未想好是卖出去还是租出去,总之不能再闲置下去。儿子让媳妇陪着她回来一定不只是照顾她那么单纯(儿子可能有孝心,但不多),再说,她身体还行,并不需要照顾。马凤兰清楚儿子对自己的财产一直都很“关心”,并始终惦记着那套房子。如果自己一分钱没有,那么儿子是不是就要将自己扫地出门呢?在无法确定儿子和儿媳会为自己养老送终之前,她还想自行掌握财产。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朝夕相对,可马凤兰和魏丽婷单独相处的机会并不多,好像两个人都在刻意规避着某种尴尬或者风险一样,基本都会有第三者在场,要么是鲁大勇,要么是鲁默霖,即便有些时刻只有婆媳俩,她们所说的不过是天气、菜蔬等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话题。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某个周三下午,鲁大勇出门了,鲁默霖在学校。魏丽婷接到老师的电话,说鲁默霖今天晚上想回家住,让她四点后来接。鲁默霖上的寄宿制学校,每周回家一次,一开始不适应,周二或周三晚上魏丽婷会接他回来住一晚,后来渐渐习惯才改成只在周五接,周日下午返校。听说鲁默霖又想家了,马凤兰道,要我就不接他,别的小朋友怎么不闹?你这次接了,下次他还闹。魏丽婷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怎么回事。马凤兰道,有时候不能心太软,慈母多败儿。魏丽婷不屑地笑了笑,我不想让他长大了恨我。

四月初,东北大地尚未回春,越往北越荒凉,直至下车明显感觉到气温比北京低了几度。魏丽婷不由得裹紧外套,随着婆婆四处张望,片刻之后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朝她们走来,马凤兰让魏丽婷管老的叫大舅,少的管她叫嫂子。入住鲁大勇的大舅家,晚饭也在那儿吃的,杀猪菜、炖活鱼等热气腾腾一大桌。大舅说,姐,这几天就住我们家,明儿直接去酒店参加婚礼。舅妈道,大姐,看来大勇过得挺好,对你也不错。马凤兰道,还行,住的两层楼,房间不少,你们去北京玩可以住那儿。舅妈问,做啥生意呢?马凤兰道,包工头,小两口一块儿做,赚得不少,就是乱花钱,经常给我买好吃好穿的。舅妈看着魏丽婷道,哟,那是孝顺你,多好啊,外甥媳妇这面相,一看就旺夫。魏丽婷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下车到吃晚饭,她总共没说上三句话,像个外人一样观察着其他人。她发现婆婆在这里似乎比在家更自在,为了脸上好看不惜撒谎,将鲁大勇塑造成孝顺的孩子——他们是经常买好吃的,可从没专门买给过她,送给她的几件衣服也都是魏丽婷穿不下或不喜欢的。

婚礼场面不小,坐了三十多桌,至于流程,全國的婚礼大同小异。新郎的父亲上台致辞时,魏丽婷想起了自己的婚礼上鲁大勇的亲戚一个都没来,原本她让他找他妈,就算不找马凤兰,也要找他的舅舅或者叔叔、姑姑等,不然新郎这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虽说有几个他的朋友、哥们儿,但总归不是能坐在主席台上的长辈),既不好看,也显得不够圆满。鲁大勇通知了叔叔、姑姑和舅舅,但他们都嫌远没来,礼金却送到了。马凤兰望着台上的一对新人,脑袋凑到儿媳跟前道,你和大勇结婚时办了几桌?魏丽婷道,没这么多,在我老家办的,挺热闹的。马凤兰望着台上的热闹道,你们农历三月二十六结的婚吧?魏丽婷愣了几秒,您怎么知道?马凤兰道,他舅告诉我的。魏丽婷“哦”了一声,证婚人上台后,马凤兰带着一丝遗憾和谴责道,他不该那么对我。思考片刻,魏丽婷才明白婆婆指的是鲁大勇没通知她结婚的事,便道,您也不该那么对他,在他小时候。马凤兰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实在过不下去,他应该理解我的难处,他知道他爸什么玩意儿,和他爸过日子根本生不如死。魏丽婷道,你离婚当然没错,可你得管他啊,他当时还没成年,你怎么忍心丢下他?就算让他跟着你过苦日子也比让他跟着别人强,谁也代替不了母亲在孩子心中的位置,我也是当妈的人,反正我没办法做出这种事,不管多难,我都要保证鲁默霖有个幸福的童年。马凤兰道,我的家庭观念没那么重,你小时候肯定过得很开心吧。魏丽婷道,那倒是真的,就是现在,我和父母、兄妹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好,上次我爸妈住过几天,你应该能看出来。马凤兰“嗯”了一声,想起鲁大勇管丈母娘和老丈人一口一个妈、爸,叫得那么亲热、自然,让她羡慕,嫉妒。

新娘和新郎在台上大大方方分享相识、相爱、相知的历程。马凤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魏丽婷道,朋友介绍,那时候我还在上班,销售钢材,鲁大勇推销地板砖,其实之前我俩见过,也从别人嘴里听过名字,但没说过话,直到见面后才把名字跟脸对上号,我们一开始聊得就不错,交往不到半年就决定结婚。马凤兰道,那还挺快的,还没深入了解吧?魏丽婷道,我俩都不是心眼多、想法多、叫人摸不透的那种人,没用几天就搞清楚对方啥德行了,那阵鲁大勇整天送我花,还给我买早餐,晚上开车来接我下班,搞得我后来都懒得自己开车了。马凤兰稍感意外,她一直觉得儿子粗枝大叶,没想到還懂得玩浪漫。魏丽婷道,那时候挺甜蜜的,一直到鲁默霖出生。马凤兰道,现在呢?你后悔过吗?魏丽婷诧异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后悔?马凤兰道,不是,我是说你们动不动就吵架,有两次你还哭了,你就没后悔过那么快结婚?魏丽婷道,没后悔过,夫妻吵架很正常吧,就算我一个人过,生活也有很多糟心事让我生气,我觉得这是生活本身的问题,不是我和他的问题。也许婚姻到了这时候就是要吵架,每个阶段都不一样,不可能一直都像开头那么甜蜜。我既然选择了他,那就得过一辈子,不能有点问题就后悔,就想到离婚。马凤兰默默听着,没有作声。

次日早饭桌上,马凤兰和大弟咨询关于那套老房子的问题。大弟道,那边都是老破小,不好租,就算能租出去,一个月也就一千多块钱,我觉得不如再等等,听说就要拆迁了。是吗?马凤兰道,拆迁能补偿多少?大弟道,补偿新盖的楼,没有钱吧,到时你再卖掉回迁房,肯定比现在值钱。总这么搁着不是事儿,马凤兰道。饭后,马凤兰叫上魏丽婷,决定去老房子看看。确实如鲁大勇的大舅所言,小区破旧,但还有不少住户,烟火气十足。长期没有住人的屋子散发着一股霉味,婆媳俩打开窗户。马凤兰问,你觉得我是等拆迁,还是现在就出售好呢?魏丽婷不明白婆婆为何征求她的意见,以置身事外的态度道,您自己拿主意吧。马凤兰追问,如果你是我呢?你站在我的处境替我想一想。向来有主心骨的婆婆为何这么问?魏丽婷道,那我不等着,能卖多少是多少。马凤兰道,为啥?魏丽婷道,离得太远,打理不方便,最好趁早。还有一点,魏丽婷没说,那就是马凤兰年纪大了,万一突发疾病,没来得及交代,这点房产岂不是很难处理,说不定还会发生纠纷。马凤兰道,你说的也是,我是怕我以后万一回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魏丽婷道,您还回来干吗?跟我们住不好吗?马凤兰道,挺好的,我就说万一。魏丽婷没言语,她觉得婆婆好像在试探什么。马凤兰话题一转道,以后你帮我取退休金吧,我一个人走路到邮局有点累。魏丽婷道,我开车带您去也可以。马凤兰道,不用,我把身份证、社保卡和退休证明给你,你就能取。魏丽婷望向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索菲亚教堂的金色十字架指向冰蓝的天空,她说了一声“好”。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鲁大勇出门办事,只有魏丽婷和婆婆在家。马凤兰手拿一个绒面首饰盒坐到魏丽婷对面,递给她。魏丽婷接过,诧异道,给我的?婆婆道,嗯,打开看看。魏丽婷打开,见是一只金镯,但式样老旧,多年未曾保养,金子的光泽蒙了尘。马凤兰道,纯金的,老旧,很多年没戴过了,你要是不喜欢就去金店换个款式。魏丽婷问,这是您母亲还是您婆婆传下来的?呵呵,马凤兰无奈地笑道,她们自己都没有,是我自己买的,结婚前准备送自己一个礼物,花了我半年多的工资呢。魏丽婷端详着镯子说,花纹挺别致,我喜欢,改天我到金店清洁一下就成。马凤兰道,好,你喜欢就好。

二十

每节课前十五分钟,石颜明老师会将学生们上次完成的家庭作业逐一进行点评,并挑出两幅他认为最好的给予表扬。这一次,孙惟骁的画作得到了夸奖,石颜明说这幅画用色大胆、细腻,树木和植被处理得疏密有致,错落有序,在较亮的部分加入白粉调和进行表现,使得作品色彩丰富,对比和谐,具有朴素的美感。石颜明的点评令旁听的葛晓菲入了迷,恍惚间如同回到了小学六年级的某一节美术课。她的学习成绩向来一般,但在画画、唱歌等不正经的地方(父亲的原话,一切与学习无关的都被他视为不正经的)却饶有兴趣。乡村学校几乎没有美术或音乐专业的老师,一般都是其他任课老师糊弄一下,比如在美术课上让大家随便画着玩,在音乐课上提着录音机放四十多分钟的流行歌曲,当然,更多的时候上自习课或是其他学科。但在葛晓菲六年级时,学校曾来过一位代课教师,专门给全校两个年级八个班的学生上美术课。对这位年轻的男老师,葛晓菲知之甚少,他总共教了不到一个学期便离开了,据说不再教学,而是和亲戚在镇上开了饲料厂。但在为数不多的几节课上,葛晓菲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了美术的世界,领略到了作画的美妙。在遇见这位老师之前,她只是临摹各种画作,像个外行一样以为“画得和真的一样”就是好,是他教她懂得了如何鉴赏,如何原创,如何运用色彩,用画笔表现内心。可惜在他离开之后,她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一直画下去,而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忘掉了少年时的梦想,心甘情愿沦为生活的囚徒。

课后,回答完学生和其他家长的几个问题,石颜明直接走向葛晓菲,对她和孙惟骁道,您和惟骁跟我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葛晓菲领着儿子随石颜明来到一处小隔间,里面放着各种画册、画板和音乐器材等。石颜明道,我就开门见山了,那画不是孙惟骁自己画的吧?孙惟骁道,对啊,妈妈替我画的。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快承认,她只得解释道,前两天他感冒发烧,躺着都难受,更别提画画,我正好没事干,就画了,没想到石老师一眼就看出来啦。石颜明问,你当时怎么想的?像小时候抄作业被老师抓个正着,葛晓菲稍觉窘迫道,我没想那么多,石老师您别怪惟骁。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严肃,石颜明笑道,我没怪谁,我就想知道是什么动机让你想作画。葛晓菲道,一开始也没想着要替他画,就坐在架子前,看着画纸,握着画笔,脑子里就有了画面,不由自主地就画了起来,画完后,儿子说可以拿它交作业。石颜明道,画得挺好的,不过下次别这样。葛晓菲道,不会有下次了。三个人走出门口没多远,石颜明叫住葛晓菲道,下次你再画了可以直接拿给我看。葛晓菲眼睛发亮道,好啊。

犹如刚学会骑车或游泳的人,葛晓菲陷入了近乎狂热的创作中,每天下班后电视剧不再看,手机视频不再刷,挺直腰板坐在画架前,一只手握笔,另一只手擎着调色盘,忽而动若脱兔,在画板上风卷残云,忽而静若处子,久久沉思,似入忘我之境。往往孙文虎加班回来,葛晓菲还在对着未完成的画作发呆。第一次碰见这样的情况时,孙文虎问她怎么回事,她说画着玩玩,为的是儿子,给他制造艺术氛围。可她几乎每天都这样,甚至比孙惟骁还努力,还要刻苦、入迷,孙文虎担心她出了问题,可又不想打消她的热情,便问她,你想当画家吗?她像听了笑话似的咯咯笑道,怎么可能?你以为人人都能当画家?他道,那你成天画是为什么?她道,不为什么,就是想画,我觉得有个爱好,有个精神追求挺好的,不比整天看手机、追电视剧强得多?他道,我是担心你入了迷,出不来。她笑道,放心吧,就是一股劲儿,过去了就好,我不想克制它,也不想逃避它,只想顺从它,让它自生自灭。孙文虎露出些许讶异的表情,这种说话方式和他了解的葛晓菲不太一样。他脱下外衣道,我先去洗澡。

孙文虎的手机刚好放在葛晓菲的视野内,它短暂地响了一声,接着不停闪烁光圈。完全出于下意识,葛晓菲起身凑过去,只见尚未变黑的屏幕上提示有两条未读消息,来自“项昕昕”。葛晓菲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难道是新同事?待到孙文虎洗完澡出来,她若无其事地提醒,刚才你手机响来着。孙文虎拿起手机道,对了,一会儿帮我收拾下行李,明天下午出差。葛晓菲问,去哪儿?他道,广州,老客户了。她问,几天?他道,一个礼拜吧。她问,都谁?他道,我,还有三个主管和小蔡,刚才就是她给我发的消息,提醒我别忘了。她不动声色道,挺尽职尽责嘛,这么晚了还发信息。他道,人家也是职责所在,你可別乱想。她道,你觉得我在想什么?他道,我根本没觉得,谁让你说话阴阳怪气?她反问,我有吗?哎,孙文虎道,你知道吗,小蔡是集团老总的侄女,她来这边名义上给我们做助理,其实是监视我和陈总,定期跟老总汇报。葛晓菲道,老总不姓朱吗?侄女怎么姓蔡?孙文虎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有亲戚关系,我和老陈还得时不时给她点好处,上周请她吃了两顿大餐。腐败,葛晓菲道,我看根本不是侄女,干女儿还差不多。孙文虎道,很有可能啊,据说除了合法的那个大老婆,还有四五个情人呢,光是上海就三个,杭州有两个,而且都给他生了孩子。顿了顿,他接着道,人果然还是动物,越有钱活得越本能,可劲儿繁殖。呵,听你这口气,好像挺羡慕!葛晓菲语带讥讽。孙文虎道,那倒没有,我就是感慨一下,你不用担心,我这辈子都不可能那么有钱。葛晓菲还在想着“项昕昕”何许人也,没搭理他。

项昕昕是去年十月中旬孙文虎去广州出差时认识的,当时她在KTV工作,当然,现在还是干这行,不过换了东家。和钢材经销商谈妥条件,签过合同,对方热情款待孙文虎,饭毕,娱乐项目才是重头戏。刚进入包房,领班带进几个身着修身制服,浓妆艳抹,胸脯高耸,长腿笔直的姑娘。经销商们让孙文虎先选,他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以前遇到这种场合,他能推则推,今天本来也想推却,可当他在暧昧的灯光中扫过女孩的脸,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虽然她和其他几个姑娘一样抹着浓厚的粉底、颜色怪异的眼影,戴着美瞳和门帘子似的假睫毛,在努力掩饰自我,故作风尘,可她的眼神里流露着一股清纯,闪烁着涉世未深的羞涩和紧张,这让孙文虎心头一动,于是抬手指了指她。领班道,这位老板好眼力,小项刚入行不到一个月。女孩朝孙文虎走来,紧挨着他坐下,制服内包裹的身体热度烘烤着他,令他心猿意马。女孩开了两瓶啤酒,倒满一杯递给孙文虎,自我介绍道,我叫项昕昕,濮存昕的昕,谢谢老板照顾我生意,我先干为敬。项昕昕一口气干掉,擦擦嘴角道,老板贵姓?孙文虎道,我姓孙,不是老板。项昕昕道,来这儿的都是老板。几杯酒下肚,孙文虎直觉得脸发烫,心跳加快。项昕昕却像没事人一样,问他,您想唱哪首歌?我陪您唱。孙文虎点了一首叶倩文和林子祥的《选择》,这是他的保留曲目,很多女同事都跟他合唱过。音乐响起,至副歌部分,项昕昕故作深情地盯着孙文虎唱道:“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的选择。”

散场时已过零时,项昕昕问孙文虎住的酒店离这里远不远,他明白她的意思,可他在这方面有自己的底线。不过是萍水相逢,逢场作戏,说白了都是为了生计,其中各有辛酸,情难自禁时的肢体接触不可避免,但他犯不着为此做对不起葛晓菲的事,他要时刻管住自己的下半身,绝不跟任何一个欢场女子发生性关系。孙文虎委婉地拒绝道,有点晚了,我得回去休息,还得早起赶飞机。项昕昕即刻明了他的意思,可她不死心,退而求其次道,我有点饿了,一起吃个夜宵吧。孙文虎其实也有些意犹未尽,想更深入地了解她,刚才人多,说的都是场面话,因此答应请她吃饭。附近刚好有家营业的茶餐厅,在五楼,透过落地窗能看见黑暗中的珠江温顺地沉睡。喝了几口热粥,胃舒服了些,孙文虎问起项昕昕的老家和身世,缘何入了这一行。项昕昕道,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学习不好,没知识,没技能,当不了白领,又怕累怕苦,爱玩,做不了流水线上的工人,仗着身材和脸蛋还行,做过网拍模特,拍过短视频,直播带过货,可都没干长,赚的不够花的,后来经人介绍,当了陪酒小姐。她讲得漫不经心,像是与己无关的经历。孙文虎道,你还年轻,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哎,项昕昕似乎不愿多谈,转而问孙文虎,老板做什么生意?他道,早跟你说了,我不是老板,我也是给人打工,只不过管着一个团队。项昕昕道,是个头儿就好,那就熬出来了。

消夜过后,两人在珠江边散了一会儿步,终于到了分别时刻。项昕昕的眸子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用一种天真而任性的语气问他,你下次来广州会找我吗?孙文虎道,一定会。她又道,那我去北京玩的话,你能招待我吗?孙文虎道,当然,必须的。她抱住他,耳语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客人。孙文虎没再多说,幸好给她叫的车到了,便催她上车,他怕她再不走,自己会把持不住。回到北京后,项昕昕时不时会联系孙文虎,倾诉生活中的开心和烦恼,并说很想再见到他。孙文虎也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些事连葛晓菲都不知道。两个人像一对异地恋人,“再次相见”不知不觉间竟成了某种约定。怎奈这段时间孙文虎一直没有去广州出差,他亦不想为了和项昕昕见面而专门去一趟广州,他始终觉得在出差时顺带和她私会比较妥当,好像那样就连自己也骗过了,说服了似的。

二十一

钱薇做梦也想不到马上就要四十岁的自己居然会交上桃花运,更让她想不到的是杨恪的攻势比她年轻时遇到的所有男人(其实不过四五个,且包括赵耀)都要猛烈得多,有些时刻竟让她产生自己还是少女的错觉——事实上,即使少女时也没有哪个男人把她当成公主一样优待过,谁让自己那几年运气不好,没结识过像杨恪这样有经济实力而又懂得如何恋爱的人呢!就拿过生日来说吧,那天经父亲提醒,钱薇才记起,便想着晚上请韩阳阳和陈晨吃饭,感谢他们的帮忙。考虑一番,她才给杨恪发信息,说晚上请他吃饭。他问她为什么,她说没什么,就是谢谢你。他问她还有谁,她告诉他还有陈晨一家三口。下午两点多,钱薇收到一束花,九十九朵黄玫瑰,卡片上写着杨恪的名字,祝她生日快乐。和老赵谈恋爱的第一个情人节,他送过她一枝红玫瑰,有些蔫,一看就是街头兜售的,那是他唯一一次送花给她,至今她还记得他抱怨道,花了三十块,够买一份毛血旺了。她没有追问杨恪如何得知她的生日,不外乎从陈晨或韩阳阳那探听,或是查了她的身份证号,因为购房问题,他那里有她的身份证复印件,她也有他的。本以为收到花就够了,没想到后面还有节目,吃过三层豪华蛋糕,杨恪请所有人去欢乐谷玩。因尚处于寒假,加之马上就是元宵节,欢乐谷推迟了打烊。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年,老赵和钱薇都没带娇娇去过欢乐谷,只去过朝阳公园的游乐场。第一次来欢乐谷,还是夜场,娇娇玩得开心,尽兴,尽管晚饭基本都吐了。当聚能飞船升至六十米高空,恰好一连串的烟火绽放于夜空,令几个小孩子不由得惊呼。烟火照亮了钱薇的脸,杨恪恰似这午夜的烟火,在平凡的生活里时不时给她惊喜和感动。尽管她告诫自己不能被这种哄骗涉世不深的女生的小把戏打动,可不知不觉,她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老赵在她内心本就不多的阵地随着分居时间的无限期延长而逐渐失守,转而被杨恪攻占。只是钱薇一直没让他得到自己的身体,其间拒绝过多次暗示,也许在她看来,只要没有发生性关系,那她就不算出轨,算不上对不起老赵。

钱薇上班的地点位于世纪城,就是当初韩阳阳给她介绍的那家公司,来了半个多月后她才得知老板和韩阳阳只是认识而已,与杨恪却非泛泛之交。很显然,这又是杨恪在帮她的忙,自从决定来成都后,他前前后后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大大小小的忙,其中最重要的是帮她解决了房子问题,还让她没太大的还贷压力,他比银行要人性化得多,让她根据财务状况来制定还款金额和频率。尽管她已数不清自己受了他多少人情,但涉及如此大的金额,她想按照合同规定来,哪怕少买几件衣服和鞋子,少用点高档护肤品,也要按时给他打款。节流只是一方面,重要的还是开源,也就是努力工作,多赚钱。毕竟有专业打底,没用几天,钱薇逐渐上手,进入了工作状态。多加会儿班,多记多思考,遇到问题多和老员工沟通,时不时买些零食,搞好同事关系,以便“偷师”,提高业务水平。工作是安身立命之本,是她和娇娇的生活保障,多年来,钱薇从未像现在这般热情投入,一心扑在事业上。自转正后,工资涨了一千块,她暗自制定了职业规划,力求满一年时升职加薪。这天下午,正在复核几张发票,杨恪给她发来微信,工作狂,晚上一起吃饭。她问他,为什么?又不是节日。他道,我生日。她道,是吗?怎么不早说,好给你准备礼物。他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吗?她道,我给得起才行啊。他道,我要你的时间,要你陪着我过生日。她道,我还得去接娇娇。他道,我儿子跟娇娇今天都去陈晨家,等下我先接娇娇再接你,然后送她到陈晨家。特意支开两个孩子,只享受二人世界,钱薇自然明白他的小算盘,可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另外她比较好奇今晚会做些什么(在做爱之前),便答应下来。

没见过猪跑,还没吃过猪肉?以钱薇对杨恪的了解,她能想象到他如何制造浪漫,享受金钱带来的快感。吃大餐,飙车,购物,住网红酒店,在高层的落地窗欣赏着夜景,被他环抱,亲吻。在衣衫被褪去的那一刻,在被他推倒在床上時,钱薇闭上眼睛,心想,去他妈的道德,去他妈的婚姻,去他妈的责任与义务,此刻她什么都不想,连女儿都不想,她也不是谁的妻子,她只想做个好好享受的女人。没错,少说也得半年没有性生活了,她确实有需求。以前和赵耀在一起时,频率极低,一个月能做一次已算不错,婚姻和孩子把他们两个搞成了性冷淡。不管从哪方面来讲,赵耀作为男性的吸引力都不能与杨恪同日而语,完全不在一个级别。而经过体验,杨恪并非绣花枕头,他的性能力也要比赵耀强得多,他是一个完全懂得享受恋爱和性快乐的人。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钱薇感觉整个世界都是飘的,像杨恪给她的感觉,浮在云端,美好而又不真实。她意识到,这样的恋爱只有以金钱打底才能持久,大多数恋爱最后只能沦为一起过日子,或者说很多人一开始就奔着这个目的去的。

一夜欢愉,吃过酒店的自助早餐,杨恪送钱薇去公司,在约会的最后一程他一直维持着绅士的形象。坐在办公桌前,钱薇有一种恍惚感,仿佛从云层跌落,又好像一脚踩空。她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之所以一再人为推迟是因为不能想象和杨恪发生关系后,两个人的关系会如何发展。昨晚,除了各种应景的情话,他什么都没说。他以后还会找她吗?这很有可能。他会和她深入发展,乃至谈婚论嫁吗?这基本没可能,至少她没感受到蛛丝马迹。如果他真要和她提出结婚,那么自己会和赵耀离婚吗?这倒把钱薇自己给问住了。她并非没想过离婚,可一旦认真考虑,很多问题涌上心头,比如赵耀会痛快地同意吗?还是他有不同想法?娇娇会同意吗?以后真要给娇娇找个后爹吗?这么做对娇娇的童年会有影响吗?唉,烦死了,还是不想了。钱薇迫使自己不再去想离婚的事,可她发现自己竟然会时不时想起杨恪,想他之前对她的种种好处,想他在耳边低语,想他的身体,想念他身上的气味,他为什么还不联系自己?难道喜欢上了他?唉,烦死了!钱薇告诉自己要理智,又不是小女生,她才不要陷入情情爱爱的纠结中,不过是你来我往的无聊游戏罢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他。

自那晚之后,杨恪好几天都没跟钱薇联系,似乎有意要冷一冷她,没有电话和信息,人更是没影儿,像是从她的世界彻底蒸发了一般。钱薇心里空落落的,伤心之余,更多的则是气愤,有一种被人玩弄和欺骗的感觉。她猜测着为什么他不再联系自己,很想问个清楚。可碍于自尊,她又说服自己不要主动跟他联系,不要把他当回事,照常上班下班接孩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外人看来确实如此,除了偶尔会失神,脸上的郁郁之色多一些之外,并无其他不同。可她无法自欺欺人,她甚至开始回忆和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怎么就被他轻易地拿捏了呢?

成都整日阴雨连绵,好像在配合她的心情。那天傍晚,她打着伞从公司楼下往地铁站走,一辆车靠近她,随即朝她摁喇叭。钱薇歪了伞察看,才意识到杨恪在开车,但不是他常开的奥迪A6。他拉下车窗,跟她打招呼。钱薇站定几秒,继续朝前走。杨恪的车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惹得后面的车长摁喇叭。在一个路口,钱薇拐弯后站在了一棵香樟树下,路边刚好有临时停车位。熄火后,杨恪下车,后面的车门也被打开,这时钱薇才发现娇娇在车里。她叫了一声妈妈,并没下车,和她坐在一起的是杨恪的儿子杨浩然,娇娇正看着他玩手机。钱薇内心有些后怕——这个诡计多端的人,竟然拿她的女儿下手,他以为征服了娇娇,也就征服了她吗?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女儿成了人质,杨恪在要挟她。她只得乖乖上车,且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杨恪道,前几天出了一趟国。看来他在解释他为何没联系她。她假装不在意道,去哪儿玩了?他道,温哥华,不是玩,帮我爸妈办点事情。钱薇不好继续深问,他却接着说,我家有房子在那边,半年没人住了,我去看看。她没言语,杨恪转向后座,幺儿们,今晚想吃啥子?杨浩然道,火锅!娇娇道,汉堡王。见娇娇毫不见外,钱薇道,娇娇,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少吃汉堡。偶尔吃一次没事儿。见钱薇说完,杨恪又和娇娇商量道,我们去火锅店,然后点个汉堡王的外卖,怎么样?娇娇道,有汉堡就好,在哪儿吃都行。杨恪对钱薇道,娇娇很懂事,和浩然相处得挺好。钱薇道,小孩子嘛,单纯。他道,只要两个孩子相处得好,我们才能继续相处,往前走。谁说要跟你相处啦?钱薇低声道。杨恪不理她,继续道,得慢慢来,你知道我是离过婚的人,再要走进一段婚姻需要很大的勇气,就像一本书写完才意识到没写出初衷,可再想提起心气重写,非常难。钱薇沉思半晌,带着一点恼意,你干脆说只想玩玩不想负责,不就完了!杨恪郑重道,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对待感情很认真的,我已经失败了一次,这次就想一击即中,找到对的人,结了就再不离,说什么也不离。钱薇望着他严肃而深情的脸,不知该不该信他,可她深知自己其实别无选择。

二十二

上班路上,甘旭然正在开车,突然间感觉视野缺失,只能看到一半,他意识到不妙,赶紧放慢车速,验证心中猜测。睁左眼时闭右眼,睁右眼时闭左眼,很快确认左眼出了问题,闭起右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仅存光感。他清楚这是视网膜脱离,在他上高中时右眼曾发生过,并做了手术,没想到多年后轮到了左眼发病。他闭着左眼,仅靠右眼视力开着车,没去公司,改道赶往医院,他明白这种病不能拖,得赶快手术。幸好是早高峰,根本开不快,不然即使七八十迈,也很可能出事。医院人多,挂号,排队,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轮到他。如他所料,视网膜脱离,且比较严重,需要马上进行手术,手术单上不仅需要他本人签字,还需要家属签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唐糖,再想想,还真没别人,于是给她打了电话。

接到甘旭然的电话时,唐糖正在部门例会上,她边接听边出了会议室来到阳台吸烟区。甘旭然跟她简要说明情况,问她能否放下手上的活儿赶紧过来,她说,你等着,马上出发。挂断电话,拿上包,唐糖边下楼边叫车,等车时在微信上跟人事部负责人请了个假。至医院见到甘旭然,唐糖签了字。两个人最近各忙各的,偶尔联系,但一直未见面,上次一起看电影时樱花刚开,如今街两边的树木早已绿荫如盖。甘旭然比之前瘦了点,黑了点,胡子该刮了,让他看上去略显颓废。唐糖生出几分心疼,此外还觉得他有种别样的性感。甘旭然道,手术要一个小时呢,你回去上班吧。唐糖看看时间,已近中午,便道,没事儿,我请了假,我去外面吃个饭再来,你做你的。他进了手术室后,唐糖原地站了会儿才走出医院。

不远处刚好有万达广场,唐糖转到第四层,在一家韩式烤肉店前停下来,她和甘旭然吃的第一餐就是烤肉,济州岛上的。至今她还能记起他吃烤肉时斯斯文文的样子,准确而深入地说,她能回想起与他在一起时的任何场景,她的眼睛像一台摄像机,把她看见的他保存在脑海中。她能想起每个场景里他当时的穿着和发型,他的神态、语气和小动作,如同一帧帧画面闪过。对于在乎的人和事,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唐糖没吃烤肉,而是进了家常菜馆,吃完后又给甘旭然打包了盖饭。

回到医院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手术才完成。他坐在轮椅上被推进病房,医生解释说手术时间长,需要全麻,药效还未全退,得在医院观察两三天,怕有并发症。左眼上贴着纱布,她打趣道,像个独眼龙。吃了两口酱爆鸡丁盖饭,他道,太甜了。她道,我知道你爱吃辣,可现在不能吃。吃过饭,左眼周围隐约发痛,甘旭然明白是麻药劲过了,这时护士过来给他输液,预防炎症。甘旭然问唐糖,请了几天假?唐糖道,你想我请几天?他道,多请几天,白天陪我来说话,不然太无聊,我可害怕住院了,要不一会儿问问医生我能不能回家休息,有情况再过来。她道,你老实待着吧,我来陪你就是了,但你得给我开三倍工资。他道,年底了我请你出国玩,机酒全包。她道,那行。她抚摸着他扎着针头的手说,你瘦了。他翻过手背挠着她的手心,她道,别动,老实点,想干什么?他道,想也没用,干不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茂盛的银杏树枝叶,安静地照在旁边的空床上,树影如旧梦般摇曳。唐糖若有所思道,你认识的女人那么多,随便找一个来说是你老婆不得了,又不会有人查结婚证,为什么叫我?甘旭然道,当时我想了想,能答应来,并且签字的也就你,其他女人不是交情没到那份儿上,就都是过去时了。唐糖抿嘴笑道,我还以为我也是过去时了呢。他道,你不是,本来过了这段我还想约你来着。她相信他的话,却道,这么说,迟早会成为过去。他道,顺其自然不好吗?她道,那是顺你的还是顺我的?他道,以后都顺你的,谁让你帮了我的大忙呢。唉,她微微叹息。

隔了一会儿,甘旭然道,我还以为你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渴望天长地久呢。唐糖道,哪个女人不渴望永远被宠爱呢?但这根本不现实,我只是认清并且接受了,并不代表我没有这种想法,毕竟我也是女人,我觉得这是性别赋予的,再强势的女人遇见喜欢的男人也會处于弱势。甘旭然道,看来你一点都不女权。她道,当然了,我从来都不女权,你从哪儿看出我女权来啦?我觉得女人和男人是互补的,互相满足对方,应该和平相处,不要搞什么女权、男权,动辄就上纲上线。甘旭然道,我之前受过一次伤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次谈到半截的恋爱差点毁了我。唐糖好奇道,怎么回事?快说。

甘旭然道,怪我当时年轻,没有和异性接触的经验,不然就能早点看出她脑子不太正常,那时我大学刚毕业,是同事,但不在一个部门,是她先对我示好的,我觉得她长得还不错,人也随和,吃过两次饭,看过三次电影后就基本确定了关系。这时我已经发现她对男人非常敌视,仿佛所有男人都对她图谋不轨,都想占她的便宜一样,她的口头语就是:“你们男人怎么怎么样,没一个好东西。”我跟她一直没上床,平时最多也只是牵牵手,我每次亲她,她都躲躲闪闪。有一次去她家吃饭,她和一个女的合租两室一厅,吃完饭我和她在次卧里待着,我决定搞定她,要不就分手。我连她衣服都还没脱,只不过接吻时摸了摸她的胸,她就一把推开我,大声骂我流氓。我试着跟她心平气和地解释,她却说婚前不会发生性行为,我问她为什么,并举例说公司的一些情侣都在同居,她说她管不了别人,但她妈告诉她不能在结婚前失身,尤其是在不确定这个男人会和她结婚的情况下更要保护好自己的贞洁。我当时就震惊了,心想真是浪费感情,浪费精力,幸亏知道得还不算晚,她把我搞得很无语,没再多说,出了门,临走前上了一下卫生间。结果第二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是变态,妄图强奸女友不成,遂偷走了她晾在卫生间的内衣裤。我待不下去了,也懒得解释,立马辞职走人。

等等,你确定这是真事儿?唐糖问。

当然啦,千真万确,甘旭然道,你说我多倒霉吧。

听着怎么跟张爱玲的一个小说有些相似,唐糖道,外国教授和旧中国保守家庭的女生恋爱、结婚,女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做爱,初夜,把男人的行为当成了变态,说他是强奸犯。

真的吗?我没看过,甘旭然道,我说的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

那她的内衣裤是你偷走的吗?唐糖故意气他。

当然不是啊,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甘旭然激动辩白,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逗你玩呢,你还当真,别动气。唐糖擦擦他额头的细汗,随即紧握住他的手。

转眼又是年底,圣诞节过后,唐糖休年假,按照之前的约定,飞往曼谷。甘旭然已于半个多月前抵达此地,仍旧是出差。将近六个小时的飞行之后,唐糖抵达机场,先到更衣室脱掉长裤和羽绒服,换上夏装,随后带好护照等资料排队半个多钟头,顺利入境。才出机场,曼谷特有的干热和莫名的异香迅速将其裹挟,仿佛跌进无际汪洋,令她恹恹欲睡。打了一辆车,司机黧黑、干瘦,五官挤在巴掌大的脸上,在高速上行驶时经过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大佛像,他撒开方向盘,双手合十行礼。哦对,佛教国家。“天使之城”在唐糖的记忆中逐渐苏醒:这个国度的人们看起来虔诚、平和,面带微笑,内心似乎无限满足,没有国内人常见的戾气,每次她横穿马路,汽车都会让她先过,但出租车司机没给她留下过好印象,不是不打表,就是打了表却绕路。若要细究,这印象未免刻板、笼统、以偏概全,既忽略了个体差异,又高估了宗教对人性的积极影响,尤其在这个商业和资本无孔不入的时代,信仰对世道人心真的有用吗?唐糖不以为然,但她懂得入乡随俗,亦自诩是个宽容、有素质的游客,因此每次来泰国游玩都表现得规矩、礼貌,甚至见面时会学着泰国人的样子双手合十,面露微笑地问候一声“萨瓦迪卡”。

果不其然,到酒店门口时,计价器上明明显示四百二十泰铢,司机却跟她要五百。也就多了二十块人民币,连个麦当劳的套餐都买不了,唐糖见怪不怪,甩下五百泰铢,手劲儿略重地摔上车门。刚拉着行李进酒店,甘旭然迎面走来,今天他请了假,没去银行,为了给她接风。接过她的行李,在前台办好入住,跟随他来到房间。房间不错,够大,整体为白色系,简约、干净。抱抱,亲亲之后,甘旭然道,你先洗个澡,再过两个多钟头出去吃饭。洗过澡,唐糖裹着浴巾出来问,你请了几天假?他道,泰国这块的业务现在我负责,半天不去没关系,只要老板找我时我在线就行。她道,哟,升职了。他道,还行吧,薪水涨了点。她问,那你以后常驻曼谷了?他道,目前来看是的,只能偶尔回国。唐糖怅然,哦。他道,我之前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太确定。她道,没事儿,你没必要跟我汇报,就是以后再想见面没那么方便了。他道,干几年再看,以后争取回去。她道,没事儿,工作要紧。

晚饭订在附近的建兴酒家,这是一家经过改良的泰式餐厅,很多菜品多了温和,少了一分辛辣。很多中国游客在此就餐,听着普通话,唐糖道,感觉在北京吃泰餐。甘旭然笑道,等你到了唐人街,会有在中国各地的感觉,过两天我带你品尝本地人的家常菜,就怕你吃不惯。接着,他点了冬阴功汤、咖喱蟹、香茅椒盐虾、泰式椒麻鸡、杧果糯米饭以及两杯冷饮。两个人吃得满足、欢乐。饭后,甘旭然打车带她去了一家夜店。

音乐很吵,中间有个T形舞台,上面有造型夸张的男女舞者在表演节目,底下没有座位,只是一张张高挑的小方桌,侍者来回穿梭,盯着刚进来的客人,问他们想喝什么。甘旭然要了两杯鸡尾酒,看似满溢,其实酒没多少,都是冰块。唐糖很少来夜店或是慢摇吧,她常去静吧,适合一个人发呆。舞者们穿得少,扭得热烈,竭力炫耀着身材。甘旭然道,你看上了哪个,记住他身上挂着的牌号,跟侍者说一声,他表演完了就会下来找你请他喝酒。唐糖问,然后呢?他道,想干吗都行,不过都是收费的。她问,你找过吗?他道,我还不至于花钱买春。杯内只剩冰块,甘旭然又要了两杯。

微醺的唐糖感觉有个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仿佛一只蜜蜂围着自己嗡嗡,把她当成了花,想采她似的。很快,她发现了那个目光,来自斜对角的一张桌子,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远远注视着她的那个男人穿着背心,小麦肤色,额头较为宽广,眼窝较深。唐糖与他对视两眼,他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她背过身,甘旭然道,香港人,长得不错,你觉得呢?唐糖回头看一眼,岂料那个男人端着酒杯朝他们走了过来。唐糖对甘旭然道,他过来啦。甘旭然道,他看上你了。男人跟她打招呼,先用英文,接著又说了一句不太地道的粤语。唐糖不会说粤语,只得用英文应答。俩人你来我往几句,唐糖大概弄清了他叫Louis,来自香港,在加拿大长大,所以英文很好,粤语有些差劲,国语更烂。Louis又给唐糖、甘旭然和自己要了酒。甘旭然拿到酒便要离开,唐糖追上道,你干吗走?他道,不能碍你们的事,我去寻找猎物。她问,你吃醋啦?他道,怎么会?来这儿不就是艳遇吗?唐糖犹豫不决。甘旭然道,别让人家等你太久,快去,有问题再找我,我看得出来,你对他也有兴趣。说完,甘旭然留给她一个远去的背影。唐糖只得回到桌前,继续与Louis聊着。

甘旭然离开后,唐糖和Louis聊得还算投入,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觉得自己比往日放得开,但心里始终记挂着甘旭然。酒见底,Louis拉着唐糖的手来到舞池,随着音乐轻轻摇摆。放松一阵后,Louis在她耳边道,我们出去吧。唐糖点头,又说先去一趟卫生间,让他在门口等她。在去卫生间的路上,唐糖来回穿梭,终于发现甘旭然。他正和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女人调笑,唐糖道,Louis让我跟他出去。他问,去他的酒店吗?她道,很可能。他道,那就去啊,玩得开心,别在意我。和甘旭然一起摇摆的女人道,女朋友吗?唐糖听着她和林志玲一样的发音,觉得她应该来自台湾。甘旭然对唐糖道,去吧,注意安全,有问题记得打我电话。唐糖点头,他又嘱咐道,到了酒店把地址发给我。唐糖道,好,你也玩得开心点。

一夜过后,唐糖和Louis在酒店吃过早餐才离开,Louis问她接下来要去哪儿,她说去苏梅岛,跨年,昨晚吃饭时甘旭然告诉过她近几天的安排。临走时,Louis又吻了她,并且说了一声谢谢,她不知何意,他接着道,谢谢你给我一个美好的回忆。唐糖打车回到甘旭然的酒店,电梯自上而下,铡刀一样闪亮的门打开时,一个黄头发的女人出来,和她打了个照面。是昨晚那个台湾女人,唐糖想着,进了电梯。见到甘旭然,他正在收拾行李。他问她,昨晚怎么样?她道,挺好。他笑笑。她迟疑着问,你一点都不介意吗?甘旭然道,说实话,有点,我明白你的感觉,但我们必须跨过这一步,性就是性,无关道德,不需要被束缚,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走得更远,若即若离,不离不弃,多好。

苏梅岛的新年“倒数趴”其实在帕岸岛,需要在码头乘坐橡皮艇过去,甘旭然早就订好了票。当两个人上岛后,沙滩上的人们已然进入狂欢状态,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和口音的人们汇聚于此,只为迎接新年的到来。当舞台上的大屏幕显示的时间只剩十秒钟时,全场的人一起倒数,随着巨大而艳丽的烟火盛放,二〇二〇年来到了。那一刻,很多人都在接吻,拥抱,男和女,男和男,女和女,也许还有人妖。受现场气氛影响,唐糖兴奋、激动,和甘旭然紧紧地拥抱,亲吻,吻得快要断气。凌晨一点多,两个人才回到彼岸码头。步行前往酒店,路边简易的木楼前有一群当地人围着篝火热舞,从穿着能看出他们并不富裕,但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原始的快乐。

狂欢过后又在苏梅岛待了两天,玩了浮潜等水上项目,放飞的心似乎再也收不回来。一月四日晚上,甘旭然送唐糖到机场,她让他不用再进去,办理乘机手续的人一定排了很长的队,但他坚持送她,直到她过安检才离开。人特别多,唐糖跟着队伍往前走了十多米再回头,已然不见甘旭然的身影。她内心一阵恓惶,眼泪没忍住,滚落几颗。到达登机口,情绪稍稍稳定,拿出手机,看到甘旭然给她发的微信,同时跳出一条热点新闻,上面说武汉发现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尚无证据表明存在人传人迹象。

二十三

那次到广州出差第二晚,孙文虎约了项昕昕吃饭,饭后一起去了他的酒店。刚见面没多久,孙文虎便觉得项昕昕聊起天来比上次主动,且显得套路,实话似乎不多,这让他感到一丝陌生,甚至失望,这和他想象中的见面不太一样。到了床上,她倒是很主动,像在服务他,又像沉醉其中,激情程度差点让年近不惑的孙文虎招架不住。好在她善解人意,没有强人所难,表现得非常享受,骗过了孙文虎,得以保留他的自尊,让他以为自己宝刀未老。做完后,他抽烟解乏,她要了一根,跟他对火点燃。她吸烟的样子挺美。

烟雾弥漫中,项昕昕道,要是我遇到的客人都是你这样有素质的就好了。见她眼中闪过一抹忧伤,孙文虎忍不住心疼道,那你跟老板提要求。她吐出一口烟圈道,他才不理这套呢,干就得服从,不干就滚蛋,反正想干的人多的是。孙文虎道,干这行就是青春饭,你也得有个长远规划。她道,我怎么不明白呢?可我又能怎么办?你让我干白领的活儿我没那文化和技能,让我端盘子端碗,我受不了那苦,也许我就是活该,天生比别人差劲。他道,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她嘴角微扬,半开玩笑道,嫁你,你敢娶吗?

我结婚了。孙文虎停顿了下说。

咳,我猜到啦,项昕昕道,就算不结婚,你也不会娶我。

那可不一定。孙文虎忙道。

得了吧,不用哄我开心,项昕昕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像你们这种知根知底的人肯定不会要我,表面上说得齁甜,天花乱坠,实际上根本瞧不起我们。

不是的,我挺尊重你的,孙文虎努力掩饰着口不对心,不然我不会跟你保持这么久的联系,那些来消遣的有什么资格鄙视你呢?就像陆依萍说的,你是来赚钱的,比他们高贵。

哟,你可真会说,怪不得能做到高管。项昕昕道,其实你说得有道理,大家都是出來卖的,谁又比谁高贵多少,只不过有人卖灵魂,我是出卖青春和美色,这是我唯一值钱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老家是山西的。孙文虎主动换了个话题。

是啊,吕梁,穷死了,项昕昕道,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回去。

那你想过来北京发展吗?

那种卧虎藏龙的地方,竞争得多激烈,而且据我所知,在北京干我们这行风险太大。项昕昕道,怎么?你想让我投靠你吗?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孙文虎只是略微试探一下,看她是否想过走出舒适区。

你能为我提供什么?项昕昕一脸正经道,房子?生活费?还是工作,或是名分?

原来她以为我要包养她。孙文虎既惊愕又气愤,为什么她——还有很多像她这样的有几分姿色的女孩,会觉得不劳而获天经地义呢?他严肃地说,工作。

你觉得我能胜任吗?项昕昕道,我可没大学文凭,英语只会几句。

能,只要有决心,努力干,以你的聪明劲儿肯定能做好。孙文虎鼓励道,感觉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在帮助自卑的后进生重塑信心。

真的吗?项昕昕道,我之前从不敢想,一直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以后随便嫁个人。

可别那么想,你还年轻,人生还有很多可能。

你觉得我也可以朝九晚五,五险一金,一个月拿着五位数吗?项昕昕憧憬道。

一步一步来,肯定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帮你的,孙文虎道,想要好的物质生活没有错,可不能靠男人,靠婚姻,还是靠自己努力最保险,我在职场这么多年,见识过很多女强人,比男人还厉害,赚得也多。

看来我得认真考虑一下未来了,趁着年轻,她道,如果我决定了,能去北京找你吗?到时你不会不承认,假装不认识我吧?

那怎么可能?我没开玩笑,我是真心想帮你。注视着项昕昕略显天真气的脸庞,孙文虎觉得她被自己说服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上岸,他觉得能够挽救一个失足女孩是很有意义的事情,比跟她睡觉这件事更有意义。

次日晨起,孙文虎邀请项昕昕一起吃早餐,她说不行,已跟一个老客户有约。穿好衣服,拿上包,项昕昕说,昨晚我跟你出来,老板知道,说了跟你过夜。孙文虎明白了她的暗示,拿出手机,从微信上给她转了三千块——如果没记错的话,包夜是这个价。项昕昕收了款道,对不起,你走之前再找我,我不和老板说,好好陪你。孙文虎道,行,好好考虑昨晚我给你的建议。项昕昕道,你放心,我会认真想想,然后给你答复。

吃过早餐,孙文虎和客户见面,一直忙到午饭后才回酒店,小睡片刻,醒来刷手机,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才意识到从昨天下飞机到现在一直没有收到葛晓菲的问候微信,只是下飞机时他报了平安,而她简单回复和叮嘱了一下。他发微信问她在做什么。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单位,据他了解,她的工作不是很忙。最近她为什么狂热地喜欢上了画画呢?孙文虎不解,但她周身散发的那种热情仿佛一个初次陷入热恋的人,只有那种情况才会让人产生那种能量,难道她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人才画画?“在上班,还能干什么?”葛晓菲回了信息,和她平常的语气无异,这让孙文虎没再瞎想。昨晚他一直都没想起葛晓菲,就好像已经离婚,可在某一刻他想起了儿女,作为爸爸,他认为自己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如果孩子们在将来的某一天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影响他在他们心中的形象吧。

葛晓菲并没在公司,而是和石颜明看画展,两个人都是请了假出来的,这让她有一种逃学般的快乐。大概两周前,石颜明邀请她一起看画展,说对她的创作大有裨益,因需要预约,他得提前确定。问清地点和大概时间,她答应了他。工作日,刚好赶上孙文虎出差,两个孩子都在寄宿学校,只要她请个假即可。石颜明见她回复信息,问她,你老公?她道,是的,他在外地出差,问我在干什么。石颜明道,看来你们感情挺好。葛晓菲牵动嘴角,笑笑,没说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对孙文虎说谎,但一点都不心虚,她想,是孙文虎先骗自己的,说不定这家伙正和项昕昕厮混呢!不过她此刻没工夫想那些,有石颜明在旁边陪着她看画展,不时讲解画作的精妙之处,聆听他性感的声音,面对着他美好的容颜,还有一幅幅精彩的画作,她觉得这真是人生一大享受。花了将近三个小时,走完整个美术馆。出来时,葛晓菲说,我真该早点关注这些艺术类的展览,就算不画画,光是看也是一种熏陶,以后我得经常带孩子们来。街对面刚好有个咖啡馆,她对石颜明道,喝杯咖啡吧。他说,好。

咖啡的香气随着金属小勺的搅动缭绕两个人之间,犹如那股无形的暧昧在各自的心底升腾,发酵。两个人都沉默着,低着头,盯着彼此的手指。不约而同地抬头,张嘴,笑了。他道,你先说。葛晓菲道,工作怎么样?石颜明道,不怎么样,我正考虑换一个,在找。她问,你没想过当画家吗?他道,有些事不是想干就能干成的,尤其是艺术道路,因素太多,不是说你努力就行,这玩意儿靠概率,现在和商业扯上关系,就更充满变数。她道,你看过我的很多画了,我还没看过你的画。他笑笑,向她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她给他。他在上面操作一番,然后还给她。她看到一个网页,挂着他的作品,标着售价,多是油画和水彩,大概在三五百之间。她说,我得收藏起来慢慢欣赏。又问,卖出过多少?他道,没多少,一个月卖出五六幅算不错啦,我这都是唯一的单品,不可能像快捷酒店挂的那种可以无限复制。她道,我明白,你这是艺术,不是商品。

走出咖啡馆,两个人都有些意犹未尽,站在马路上望着人来人往。天色尚早,还未到下班高峰,葛晓菲望着他的侧颜,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石颜明道,法国普罗旺斯的埃斯塔克,还有西班牙的巴塞罗那、马德里。她问,去普罗旺斯是要看薰衣草吗?他道,薰衣草肯定值得看,不过我要去的埃斯塔克是塞尚的故乡,只要看过他的作品,就会产生想去那里看看的欲望,去马德里和巴塞罗那则因为这两个城市本身就像浓墨重彩的油画。哦,葛晓菲道,那此刻呢,你有没有很想去的地方,我是说北京附近,开车能到的。石颜明想了想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密云水库,很久没出城了,到那儿天也黑了,刚好看星星,那儿的星空漂亮极了。葛晓菲道,好啊,那赶紧上车,马上去。

出城区,上大广高速,一路畅通。将近一个半小时,抵达水库大坝时天已擦黑,夕阳衔入青山,天边的几片云彩被柔和的余光染上一抹绯红。星星们在孔雀蓝的天空上相继出现,一颗又一颗,没过多久,天已完全黑了,水面微茫,北斗高悬。立秋刚过,天清气朗,满天星光交替明灭。语汇贫乏的葛晓菲只能想到天鹅绒上别着钻石胸针的比喻。她偷偷看了一眼石颜明,那一眼是很少女情怀的,然后闭上眼睛,感受带着些许凉意的晚风轻抚身体。石颜明说,你知道吗?凡·高画过好几幅和星空有关的画,其中最负盛名的是《星月夜》,他的代表作,是他在精神第二次崩溃之后住在疗养院时画的。唉,他心里只有艺术,葛晓菲暗自叹息,但她并不气馁,能和他站在这里她已心满意足,闭上眼睛的几秒钟内,她已在脑海里和他过了一辈子,在对的时间相遇,然后恋爱,结婚,生娃,过日子,老去。她发自肺腑地感叹道,这么美的时刻,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话音刚落,石颜明将她一把搂过来,吻了她。也不知吻了多久,可能不到一分钟,也可能一个世纪吧。接吻之后,两个人稍微尴尬,心里却无比甜蜜。天逐渐凉了,下大坝,驱车在附近的农家院吃了烤虹鳟和农家菜,随后回了城。她把他送到小区,下车和他吻别,他问她,上来坐坐吗?

二十四

二〇二〇年春节前夕,鲁大勇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腊月二十六的傍晚,马凤兰正将包好的饺子端到灶台上准备下锅,门铃响起,且一声连一声,急不可耐。魏丽婷说,我去开,您煮吧,没准儿又是邻居家的小孩儿恶作剧。边往门口小跑,边道,来啦,来啦,别摁了。至门口,她问,谁啊?其中一个明显被冻得颤抖的唐山口音回道,我是小姜,嫂子。小姜是个搞装修的小队长,今年接了不少她和鲁大勇承包的工程,工钱尚未结清。看来是要钱的,之前小姜打过两次电话,已说好年后再给他,怎么找上门来了呢?不管怎样,门肯定得开。开了之后,魏丽婷傻了眼,七八个人跟在小姜身后鱼贯而入,那几个人都脸熟,在工地上见过,应该是小姜手下的。她被逼得直退到楼梯口,朝着楼上喊鲁大勇。几个人像木桩一样杵在门口,黑压压的影子盖住了茶几,在茶几旁看电视的鲁默霖视而不见,依旧盯着光头强和熊大熊二。鲁大勇下楼,走到一半腿发软,这阵势他也是头一次见。这群小子还是有人性的,比较好说话,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尽管发怵,他还是硬着头皮下来,佯装若无其事地打招呼,哟,哥几个打算在我家过年吗?欢迎啊。

小姜道,没钱回不去。魏丽婷给他们递烟,小姜没接,其他人也不接。鲁大勇道,不是说好了年后给吗?我今年接了仨工程,一個干到一半开发商跑了,剩下两个都是国企的老赖,明明前两个月就该结清尾款,可他们就是不给,你说我有啥办法?小姜道,我可以等,也可以不回家,可他们不行啊,辛苦了一年,就指望这点钱拿回家呢。老公说的确是事实,今年过得的确艰难,遇人不淑,生意也难做,魏丽婷忍不住帮腔道,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可现在我们真拿不出钱来,上次给你们的那点还是我从网上贷的。小姜身后的一个人说,那几千块够干啥?你看看,你们住得这么好,家具这么多,还高级,肯定不缺钱。另一个人道,那你们再借点,我们都是穷人,就赚个辛苦钱,你们朋友多,还都是有钱人,找他们周转一下呗。更有人道,反正今天不拿到钱,还真就不走了。别乱说,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小姜制止道,鲁大哥、嫂子,你们俩想想办法吧,不管怎样,得给兄弟们一个交代。看这架势,不给他们点钱是真不行,魏丽婷安抚他们,你们先坐,抽烟,吃点水果,我和你大哥想想办法吧。说完,她拉着鲁大勇去了餐厅商量。

钱早晚都要给,他们从没想过赖账,可眼下银行卡里只剩不到一万块,那是预备过年用的,免不了又得为了明年的单子宴请几次。找谁借呢?鲁大勇之前就跟他的朋友们张过嘴,可惜没借到,眼看就要过年了,更是不可能。他算是看透了那帮酒肉朋友,自己混得好的时候,整天围着他转,等他有需要了,一个个全都没了踪影。他试探着对老婆道,不然你问问葛晓菲、钱薇她们。魏丽婷道,我不问。鲁大勇道,问问吧,她们还是讲面子的,多少能借你点。魏丽婷道,要问你问,我可不想让她们知道。鲁大勇叱责道,都这时候了,你还怕丢人?魏丽婷不由得提高嗓门,对,我就怕,我不想让她们知道我老公是个窝里横,只会跟家里人耍能耐,有那本事你跟王老板使去,跟侯处长闹去。鲁大勇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为我没跟他们闹过?可人家软硬不吃,我能有啥办法?

别吵啦,差多少钱?马凤兰在厨房听不下去了,关掉抽油烟机,来到餐厅。

没您的事儿,就别跟着添乱了。鲁大勇没好气道。

起码得十几万。魏丽婷道,不过我觉得跟他们好好说说,先给他们一半也成。

我的卡里有二十七万,可这么晚了,银行早就下班了,拿不出来吧。马凤兰道。

您哪儿来这么多存款?鲁大勇来了精神。

那还用问,准是卖房子的钱。魏丽婷问婆婆,什么时候卖的?

两个多月前,你大舅帮我搞的,钱也是他转过来的,马凤兰道,当时我没告诉你们。

我们不能用您的钱,您还是留着养老用吧,鲁大勇道,我再想想办法。

别想啦,年根谁会借钱给你?马凤兰道,先拿去用,我暂时花不着,再说,人家打工的也不容易,活儿都给你们俩干了,就把钱给人家吧,再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明天结清。

既然妈都这么说了,那就先解一下燃眉之急,年后账要回来再还妈。魏丽婷道。

不用还,一家人还分那么清楚干吗?马凤兰道。

那是她的养老钱。鲁大勇的口吻就差说出“棺材本儿”了。

有咱们给妈养老呢,她有钱没钱又怎样?你这头犟驴,魏丽婷道,你不说我去。

跟他爸一个德行,马凤兰道,你去吧,好好跟他们说。

魏丽婷来到客厅,解释情况,说明天上午到银行将婆婆的卡号开通网上银行,然后就能马上给他们转账,让他们将账号留一下。小姜道,转给我就行,我再给他们,省事儿。魏丽婷征求那几个人的意见,他们说,行,别拖着就行。魏丽婷道,收不到钱你们来我这儿搬家具,把我家砸了都成。小姜笑道,嫂子说笑,提前祝您和鲁大哥春节快乐,我们先撤。

年后,全球疫情肆虐,国内各大城市相继出现病例,好在皆为小规模传播,尚未对大部分人的正常生活产生影响。鲁大勇和魏丽婷准备各种资料,将两个老赖告上了法庭,但开庭还要等三个多月。项目不好找,即使有,他们俩也没本钱,主要是怕了,害怕再遇到赖账的。转眼到了四月份还没有任何收入,可每天的花销都得维持着,如果不是婆婆开通网上银行那天顺手给魏丽婷多转了十万块,真就山穷水尽了。

晚饭时,鲁大勇干掉两个东北饭包后就要去客厅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吃了看,困了睡,睡醒吃,是他近期的状态。魏丽婷喊他坐下道,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我前几天跟之前的老板联系了,明天我回去上班,还是卖钢材。鲁大勇哦了一声,毫不关心。马凤兰道,挺好,还是上班吧,旱涝保收。又对儿子道,你也找个工作,一个大男人成天在家窝着像什么话,越待越懒。鲁大勇道,我能干啥?魏丽婷道,不然跟我卖钢材。他道,我不去。她道,那你想干啥?他道,不知道,要学历没学历,要经验没经验,再说,我懒得给人打工。马凤兰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钱没了再赚呗,我看送快递,送外卖,或者换个货车弄个货拉拉都不错,总比待着强。鲁大勇道,您觉得不错,您去干吧,没人拦着。马凤兰无语极了,望向魏丽婷叹了一口气。魏丽婷明白老公还在纠结遇到老赖这事儿,像是失恋的人钻进了死胡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她对婆婆说,算了,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

离开了五六年,钢材销售的流程还是那些,即使大部分网絡化,可最后还得人来执行,因此对于经验老到的魏丽婷来说不算什么。最大的变化是人和事,之前在钢材市场认识的那拨同龄人所剩无几,以前联系得比较好的经销商也有不少改弦易辙,甚至有人意外去世。没有了客户积累,一切只能从头再来,尽管她心气很足,自认为很努力,可上了几天班后,她意识到也许不该吃这个回头草。以前自立门户,散漫惯了,当家做主惯了,突然给人家打工,听人家差遣,按时上下班,还真有点不适应。在她卖钢材那阵,可没意识到干销售的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小姑娘,现在她终于发现自己是个落伍的老阿姨,很多时候听不懂他们的网络语言,跟不上他们的思路,而且那些客户也更愿意与年轻的销售打交道。她明白了,像自己这个年龄的女人若非混成了主管级别,就是转行或者单干,或是结婚在家做全职主妇。她能理解鲁大勇不想出来上班的心情,她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一旦那两笔钱要回来,她和鲁大勇肯定要瞅准时机打个翻身仗。

那天下班路上,手机响起,陌生号码,魏丽婷以为是客户,接听后才知对方是通州区某镇的派出所,让她来派出所接她婆婆回家。她以为遇到了骗子,不当回事道,是吗?我婆婆在你们那儿,她在家待得好好的,去你们派出所干吗?对方道,有防骗意识不错,但我没骗你,你等等。接着,电话那头响起了马凤兰的声音,丽婷吗,是我,我在派出所,来接我吧。魏丽婷惊讶道,您,您怎么去那儿了?迷路了吗?换成民警接电话,赶紧吧,来了再说。挂断后,魏丽婷马上给鲁大勇打电话,让他也赶往派出所。两个人前后脚抵达,这才得知马凤兰下午去了拖欠儿子和儿媳工程款的单位,赖在侯处长的办公室不走,让他结清尾款。侯处长拿她没办法,只得报警,民警带走了马凤兰,然后给魏丽婷打了电话。难怪婆婆前几天跟她打听侯处长所在的单位具体地址,原来如此!魏丽婷想。民警嘱咐鲁大勇和魏丽婷,要账走正规程序,起诉,打官司,别搞旁门左道,老太太年纪大,身体又不好,你们看着点。魏丽婷谢过民警,扶着马凤兰过马路,上了车。

一上车,鲁大勇埋怨道,您干吗呀!做事之前能不能动动脑子,或者跟我们商量一下,这根本行不通,那些家伙老奸巨猾,什么阵势没见过,肯定有办法治您。

恶人就得恶人磨,我这么大岁数了,他敢碰我一下试试,我马上讹他一百万。

可惜您不是恶人,也不是泼妇,魏丽婷道,做不出那种蛮不讲理的事儿。

等着,改天我还去,坐单位门口,大不了送点鸡蛋牛奶招一堆老头老太太帮忙。

您可别给我们找麻烦啦!鲁大勇道,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可别因为这事儿弄出个好歹,我明天就找工作,不,今晚我就投简历,行了吧?不管快递员、外卖员还是其他卖力气的,只要他们要我,我就干,行了吧?钱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那敢情好。马凤兰朝儿媳露出得逞般的微笑。

二十五

“新冠”疫情流行的前两年里,赵耀分别在端午节和国庆节假期来成都看望老婆孩子。没有安排春节是因为机票折扣太低,几乎全价,太不划算,不如等到劳动节。二〇二一年劳动节假期,只要测温、出示健康码和四十八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就能乘坐交通工具,尚不需要落地检和三天两检,赵耀得以再次踏上蜀地。在前几次的探访中,尤其是二〇二〇年国庆节那次,赵耀觉察到钱薇对他变得冷淡了,甚至对他的触摸躲躲闪闪。本来两个人住在一起时并没多少性需求,两地分居后赵耀其实也很少有,可一见到老婆,他倒起了这份心思。只因钱薇犹如脱胎换骨,正在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从而对他有了崭新的吸引力。首先,她的皮肤状态比在北京时好得多,白,透亮,赵耀猜测多半得益于成都一年内难得有太阳,且湿度较高,后来在卫生间看到名牌护肤品的瓶瓶罐罐才明白光靠气候不太可能。其次,在穿衣打扮、举止言辞之间,钱薇浑身上下皆透露着一股不同以往的高端和洋气。怎么会这样呢?赵耀有点想不通,难道说成都比北京更洋气?接触几天后,他得出结论和原因:在北京时,老婆孩子跟着他过的是比底层稍微好一点但非常有限的生活,总归是拮据的;可到了成都,母女俩的生活水平至少属于中层,不用为房子发愁,食物更对胃口,消费水平比北京低,压力没那么大,心情也就舒畅,内分泌正常,皮肤和精神状态自然好,此外,还能接触到以前接触不到的阶层人士,增长见识,提升品位。他考虑的这些因素都有,最主要的却没想到,直到第三次来成都,钱薇直接跟他提出离婚,他才明白自己的老婆原来有了其他男人的照顾和滋润。

那时一家三口游览了多半个浣溪沙公园,钱薇和赵耀坐在长椅上歇着,娇娇花了钱玩充气池里的钓鱼游戏。钱薇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离婚吧,我们。赵耀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神片刻,注视着她平静的脸,意识到她很认真。他被她搞蒙了,像个呼声最高且自以为已将大奖收入囊中的演员听到最佳男主角并非自己时一样,气愤、委屈,可还得维持着体面,问一句,为什么?她道,离了好,谁也不耽误谁。稍微冷静下来后,他问,你是不是有男人了?她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随后转化成豁达的微笑,对。赵耀无言以对,其实是等着她进一步解释,可她好像没那个意思,似乎这已与他无关。他只得问,那个人是谁?我认识吗?她道,不认识,你不用知道他是谁,就算没有谁,我们也无法再继续下去。赵耀道,我觉得挺好啊,我对我们的未来挺有信心的。钱薇微微愠怒道,你觉得好也不奇怪,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们的生活理念不同,过不到一块儿。他道,我想不通,我们之间不是有过美好时光的吗?哼!她道,你也知道是“有过”。

沉默片刻,赵耀像是做了决定一样道,那我来成都。钱薇道,你这话早两年说兴许有用,不过也只是推迟我们分开的时间,离婚不是因为两地分居,这只起到了催化作用,其实我们老早就有问题。他不满道,你变了。她道,没错,人总会变的,不变的只能被淘汰。他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不必懂,钱薇剪断他的话道,我已经决定了,而且深思熟虑过,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也不逼着你马上就办,给你半年时间,想想清楚,娇娇肯定归我,这一点没商量,买房子的钱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三年内还清,还你首付的一半吧,存款是咱俩的,至于娇娇的抚养费,你看着给吧,你在北京不容易,多有多给,少有少给。不管到什么时候,她都是你亲闺女,这个事实改变不了,你可以随时来看她,假期时也可以把她接到北京待着,只要她愿意。赵耀不表态,注视着斜前方玩游戏的娇娇,但他肯定听得一清二楚。钱薇继续道,其他的,你还有什么意见,随时跟我说,都是成年人,没必要大吵大闹,好不?她盯着他,良久,他扭头与她对视片刻,问,那个男人对娇娇好吗?钱薇顿了顿才道,挺好的,娇娇跟他也合得来。

赵耀回去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杨恪约錢薇一起吃饭,然后和娇娇去他家,他说杨浩然也在。自从确定关系后,基本每周都要见上一两次。其实钱薇也说不好这算什么关系,所以才要和老赵做个了断,这样一来,至少在道德和法律层面都不用再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当然,这并非她提出离婚的主要原因,杨恪也不是,就算没有杨恪或其他男人,她也会跟老赵离婚,她只是不想被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所束缚,明明早已没了感觉,连多年来相处的所谓亲情也逐渐消失,为什么还要维系下去呢?如果只因为娇娇的存在,就算离了婚,老赵和她照样是她的父母,照样疼爱她,抚养她,娇娇并不需要他们的婚姻假象。

听说吃完饭要去杨浩然家,娇娇很开心,她喜欢和浩然哥哥玩,他懂得比她多,总能教给她东西,就像杨恪懂得比钱薇多一样。现在的小孩都那么早熟,娇娇曾问过钱薇,妈妈,以后杨叔叔是不是要成为爸爸?钱薇当时被吓到,但还是据实回道,现在看还不可能。娇娇又道,浩然哥哥说他不会叫你妈妈,因为他只有一个妈妈。钱薇心想,谁稀罕他叫呢!问女儿,那你会管杨叔叔叫爸爸吗?娇娇道,不叫,除非杨浩然叫你妈妈。钱薇笑着想,果然是小孩子,凡事都可以很单纯。

杨恪家的房子很大,两个孩子各睡一间,等到他们俩安静了,钱薇和杨恪才开始做事。完事后,钱薇道,我跟他提出离婚了。她觉得应该让他知晓。是吗?你那位怎么说?杨恪问。她不太喜欢“你那位”的说法,就好像她和老赵很亲密,还占有彼此一样。她道,他需要考虑一阵,我给了他三个月时间。好,杨恪道,等你那边办利落了,咱俩见见各自的父母和长辈,再谈婚论嫁。钱薇嗯了一声。这个反应让杨恪不太理解,便问,怎么看你不怎么高兴似的,你不是一直都想结婚吗?她道,就像你之前说的,离了婚的人想要再走进婚姻需要勇气,现在的生活状态我还挺喜欢的,只要照顾好娇娇,好好工作,其他琐事没有,不用给老公做饭,不用为了一点小事跟老公吵架,甚至自己睡一张床感觉都比两个人睡得自在,舒服。怎么着?杨恪道,难道你又不想了?钱薇道,想啊,总归家里得有个热乎乎的男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针,但要顺其自然,我告诉你这事儿可不是逼着你娶我,我可没那么恨嫁。杨恪坏笑道,我可没那么大,还定海神针!钱薇反应几秒,才明白其意,笑骂道,流氓。

随着对杨恪及其家人(钱薇并未见过杨父杨母,都是从杨恪嘴里听说的,她只见过杨恪的姐姐)的了解,钱薇对他们的婚事的确有些犹豫。她不想为了结婚而结婚,结婚并非人生的终极目标,并不能让她一勞永逸,反而要面对一些崭新的人际关系以及由此衍生的各种麻烦。杨恪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国家干部,且不算小,在封建社会至少属于五品,都是体面和讲究的人,这一点从他的姐姐为数不多的几次亮相即能管中窥豹,那种颐指气使,那种高高在上,让钱薇不敢靠近。其实,杨恪的骨子里也有这一点,只不过他与陈晨、韩阳阳等朋友相处得久了,加之他本人性格随和,使得他很少会表现出这一面。只有和他相处得多了,才会发现他有时很霸道,很固执,有些事非常讲究原则,没有缓和的余地。正因此,他和陈晨才会因对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产生分歧而分道扬镳,两个人一起创办的“杨晨浩佳传媒”归陈晨经管,杨恪退出,暂时还未找到合作伙伴。不上班,没钱赚也没关系,杨恪照样大手大脚地花钱,他说,实在不行就卖一套闲置的房子。钱薇问,温哥华的吗?杨恪道,那个不能卖,以后没疫情了,还可以去那儿度假呢,其实现在也可以去,但那边没啥意思,不如这儿热闹。他们一家人都有绿卡,连杨浩然也是“枫叶国”的国籍,钱薇知道这个。她想,又多了一条不太适合结婚的理由,万一结了婚,有朝一日她和娇娇会不会远离故土?

二十六

在二〇二〇年里,“新冠”疫情对唐糖的个人生活并没有造成太多影响,只是不能出国旅游,没办法和甘旭然见面,甘旭然也不能回来,两人只能隔三岔五在微信上交流,基本是文字或语音,很少通话或视频。全球经济受到影响,国内诸多行业受到牵连,唐糖负责推广的几个客户中有两个国外品牌,其中消毒类的产品增加了预算(因为人们开始注意消毒和卫生,产品走俏),其他几个品牌都削减了部分预算。而负责宣传推广旅游产品的部门同事比她惨得多,甲方几乎全部停止了合作,这几个同事不得不参与其他部门的工作或是离职再找。公司整体盈利下降,员工福利随之减免,月度奖金直接被取消,年底双薪中的第二份也只发了基本薪金,年终奖还有,但比上一年少了百分之三十。年会不再铺张,只吃了一顿饭再没别的后续节目,老板说,这一年咱们丢了十二个客户,其中四五个大客户,新增了五个,都是中型的,正是艰难时刻,说不准还要持续多久,节省是必须的,不管怎么说,咱们毕竟没有裁员,希望大家能理解,和公司,和我一起渡过难关。唉,唐糖也能理解,在这种时期还能有个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已经比大多数人幸运和幸福了。

进入二〇二一年,疫苗在国内被陆续投入使用,唐糖接种了三次。与此同时,核酸检测方式成为排查病毒感染者的主要手段,唐糖这一年共出差三次,做了十多次核酸检测。健康码、行程码和四十八小时核酸检测阴性逐渐成为人们进出公共场合和搭乘高铁、飞机的必备“三件套”。

为了省却烦琐,唐糖尽量不出门,可在二〇二二年三月中旬,她必须去深圳出差,一周后,北京健康宝弹窗,提醒她与感染者有时空交集,暂时不能回京。投诉反馈亦无果,和老板沟通后,为节省开销,她去了惠州某酒店待了两周,弹窗这才消失,她得以回京。然而,疫情此起彼伏,导致很多地方动辄静默,门口和路口竖起蓝色钢板,核酸检测也迅速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周六七点钟,志愿者骑着电动车穿梭在小区里,电动车上拴着喇叭,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下楼做核酸,戴好口罩……唐糖拉开窗帘望向小区的中心广场,已有部分习惯早起的老人在排队。洗漱后,她弄了点吃的,慢悠悠地吃完,直挨到近九点才下楼。队伍不算长,前面也有十来个人。提前拿出手机,亮出采集码,第一个“大白”负责扫码,之后等待第二个“大白”捅嗓子眼。志愿者每天都不一样,今天负责“捅”的“大白”看着眼熟,尽管他身穿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可唐糖依然认出了谷志轩。

对方也认出了唐糖,小谷笑道,刚到这儿我就想会不会遇见你,看来咱俩的缘分未尽啊。唐糖已很久没联系过小谷,并且打算以后都不再联系,遂尴尬地笑笑,你怎么做这个来了?小谷道,健身房关关停停,我之前还送过外卖,啥赚钱就干啥呗。转而压低声音道,一天三四百呢,比干啥都强。排在唐糖后面的人不满道,要聊天一边聊去,这不是你们家,我还等着上班呢!小谷要还击,唐糖赶紧劝道,算了,快做吧。说完,拉下口罩,张开嘴。小谷手执棉签伸到她的喉咙里用力搅动,搞得唐糖很想干呕,往后退了两步道,你轻点。透过小谷的眼神,唐糖感觉到他在笑,而且是不怀好意的那种。她转身离开,等她回到楼上时,收到了小谷的微信:等我做完去找你,去你家给你做核酸吧。唐糖觉得受到了侮辱,想起刚才他采集核酸的样子更觉恶心,本想骂他两句,可既觉得没必要,又没那个心情,便拉黑删除。

晚上去了甘旭然那里,除了给植物浇水,她还打算睡在这儿。她给他发微信,问他在干什么,方不方便语音或视频。过了十多分钟,甘旭然给她发来视频邀请。见他坐在桌旁,面前有杯红酒,后面是浩荡的湄公河,隐约可见灯光闪耀的黎明寺。唐糖道,你真逍遥啊!甘旭然道,周末晚上,放松一下,泰国刚刚放开没多久,游人还不多。她道,真棒,你身体没事了吧。她记得大概半个多月前他跟她说过自己感染了奥密克戎,出现了发烧和咳嗽等症状。他道,基本没事了,和以前比还是有点虚,去健身房锻炼不能跑太久,做大重量还有些气喘。她道,那你悠着点。他问,你怎么样?她道,再这样下去我一准儿抑郁。

甘旭然干了杯中酒,不然你来曼谷吧。唐糖道,我倒想出去玩,可旅游签证办不了,只有留学、务工,或者探亲好像还可以,但要准备很多材料。甘旭然道,不是来玩,你要决定了,就在这边定居吧,我觉得这里不错,物价低,气候好,竞争没那么激烈,压力小得多,大多数人都很友善,当然也有很多小问题,关乎人性的,其实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她问,这么说,你要在那边定居了?他道,对,这边中国人很多的,那天早晨我到Lumpini公园跑步,里面很多大爷大妈放着凤凰传奇的歌跳广场舞。她道,问题是出不去。他道,要想来肯定有办法,我给你弄个正规的劳务合同,你来了可以先上几天班,觉得不好就辞掉,再找别的。她问,那合同能弄到?他道,有钱就能办。她道,我还是有点担心。甘旭然说,大不了咱俩结婚,我过段时间要回去一趟,把房子租出去,车子卖掉,正好可以跟你办手续。结婚?唐糖略感惊讶。甘旭然道,是啊,你放心,只是名义上,等不需要了再离呗。

我得好好想想。唐糖道,虽然无牵无挂一身轻,可要放弃工作、朋友和习惯了甚至喜欢上的城市,还真没办法说走就走。

甘旭然道,我理解,我也不是心血来潮才下的决定,一是工作在这边,二是我先习惯了,才有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想法。但有句老话,人挪活,树挪死,换个环境未尝不好,朋友没了再交,当然你得有心理准备,来这边肯定会先感染一次,还有,工作不那么好找,薪水肯定没以前多,但我想你的积蓄足够撑几年了吧,再说,不是还有我吗?

我可不需要你养,唐糖道,放心吧,就算坐吃山空,我也能撑个十来年。

二十七

二〇二〇年六月下旬,甘旭然从曼谷飞到北京,在酒店隔离满七日后,和唐糖见了面。算起来,两个人自上次曼谷机场一别已有两年半未见,虽时常微信联系,可站在彼此对面依旧万千感慨,泣笑叙阔。一番激情过后,时空造成的陌生感倏忽不见,身体还是以前熟悉的身体,人还是那个人,似乎什么都没变。唐糖道,这两年多就像在做梦,今天终于有点醒来的感觉。甘旭然笑问,离职办得怎么样?她道,书面申请早递过了,工作正在交接中,随时能离开。他道,那好,明天去领证,等我把房子和车子的事处理好,一起走。唐糖问他,房子租出去划算还是直接卖掉?他道,先租,以后正常了再回来处理,你那一居室起码能租五千块,这个价位在曼谷能租个两居的酒店式公寓,有早餐,还有泳池和健身房,还在黄金地段。她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包租婆,关于结婚,我得当面跟你确认一下,必须的吗?他道,手段而已,就像有人为了拿到绿卡和外国人结婚一样,你担心什么?怕拴在我一个人身上,怕为我做饭生孩子吗?唐糖想了想,摸摸他的脑袋,不怕。

三周后,琐事处理完毕,出境材料和相关证件也都准备齐全,只差纸质版的核酸阴性证明。启程前一天的晚上,甘旭然和唐糖到医院取核酸检测报告。医院里静悄悄的,大部分窗户黑暗中透着一点微光,仿佛一个个幽深的洞口。自助打印机在门厅右侧,有两个老人坐在旁边,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妻,屁股下垫着报纸。结果已出,只差打印,他们俩拿到报告后,两个老人走上前,老头点头哈腰,小伙子,能帮我查查我们的结果出来了吗?老人有口音,但能听懂。甘旭然道,可以,需要您的身份证号。老人立即递上他和老伴的身份证,据身份证可知两个老人皆为洛阳人,老头五五年生人,老妇五六年生人。依次输入身份证号,查询后,结果还没出。老人听说后,露出失望的神情。唐糖问,您要这个报告做什么用?老妇道,买火车票。唐糖道,那不用纸质版也可以,手机上就能查。说着,她查看他们的手機,虽然是智能机,可操作起来非常慢,估计已用好几年。她只得作罢。甘旭然问,您什么时候做的核酸?老头道,上午十点多。唐糖道,现在八点多,估计最早也得十点,明早多半能出,先回去睡觉,明天上午再来吧,不用在这儿等着。老妇道,我们来看病的,看完就回去了,不用住院。老头道,天也不冷,在哪儿都能对付一宿。甘旭然道,那可不行。唐糖问,您的儿女呢,怎么没跟着来?老头道,就一个儿子,有点缺心眼,在老家呢。

甘旭然望着唐糖,她明白他在征求她的意见,便道,咱们想想办法吧。两个人一合计,在医院旁边的快捷酒店开了一间房,然后将两个老人带进房间,让他们在此睡觉,明天上午再去查看报告。甘旭然叮嘱老头,不会用那个机器您就找护士或者其他年轻人,年轻人肯定都会。老妇问这个房间明天怎么办,唐糖将房卡递给她,告知明早离开时将房卡给一楼前台的服务员,说一声退房就行,不用给任何费用。老妇从钱包掏出人民币,要给他房费。甘旭然道,不用了。老头坚持,塞到他手里,不行,恁俩帮大忙啦,非亲非故的,怎么能花恁俩的钱!老妇道,恁俩要不收下,我们就不住了。甘旭然只得收下,出门后两个人在门口待了几分钟,待里面没动静后,将那几张钱顺着门缝塞了进去。

来到大街上,甘旭然道,打车回酒店?两个人的房子已经租了出去,临走前只能住几晚酒店。唐糖道,晚点回吧,我们坐公交车随便转转,再看一次北京的夜景。甘旭然道,这个提议好。两个人走到公交站,恰逢一辆双层巴士靠站。唐糖看都没看是几路车,拉着甘旭然就上,并说,坐二楼前排。车上除了司机,只有两个乘客,二层空无一人。他们坐在前排,对着挡风玻璃,行道树的枝叶不时剐蹭车身,夜风温柔地吹送着植物的气息。这趟车是环线,绕着三环走,几乎每经过一栋大厦、一个公园、一个小区,或是一个商场,都能让唐糖想起某个男人,某个朋友,某个同事,或是某件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抑或是某件衣服,某一场饭局。她情不自禁地和甘旭然分享着:我在这儿吃过火锅,我在这儿买过衣服,我在这儿约过会,我有个朋友住这个小区,有一次我在这儿被车撞了,我的手机在这被偷过,我第一个公司就在这栋大厦里,那老总就是个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eps>,整天就知道画饼,唉,当时我真傻……

甘旭然笑道,只要普通人能去的地方估计你都去过吧,你就想想还有哪儿没你的足迹?她想了想道,石景山区就没去过,哦,不对,我刚工作时去过首钢参观,密云呢,去过黑龙潭,怀柔去过雁栖湖,门头沟也去过,哎,还真想不出没去过哪个区。甘旭然道,不仅如此,很多区你还都住过呢,买房之前起码搬过七八次家吧。唐糖粗略算了算,是啊。甘旭然道,毕竟在这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比你在老家度过的时间都长。唐糖道,还真是。甘旭然抓住她的手,其实每个漂在北京的人差不多都有类似的经历吧,留下过很多印迹和回忆,甚至度过整个青春,我在曼谷的某些时刻也会想起北京。唐糖问,是不是有点舍不得啊?甘旭然道,那倒没有,我挺喜欢漂泊的感觉,要是有足够多的钱,我肯定不在一个地方扎根,永远在中转,流浪,不必抵达某个地方,我不喜欢尘埃落定。她道,我懂,对感情你不也这样吗?

他没说话,只攥紧了她的手。唐糖换了个话题,刚才就想问你,你为什么要帮助那对老夫妇?你可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想了想,甘旭然道,你说得对,如果搁以前,顶多帮他查一下,一走了之,那时候对这些事的态度有点类似于那种眼看着蟒蛇吞掉小鹿而不去帮忙的摄影师或路人,冷眼旁观,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规则,人嘛,各有各的造化,我又不是救世主,干吗要插手,又能改变什么?可是现在我的立场变了,尽管这个世界可能很烂,垃圾人也很多,但我们可以决定自己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助有需要的人,在发生交集的某个时空内,我们可以把它变得温暖明亮。唐糖注视着他黑夜里的眼神,有流泪的冲动,她顺势歪在他的双腿上,望着一路灯火渐渐模糊。

次日吃过早餐,退了房,唐糖和甘旭然带着行李离开酒店。本想乘坐机场快轨,可箱子、背包实在有点多,只得打车。戴着口罩的司机话不多,问清并输入唐糖的手机后四位后便调高广播音量。电台DJ先放了两首情歌,接着是一首民谣,郝云唱了两段后,开始Rap:“人人都低着头/说话也不温柔/好像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和别人交流/个个都有脾气/车开得像飞机/玩命地摁着喇叭/他说着急去皈依/朝阳的人太忙/海淀学习紧张/快递小哥行色匆匆/这里的生活一直这样/大妈们的广场舞和公园里的小京胡/当你离开才知道/这些声音一直在心里最深处……”

此刻机场的情景称得上萧条,国际航班的办理处更甚,因此两个人得以很快办完乘机手续和行李托运。进入边检通道后,一阵莫名的紧张在唐糖体内乱窜,她明显感觉到心跳加快,深呼吸几次,试图平静下来,可效果不佳,尤其当她看到其他通道有因为材料不齐而被劝退的愁眉苦脸的旅客时,更加忐忑。甘旭然见状,让她排在自己前面,嘱咐她千万不要慌张,那是心虚的表现,更容易被怀疑。他又说,咱们材料齐全,而且两手准备,工作签不行还有结婚证呢,别担心。工作人员看过唐糖准备的材料后,先问了两个问题:即将入职的公司在曼谷的具体地址,在那边接应她的人和她什么关系。唐糖一一作答。得知唐糖和丈夫同行,工作人员又问,后面那位是您先生?唐糖道,对。甘旭然见工作人员往他这边看,于是挥挥手。工作人员盯住唐糖几秒,最终盖了章。唐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在离开边检很远后才兴奋地和甘旭然拥抱庆祝。甘旭然道,你看,婚姻這玩意儿并非一无是处,关键时刻还有点用。两人来到登机口,唐糖望着落地窗外的飞机,长舒一口气。

二十八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初,钱薇来到北京,和赵耀办理了离婚手续。

钱薇提出离婚之后的三个月内,赵耀一直都没想通,他明白甚至理解钱薇的心境,她是想和那个男人在一起,重新开启一段婚恋。和那个男人——其实赵耀隐隐约约地能猜出是谁,尽管他不曾见过,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百分之八十就是娇娇时不时提起的杨叔叔——结婚,在赵耀看来等于重蹈覆辙,难道换了个男人,婚姻的本质就会改变吗?他可从没想过再这么折腾,即使再好看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没什么想法,平静的心拒绝再有浪潮,他只想和已经磨合过的老婆孩子在一起过安稳日子,维持原有的状态。但钱薇比他年轻,比他有市场,还能找到合适的人,更比他有精力。一想到这是年龄差异造成的心态问题,赵耀便不再苦闷,只要无法在北京买房子不是根源所在,那他就能坦然接受。他习惯将一些状况的原因归结到无法改变的客观事实上,或者他人身上。还有一点,赵耀深知自己是个老派人,被老婆提出离婚让他觉得丢脸,似乎佐证着他的失败和无能,只要肯放下自尊承认离婚是件稀松平常的事,那就没了心结。换个角度看,离婚之后,和现在的状态其实没多大变化,反而不用他每年都要抽出时间看望娇娇,之前和老婆孩子的相聚多少有责任和义务加持,而离婚后的探望只是出于父女情分。如此被他心问口、口问心,前后分析,左右调理,逐渐柳暗花明,遂告知钱薇,让她有时间来办手续。

钱薇和赵耀都没有北京户口,但赵耀有居住证,要想在北京办理,只能走诉讼离婚。又因从年初开始执行“离婚冷静期”,提交材料后等了一个月才拿到证儿。出了区法院的大门,赵耀吐槽,这可比结婚麻烦多了。钱薇配合地笑道,那下次结婚要谨慎,免得离婚麻烦。赵耀道,可惜娇娇没能来,我还想带她上环球影城玩呢。钱薇道,她得上学,现在不是上幼儿园,不能因为这事儿耽误了学习。娇娇从下半年开始上了一年级,这次来,钱薇将她交给杨恪照顾。娇娇和杨浩然在同一个学校,是成都数一数二的小学,若不是杨恪帮忙,娇娇肯定进不去。赵耀明知故问,明天的飞机吗?钱薇道,对,上午十一点多。赵耀道,一起吃个饭吧,以后再想可就难了。钱薇稍微想想道,好。本以为随便吃点家常菜得了,没想到赵耀说要去吃“大渔”铁板烧自助。那是赵耀和钱薇第一次约会时去的饭馆,之后他就再也没请她去过这么贵的地方吃饭。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这家店还在坚挺地营业,就连装潢风格都没怎么变,可已无初见的高级感,似乎沦为了附近白领们的食堂,当时在钱薇眼中算得上奢侈和惊艳的食物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味道跟记忆中(其实大部分是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赵耀道,我还记得咱俩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儿吃的,那时真美好啊,你很容易就能满足。钱薇心里直翻白眼,夹了一块鹅肝,慢慢品着,然后才道,这味儿真不如从前,食材也不算新鲜。赵耀道,我觉得还行,可能你山珍海味吃太多,嘴变刁啦。钱薇道,也许吧,人的品位肯定会变的,以前喜欢过的很多东西现在我都没感觉了。

在将娇娇托付给杨恪照顾时,钱薇便明确跟他说去北京是为了办离婚。因此在她回到成都,见到娇娇和杨恪时,杨恪问她,办完了?钱薇如释重负道,终于搞定。杨恪道,周末去我家吧,带你和娇娇见见我爸妈,还有我姐。钱薇道,这么快?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杨恪道,那有什么可准备的?我爸我妈都挺好的,不是事儿多的人。钱薇道,我还真有点犯怵,最怕见领导。杨恪道,他们退休都多少年了,早没领导架子了,你放心,他们非常尊重我的想法,不会干涉我的婚姻,就是想认识你和娇娇,也不是见这一次就完,以后有家庭聚会或是过年过节,你和娇娇都得参加,毕竟早晚都要成为一家人。钱薇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至周六晚上见到杨恪的父母,才发觉之前自己过于担忧,这老两口确实如杨恪所言,随和而不失分寸,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问话点到为止,热情有度,与其说有素质,有情商,善于处事交际,不如说更懂得维持自己的体面,就像有着偶像包袱的流量明星。

饭局之后的第二天,杨恪告诉钱薇,说他的父母对她和娇娇挑不出毛病,以后可以找机会多相处,等到时机成熟就把婚事办了。果然,后来钱薇又带着娇娇参加了杨恪家的两次聚会,一次是杨母的生日,一次是杨恪外甥的成人礼,一次是全家到公园欣赏梅花。钱薇意识到杨恪如此讲究生活质量和细节,注重享受,原来是受父母影响,家庭熏陶,有钱又有品位的人就是不一样,即便是生活中随随便便的一件小事都能搞得颇具仪式感。为了给杨恪的父母留下好印象,钱薇不时主动和杨母搭话,可她们俩基本上没什么共同话题,也许有但还未发现,搞得对话有些尴尬,一问一答即结束,再无延伸。偶尔,杨母的话也会多起来,多是围绕杨恪的童年展开,说出很多细枝末节,比如说杨恪刚上二年级就给班里的女孩递纸条,说喜欢人家,结果被老师发现,告知了家长。杨母道,后来我去班上看了,那女孩长得挺可爱,现在想起来,和你还有点像呢,看来我儿子的审美标准一直没变。钱薇配合地笑笑,心想,这叫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像一个二年级的小女孩呢?这是暗示我幼稚,还是蠢?

春节前两周的一个早晨,钱薇一觉醒来,发现小区被封了。这才想起半夜时分听到外面有卡车和卸货的声响,想来是工人运来了蓝色钢板,紧贴着小区的栅栏墙围了一圈,除了大门开着并有保安值守外,其余旁门都封得严严实实。八点多,喇叭响起,叫小区居民下楼做核酸。做完核酸,钱薇想起昨天和杨恪说好后天见面的,于是发微信告知他小区被封,等解封再说。回到楼上,钱薇查看了一下菜蔬、零食和其他日用品,七八天应该够用,自从成都经常有小区发现阳性病例并被封后,她时不时就会存储些物资。至中午,杨恪没给她回复,她想是不是他忙忘了,于是又发了一条,问他在做什么。等到下午四点多,还是没回复。钱薇给他发去视频邀请,半天没人接,自动挂断,打过去电话,提示已关机。这家伙搞什么,难道手机被偷了,抑或是突发疾病,倒在地板上……钱薇忧心忡忡,急得不行,可又出不了门。想来想去,给韩阳阳发视频,告知情况,麻烦她或者陈晨去杨恪家看看。韩阳阳安慰道,不会有事的,那么大的人。陈晨在一旁道,放心吧,他那种人可惜命啦,总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韩阳阳道,我们这就去,一会儿联系你。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韩阳阳给钱薇发来视频,跟她说,我刚去过杨恪自己那个家,喊半天门没人答应,现在又来了他爸妈家,还是没人开门,应该是都没在家,我看他肯定没出意外,更像是全家出门旅游,之前他没跟你提过吗?钱薇道,没有,那好吧,你们回家休息吧,我再联系他。出门旅游?那电话怎么关机啊?钱薇想不通,更多的是失落。难以沉下心,每隔一个小时,钱薇便给杨恪发条信息或是视频邀请,直到凌晨,还是无法联系上。她将手机放在枕头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上午十点多,杨恪终于给钱薇发来语音通话的邀请。钱薇抓起手机,刚要划拉接听标志,却犹豫着,凭什么他发来就要接?而自己给他发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却得不到半点回复,让他多等一会儿也是他应得的。铃声在催促,在自动挂断前,她终究接听,毕竟她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会不会给自己一个完美的解释。杨恪一上来就说了非常抱歉,对不起,然后才开始说明情况,原来他此刻已身在温哥华的家中,他和他的父母、杨浩然以及姐姐一家人都去了那边。没能在出发前告知钱薇,是因为这个决定属于临时起意,就连机票都是出发前五六个小时才订的,紧接着忙于收拾行李,安排各项事宜,等到杨恪想起钱薇时已在空中没有信号,他那时已觉得对不起她,只是没有想好如何跟她说清楚。

我本来想马上联系你的,但我姐说你没有绿卡,不可能说走就能走,还是等到了这边再跟你慢慢解释。杨恪把责任推到了他的姐姐身上,反正他知道钱薇对他姐一直没好感。

我明白了,钱薇道,你们家的人拿我当外人我根本不在乎,可是你……我就不信你抽不出一丁点时间知会我一声,非要等到了那边再告诉我,你就是怕我耽误你们离开,你以为我会吵着闹着让你想办法,把我和娇娇一起带出去吗?你不用否认,你肯定这么想过,你放心,我不会的,我有自知之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看来我还得感谢疫情,真是一面照妖镜,不仅妖魔鬼怪显形,而且能看清人心,看清人性,看出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你不要这么说,我不否认我这么想过,可这也是实情,杨恪道,我心里没你干吗跟你联系,还跟你解释得这么清楚?你冷静点,不要感情用事,看以后的形势,如果短期内情况有变,我就回去,你等着我,如果没有,那我想办法把你和娇娇弄到这边。

谢谢你啦,不过大可不必,我和娇娇就在这里,不出去,钱薇道,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们,你大可以留下来陪着我承受,不用拿你父母说事儿,他们有你姐一家人照顾,多你一个不多,少了你也不怕,归根结底,还是你想走,在你心里,你自己比我重要得多,以后我们没必要再联系,我祝你们在加拿大能拥有幸福的生活啊!

说完,钱薇挂断。随即收到杨恪的语音,她点开,他说,你在气头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理解,这件事我确实做得欠妥,给你造成了伤害,可我真没想过放弃你,没想过放弃我们的感情,我还会和你保持联系,证明我的诚心,还有决心,不管是你来还是我回去,总有相聚的那一天。钱薇哼了一声,将手机丢在一旁,来到客厅,将正在写作业的娇娇抱在怀里,喃喃道,妈妈的小宝贝、小棉袄。娇娇努力抬起手臂箍住錢薇的腰,给予慰藉。

钱薇还是没能狠下心拉黑杨恪,如果未来有一天,杨恪回来找她,跟她结婚,她会接受吗?她觉得她会。那时她要好好使用他的身体和资本,却不投入一分感情。

二十九

孙文虎收到项昕昕的微信,说她来了北京,想跟他见一面。他起初感到一丝意外,仔细想想又觉得合情合理,继而燃起那股即将熄灭的欲火。自上次一别,两个人虽然还保持着联系,但频率明显减少,由于看清彼此皆非所愿,从而双向回避。孙文虎愈发认定项昕昕不太可能来北京找他,走上正途,结束出卖青春的皮肉生涯,她干惯了那一行,要想走出来很难。近期,项昕昕所在的店以及其他夜店基本处于停业状态,她跟孙文虎诉苦,说她已经半年多没收入,再如此下去恐怕要睡大街。孙文虎没再问她要不要来北京,那样显得自己目的性太强,有点趁火打劫,关键在于他对她已有些灰心,期望和她发生点什么的心思差不多消失殆尽。于是他直接问她需不需要经济上的帮助,她倒也痛快,开口跟他要了两万块,说是借,并保证会还,甚至写了欠条附上身份证拍了照片发给他。他没有保存照片,在转账那一刻他就没打算这笔钱能回来,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对她有所亏欠,为她花点钱能让他安心——以后把她拉黑删除时更能问心无愧。他做好了和她老死不相往来的心理准备,可她竟然来了北京,主动投怀送抱,他即刻死灰复燃,蓄势待发,内心暗喜。

下午四点多,孙文虎提前下班,驱车赶往他和项昕昕约好的饭馆。公司没什么重要事情,即使有,作为副总经理的孙文虎也有权往后推一推。其间,收到母亲发的一条语音,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自从中小学生上网课后,孙文虎便把母亲从老家接来照看两个孩子,因他和葛晓菲都要上班。他心不在焉地回复母亲,随便,我不在家吃。母亲又问他红豆和白豆在哪里,说晚上蒸豆饭,总吃精米饭不好。孙文虎没好气,我哪儿知道,您问晓菲。母亲道,问了,她不理我。孙文虎道,她忙呢,我在开车,您晚点再问。母亲没再发消息,他在想要不要问问葛晓菲,于是发了一条语音给她,妈问你红豆白豆放哪儿了,你回复她。刚和项昕昕发生关系后,面对葛晓菲,孙文虎有点心虚和愧疚,因此试着比以往对她多些关心和问候,可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嘘寒问暖非常刻意,心里装着对方的老夫老妻才不需要玩这些虚假的东西给别人看。葛晓菲对他的不轨行为似乎没有任何察觉,又仿佛洞若观火,偶尔会说一些含沙射影的话——孙文虎觉得也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才会往其他方面想。没想到和她耳鬓厮磨了这么多年,竟然还会有猜不透她的时候。然而,当孙文虎发现葛晓菲从网上购得的一幅名为《繁星》的油画,并从儿子口中问出有关石颜明的只言片语时,内疚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终于明白为何老婆对他偶尔会表现得异常热情,甚至称得上殷勤,而有时又过于冷淡,一天不见得说上一句话,其实这都是她和那个美术老师之间进展如何的一种折射,就像他和项昕昕的关系也会影响到他对待葛晓菲的态度。

项昕昕比他先到,且订了包房,安静,适合聊天。落座后,孙文虎仔细打量着项昕昕说,你又漂亮了。漂亮是真,其实他更想说她较之前成熟许多。项昕昕笑道,那些哄人的话留给你的女下属吧。菜已点好,服务员接连上菜,偌大的圆桌外圈被摆满。项昕昕道,快吃吧。孙文虎道,两个人,点这么多干吗?项昕昕道,我请你的,谢谢你,你待我不薄,可惜我还是辜负你啦。孙文虎听出话锋蹊跷,便问,你哪天来的北京?她道,都快俩月了,之前有点忙,最近才闲下来。两个月了,才来找他,孙文虎尴尬地笑,忙什么?我结婚了,她朝他伸出左手,只见无名指上套着一枚钻戒,熠熠生辉。他心里凉了半截,夹着东坡肉的筷子在半空停了几秒才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儿。他勉强说出一句祝福的话,又问她老公是做什么生意的。项昕昕道,一个开发商,以前的客户,认识两年多了,早就追求过我,比我爸小不了几岁。他不无讽刺地说,那应该挺有钱的。她道,你肯定瞧不起我吧?孙文虎连忙否认,不会,不会,人各有志。项昕昕道,没事儿,我自己也瞧不起,可是我不趁着年轻找个归宿,将来更没有机会。孙文虎道,明白。她从包里拿出两沓崭新的人民币,推给他,给,谢谢你的帮助,你是个好人。稍作迟疑,孙文虎抓过钱装进了公文包,本想马上撤,但那样显得自己心胸过于狭隘,于是佯装没有受伤的样子侃侃而谈,吃过饭才离开。

在上赶着追求的那里挨了撅,就会想起平时默默对自己好的。从饭馆出来,一上车,孙文虎就查看手机,迫不及待想要听见葛晓菲的声音,不管说什么,说什么都行,哪怕只是喘气声,也能让他感到慰藉,抚平他心灵和尊严上刚刚遭受的重创。可之前他发给葛晓菲的微信还没被回复,于是发视频邀请,半天无人接听,只得打电话,才得知已关机。怎么关机了呢?难道出了什么事?孙文虎此时并没有过于担心,想到的只是她的手机没电了,可他不想等她的手机充上电再通话,便直接前往葛晓菲的公司。和前台说明后,前台打葛晓菲的内线,得到的回复是她已提前下班,大概三点多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没人知晓。提前下班?能有什么事儿?孙文虎给孩子们打电话,旁敲侧击,得知葛晓菲并没有回家。她能去哪里呢?就算路上去买东西,这时候也该到家了。孙文虎突然想到手机上的“查找”软件,他和葛晓菲都安装了,于是打开,跟踪她的定位,发现她关机前的位置在密云水库。

由于疫情防控措施和双减政策的双重影响,培训机构无限期停办,石颜明没了工作和收入。可他还是没有离开北京,只是距离葛晓菲远了很多,他去了宋庄,那里有个学长开了工作室,愿意收留他。葛晓菲只去过一次,请他吃了一顿麻辣香锅,吃完饭又淡淡地聊了几句便回来了。自从孩子在家里上网课,婆婆来了家里后,她的私人时间明显减少,除非加班,否则不敢太晚回家。她曾以为石颜明不会离开北京,只要她想了就可以去看他,就像香山、长城、颐和园等北京的风景区,永远在那里等着游人光顾似的。她并不需要每天都要见到他,但只要一想到他和自己还在同个城市,心里就觉得踏实,那证明还有机会——至于什么机会她也说不清,她不是没想过和他有所发展,可她又清楚那根本不可能。直到今天中午收到石颜明的微信,说他已离开北京南下深圳碰碰运气时,她才意识到她已彻底失去了他——说得好像她曾拥有过他似的。

站在她和石颜明曾经站过的水库大坝上,葛晓菲想起了《边城》的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在她得知他的祖籍时曾在网上重新看了一遍这个小说,比上学时看得要认真得多。她有些后悔了,那次从水库回去后他邀请她上去坐坐时,如果她没有拒绝他,那现在她和他的关系会不会不一样呢?就算结果一样,可他们至少曾经拥有过彼此,不会留下遗憾,是吗?望着和那一天几乎一模一样的蓝天、碧水和青山,她欲哭无泪。在关掉手机、驱车离开公司时,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她只是一分钟都不能在公司待下去了,她想要逃离人群,不和任何人联系,她想成为一棵没有感情的树,想要消失,想要不存在。驶出城区的某个瞬间,她曾想过就这样抛下现在拥有的一切,开到深圳去找他,像情歌里唱的那样为自己,为爱,奋不顾身一次,不在乎孙文虎如何谴责她,谩骂她,不理解她,不在乎孩子们如何恨她,想她,不在乎父母亲戚的看法。如果她和石颜明在一起,一定很快乐吧,当然,日子长了,偶尔也会吵架,可是她不能为他生孩子了,除非再来一次试管受孕,她觉得他应该不像孙文虎那样在乎传宗接代,会将她的健康放在首位。幻想中的美好让她嘴角浮出笑意,笑着,笑着,眼泪随之滚落。明知道顺着大广高速一直向南就是去深圳的方向,可她还是在密云出口拐了下去。

一切只能是想想而已。

天渐渐黑下来,葛晓菲像是没有意识到,仍旧雕塑一样坐在大坝上,盯着远方。两束雪亮的车灯豁开夜色,将她的身影投在水面上。车没完全熄火,灯光暗了些。不用看,葛晓菲也知道是孙文虎正在朝她走过来,就算她听不出孙文虎的脚步声,闻不到他的气息,可她熟悉那辆车的发动机声。她没有回头,甚至纹丝未动。他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斜月如钩,遥望漫天星光,孙文虎想起了家中那幅名为《繁星》的画作,即使他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亦能体会葛晓菲此时此刻的心情。紧紧地抱了一会儿,他对她说,我们回去吧,妈和孩子们还在家等着。葛晓菲的眼睛动了一下道,好,咱们走。

三十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阳光穿透窗帘洒进卧室。魏丽婷扭头看看枕边的鲁大勇,依然睡得雷打不动。她起身,披上睡衣,掀开窗帘来到阳台。窗外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时她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她赶紧在床头柜上找到手机,打开视频软件。果然,第一个视频刷到的就是“即日起北京市内乘坐公共交通不再查验四十八小时核酸,取消常态化核酸”等通告。她想马上叫醒鲁大勇,大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见他睡得如此踏實,却又不忍心。这半年来,他们很少睡个囫囵觉,睡前想到各种开销,想到无法工作赚钱,便觉压力山大,到后半夜好容易睡着了,不到七点钟又被大喇叭吵醒,直搞得他们神经衰弱。出门,站在婆婆的门前几秒钟,又轻轻推开儿子的房门,见他睡得香甜,魏丽婷轻手轻脚下了楼。

她所在的钢材销售公司因为工地不时停工、交通运输不畅等问题已经无法正常营业,因此她辞了职,干脆在家监督鲁默霖上网课、写作业。鲁大勇做了两年多的快递员,一个多月前不干了,他们打算承包本片区的快递业务。之前的工程款在和老赖们对簿公堂后终于拿回了大部分,算是有了启动资金。她相信今天的放开举措只是一个信号,以后会慢慢恢复正常,到那时他们俩定要大干一番。

不到两周的时间,开始听说有人“阳”了,有身边的人,也有认识的人,比如葛晓菲和孙文虎一家。对病毒,魏丽婷还是有点害怕的,倒不是担心自己挺不过去,是怕儿子和婆婆招架不住。她和鲁大勇没有刻意不出门,出门时都会戴着N95口罩,可病毒还是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他们俩的体内。两个人几乎同时发烧,鲁大勇比魏丽婷烧得厉害,在十二月末的某天下午开始,于是马上吃药,不断喝热水。至次日午后,魏丽婷的体温趋于正常和稳定,可身体依然虚弱,浑身酸痛,下床走路犹如踩在棉花上。鲁大勇还有些低烧,连带着扁桃体发炎,腮帮子肿胀,牙也跟着疼。

偏偏这时候,儿子和婆婆开始发烧。鲁默霖烧得不算厉害,吃过布洛芬后,一直没超过38℃。马凤兰的体温较高,一度达到39.6℃,脸色潮红,气喘,呼吸发紧。她躺在床上对魏丽婷说,我感觉头晕眼花,胸口堵得慌。魏丽婷心想,怕不是血压升高了吧。她找到血压计测量,结果吓她一跳——高压213。如此之高,很容易导致脑出血。她问婆婆今天是否吃过降压药,婆婆说早晨吃过了,她在手机上搜索如何快速降压,发现婆婆常吃的两种皆为缓释片,药效达到峰值需要六个小时,而且婆婆长期服用,说不定早已耐药。魏丽婷不露声色地安慰马凤兰,您好好躺着,不要动,尽量睡觉,有助于血压下降。出了婆婆的房间,她找到躺在楼下沙发上的鲁大勇说,我得出去给妈买降压药,她平时吃的不管用,要是能送医院最好了。鲁大勇说,这时候就别想去医院了。

拖着病体开上车,跑了三家药店,魏丽婷终于买到快速降压药,并顺便购了治疗冠心病和心绞痛的药物。回到家,听从卖药人员的建议,将药片碾碎,塞入婆婆的舌根处,据说这样比口服起来吸收得更快。打了一盆温水,弄湿毛巾,先给婆婆擦一遍身体,接着换水,又给儿子擦一遍,儿子的体温已趋于正常,拿起手机打起了“王者”。这让她稍微放松,能够专心监测婆婆的状况。每隔半个小时,她就给婆婆物理降温,隔一个多小时,量一量血压。体温下降较为显著,血压下降得较慢,至凌晨一点多,还没降到200以下,仍然存在危险。魏丽婷不敢松懈,仍在手机上查找快速降压的窍门,并在App上查看哪家医院能够接诊。

马凤兰说,婷啊,别忙了,休息会儿,你还没好利落,我看网上说这病最怕累着。

没事儿,我年轻,体力好着呢。魏丽婷刚才冲了一杯咖啡喝,可还是忍不住打呵欠。

正因为年轻才更要注意,可别落下后遗症,马凤兰道,听话,回屋躺着,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用人看着。魏丽婷没有回房间,而是躺到双人床的另一边,闭着眼,告诉自己不要睡着。马凤兰喃喃道,孩子,你可能感觉出来了,我一开始不怎么喜欢你,也不知为啥,可能就是没眼缘吧。魏丽婷道,我知道,没关系,反正起初我看你也不顺眼。马凤兰笑道,那挺好,扯平了。顿了顿,她接着道,可是一天天相处下来,我发现你心眼挺好的,还有主心骨,大勇有你是他的福气。魏丽婷道,这么说,你现在开始喜欢我了?马凤兰道,自从哈尔滨回来之后,我就认定你这人值得托付,以前我要是得罪過你,你可别记仇。魏丽婷道,您看我像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别瞎想了,快歇着吧,等病好了,您想说多少都行。马凤兰道,谢谢你。魏丽婷道,一家人,用不着。她默默祈祷,但愿老太太能熬过这一关。也许她的祈祷真的管用了,最大可能还是降压药的功劳,至上午七点多,马凤兰的血压终于降到150,体温基本恢复正常,算是脱离了危险。

一家人彻底“阳康”,连偶尔的咳嗽症状都消失时,已近年关。魏丽婷带着儿子、老公还有婆婆回了娘家过年。农村的旧历年毕竟最像年底,虽然已和她小时候大为不同。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县城的商超里都是购买年货的人,家家户户挂起了彩灯,偶尔会有“二踢脚”的脆响炸于高空,一股青烟随之飘散。魏丽婷抬头盯着那阵烟,过年的气氛让她心生恍惚,犹如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如今终于醒来,眼前的一切和三年前差不多,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责任编辑 石一枫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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