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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季

2023-10-20傅星

当代·长篇小说选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金谷文武海洋

作者简介:傅星,毕业于北京大学首届作家班,文创一级,《萌芽》杂志原执行主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大地的仲裁》《魔幻人生》《怪鸟》《培训班》等,影视剧本《大上海屋檐下》《老人的故事》《乐魂》《伴你高飞》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一九七三年中学毕业。

高考还没有恢复。

各自根据“档次”走向宿命。

青春正好。

最后一节是农基课(农业基础课),班主任唐永义在讲如何养猪,他几乎是照本宣科,一字一句地在读。唐永义三十多岁,矮个,有点秃顶。他戴眼镜,有时也不戴,要是不戴的话,那他的眼睛就水泡泡的,就是通常说的那种水泡眼。他是个格外严肃的人。

农基课是必读课,这一届毕业生有不少是要上山下乡的,所以要学种地,还要学养猪,当然,这些知识课本上学肯定不够,还要去实践中学,要理论联系实际。

唐永义转身去黑板上画猪,画个猪其实并不容易,他画了擦,擦了画,最后画出来并不像猪,有点四不像。他对着自己的画发呆,好像忘了现在是在课堂上,下面还有五十四个学生在看着他。

下课铃响了。这是最后一道铃声,长长的,极为响亮,没完没了地响,震得玻璃都在颤抖,然后又戛然而止。

唐永义转过身,面对全体学生。然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他说,下课了。

所有人都呆坐在那里,一个也没有走。

你们明天可以不来了。

有人鼓了下掌。

开心是吧,唐永义说,其实我也挺开心的。这样,最后我说几句,从现在开始,你们就算毕业了,就是社会人了。我呢,希望各位今后都能好自为之。这个四年,说实话,大家都不容易。你们知道我在大学读的是历史,可是现在没有历史课了,后来就教政治,教工基(工业基础课),再后来越教越奇怪了,像这个——他侧身敲了敲黑板,黑板发出咚咚的响声——也要教,还要当班主任。不过,无所谓了,总算过去了。

课堂里非常安静。

另外,说一下分配的事。你们现在都归档了,都是有档次的人。自己是什么档次,想来早就清楚吧。除了极其个别的例外,像阿松——他看了下后排角落里的一个长发少年——因为画图好,得过全国奖,这次美校试招一个班,他作为特长生人家要了。别的人,没有特殊理由是不能跨档的。你们也知道,留在上海的,有国企、集体企业、街道工厂、生产组等等。上山下乡的,有近郊、远郊,很少有几个去苏北、安徽插队去的。好在这次你们七三届,不必去太远了,没有黑龙江、云南、江西这些地方。嗯嗯,你们幸运多了。大门不用说,各位自己知道怎么进了,小门怎么走,唐永义耸耸肩,只有看运气了。好在,他停顿了一下,都是革命工作,都一样。

有人扭头看了一下后排的阿松,阿松一脸的木然。

唐永义继续说,重申一下,不要让家长来找我。本人不是分配办的。当然作为班主任,我有責任协助分配工作,不过仅此而已。更不要来我家,还送来了那些活鸡活鸭,做什么?

有同学笑。

没有用的,我把它们上交了。现在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绷绷的,有好吃的都留在过年吃吧。再说一遍,分配上的事,无论是后门还是小门,本人根本不知道在哪里,非常抱歉。

学校里不少人都知道唐永义住在一栋别墅里,别墅在虹桥路上,城乡接合部,距离学校不远。别墅是尖顶的,有彩绘玻璃和黑色篱笆墙。他是前些年搬来的,据说他家市中心的房子被抢了。搬来时他和母亲一起生活,很快母亲去世,他就独居了。他未婚。早上,可以看到他夹着皮包从一条荆棘丛生的小道上走来,匆匆地,有时候还咬着大饼。他从不跟学生打招呼,有人批判他“师道尊严”,但是他仍然不打招呼。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要说吗?

众人沉默。

唐永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他打开了琴盒,口琴亮晶晶的。

昨晚上,我找出了这支口琴,国光牌的。我是想今天在班上吹个曲子作为我们的告别仪式,我吹的这个曲子就叫《送别》,你们大概没有听过。

然后他就吹口琴。

……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确实没人听过。

唐永义吹了会儿,有点气短,他吹不下去了。索性不吹了。他收起了口琴,收拾好讲台上的书和讲义,拿起。他不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出了教室。

阿松走出校门,那一刻,回头看了下校园。红砖红瓦的校舍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他记住了这个色感,他想以后或许可以画出这个感觉。

他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又站在某处画了几张人物速写,然后回家。回家时已经可以吃晚饭了。

阿松家里有四口人,父母、阿松,还有弟弟。

吃饭时父亲问了一句,毕业了?阿松嗯了一下,没有多说。阿松要去美校的事已经定了,学校告知了他的父母。所以关于毕业,以及毕业后的去向,父母就无必要多言了。弟弟小阿松三四岁,更是什么都不问,他的脑子还没开窍,处于什么都拎不清的状态。弟弟只顾埋头吃饭。

饭后,阿松就把自己关进了小屋。

阿松家住五楼,他的小屋朝北。他在床上躺了会儿,快七点了,他起身。

这是他的特别写生时间。

他取过了一架望远镜,走向窗前。望远镜是他用球鞋跟冬冬换的。据说是英国货,是冬冬外公留下的。

写生的对象是小孟老师。小孟老师住在对过楼,二楼左数第二扇窗就是她家。中三年级时小孟老师来当副班主任,她教语文,也教生理卫生。她比班里的学生大不了几岁。小孟老师非常漂亮。

那扇窗的灯已经亮起,可以看到小孟老师的身影在灯下晃动。

通过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动态。她脱去了外套,散开头发,她站在了镜前,好一会儿,她凝视着自己,然后反身,坐上床,又俯身从床下拖出了一双木拖板。她踢去了黑色的搭扣皮鞋,换上了木拖板,她的脚形很美。她立起,从桌上拿起一只苹果。她削苹果,苹果皮拖得老长,断了。她咬着苹果,提着苹果皮往门外走去,又转回,去了窗前。窗开着,她探头看了下窗外,窗外有流浪猫在喵喵地叫,她把苹果皮扔向了那些猫。她咬着苹果,抬头看了一下,好像看到了阿松——其实没有。又过了一会儿,她已经坐在书桌前了。书桌就在窗下,大灯关了,亮起了小台灯,她整个身形的明暗交接线在小台灯下显得更为清晰。

她开始批改作业。

阿松左手举着望远镜观察,右手在画,把小孟老师的各种姿态迅速地记录下来。周边很安静,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速写本一页页翻了过去,他笔下的线条流畅柔美,又激情澎湃。

这时候,弟弟出现在他的身后。

奇怪,他记得是锁了房门的,他也不知道弟弟是怎么进来的。

弟弟说,你又在画女人。

阿松轻声地说,滚!

弟弟看了一眼对过的那扇窗,又瞥了下阿松的速写本。一点不像,弟弟说,她的胸和屁股都没那么大,还有你为什么不画脸?

白天,阿松去一条街,他想去文具店买两支炭笔。他遇到了冬冬。冬冬说正要去找他。冬冬说,已经约好了,大后天去长风公园玩,反正毕业了,也没什么事了。阿松说好。冬冬说,带上吃的,带上酒,就在铁臂山上野餐。

阿松问还约了谁。冬冬说,没有别人,就我们七个人。

七个人就是指:冬冬、阿松、金禾和金谷姐弟、文武、赵小雷、海洋。六男一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开始就同班,平时也老聚在一起。学校里有人把他们叫作“七人帮”。

阿松问,那下雨要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说,大雨算了,小雨要去。

后天到了,晴。

众人在一条街饭店门口集合。冬冬最先到,随后金禾、金谷到,很快,其余人也都来了。饭店门口有包子铺,冬冬在包子铺买了十多个大肉包子。

一众人去苏州河边,登渡轮。苏州河还是一如既往地臭,屏住,尽可能不要深呼吸,好在沒几分钟。下船后,走不多远到了长风公园,买票,入园,人少,有小船泊在人造湖边。海洋大嚷,划船划船!冬冬说,没钱了。海洋说,记得上次结账还有余款啊。上次七个人也是在长风公园玩,每人交了钱,玩下来还有剩的,当时大家说余款就留在冬冬那里,用于以后的活动开销。

只剩下八分钱了,冬冬说,刚才买了十四个包子,差不多用光了。海洋很失落,他怅然地看着湖面,又捡起一小片石子,然后他把石子往湖面上削去,可见一条跳跃的水线划得很远。

金谷说,冬冬你还要平摊啊,你再过两个月就可以领工钱了吧,就预支一点请请我们又能怎么样?众人都说对,要冬冬请客。冬冬其实好说话,他摸口袋,摸了半天摸出了一点钞票。数了数,租两只船,各两个小时,够了。

然后又买票,登船。

小船三人:冬冬、金禾、金谷。大船四人:阿松、文武、赵小雷和海洋。众人划桨,船荡向了湖心。天朗气清,长堤烟柳,微波潋滟。

小船——

冬冬和金禾坐后排,金谷独自坐在船头。金禾划桨有点累了,她歇了歇。她又扭头看冬冬。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冬冬的耳朵。冬冬说,干什么?金禾说,它长得不像耳朵。冬冬问,那像什么?金禾说,不知道,反正不像耳朵。然后三个人继续划桨,沉默。金禾心思重。

冬冬是单亲家庭,父亲已殁,他是独苗,家里就他和母亲两个人。冬冬肯定可以留在上海,而且多半可进大国企。金禾和金谷是龙凤胎,少见。金禾早出世半分钟,为阿姐。他家四口人,除了姐弟俩之外,父母双全,又是双职工。照这个情况,金禾、金谷需有一人去乡下,另一人可留上海,不过也进不了大国企,应该是大小集体行业或街道里弄生产组的档次。学校要金家人自己定。金谷自小体弱多病,患有支气管哮喘。因此金禾早就表态了,她走,金谷留。已经决定了,没有争议。

金禾喜欢冬冬。其实女生们都喜欢冬冬,冬冬相貌好,性情温良,又乐于助人,也不笨。金禾知道冬冬对她也是有意的。金禾在各方面都太出色了,她是区里的学习标兵,而且还会写诗。从小学到中学,她差不多一直是那个最耀眼的女生。

长风公园,在中二时金禾和冬冬两人来过的,当然那是私密约会。这个别人不知,金谷知道,他偷窥了金禾的日记。

现在,冬冬就坐在金禾的身边划桨,看上去轻松惬意,金禾却郁郁寡欢。毕业了,离别在即,一个留沪,一个下乡,她已经听见了某种东西的断裂声。坐在船头的金谷始终注视着金禾,他应该可以看透金禾,但是他不说什么。金谷总是那么苍白,经常会呼吸不畅,有时候说话对他来说似乎也有点吃力。

大船——

前排是文武和小雷,后排是海洋和阿松。

文武有一个姐姐,老三届,上海工作,有个妹妹,还小。文武原本铁定是务农档。可是文武的情况有点像阿松,他有特长,曾多次在中学乒乓球比赛中拿冠军,那么文武就有了一个机会。上海乒乓球体工集训队招生,在学生联赛中选拔,文武已经通过了一轮,还有两轮,如果能打入前三,那他就可以留上海进体工集训队。坐文武身边的是赵小雷。赵小雷是长子,下有一弟一妹。长子是近郊务农档。赵小雷的父亲是造船厂的副总工程师,据说赵工已去学校谈过,希望学校帮帮忙,让儿子留在上海读书,造船厂有技校,去技校就可以。务农么,让赵小雷读了书再去也不迟。反正他还有弟妹,以后让哪个去下乡顶赵小雷的缺也可以。赵工说,他这个大儿子是块读书的料。赵工和校领导有点认识。学校组织学生去船厂参观,有几次都是赵工接待讲解的。但是学校一口拒绝了赵工的要求。档次就是档次,搞什么名堂。赵工在校领导的眼里成了个书呆子,呆头呆脑的,像是超现实的存在。

海洋在划桨,时而顺划,时而逆划。他好像有点多动症,老也停不下来。海洋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最大的妹妹都要比他小十多岁,好多人弄不明白,兄妹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年龄差,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操作的。海洋是务农档。可据说海洋母亲姚阿姨放言,死也不放儿子走,就留在身边,即便当个无业游民也无所谓,养他。海洋父母双职工,三班倒。妹妹小,要海洋照顾,很多时候,海洋要做饭甚至喂饭给妹妹吃。

阿松坐在海洋边上,他不划船。他在画速写,先画文武,又画赵小雷。他总是在不停地画。他把画从速写本上撕下,递给文武和赵小雷看。

文武看画,笑笑,说,蛮像的。赵小雷也看画,说,鼻子有点画歪了,再往左一点就好了。阿松没说什么。边上的海洋说,那是角度问题,从我们这里看过去,你的鼻子就是歪的。

文武和赵小雷把画折起,然后把自己放入了口袋。他们的兜里经常会装有自己的肖像画,当然都是阿松的作品。

大船在湖心转圈,小船不知怎么突然直冲过来。两船很快地相撞,撞一下,又撞一下。还打起了水仗,海洋高举起船桨往水面上拍去,湖水噼里啪啦地飞溅起来,有几个人的身上都湿了。

小船上,老是闷声不响的金谷立起,突然心血来潮地唱起了革命样板戏,他扯开了嗓门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风大,他突然呛住,咳嗽不止,他边咳边蹲了下去。坐在船尾的金禾叫,金谷你别唱了!你这样唱,这样咳,你不要命啦?金谷从兜里掏出了一种哮喘喷雾剂,他往嘴里喷了两下。一会儿,他平复了,不再咳了。他重新立起,还把船弄得大幅度地左右摇晃起来。他没有理睬金禾的话,他继续唱: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众人在公园的铁臂山半山腰野餐,喝了酒,好多个酒瓶在地上滚动。啤酒、黄酒,也有白酒,像是每个人都带了酒来。他们的面前还有不少吃的,猪头肉、鸡脖子、鸭肫干、出屁豆、油炸臭豆腐、花生米、白煮蛋、葵花子、午餐肉罐头、水果罐头,等等。

冬冬又有了一个提议。冬冬说,我们去拍张集体照吧,作为毕业留念。

众人同意。

赵小雷说,他经常翻看他爸的相册,相册里有好多张毕业照,单人的集体的都有,有的毕业照上他爸还穿着怪里怪气的校服。他爸要他多读书,多毕业,多拍毕业照,让后代看,子子孙孙都可以看下去。

提到拍照,大家想到的就是春光照相馆。照相馆就在商业一条街上,照相师像是从老照片里走下来的,老克勒的腔调,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身形薄得如同一片纸。几乎所有的人都去那里拍过照,都叫照相师“王先生”。王先生总是立在相机边上,叫人家笑,还用玩具逗小孩子。几个人儿时应该都被王先生逗过,他转动手中的小鼓,小鼓便在两个小球的击打下不啷不啷地响。当然也有小孩就是不笑,阿松看以前在“春光”拍的照,就没见自己笑过。

金禾也喜欢春光照相馆,王先生曾经把她的一张标准照放大,然后挂在橱窗里。这简直成了一个事件,所有人都知道了。那些日子里,金禾去哪里,都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的。金禾也觉得她在橱窗里变漂亮了,她从一条街的这头走向那头,匆匆地走来走去,好像是要买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不买,只是为了看自己一眼。有次,她见一大群人立在照相馆橱窗前看,是班里的女同学,那些人叽叽喳喳地在议论什么。她赶紧跑掉了。关于金禾的橱窗照,金谷的评价不高,他觉得一般,金谷说发型不灵,而且有点眯眼。金禾无所谓金谷怎么说,她在乎的是冬冬怎么说。但是冬冬一直没有提及那件事,后来又说,一开始不知道,知道后再去看,照片已经换成一个老太婆了。

要不要叫上唐永义?赵小雷突然问。

众人不言。

还有小孟老师。两个班主任,一个正的,一个副的,一正一副,让他俩坐在中间,好像以前的毕业照都要叫上老师的。

算了,别叫了吧,冬冬说,就我们七个好了,老师在场,我的表情肯定要僵掉的。冬冬这么一说,多数人同意。话题又转向了唐永义,说唐永义真是个怪人。最后一节课了,还在讲怎么养猪,还吹口琴,看他吹口琴的样子好累,吹不响一样,那支口琴多半是坏的。吹的是什么歌也听不懂,从来没听过。

他说了,那首歌叫《送别》,金禾说,我以前没听过,可我在书中看到过。旧社会文人李叔同的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金谷突然开口,阿松,听说你一直在画小孟老师,老是用望远镜在窗前偷看她?众人笑。阿松脸红了,好在天色已暗,看不出来。

喇叭又在叫游客赶紧离园,公园就要关门了。可是众人一点不想走,又有巡逻队员打着手电从不远处走来。冬冬嘘了两声,叫众人安静。一会儿,手电光远去了。

继续喝酒。

长风公园的这个铁臂山其实就是个大土堆,不过在上海这个“滩”上,足以被称为“山”了。山上有不少树,现在是晚上,林间酒气,欢声笑语,惹得一些叫不上名的小动物上蹿下跳,很热闹。

远眺,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天上,映在水里。整个湖面跳跃着光斑,甚至有点晃眼。可以看到湖心有一只船,这只不系之舟就在湖面上荡,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他们都注意到了那只船。

我想坐上去,任其漂蕩。金禾说。她托着腮看向船,声音虽然很轻,可大家都听到了。

没有人理金禾,只当她是随便一说,也许她正在写诗。金禾站了起来,她往山下走,一会儿她到了水边,伸出脚试了试水。

她喝多了,金谷说,半夜三更不知道想干什么?

她不会真的跳下水吧。冬冬说。

反正她最近一直是神经兮兮的,有时候,还一个人哭,金谷说,其实她不该想不通。金谷的话语义不明,关于金禾,他到底是想表达什么?

山下,金禾已经脱去上衣,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只船。她的手拨开了水面,水纹散开。冬冬赶紧起身,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他叫,金禾,你站住!湖水没到了金禾的膝盖,她站住了。冬冬跑到了湖边。他喊:你回来!

金禾犹豫片刻,又反身往回走。

金禾说,我只是想上去坐一会儿。

冬冬又拽住她回到山上。奇怪的是,那只船也跟着靠了岸,它卡在了一个什么地方,不动了。

他们又干掉了一瓶洋河大曲。赵小雷掏出了扑克牌,打牌。老规矩,输了就爬,学狗叫。几个人处于半醉状态,稀里糊涂地出牌。文武输了,爬,然后学狗叫。爬了两三圈继续入局,接下去是海洋输,他也去爬,他不是一般的爬,而是边跳边爬,把自己搞得像只真正的爬行动物。海洋回到了牌局。文武说,海洋,没听见你学狗叫。海洋突然说,不玩了!众人说,早着呢,天还没亮呢。海洋说,不玩了就是不玩了,你们都听着,我要告诉你们一件重要的事。

众人不再出牌,抬头看海洋。

海洋的那张脸处在光影的暗部,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但是根本没人注意到。

众人催他赶紧说。

我不是我爸妈生的!

他们不再搭理海洋,继续埋头打牌。冬冬抛出了一个大小王组合,以为赢了,可是赵小雷居然轰出了一条梅花龙。冬冬手上的几张牌就烂在了手中,他不住地摇头。

海洋突然又喊了一声,我不是我爸妈生的!

冬冬说,海洋,你别再喝了,大家都别再喝了。

金禾突然把手中的牌往空中一扔,纸牌随风乱飞一气。金禾又把脸埋在双膝中哭了。

没有人再说什么,没有人劝金禾。其实每个人都有点想哭,都想到了伤心事。这一夜都喝多了。海洋还在嘟哝,他不是他爸妈生的。他靠着一棵樟树,坐着,他垂着脑袋,双腿摆成一个八字,伸得老长,他的手上持有一根柳条,柳条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地面。渐渐地,他不动了,他睡着了,口水拉得老长。

天快亮了。乳白色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晨雾弥漫开来。

冬冬上午去一条街的春光照相馆,九点还不到,早了点,照相馆还没有开门。冬冬就在门外等。

一会儿,王先生到。

冬冬毕恭毕敬上前,打招呼,王先生好!

王先生掏出钥匙,费劲地拧开了门锁,他推门进照相馆。冬冬跟进。王先生问,拍照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说是的,不过不是今天拍,要下个礼拜一的下午。冬冬跟王先生说了是七个人,集体照。王先生查了下登记簿,点点头,说,来好了,有空的。冬冬问,要付定金<;\\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王先生摇头,说,不用,老规矩,拍得好给钱,拍得不好白拍。冬冬说,谢谢王先生,我们是想拍张中学毕业照。

王先生抬头,看冬冬。

毕业照?现在还有拍毕业照的?以前是都要拍的,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么,老师同学分手了,留个纪念。不过现在还有什么好纪念的,书么瞎读一气,讲讲算毕业了,其实就是离校了,到时间了,被学校一脚踢了。老师也一眨眼都不晓得跑哪去了,好像是逃掉了一样,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王先生反身,打开柜子,又取出了一大本相册。王先生翻相册,他要冬冬看。

这些都是毕业照,前些年的,喏,中山小学六三年六年级(1)班的,吴江中学六五年初三(5)班的,还有,这一本里通通都是,还有好几本,不过六六年以后就没有了。

冬冬看这些毕业照,都是大集体照。看不太清脸,但是队形都很整齐,女生前面蹲下,男生后排笔挺地站立着。如果有老师,老师就坐在前排的中央,那么女生就不蹲了,她们就站在老师的两侧。

你仔细看,这些照片里,没有一个人是闭眼的。

冬冬一个个人头看过来,果然,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都很神气。

冬冬说,王先生,这么多人,拍起来很难的吧。

不是吹牛皮的,反正我是不晓得还有啥人拍得比我更好。真是有难度的,要现场随机应变,要轧苗头,要会调动大家的情绪,还要看天气。一般情况下,这么多人,都是在室外拍的,曝光一定要控制好。以为是晴天,就用晴天的曝光表拍,这个肯定不对的。一片云飘来了呢,光线暗掉了也不知道,还是瞎曝光,那是机械论,那样的话,照片拍不好的。

那么王先生,你这个本事是啥人教的啦?

王先生嘿嘿笑,他收起了相册。天生的,他说,我爹爹是牙科医生,一辈子只晓得修补牙齿,根本不会拍照,随便哪个相机,快门在哪里他肯定找不到。

有生意来了,王先生要去招呼客人。他收起了相册。

嗯,你们几个人很有意思,这种形势下还要拍毕业照,实话讲,我是欣赏你们这种做法的。大家最后再聚聚,拍一张照,留下这个时光。肯定是有意义的。嗯,这样好了,我给你们打个八折,怎么样?就冲着你们还晓得拍一张毕业照。

拍照的日子到了,天气一般,多云转阴,上午還飘过了一阵细雨。好在约的是室内照,阴晴无碍。

下午一点半,冬冬就在春光照相馆门前晃,他头一个来。跟大家约好了是两点,照相馆下午也是两点开门,他早到了半个小时。半小时后,王先生走来。王先生家应该离店不远,他大概中午要回家吃饭休息。王先生看到了冬冬,夸张地上下打量他,哎哟,不错啊,老登样的。

冬冬剃过头了,三七开,还上过蜡,油光光的。衣服也是新的。他还穿了皮鞋。他的左胸前别了一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

王先生说,今天的事情他是记得的,这个时间点他已经完全留给了他们。王先生要冬冬放心,会拍好的。王先生又去开照相馆的门,那扇门好像总是很难开,要开半天。冬冬说,王先生,我再提个要求好吗?

说。

我是想,冬冬说,能不能把我们的毕业照放大,然后在你的橱窗里挂几天,也让我们出出风头。

王先生想了下,说,这个嘛,也要看的对不对?要是拍得好,你不讲我也是要挂出去的。可要是拍得不好,要是,呵呵,你带来的那几个人长得怪里怪气的,那我就难办了,是吧。我这个照相馆也是要做生意的。你理解的吧。

他们都长得老好的。

要是都像你,那就放心好了,我就是请,也要把你们请到我的橱窗里去的。

王先生哈哈笑,进门去了。

照相馆门前有花坛,冬冬就坐在花坛的石阶上等。他有点忐忑。他想但愿他们不要邋里邋遢地就这么跑来了,让王先生笑话。

金谷来了。赞的,金谷也是新剃头,他是一边倒的发型,酷酷的样子。他的衬衣很白。金谷扬手向他打招呼。金禾随着金谷也走来了。也赞的,她把头发盘了上去,显得很高贵,而且人也变高了。她的前刘海卷过了,大概是用火钳烫的,刘海像两只鸟在她饱满的额头上跳动。他俩的胸前都别有像章。

文武来了,冬冬看文武,不爽。他的下半身还可以,白球鞋,球鞋上涂了白粉,看得出来。裤子也说得过去,藏青的,半新不旧的。可是下半身无所谓的,又不是全身照,关键要看上半身。文武的上衣有点不像话,他套的是运动衣,洗得都看不出本色了。

冬冬说,文武,你的上半身不行。

怎么了?文武问。

这件运动衣太旧了,一会儿去照相馆看看,王先生大概有新衣服,专门用来拍照的。

文武说,运动衣是上次比赛拿冠军奖的,我是特意翻出来的。有纪念意义的。你看到上面的字吧。文武要冬冬看他的左胸前的那一行小字。冬冬细看,也没有看清。他还是摇头。

阿松来了。他好像没有什么变化。他挎着一个大包,一头长发油腻腻的。感觉上他没有把拍照太当回事,平时什么样,拍照还是什么样。

几个人看阿松,都不说什么。阿松的脾气有点怪,大家说话都比较当心。要是说他画得不好,他可能当场就撕掉,要是说他别的什么不好,他或许扭头就走,而且再也叫不回来。

海洋来了,他走路的样子与众不同,像是脚下有弹簧,一蹦一蹦的,所以,远远地就能认出他来。众人看他,笑了。先是以为他套了一件长衫,就像旧社会测字先生穿的那种,后来近看,原来是一件派克大衣。大衣很长,差不多拖到了他的膝盖处。冬冬想起来了,有一次过节,冬冬见海洋也是穿了这件派克大衣在街上逛。海洋说这是他爸当年结婚时穿的,就穿了一次再也没穿过。他爸已经把大衣送给了他。

海洋走近了,他不笑,很严肃的表情。大家也紧张了起来,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赵小雷可能来不了了。海洋说。刚才我来的时候碰到三十号阿姨,三十号阿姨讲昨天夜里赵小雷他爸突然休克了,后来救命车送到医院,医院已经报病危了,现在大概已经死了。赵小雷和他妈现在都在医院。

三十号阿姨是大嘴巴,可根据以往的经验,她说的话多半都是真的,不会空穴来风。

众人大惊。

王先生一直在等他们拍照,后面还有好几家客户在排队,一个全家福,一个结婚照,一个大头照。但是那几个要拍毕业照的竟然还在外面磨蹭。王先生不耐烦了,跑到门外来催。

王先生看到他们都坐在花坛边上,齐齐地坐成一排。这时候是侧光,三十度左右,一排人看上去整体形象真是不错,照片成功在望。王先生来了兴致。王先生也是一眼就注意到了文武的运动上装。王先生指着文武,你,一歇会儿我找件清爽一点的夹克衫让你穿,中学毕业照,一辈子就拍这么一张照,哪能瞎穿一气。

文武不理他。

王先生说,哎哎,那么进来拍呀!坐在外面做啥啊?

冬冬说,还缺一个人。

王先生这才点人头,六个人,果然还少一人。王先生很不高兴,问,那一定要等吗?

冬冬点头。

这个时候,店门口一个阿姨在嚷,王先生,店里厢有厕所<\\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小囡要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gt;了。王先生赶紧说没有的,没有的,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要去饭店拉,就是饭店一楼卖大肉包子的旁边。又有人跑出来嚷,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已经拉在店堂间了。

王先生头都大了,他不理会面前的几个人了,转身赶紧回店里去。然后王先生處理完<\\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尸巴.eps>,又拍全家福,要让一家人笑,还要笑得好,笑得自然,王先生真是使出了万般武艺。等做完了这一单生意,他再跑出门来看。

打算拍毕业照的一排人已经不在了。那是不拍了,还是什么意思?王先生问自己。

赵小雷立在中心医院的手术室外,母亲坐在走廊上的长条椅上。母亲脸色蜡黄,快虚脱的样子。手术室的门一直紧闭着,门的上方亮有红灯。医院的整个空间里都是福尔马林和酒精的味道。赵小雷一直在恶心,他有点想吐。

半夜,响起了敲门声。是两个男人,看不清他们的脸。来人告知说,赵工休克,在西区的一个什么分厂检查工作,突然倒下了,已经叫救命车急救去了中心医院。

赵小雷知道,父亲身体不好,时常头晕。医生怀疑他脑部有问题,可是他也没太当回事。父亲要造万吨巨轮,重任在肩,没日没夜地忙。

赵小雷和母亲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还在抢救,没有苏醒。后来医生来了,医生说,检查过了,患者病历也调来看了,估计是脑部肿瘤造成的出血,要手术。可能成功,或许失败。要家属签字。母亲手抖,拿不住笔,笔掉了。母亲让赵小雷签,他就签了,他重重地在告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使那么大的劲。他只是觉得天要塌了。

赵小雷签字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在这个时间点上,他真的是一点也没有忘记下午两点要去春光照相馆,他们七个人要拍一张毕业照。来医院时他还特意穿了件新的白衬衫,他还在犹豫,衬衫是塞在裤子里的好,还是散在裤外的好。他想无论如何要去拍照,要让父亲高兴。

签了字以后,赵小雷的脑子就开始发蒙。午饭几乎没吃,就喝了瓶橘子水。橘子水在他胸前滴落下很大的一摊,他不在乎,也没有多想。这个时候他全身心都牵挂着父亲,父亲在手术室里,躺在手术台上,脑袋被利器凿开,生死未卜。

终于等到手术结束了,父亲被推了出来。医生说肿瘤不大,多半是良性的,切除掉了。手术可以的,命保住了,接下去看起来问题不大,当然百分百的保证是没有的。因为脑血管上的事情,非常复杂,还是要继续观察。

父亲的面部表情很普通,就像平时睡觉那样,就是脑袋上缠满了纱布。他被推走了。

在走廊的某一面墙上有挂钟,赵小雷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下,两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要拍毕业照。他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赶紧就往外跑。母亲怎么叫他也听不见。

到照相馆差不多有四站地。待赵小雷骑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半了。王先生在摄影棚拍照,可以听見他在说着什么。赵小雷去棚里看,一对新人正对着镜头笑。

他出了照相馆,无力地坐在了花坛上,大口地喘息。

一会儿,王先生那单生意做完,出来透气吸烟,他看到了呆坐在那里的赵小雷。王先生过来,问,你是那七个人一帮的?

赵小雷沮丧地点点头。

王先生说照片没拍,就是因为他没有到场。赵小雷听王先生这么说,心里好受多了。那意思就是说,毕业照还是要拍的,不过是换了个时间。

为什么晚来了?王先生问。

我爸病危,脑子里生了一个瘤。

哦?王先生露出吃惊的样子。他又想了想说,脑瘤是很凶险的病啊,那,家里都有什么准备吗?

赵小雷没反应过来,他不明白王先生的意思。

你不要以为我是要触你霉头啊,我是讲,万一,万一,那么,你爸的照片啥的,有准备<\\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赵小雷这次听懂了,他摇了摇头。

王先生不再说什么,转身往照相馆里走去。赵小雷叫住了王先生。他问,照片放大要几钿?

新拍的,放一张标准的遗照二十四寸,五只羊。要是老照片翻拍放大,用不着那么多。王先生停顿,又说,你爸这个情况,只能是老照片翻拍了,三只羊可以了。

赵小雷回家。路上,他在想冬冬那天说的话。冬冬说,少一个不拍,多一个也不拍,就我们几个人自己拍。小雷越想越感动。他想向冬冬解释一下,前面就是冬冬家楼下了,他抬头喊了两声,没有回音。他想,算了,见面再解释吧。

母亲在做饭,从背影看,母亲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赵小雷说,我来吧。母亲就把灶头让给了他。母亲坐到一边去揉胸口,喝水。一会儿,赵小雷把饭菜做好了。一荤一素一汤。

母子俩吃饭。弟妹不在,放暑假了,他们去表姐家玩了,要住好几天。他们不在也好,父亲的事他们肯定也帮不上忙,多半还会添乱。母亲问他下午急忙跑了,什么事情。赵小雷就说了事情的经过。母亲表示理解,也有点遗憾。母亲说,她也有毕业照的,就是都弄丢了,不像小雷爸藏得那么牢。说到照片,赵小雷就想起了王先生下午说的话,赵小雷问母亲,爸爸有没有合适的照片,可以放大的?

母亲放下筷子,不吃了。你在瞎想什么呢?母亲说,你爸死不了的,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好起来了,你就不要操心他的追悼会了。

晚饭后,赵小雷拉开抽屉,翻看父亲的相册。赵小雷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一旦有了想法,轻易也改变不了。他从相册中找到了一张父亲的标准照,他记得父亲的工作证上贴的就是这张。照片上的父亲显得很精神,就是眼镜好像戴得有点歪,不过,这也没什么。

阿松在家里整理颜料,油画的,水彩的。白色和蓝色他用得特别多,又快用完了,要去买了。可每次买颜料他都很难向父母开口,颜料很贵的,尤其是油画颜料,他自己也算过,一管小小的钛白,差不多可以换四个鸡蛋了。

敲门声,阿松开门,见是赵小雷。

阿松把赵小雷领进了自己的屋子,赵小雷垂头丧气地坐下。阿松问小雷,下午怎么回事,他们等了他许久,实在等不下去,大家才决定这次放弃,下次再约。

阿松又说,听海洋说你阿爸重病住院了。

赵小雷把情况大概地说了下。

好像很危险啊。

赵小雷说是的,尽管他妈说会好起来的,可是万一呢,万一呢?他的口气有点像王先生的口气。他掏出了皮夹子,又从皮夹子里取出了父亲的标准照。

想请你帮个忙,算我们两人间的事,外面不说,尤其别让我妈知道。喏,这是我爸,你帮忙画一下好吧。要大一点的那种。

阿松接过了照片,细看。

我就怕他会死。赵小雷哭了,他抹了下眼泪。他在手术时,我就在手术室外面,听见好几个人在说,活不了几天了。

可是我没有画过遗像啊。

黑白的,赵小雷说,大小就和那张差不多。赵小雷指了下墙上挂着的阿松自画像。每过一段日子,阿松就会给自己画一张像,彩色黑白的都有。现在挂墙上的是半年前的自画像。炭笔画,对开纸大小。他把自己的眼睛画得很黑很亮,嘴画得很白。

其实可以叫王先生翻拍放大的。阿松说。

翻拍太贵了,我妈肯定也不会同意。还有,要是用不上呢?

好的我试试。

赵小雷从阿松家出来,遇到欢欢骑车回家。欢欢就住他家楼下,她母亲是中心医院的护士长。欢欢和赵小雷同届而且同校,但不在一个班。她哥哥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她留上海没问题。

欢欢下车,说,哎,听说你阿爸病危了是吧?赵小雷说,是的。欢欢问,那到底是什么病啊,都在传,说得老吓人。就是没人能把病说清楚,有人说是肝,有人说是肺,哎哎,到底什么情况?

你妈也不知道吗?

她这个月一直在川沙乡下巡回医疗,不在家。

脑瘤。

啊?那他还好得了吗?

切掉了,据说是良性的,现在是安全了,不过也难说的,万一呢。

欢欢说赵工一定是脑子用多了,老是抱着一大堆图纸回家。赵小雷说他爸分分钟都要看图纸,有时候不睡觉,就把图纸铺在地板上,趴在图纸上看,实在屏不牢要睡了,就睡在图纸上。

欢欢推着车走,赵小雷跟在边上。赵小雷其实有点喜欢她的,尽管欢欢并不怎么漂亮。他在她身边走的时候,可以闻到欢欢头发上的药皂味。赵小雷妈妈也一直用这个品牌的药皂。

欢欢停下。

小雷,欢欢说,我们都是很现实的人对吧,我提个建议你不要生气噢。是这样的,你是長子,务农档对吧。不过你要是单亲家庭的话,那就可以留在上海了。这个你想过吗?

赵小雷一惊,他真的没有想过。

你肯定没有想过,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想想。现在你爸躺在床上,生死不明,而且即便是醒了,要是植物人了怎么办,要是残疾了怎么办?你应该把这个情况向学校反映一下,而且你还应该去船厂开一张你爸的工伤证明。反正我觉得我们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命运应该自己把握。小雷,我是瞎想的,也可能是瞎说的啊,阿弥陀佛,祝你爸早日康复!

赵小雷走了后,阿松就锁上屋门。他又到了窗前。

小孟老师在家里忙,但是看不清她在忙什么。他举起了望远镜,想想,又放下了。有时候他觉得凭感觉也可以画,或许效果更好。现在他画了起来,随意而自由,落在纸上的是她,也不全然是。他用的是尖头炭条,他突然想到了遗像,遗像也应该用炭条。黑白的,暗部可以画得很深,高光处可以用小刀轻轻地刮出亮点。

毕业前一个月的某天,他去青年宫观展,那里在举办全国中学生美展。阿松有作品入选。以前他也有过参展经历,不过那都是小展,这次是大展。

青年宫挺远的,他要坐十几站地公交,下车后还要走一会。那天他带上了画具,他想看到好作品,可以当场做点临摹。

到了以后要买票,跟门卫解释说,他是参展作者,也没有用,必须买票。阿松只得买票入场。展厅里人很多,阿松往人多的地方挤,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画。

三幅画,画幅不大,六十乘七十厘米的,但是三幅排列在一起看上去也有不小的规模了。布展的灯光用得很好,小灯准确地打在画面上,显得色彩非常亮。有观众说是水彩画,也有人说是水粉。阿松告诉他们是油画。没人理会他。后来有人忍不住了伸手去摸,手被另一只巴掌打掉。阿松又说,摸一下没关系。还是没有人理会他。几个小朋友在他的画下临摹。他们应该是学校美术组的,也许是少年宫美术培训班的。阿松探头看了一眼,他暗自摇头,不堪入目。

三幅画都是女生的半身像,女生的笑脸在晨光下绽放。

阿松进中学后,遇见了教美术的华老师。华老师是下放到基层的知名画家。华老师在学校的围墙上挥洒大型壁画,阿松就在边上看。华老师打了草稿,那是六个女生的半身像。华老师说,早上他看到女生们挽着臂膀唱着歌一路走过上学去,然后就有了灵感。又对阿松说,如果你想画,就一起画吧。阿松后来就画了其中的三个女生。华老师表扬他画得很好。再后来,阿松又复制了那三个女生,并成功地把她们挂在了展览厅里。画里三个女生是有原型的,阿松认识她们,但是不熟。她们和阿松同届,眼大的那个要务农,嘴大的那个也是务农,唯有那个圆脸的,应该可以留在上海,不过好像是生产组的档次。

那天在展厅里,他遇到了小孟老师。小孟老师站在他的画前专心地看,还伸手去碰了一下。小孟老师在看画的时候,阿松就躲在人堆里看她。他觉得她那天特别美,她的风衣是紫罗兰色的。

小孟老师扭头也看到了他,随后两人就一起观展。

小孟老师说,人真多啊,画展很成功。知道昨天开展,因为在忙他们的分配划档工作,实在脱不开身。今天星期日,就赶紧来了。阿松问,小孟老师喜欢看画的吗?小孟老师说是的,非常喜欢,尤其是自己学生的画。她示意了一下那边的《三个女生》,说,一定要看的。

然后他们一起坐公交回家。阿松抢到了座位,他请小孟老师坐。小孟老师坐着,阿松立在她的边上,十几站地,一点不累。那天,小孟老师就向他透露了,学校打算保送他去美校,那边已经有人来谈过了。

我有时候见你老是立在窗前,小孟老师突然说,你是在看什么呢,看星星月亮吗?

晚上,金禾约了冬冬去散步,要讲讲清楚。

正要开步走,冬冬突然想起忘了向母亲请假了,又赶紧返回家去请假,金禾就等。等了很久,冬冬总算来了,冬冬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妈事情多,这个你晓得的。

金禾说,没关系。

两人穿过了一条街,拐进了某条肮脏的小道,他们打算抄近路去中山桥上。走小道会遇到一个酱园,酱园的露天部分有好几个大而扁的木盆,总有阿姨在木盆中踩咸菜。

又有阿姨在踩咸菜,两人加快步子赶紧走。阿姨边踩咸菜边喊,哎哎,冬冬,泡小姑娘啊,当心我告诉你妈噢!

金禾问冬冬,你认识?

我们楼下的三室阿姨。

我从来不吃咸菜,冬冬说。那些咸菜好像都是被她们踩过的。金禾没有接口,她在想,她是喜欢吃咸菜的,炒毛豆,炒肉丝,炒豆腐干,她都喜欢。

他们站在中山桥上,苏州河还是臭,可后来闻到了一点甜味。甜味是不远处的酵母厂传来的,酵母厂的甜味其实也不好闻,但还是比苏州河的臭味好闻些。

冬冬掏出手帕,时而捂鼻子时而捂嘴。

金禾没他那么讲究,她一般不带手帕,所以无论臭味或是甜味,她只得忍着。

金禾的谈话主题还是要他讲清楚。金禾说她肯定是要去乡下的,那他们两个到底要不要继续发展下去,如果不想了,那就断了吧,不要这么暧昧不清的,太累人了。

冬冬说,他有一个想法,他的想法就是金禾留上海,让金谷下乡去。金谷到了乡下,肯定用不了多久就发病了,坐坐救命车啥的,那么到时候就想办法,让他病退回上海。这样,两全其美。金禾可以留上海,她弟弟也算完成了他们家的下乡指标,也可以回到上海。

金禾真是没有想到冬冬居然有这样的歪脑筋。

乡下缺医少药,他要是死了呢?或者要是他再怎么病,可就是办不了病退呢?

生命怎么会这么脆弱,冬冬说,病退我看多半是可以办成的,三十四号里的那个阿戆,不是退回来了吗?就是因为他戆了一点,摔断了一条腿,人家就把他退回来了。退回来又怎么了,最差的就是进生产组了,粘粘纸盒子,跟残疾人、老阿姨瞎吹吹牛,日子也过得很快,我看也蛮适合金谷的。

金禾扭头要走,冬冬一把拽住了她。

我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她这个人动不动就要昏过去的,是真昏,不是假装的。我的事情她管头管脚那是一定要管的,要是不服管,她就昏过去,你叫我怎么办?

她不可能让你跟一个乡下人继续交往的对吧。

冬冬不言。

我明白了,讲清楚就好。谢谢你,让我也解脱了。

那我们还是朋友,对吧。

当然还是朋友啦,其实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的。我们互相间就是有那么点好感而已。人家在乱起哄,不过如此,我们都不要当真就好了。

冬冬一脸的可怜相,金禾突然对他有了点怜悯。她伸出手去,握了下冬冬的手,他的手冰凉,胜过他们倚着的桥面上的石头礅子。

金禾说,哦,我还有个事想确认一下。你和你们楼上的美玲是怎么回事,上次我看见你和她在荡马路。你说吧,我承受得了。

没有什么事,冬冬说,就是我妈叫我陪陪她,她和她爸吵架了,不肯吃饭,绝食了。我妈讲,那样身体要垮掉的。

美玲也是我们这一届的吧,她是上海工矿档?

是的,她有一个姐姐去了黑龙江。

以前没听说过她有过姐姐啊,怎么突然冒出个去了黑龙江的姐姐?

不知道。反正她爸是单位里的头头,她的表哥是市里的大头头,他们家大概什么事都可以办成。

懂了,金禾说。又问,那你陪她散心,她就心情舒畅了吗?后来她吃饭了吗?

那是肯定的,回去后就肚子饿了,喝了一大碗酸辣汤。

金禾又抬头看冬冬。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美少年,怎么就是长不大。

她转身走了。

金禾走后,冬冬就一个人回家。他还是要穿过那条小道。

三室阿姨还在踩咸菜,并伴有歌声。

冬冬停住了,站在那里看。三室阿姨抬头注意到他。

哎?小姑娘呢?脸色介难看,啧啧啧,吵架了吧!小姑娘么要哄的呀,你要是不好好哄,再好的小姑娘都要跑掉的呀。

半夜,金谷憋醒,他觉得喘息困难,他摸到了床头的喷雾剂,对着口腔喷了两下,缓解了。

他起床去尿尿。在经过金禾的房间时,他听见了她的压抑的啜泣声。他尿完了,金禾还在啜泣。他知道金禾今晚和冬冬出去过了。他想去劝劝,叫她别哭了。后来还是放弃了。金谷回到自己房间,上床,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他想,金禾那么聪明,那么强,看上去什么都好,可她其实蛮可怜的。

西区火车站边上,有个地下防空洞。防空洞反正弃之不用,就改造成了体育场所,洞里有好几张乒乓球桌。一般情况下,文武就是在这个地方练球,当然也会去条件好一些的训练场,不过机会不多。

文武的教练是大胡老师。

大胡老師既在某个学校教体育,又担任区中学生队的教练。他是在联赛上看中文武的,他看到一个精瘦的小孩动作很活络,打球聪明,长短板左右角思路清晰,意识特别好。大胡老师喜欢这样的性格。每次有小学生比赛大胡老师就来觅苗子,难得有他眼睛一亮的时候。那次联赛结束,大胡老师把文武叫了过来。

紫杉小学的?大胡老师问。文武说是。那时候,文武才小学三年级。

以前在哪里打球的?

门板上。

就是弄堂口的门板?没有在乒乓球桌上打过球?

打过,很少,学校里老师要打,我们打不了。要是有比赛可以打几天。

爸妈都是干什么的?

会计。

喜欢打球吗?

不喜欢。他们天天晚上玩跳棋。

大胡老师对文武的父母有点失望。他是在赛场边上的休息室里跟文武谈的,在休息室的桌上有一个破面盆,里面装着切片西瓜。文武在回答大胡老师问题时,不时瞟一眼西瓜。大胡老师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他一摆头,说,去吃吧。

文武就去吃西瓜,吃得稀里哗啦的,一块又一块。

在文武吃西瓜的时候,大胡老师就在本子上记下:缺点,不够专注,注意力易分散,馋。

以后好几年,文武就跟大胡老师学球。

文武先前的一块球板是父母给买的,就三块钱一块板。球碰在板上,声音噗噗的。大胡老师很不满意文武的这块球板,但是也不好说什么,他知道文武家里经济条件不怎么好,再买一块球板的要求有点过分。后来,他就自己掏钱买了球板送文武,那块球板文武一上手就喜欢上了,球碰在板上的声音砰砰砰的。

大胡老师喜欢文武,教的时候很尽心,也很严厉。有时候,文武注意力不集中,三心二意,一个动作怎么也记不住。大胡老师上去就是一巴掌,或者一脚就踢了上去。然后,文武就记住了。

有一段日子,防空洞的地面坏了,要重铺水泥地,可训练是不能中断的,然后文武就在烂污泥地上练,赤脚,烂污泥弄得身上都是。后来文武的脚都烂了,大胡老师给了文武一点红药水,一点紫药水,还有两支药膏。文武回家后,洗洗,痛极了。屏住气,大胡老师说了,冠军不是这么好拿的。

那些药水药膏抹抹好点了,再练,又烂了,再抹。

有时候,会练到很晚,晚到真的忘了时间了。文武没有手表,大胡老师也没有。文武记得大胡老师以前有表的,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不见了,取代他那块腕表的是一个小闹钟。大胡老师把小闹钟塞在包里,但是小闹钟经常出错,错得离谱,根本靠不住。

师徒俩走出了防空洞,往往天已完全黑了。文武的肚子饿极了,周身一点力气没有。有一次,大胡老师拉开包,看小闹钟。说,不过六点嘛,才霜降,怎么像冬至夜。然后大胡老师说,我们去吃点东西吧。他们去了一家饮食店,人家已经打烊了。店员说,师傅知道几点了吗?店员闪身让大胡老师看挂钟,八点多了。

极度训练后,或是赛前,大胡老师时常会带上文武去开开洋荤。其他学生他从来不带。别人都走了,他继续训练文武。一直把文武练趴下。然后大胡老师用球拍把一只球击向远处,没有目标,那只白色的乒乓球急速旋转,在这个地下的肮脏的空间穿越,不知落至何处。随后,大胡老师就带着文武去吃东西。

在饮食店里,大胡老师通常会点两碗大排面,外加两个肉包子。一人一份。文武吃得快,一会儿就吃完了。大胡老师就把他还没有吃的让给文武吃。

学校上课无所谓的,文武去和不去随心所欲,如果去比赛连请假都不必说,事后解释一下就可以了。唐永义知道文武的情况,在上课一事上,对文武从来就是网开一面。文武参加过各种比赛,片区的,全区的,市里的,某个系统行业的。一开始文武只是参加单打,输就输了,滚一边去。后来逐渐地被安排进了团体赛,压力倍增,那个事关集体荣誉,只能赢,不能输。

在赛场,大胡老师就是现场指导。文武被对方打得满地找牙的时候,他回头看一眼大胡老师,好像就有了应对的办法,好像就可以涨分了。文武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大胡老师的笑脸,其实大胡老师笑起来挺可怕的。

大胡老师举手,向场边裁判叫暂停。然后,文武从场内下来,大胡老师已经立起,他一只手提着大毛巾,另一只手拿水杯。文武过来,沮丧的表情,又有不买账的样子,大胡老师把大毛巾和水杯递给了文武。

嘿嘿,大胡老师笑,并看着文武擦汗,喝水。

那么,我就想问问,你还想打球吗?大胡老师问。文武不言。大胡老师继续嘿嘿地笑,说呀,说真心话,还想打吗?文武点点头。大胡老师说,哦哦,这样啊,好好,好好,那我知道了,你还是想打球的,去吧,我知道了。这个时候暂停时间差不多也到了。文武回到赛场,他感觉到自己充满了力量,而且大胡老师嘿嘿干笑造成的恐惧,让文武不敢后退半步。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肌肉都在跳跃,他奋力地击球,像是要把球击碎了一样。他几乎是扑在球桌上打,对手快被吓死了。

文武去比赛,多半是赢。当然也有输的时候,输得合理,大胡老师会宽慰他,世界冠军也有输球的时候,你去问问,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哪个不输球。但也有大胡老师不原谅的时候,他再怎么笑也无用,就是输,一败涂地。而對方其实并不怎么的,甚至各项技术都要比文武弱。

然后文武必须接受大胡老师的灵魂拷问。

你注意力不集中,分心了是吗?

文武不言。

想想,好好想,整场比赛,在哪个时间点上分心了,第几盘,第几局,哪几个球的时候?

文武想起来了。

说!

我看到我妈来了。

啊?

不过后来才看清了,那不是我妈,就是一个像我妈的女人,老是在边上晃来晃去的。

大胡老师狠狠地拍球桌。就是你妈来了又怎么样,你妈来了你就不会打球了?

不知道,她说过的要看我比赛,我就怕她来看我打比赛,她要是坐在边上看,那真是太吓人了。

在学员的备忘录里,大胡老师不止一次地记录下了文武的性格弱点:注意力易分散,易受外界干扰。

后来有一场比赛,文武上场,这一次他确确实实地看到他妈妈在场,就坐在大胡老师的边上,父亲也在,还有姐姐妹妹。文武的脑袋嗡嗡叫,他又看到大胡老师冲着他笑。他明白,这是一种所谓的脱敏训练,好像是大胡老师发明的,就是说比赛时你怕什么,训练时就给你什么。

那场比赛文武赢了。妹妹说,文武,你打球真够帅的。我第一次看你打球。母亲父亲都是头一次看儿子打球。母亲说,要感谢大胡老师。文武的父母亲从心底里感激大胡老师,原本他家文武就是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哪想到经大胡老师一番调教,居然可以如此风光地出现在赛场上。文武赢球的那一刻,母亲激动得呜呜地哭。

有一天,训练课后,大胡老师说歇歇,聊会儿。师徒俩爬上了铁路道口的那个桥头堡。桥头堡是二战的遗留物,文武以前跟冬冬、海洋他们来过。海洋还抱着一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花猫,说要让它开开眼,什么叫桥头堡。

两人坐在桥头堡上。

有一列火车驶过,装满了煤。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去向哪里。文武数火车,可数着数着就忘了。太长了。列车驶过,周边又恢复了宁静。大胡老师抽烟,但是绝对不许文武抽,抽一口玩玩的想法都不能有。

大胡老师说,再过不久你就要毕业了吧?

文武说,是。

有什么想法?

我是长子,务农档,多半是去近郊,崇明或者是奉贤,不过也有可能是去大丰、黄山这种地方。

大胡老师说,有个事我就透露一下,市体工集训队要招生,负责人老沐是我的老领导,他那天来找我,希望我考虑调去他们那里当教练。

文武说,哦。

我想去。当然,光有教练哪里够,还要有好的运动员,运动员哪里来,当然去比赛中找,这个,来不得半点虚假。我跟几位业内朋友做了个选拔方案,要在近期举办一次中学生联赛,能进前三的,就招进集训队。

那如果是务农档的怎么办?

这个事情也考虑过了,你选了人家,人家也去不了,那不是白忙吗?所以我们就想如果要了,那就应该无论是硬档软档活络档工矿档务农档,无论什么档都是狗屁,通通滚蛋。体工集训队才是老大,那是在向国家输送人才,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文武点头。

听懂了吗?大胡老师问道。

懂了,文武说,我要参加比赛,进前三。

大胡老师伸出手来,重重地摸了摸文武的脑袋。然后,大胡老师从他的大帆布包里取出了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给了文武。

喝!

文武不接,他疑惑地又抬头看大胡老师。

喝掉,从现在开始,要多吃肉,越壮越好,当然牛肉更好。要多喝牛奶。这几个月是最后冲刺的阶段,体力太重要了。你要加强步法,右攻左推都要加强,搓球现在也不行,缺少攻击性。接发球也不稳,而且太单一,还有那个近网球,怎么老是摆,摆摆摆,摆得死人家吗?就是要挑打,说过多少次了。上一回比赛,输就输在近网球上,我说过多少次了,要上步要上步,步子要跟上,为什么就不听呢?你要有这个意识啊,你怎么就这么笨呢!

大胡老师说着说着又来气了,让文武头晃来晃去的,弄得头晕目眩的。

文武回到家,突然变得很沉默。一开始家人并不在意,只当他打球累了,后来发现不对了。怎么呆头呆脑的,这个样子还怎么比赛啊。父亲说,可能是要毕业了,担心的吧。母亲说,就是担心也没用啊,都要去的,没有办法的事。父母亲愁眉苦脸的。妹妹去问文武,你要去上山下乡,吓死了?你要怕那我替你去好了。妹妹比文武小七岁。

文武把大胡老师关于比赛、选拔、要多吃多喝、进集训队、让档次见鬼去什么的跟家人说了。妹妹听见了。她大瞪着眼看文武,然后她想了想,点点头。她说她听懂了。文武问她听懂了什么,妹妹说,以后她不吃肉了,全部留给文武吃。

文武笑。

文武很快就喝上了牛奶。喝牛奶的钱是母亲跟娘家人借的,说是给老公治病用的,她不敢说文武选拔赛的事,这个事八字不见一撇,怎能张扬。文武要是不去上山下乡,那最好不过了,想想,农村真是太苦了。楼下的阿伟,去了贵州,去年回来少了一条胳膊,据说被蛇咬了一口,就把胳膊锯掉了。小时候,文武还是跟人家一起打球的,楼下那块当作球桌的门板还是阿伟家的呢。

关键是三场比赛。第一场是片区中学比,第二场是全区的中学比,第三场是决赛,全市的中学比。第一场什么时候比的不知道,文武是怎么赢的也不知道。第二场是在毕业前几天比的。

那天冬冬约了金禾、金谷、阿松、小雷、海洋在一号花园碰头。众人问什么事,介急?冬冬说他才得到消息,文武下午要去比赛,区级的。

那又怎么了,金禾说,他不是一直比的吗?

冬冬说,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选拔赛,参赛的有几百人,要选出三十六名进行决赛。如果决赛能进前三,那就可以进市集训队。知道进了集训队意味着什么吗?

几个人摇头。

进了集训队,那就是一条腿跨进了国家队,那以后就可以和庄则栋、李富荣他们一道打球了。

那还去农场吗?

还去个屁啊。冬冬说,文武要是赢了,那他就是最硬的档次了。我叫你们来,就是去帮文武喊喊,有人喊总归比没人喊好吧。幾个人都说是。阿松说,现在就去吗?冬冬说,在体育宫,坐车大概十多分钟,走走一个半小时。大家看呢?

坐车,众人说,急不可耐的样子。阿松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回家一趟,一会就来。阿松回去是拿画具,他想那肯定是个很好的写生场景。

坐公交,很快就到了。

他们站在了体育宫前。体育宫是栋洋楼,造型很别致,穹顶,大窗。虽然因为政治运动弄得脏兮兮的,但是瑕不掩瑜,整个洋楼依然透着旧日风情。

阿松掏出画具,照着洋楼画上了几笔,又自说自话地添了个小人。那是文武,上半身的姿态有点微微前倾,打球打的。文武是右手握拍,昂扬的样子,好像他已经是冠军了。

众人往体育宫的门内走去。

又站住了。

大胡老师立在门口。除了冬冬,别的人都没有见过大胡老师。冬冬有一次在哪里打球,也被大胡老师注意到,那是因为冬冬身高臂长,护台面积大,不仅如此,还很会吼叫。大胡老师喜欢会吼叫的有气势的人。后来大胡老师约了冬冬试训,试了两次,非常失望,就放弃了。

协调性太差了。大胡老师说。

冬冬其实不太懂什么叫协调性,不就是打球吗,球来了狠狠地打过去就是了。

你怎么永远是蹩手蹩脚的。来来,做个踏步踏我看看。

冬冬就做踏步踏,一二一一二一,很别扭的,一侧的手和脚一紧张就是同出同回,冬冬自我感觉是有点不对,不太舒服,但是他越是想表现得好一点越是别扭,怎么也调整不过来了。

那次旁边有更小的小女孩在练球,就像看西洋镜一样看冬冬蹩手蹩脚地踏步,笑得都直不起腰来。

大胡老师说,看走眼了,找了个小脑有问题的。

大胡老师来体育宫外抽烟,他抽的是最劣质的劳动牌烟,这个烟味有点难闻。冬冬叫他。他看冬冬,想了会儿,好像想起来什么。

哦,试过你的,好多年了吧,又长高了。大胡老师又注意到了冬冬身边的那几个人,你们是西区那边学校的吧,这么远,来体育宫做什么?

冬冬说他们是来替文武加油助威的。

大胡老师一听吓坏了,搞什么,通通回去,他这个人受不了场外干扰的,你们那么多人,乱喊乱叫一气,还叫他怎么打?

他不是已经脱敏了吗?冬冬说。

呵呵,大胡老师怪笑,你还知道脱敏,脱敏这个东西,不可能百分百的,而且,今天脱敏了,他明天还会过敏的也说不定。回去吧,回去吧,晚上听消息就可以了。

来都来了,一众人就立在那里赖着,不动。

滚!大胡老师怒吼。

不远处有棵梧桐树,树下有一圈长椅子,他们就坐在那里。累,就是坐着也感觉到累。其实是紧张,就好像是自己上场一样。海洋还装模作样地做挥拍状,

海洋说,要是我能上场帮他一把就好了。没有人理他,知道他是没话找话。

突然从赛场内传出欢呼声,众人赶紧起身往体育宫方向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赛场门关得紧紧的,还有两个看上去挺厉害的守门人。

赵小雷说,就是有天生过敏的人,我表姐是学唱歌的。上个月部队文工团去他们学校招生,我表姐就去报考。考的那天我孃孃也要跟去,我表姐不要她去,她说自己过敏。我孃孃偏要去,说她也不进考场,就在外面听听,那次我表姐其实唱得老好,声音响得把屋顶都要掀掉了。后来突然不行了,知道怎么回事吧?

众人摇头。

考场是在一层楼的,在外面的人踮踮脚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我孃孃也踮着脚往里头看,我表姐正唱在兴头上,突然看到窗外她妈妈的面孔,当场就哑掉了,一点点声音也出不来了,好了,文工团也去不了,泡汤了。

众人不言。

金谷说,鼻炎哮喘也是因为过敏,像我这种病,我想打喷嚏就打喷嚏,敏感极了。

金谷说完,向着太阳看了两眼,然后就开始打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金禾说,好啦!金谷就不打了,搓了搓鼻子,笑笑,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体育宫内也不再有响声传出,两个门卫坐在门前吸烟,发呆,看马路上的人来车往,他们好像对里面的比赛,发生了什么,一点兴趣没有。门卫已是大叔的年龄了,不存在档次和分配去向的问题了。

突然体育宫门开了,许多人出来了。看上去有参赛的,也有观赛的。很激动的样子。有一个女生呜呜地哭。她就是参赛的,穿着运动服。女生身边一群阿姨爷叔,脸色都难看极了。没有人去安慰她,好像恨不得让她去马路上撞死算了。

这群人走过来,又走过去。

可以看到女生的左手上缠着胶布,膝盖上还贴着伤筋膏药,女生哭声更响了。

金禾同情女生,喊了一声,加油!

根本没有人听见她在喊什么,即便听见了又能怎么样。输了,就淘汰了,外地乡下去。

文武出来了,他的身边是大胡老师。大胡老师很严肃地跟文武在讲着什么,文武拼命点头,大胡老师又做了几个击球的动作,文武又是拼命点头。

直到这个时候,梧桐树下一众人还是弄不清到底是赢还是输。后来,大胡老师温柔地摸了摸文武的脑袋。文武傻傻地笑。他们这才释然,肯定的,又升了一级。

大胡老师带着文武,像父子,他们进了马路边上的一个饭店。一众人原本跟在他俩的身后,也不敢招呼,怕大胡老师,只能悄悄地跟,心里再怎么欢喜也不敢出声。

现在人家去吃好的了,他们转身走了。

第二天, 文武跟他们说,昨天赢了。

众人说,知道。又问,决赛是什么时候。文武说初定是下个月的二十号,地点还是体育宫,只要进前三,他就成功了。

众人想,决赛的那天,他们应该都已经毕业了,具体去哪里也应该定了,不过多半还在上海,他们还可以去那棵梧桐树下坐着等,看来这会给文武带去好运。

有一天晚上,金禾夜归,她现在吃了晚饭,就独自外出,也不跟家人说去哪里。

她东南西北乱走一气,只是走,走,一直走累了停下,再转个身,往回走。和冬冬摊牌后,她就一直心痛,这样走走,会舒服些。冬冬还老是藕断丝连的样子,还单独来找她。金禾其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生,不好就不好了,别再来烦她了。可是心里难受怎么办,那么就走路。

这晚她往回走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十点多了。金禾胆大,不怕鬼,也不怕有人拦路劫财劫色什么的。她走过西区铁路站,经过那个桥头堡时,她看那上头有个人影。走近了细看,是海洋。金禾叫,嗨,海洋!

有一列客车驶过,人影就消失了。金禾有点怕了,这是她头一次在夜间走路感到怕。刚才看到的到底是她的同学海洋,还是幻影,还是通常说的鬼。据说,桥头堡下埋了不少死人,都是当年死在枪弹下的,夜晚这个地方常有鬼魂成群结队地出没,有时就是单个的孤魂野鬼。

金禾匆匆地跑回家。

金谷还没有睡,他心情好像不错,也没有犯哮喘病,他坐在阳台上捧着半导体收音机听故事节目,很专注的神情。金禾上前把金谷的半导体关掉。金谷抬头看她,表情僵在那儿。

怎么了?金谷问。

刚刚遇到个怪事,说给你听听,你帮我分析分析。金禾就把刚才的桥头堡身影一事说了。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海洋吗,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是他!金谷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

有一个事,你肯定不知道,我也是刚听说的。海洋肯定是务农档对吧?

那当然,他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妹妹。就是不知道去插队还是去农场。

现在情况变了,海洋的爸妈那天跟他彻底讲清楚了,海洋不是他们亲生的,是领养的,他的生母在湖南的一家军工企业。是当年上海技術人员支援“大三线”时去的。

金禾听了大为吃惊。

其实他爸妈以前在说这事情的时候,海洋已经偷听到了,但是他吃不准到底真的假的,他也不敢问,生怕是真的,突然说他不是亲生的。你还记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那天在长风公园,海洋喝醉了,一直在说我不是亲生的,我不是亲生的。记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嗯嗯。当时还以为他是喝醉了,乱说一气的。

其实不是乱说。就在前天,他爸妈正式向他讲明白了。他不是亲生的,他的三个妹妹,是亲生的。海洋爸妈瞒他瞒了十八年,以前还编故事,他妈说,她生海洋的时候顶着个大肚子去菜场买菜,突然要生了,遇到好心人学雷锋把她送去了医院,要不就把海洋生在菜场里了。海洋也把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作文,小姚老师还在班里念过,你还记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嗯嗯。

那时候我们都在看一本监狱之花的小说,写小萝卜头的。海洋的那篇作文就起了名叫“我差点成了菜场之花”。你还记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当然记得,中三时写的。那我问你,海洋爸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然瞒了十八年,那继续瞒下去又怎么啦?让海洋就把他们当作亲生父母又怎么啦?

是这样的,他们想把海洋留在上海,留在身边,如果海洋不是亲生的,海洋就算不上他们的长子,就可能把海洋重新划档,你看啊,他的生母在“大三线”,是响应国家号召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据说他的生母后来又有了孩子,孩子也在湖南。那海洋就应该留在上海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无语。

我覺得他爸妈这么做也没什么,好吧,如果是你,海洋是你的小孩……

瞎说什么呀。金禾打断他。

你是海洋的家长,金谷坚持往下说,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让他去乡下,还有就是恢复海洋真实身份,留在上海当工人,你怎么选?

金禾摇头,说,我不选择,我估计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小孩。那我问你,海洋的生父呢?

死了。

他生母为什么把他送了人,还有,既然当年送了人,现在来重新认亲,他们这么做想过海洋的感受吗?

金谷又摇头。我不知道,下午海洋叫我出去,然后我们就去了桥头堡。我把下午我们谈的都转述给你听了。海洋后来要我先走,他要一个人待着,自己要好好想想怎么办。然后我就走了。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大概还坐在那里想,估计很难想通,就一直在苦想。

金禾说,那学校,分配办,唐永义会帮海洋的忙吗?这个事情大概也是很难操作的吧。

不知道。

十一

第二天, 金禾从菜场回来,遇见了海洋。

你好吗?金禾问。

当然好,我怎么会不好?海洋说,金禾,我们七人帮的毕业照上次没拍成,再约一次好吧。

金禾说,肯定的,你去跟冬冬说,要他尽快再组织一次,毕业照是肯定要有的。金禾嘴里说着照片的事,眼里却是一直看海洋的表情,可是她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海洋还是那么开开心心的样子,他还翻了翻金禾的菜篮子,看她买了点什么菜,他说金禾买的这些菜他一点都不喜欢,什么黄瓜土豆,最难吃了。海洋说他最恨他爸妈了。

金禾心里跳了一下。

海洋说,他爸妈就老买黄瓜土豆这些,越难吃的东西就越要他吃。海洋长叹一口气,唉,不过反正也吃不死!然后他就嘻嘻哈哈地走去。他又看到地上有一只小麻雀,他就去抓小麻雀,一会儿,小麻雀连同海洋就消失在拐角处。

有一片刻,金禾的感觉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甚至怀疑金谷是在恶作剧编故事。而在海洋的生活中,太阳每天照常升起,没有什么新鲜事。

海洋一家在吃饭,海洋闷声不响。三个妹妹也不说话,看来看去,她们在看阿哥和大人的脸色,家里的秘密好像也不是秘密了,外头都在传了。

养父张师傅问了句,去跟老师说了没有?

养母姚阿姨往海洋碗里夹肉,海洋吃了肉,还是闷声不响。然后海洋很快地吃完了,他放下了碗筷,出门。屋门砰的一声响,家人心震了一下。

自从海洋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后,在外面没什么,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可在家里,他基本上不说话了,偶尔跟妹妹说两句,她们还小,她们拖着海洋说话,海洋不得不说。不过也是很简短,多一句也不说。

他坐在桥头堡上看火车。他的口袋里会有一包或是半包烟。烟是他从父亲的抽屉里拿的,自己也用父母给的零花钱买过几包,以前他不抽烟,现在他学会抽烟了。

他抽着烟看火车,莫名其妙地,好几次,他突然想跳上火车,一道远去。这个时候,他的心是和远去的火车连在一起的。

晚上金禾走路还是要经过桥头堡,有时候她会和女友一起走,说点悄悄话。金禾抬头,有时看到两米多高的堡顶上坐着海洋,他还是那样,勾着腰坐在那里。金禾不会惊扰他,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好多天过去了,海洋在家里一直像个闷罐子。

更多的时候,他在外面玩,在树下打牌,脸上贴着白纸条子,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在家里,家长又问海洋去学校说了没有,一定要去探探口风,看看到底有没有这个可能性。这个事情真做起来很烦人的,要时间的。

海洋还是不理。

他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一只塑料玩具,他把那个玩具弄得会转会跳起来,还会发出一种嘎嘎的奇怪的响声。

家长不打算跟海洋缠下去了,这要命的一步既然跨出去了,那么必须坚决地往下走去,家长商量他们自己去学校,一定要说个明白,要让这个宝贝的大儿子留在上海,一定要让他进入上海国企硬档的那种。

海洋的家长,张师傅和姚阿姨去学校的时候,在路上被文武看到了。

文武刚从学校出来,他是被唐永义叫去的,文武也不怎么喜欢唐永义。他真是太一本正经了,老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毫无亲和力。唐永义把文武叫去,问了文武比赛的事。以前基本不问,但这次问得很仔细。文武也说清楚了。

还有一场决赛,你没有把握,是这样的吗?

文武说是的。

唐永义说,那好,我等你消息。有了比赛结果你就立刻通知我,你可以走了。

出了学校,文武就看见了海洋家长。

文武叫“阿姨阿叔”。

阿姨阿叔神态紧张,他们不认得文武。他们没有睬他,只是往学校里去。

海洋、冬冬、金谷、赵小雷在一号花园打牌,他们打四十分。冬冬郁闷,一手好牌,输了。他的搭档是赵小雷,赵小雷的牌乱出一气。冬冬问小雷,你怎么回事,没睡醒啊。赵小雷摇头,打了个哈欠。

赵小雷说昨晚陪了他爸一夜。

冬冬说,怪不得,我看你晕头晕脑的。那你爸好点了没有?

还没有醒,大概要植物人了。

几个人沉默,赵小雷发牌,他的牌也发错了,底牌留了十张,其实六张就可以了。没有人责备他,只是让他把牌再发一下。

这时候文武来了,海洋抬头看见文武。海洋说,哎,叫你叫不到,说你去学校了。文武说是的,被唐永义叫去了,问来问去,我都烦了,我真的不知道决赛是输面大还是赢面大,比赛么输输赢赢都是有可能的,反正看上去他比我都紧张。

海洋,你爸妈去学校了。文武说。

海洋呆住了。

众人沉默,都在想领养的事。

海洋突然立了起来,把牌桌子都弄翻了。他往花园外跑去。他跌跌撞撞地跑,像喝醉了酒的样子。

众人留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金谷说,其实海洋不想认他的親妈。

众人看金谷,他们知道金谷说的不会错,海洋信任金谷。

一会儿,海洋又跑回来了。他匆匆忙忙的样子,又坐在了牌桌前。

不好意思,他说,去撒了泡尿,急煞了。来来,继续继续,打牌。海洋重新洗牌,他其实心灵手巧,拆装小物件什么的怎么拆的就一定可以照原样装上去,他也可以把牌洗得像花儿翻飞一样。他的脸色格外苍白,手指在痉挛。

十二

阿松去华老师家画图。是华老师要他去的。华老师说,你以后礼拜天来我家里画吧,我可以教你,你有很高的天赋,对色彩的感觉尤其好,但是基础还是差,基础一定要打牢。

华老师家在复兴路的一条弄堂里,弄堂边上有家电影院,阿松去一次就记住了。往弄堂的深处走去,走到底就是华老师的家。

整个单元三个楼面都是华老师家的,一楼是厨房,二楼是会客厅兼卧室,三楼就是画室。阿松就在三楼画,画石膏像,大卫,贝多芬,维纳斯。

阿松把他画的石膏素描像给华老师看,华老师往往只是瞄上一眼,说,你没有画好呢。第二周,阿松继续画,华老师再阅,还是说,你没有画好呢。有一幅画,阿松画了五六次,可华老师的评语始终是“你没有画好呢”。阿松有点丧气了,不想画了。华老师说,你要感觉到你的石膏像一敲就碎,那就算完成了。

阿松看自己的画,感觉的确还敲不碎,于是他只得再画。

阿松在画素描磨铅笔头,华老师就在边上画油画。其实阿松的兴趣在油画,可是华老师不怎么教他。另外,家里的颜料也用得差不多了,颜料太贵,他很难跟父母再开口了。有几次,他离开华老师家时,在一楼的畚箕里看到有扔掉的颜料管,他就捡了回去,有的还可以挤出一点,那就成了他的宝贝。

在华老师的楼门前,阿松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华老师,华老师的头发梳理过了,还夹着包。华老师说他有事要出门,晚归,要阿松自己上去画。画完后走时别忘了把门关死。

师母也不在,整栋楼里就阿松一人。他独自画,这次华老师布置的作业是画石膏牧童,上次阿松已经在画牧童了,这次接着画。

大约画了两三个小时,他有点累了,不想再画了。他口渴,桌上有水,他去喝水。喝完了,他提起包往门外走,在出门时,他突然注意到门口的橱柜门开着,柜子里有许多的油画颜料。

他最近在试着画小孟老师的人体油画肖像,但是某些颜料不够,有点画不下去了。

眼前有几支肉色的,就是一百七十毫升不大不小的那种。阿松在橱柜前立了好久。窗外传来了锣鼓声,好像又有最高指示下达了,锣鼓声逐渐地远去了。阿松还是立在橱柜前,他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他伸出了手去偷了一支。这个时候,周边变得很安静,他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第二天, 阿松走在街上,路上有同学叫住了他。同学说小孟老师找他,要他去学校一趟。

阿松去学校,见小孟老师独自坐在办公室,见到阿松,小孟老师满脸喜气。她跟阿松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在青年宫展出的那几幅画得了一等奖,非常了不起。

阿松听了这个消息当然高兴,不过他总是内热外冷的样子。小孟老师说,阿松,你过来。阿松往小孟老师的跟前去,小孟老师拉开了抽屉,取出了一盒油画颜料。

你已经毕业了,又得了大奖,这是我给你的一点礼物,是为了祝贺你。

阿松接过了小孟老师的礼物。

天热了,小孟老师今天穿的是连衣裙,淡紫色的,他觉得这个颜色非常适合她的肤色。

十三

在中心医院某病区的走道上,着白制服的医务人员从赵小雷的身边匆匆走过,突然有人叫住了他。

哎,是小雷吧。

赵小雷认出来了,是楼下四室阿姨,护士长。护士长有时候是三班倒,白天也要睡觉。楼上赵小雷家人多,经常把四室阿姨吵得睡不着。她女儿欢欢会上门来打招呼。也有不打招呼的时候,只是用拖把往天花板捅捅,赵小雷家的地板会发出咚咚的声音。

四室阿姨把赵小雷拽到一边。

你不要去监护室了,四室阿姨说,你爸转移到我这个病区了,他醒了。

赵小雷心怦怦跳,他激动得想哭。

不过是这样的,你爸的这种病我见过不少。这个病要好彻底有点难,别看现在醒了,后遗症就很难说,而且也有可能再次出血。

赵小雷问,那,他会死吗?

护士长拍了他一下。别说这么难听的话,什么死啊死的,现在是既来之,则安之。病来如山倒,那我们就尽心尽力地去治。现在你们做家属的,要做到,唉唉,你听好了……

赵小雷拼命点头。

第一, 别跟他说太多的话,要让他绝对静养。第二,吃得清淡,甜的和油炸食物都不要吃,我看你早上老是去买油条的是吧。以后别再买了。你爸不适合吃油条、油墩子、麻球这一类东西。第三,也是最要紧的,千万别惹他生气。现在你跟我老实说,我在楼下睡觉,老是被你爸的叫声吵醒,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明白,他哪来那么大的火,你们到底是做了什么,老是惹你爸生那么大的气?

赵小雷说,我爸脾气大。

那你哪里做得不好了?

考试没考好,不到九十五分。

护士长摇头叹息,唉!

我爸说他当年老是考第一的,在南洋中学考第一,在交大也是第一。他说,他那时候有个绰号就叫“赵第一”。

嗯嗯,护士长点头,你爸当年的功课好是肯定好,要不然他怎么能做到造船厂的工程师。不过,你爸这个人也是,老是读书读书,说起来,现在读书也就这么回事。你们去农村,天天地里劳动,功课好有什么用?连大学都不办了,还不如好好地练练身体。

对呀!赵小雷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辈子用得着吗?

你爸这次脑出血前两天,我还听见他在发脾气,好像把一个什么东西都砸坏了。

他扔了个小板凳,把一面镜子都砸碎了。

还是因为考试没考好?不是都已经毕业了吗?还在那个考试成绩上纠结?

赵小雷摇头。

那又为什么?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次发脾气引起的,你知道<\\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赵小雷不言。

说呀,为什么?

那天他下班,他看见我和欢欢在荡马路,他就发火了,说我像个小流氓!

等等等等,护士长急了,你刚才说什么,你和欢欢在荡马路,什么意思,我女儿凭什么跟你荡马路,荡什么马路,在哪里荡马路?

我们就是在路上碰到了,一起在路上走了几步。

走了几步?往哪里走?往家里走,还是往别的方向走?是白天,还是晚上?

赵小雷又不言。

说呀!

往别的方向走,想绕个圈子再回家。好像是晚上。

那你们荡马路,都谈些什么?

就是谈谈毕业分配的事,欢欢想去读卫生学校,以后也像你那样,去医院当护士长。我说我肯定是要去乡下的,想去近郊,可是唐永义说,不排除去苏北大丰农场。那次荡马路,其实就谈了这些。

唐永义是啥人?

是我们八班的班主任。

你,赵小雷,你和欢欢没什么可谈的。你要去乡下,欢欢在上海,你们之间还能谈什么?你走远点!护士长摘下了口罩,看上去她是一脸的怒气。我要是手里有一张板凳,我肯定也把镜子砸了。

这时候,有小护士叫护士长,好像有哪一床的病人休克了。护士长和小护士跑去。

赵小雷进了病房,他看到了母亲在替父亲擦身,父亲的身板很瘦,好像就剩一个骨架了。赵小雷上前,说,妈妈我来吧。母亲说,好了好了,你去把水倒了吧。

赵小雷就端着面盆去水房倒水,回来时,他看到父亲已经盖着棉被,平躺开来了。整个病房有八张床,满员。角落那张床上的老头一直不停地在哼哼,听了叫人难受,老头孤独地躺在那里,身边没有亲人。

母亲说,你爸醒了,他现在有意识了,他知道你来了。

赵工微微地点了下头,不过他一直没有睁眼,赵小雷不知道父亲一直闭着眼,他是不想睁眼,还是不能睁眼。

母亲说,刚才你爸喝了点麦乳精,精神好点了,他现在担心的就是你。他问来问去就是那句话,你肯定毕业了吗?

这个不是已经告诉他了吗?

我也说了,毕业了,不再去学校,在等分配通知书。可他只要醒来就问,到底毕业了没有,他是担心你没考好,毕不了业。

学生手册上就是挂满了红灯我也是毕业生,我们年级八个班,没有一个毕不了业的,现在学校没有留级生。好多年了都是这样,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真是的。

他是病人,脑子糊涂。母亲说,他还问呢,他想看看你的毕业证书。我跟他说,现在中学生毕业是没有毕业证书的,他不信,还问怎么没有毕业典礼。

没有毕业典礼的,要是有毕业典礼,那么多人聚在一起,会打起来的。学校那里已经打过架了,同学打同学,家长打家长,同学家长打老师,老师逃,躲进厕所间不敢出来。工宣队帮老师打,反正乱打一气。要是有毕业典礼,那还了得啊。

母亲说,真是不明白,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武斗打群架,这两年好多了啊,怎么又打啦?

就是毕业分配啊,摆不平,先是吵,一家门十几个人去吵,可是再吵也没有用的,软档就是软档,那么就打起来了。

床上的赵工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右手,伸在棉被外,他的手指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赵小雷握住了父亲的手。

爸爸,赵小雷说,你醒啦。

赵工的手握住了儿子的手。母亲跟赵小雷说,你刚才说的他肯定都听见了。果然,赵工点点头。赵工把儿子的手握紧了。母亲说,明天,最多后天,让你爸出院,楼下四室阿姨也说了,这个病要慢慢调养的,打吊针她可以帮忙。

护士长刚才已经跟赵小雷谈过话。护士长救死扶伤,有人道主义精神,赵小雷为了父亲,护士长的话他怎敢不听。

母亲俯身上前,问赵工,阿好?

赵工不置可否,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昏迷了,反正脸蜡黄蜡黄的,看上去奄奄一息的样子。母亲说还是她来陪,要赵小雷回去。

在走廊上,赵小雷跟母亲说,照片他叫人在画了。母亲其实不想谈这个事,只是问,怎么是画,不是去照相馆放大?赵小雷解释说,是叫阿松画的,阿松是学校的画家,马上要进美校了,全上海都没几个人可以进美校的,学校就他一个人去。他的画老是参展拿第一名的。

母亲说,画得这么好啊。那以后你记得,到时候也请他替我画一张哦。

赵小雷那天回家,途经一号花园时,看见了欢欢。她好像是游泳归来,头发湿漉漉的。赵小雷赶紧绕开,然后他打算从后门进,可是拐了弯,他又看到了欢欢,他又赶紧逃。他真的是怕见到欢欢。

护士长天天来给赵工打针,而且还请来了中医替他调理。母亲一直在跟儿子說,你爸的命,有一半是护士长给的,你要记得感恩啊。赵小雷赶紧点头,他要记住长辈的许多话,父亲要他好好读书,分数不准低于九十五,母亲要他记住父亲的命有一半是护士长给的,护士长要他记住不准跟她女儿荡马路,走远点。

赵小雷又跑去一号花园,他坐了会儿,然后他起身再次回家。走到门口,他闻到了中药味,药味弥漫得到处都是,不过赵小雷并不讨厌中药味,他觉得这个药味是治病的,而福尔马林味让人联想到尸体。

他跑进楼,抬头,还是欢欢。欢欢如影随形,根本就无法摆脱。欢欢说,哎哎,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看到我就像看到鬼一样,我到底是怎么你了,让你怕成这样。

欢欢的嗓门响得几乎整栋楼都震动。

好在欢欢家门户大开,看上去没什么,护士长一定是上班去了,大概是早班,或者是中班,肯定不会是夜班,要是夜班她一定是在睡觉,欢欢才不敢这么放肆地大声说话呢。

赵小雷往楼上跑去。

哎你等等,欢欢又叫住了他。你们那个唐永义是个什么人啊?

赵小雷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这个时候怎么会突然扯到唐永义。

他怎么了?

昨天我在路上遇到他,我跟他说了你爸的事。我跟他说,你爸突然脑出血了,现在差不多已经是植物人了,接下去无论是生是死,学校方面总是要关心一下的吧。还有,赵小雷的分配去向是不是也应该重新考虑一下。

赵小雷知道,欢欢在学校说话从来底气十足。有的老师会来讨好欢欢,那是因为老师都要去中心医院看病,既然看病那就要开后门。要是认得护士长,看病要方便得多。这几年学校经常有年轻的女老师腆着个大肚子来找护士长,手中还提着礼品。生孩子也是要开后门的,欢欢荡马路时说的。要找好医生,剖腹产那就要看怎么剖,是横一刀,还是竖一刀,完全不一样的。欢欢说,她妈妈在中心医院二三十年了,中心医院就没有她搞不定的医生。

你猜唐永义怎么说?

赵小雷摇头。

他说,现在真是花样百出,有说自己是残疾的,又有说儿子不是亲生的,要物归原主重新划档,现在你又来放风说赵家有人中风了,命悬一线。那你要我,要学校怎么辦?你跟他们说,不要再出什么花头了,通知都快发了!

十四

别墅,英式的。进正门有一个不小的花园,花园里种有橘树、苹果树、桂花树、枇杷树,还有各种花草。

唐永义就住在这里。

别墅前就是那条去机场的虹桥路,别墅有篱笆遮挡,且有树冠掩映,不太惹眼。

唐氏家族民国时期做袜子生意,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唐永义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喜欢造楼,在租界内造新式里弄房子出租,在虹桥乡下造别墅。据说还有两栋别墅四九年后被收缴作为部队营房了。唐永义父亲留过洋,笃信教育救国,回国后就兴办学堂,在教育界享有很高的声望。

唐永义出生时一直住在原法租界的公寓里,虹桥别墅好像也就来过一两次。后来,运动来了。父亲那时已经是某重点中学的校长,很快地就受到了冲击,死在了“牛棚”里。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已经病瘫在了床上,母亲一直无业。父亲一死之于母亲而言,天就塌下来了。唐永义没有兄弟姐妹,曾经有个妹妹,可五岁时就得病夭折了。父亲去世三年后,母亲也跟着去了。唐氏一族家道中落,大难压顶,气数尽了。

学校红卫兵组织通知家属去“牛棚”领尸那天是唐永义去的。在学校某一小间的角落里躺着父亲。他好小,小得像个婴儿。父亲活着的时候,气度非凡,大胡子,后来不让蓄须了,可父亲还是看上去与众不同。父亲善言,唐永义听过他演讲,声音不响,可是每一句话都准确有力。他觉得父亲站在那里显得好高大,把所有的人都覆盖了。

唐永义横抱着父亲走出“牛棚”,有一辆黑色的车驶来,有人下车把父亲抬了进去。然后车就开走了。唐永义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他失魂落魄地走在父亲任校长的那所著名学校里。有学生嘻嘻哈哈从他的身边过,其中有个人认出了唐永义。那个人来过他家,请教父亲考学和功课上的问题,母亲好像还留他吃了饭。那人停了下来,走近唐永义,盯着他看,他戴着一顶旧军帽,显得成熟了些。他身边的一些人,男的女的,都停下了,跟着他走近了唐永义。唐永义知道,他们曾经都是父亲的学生。

沉默了好一会儿。

唐永义一直处在失魂落魄中,他一点也不知道面对这些人如何是好。那人突然说了一句:

你父亲死了,罪有应得!

然后,那伙人离去了。

福根大概两个礼拜会来虹桥别墅一次,福根有六十多岁了,以前一直是唐家的用人兼司机,其实他在唐家差不多就是个管家了。后来唐家房子被抢了,太太少爷去了虹桥别墅,福根不便再跟去了。又过过,太太去世,唐家只剩下少爷了。福根后来就一直住在闸北,家在那里,还在那里找到了活儿。不过他始终惦记着少爷唐永义。

这个地方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了。养了猫,还养了鱼和鸟,福根每次来都会在别墅里忙上一整天。

有一次福根看到唐永义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身边是好几个空酒瓶子。他把唐永义弄醒,然后又熬了醒酒汤。福根说,永义啊,香烟吃一点不要紧,老酒一定要戒了啊,你出过事体的,还记得吧?

那还是听人家说的,唐永义自己根本记不得。人家说有一次他喝醉了,半夜三更提着酒瓶子去外滩的外白渡桥拦车子,要那些人带他去造反派总部,他要问总部的人为什么把他父亲抓到“牛棚”去。他父亲就是个教师,教书育人,桃李满门,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一辆军车被他拦下了,军车急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把他轧死了……福根那晚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唐永义。

唐永义一直说他要戒酒,但是戒不了,他自认是个意志薄弱的人。他也自我判断是个低情商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当什么中学的班主任。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低。

晚上,唐永义在灯下玩牌,五十四张牌,刚好对应他那个班的五十四个学生,他十分无聊地在每一张牌上写了学生的名字,红桃老K金谷,草花Q金禾,方块6赵小雷等等,他不断地翻看这些牌,多半人的档次和分配去向他很清楚,而且已经搞定了。可也有一些仍然是活络档,他把这些牌东摆西摆,码来码去,心乱如麻。就他的性格而言,其实很难应付得了那些学生和家长的死缠烂打,有时候,他真是恨不得立马就离开这个学校,一走了之。

中四(8)班是他带的第二个班,四年前的一个班还好,当时的学生去向是一片红,谁也别来找他,找他也没有用。而这次不一样,这次是分档了。许多时候,他无可回避,他要表态。分配领导小组的人要听他的意见,他是班主任,说起来,那些学生都是他的人。

他还在玩牌,玩一种叫作接龙的游戏,他要接通,但是有难度,好多次都接不通,眼见要通了,却又通无可通,又断了。桌上有酒。他喝酒,一杯接一杯。

他被一个方块2卡住了,然后他放弃了。他往客厅里的那张大沙发上倒去,他把自己埋在暗黑之中。在半睡半醒间,他被一种爆裂声惊醒了,他很吃力地从沙发上起身,他没有打开大灯,厅里还只是餐桌上的那盏小灯。他赤着脚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在厅的一角。那里有窗,窗上的一块玻璃碎了,显然是被石头击碎的,不知道是扔的石头还是弹弓弹击的石头。破碎的是一块彩绘玻璃。那几扇窗都是彩绘玻璃,如果阳光射来,厅里会有幻化的色彩在流动。唐家少爷小的时候,喜欢站在彩色的光照中,他会仰起脸来,想起一些画,那些画中的小孩有翅膀,飞向天堂。母亲告诉他,那可不是一般般的小囡,那是小天使。

他不敢再往前走了,木地板上有一些玻璃碎碴,这些碎碴会戳破他的脚。有一次也是,某块窗玻璃被击碎了,他跑去看,不小心被玻璃碴戳进了脚心,钻心地痛,还流了许多血。

院子外有嬉笑声,他知道肯定是他的那些学生干的,他们以此为乐,一并宣泄对他的不满和怨气。但是具体是哪几个他真的不知道,草花5?黑心J?红桃3?好像没有几个人对自己的分配去向满意的,他们厌恶去农村种地挑粪,厌恶在大冷天去开河挖泥,厌恶去纺织厂做挡车工,厌恶去街道工厂和那些老女人混在一起讲下流话,厌恶去生产组没完没了地粘纸盒子。

碎就碎了,这栋房里的碎玻璃也不是一块两块了。困意袭来,唐永义躺倒在大沙发上。许多个晚上,他就在大沙发上睡。卧室在楼上,要走楼梯,累。

福根来了。

唐永义睁开眼来,他见福根在扫地。礼拜六了,唐永义想。

畚箕里是滿满的碎玻璃碴。

唐永义去洗漱,从镜子中他看到自己的脸大了一圈,只要喝酒,次日他的脸一定是肿的。他又喝酒了,肯定瞒不过福根的。

餐桌上又有三只带盖的碗。显然,福根又拿来吃的了。唐永义掀开了盖子。一碗是菜肉馄饨,一碗是红烧肉烧笋,还有一碗是毛豆子肉丝炒咸菜。以前,唐家有个年轻的厨娘,后来嫁给了福根,据说还是唐永义母亲做的媒。婚后,厨娘就离开唐家,生儿育女居家不再外出打工了。

福根清扫完了地板,站在餐厅门前,他呆呆看着吃馄饨的唐永义。唐永义看向福根,他点头。

福根说,是我老婆包的。

唐永义说,谢谢。

他埋下头去继续吃,实在太好吃了。菜肉馄饨真是美味,他尤其喜欢馄饨馅里宁波开洋的味道,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许多事情。

福根一直立在那里看着他。

馄饨吃完了。唐永义看表,时间不早了,他还有事。他说,福根,走的时候别忘了锁门,几道门都锁上,现在不安全。

永义啊,福根说,我跟你讲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这个人呢,人是好人,就是太梗了,社会现在乱成这个样子,你要再不改改,可是要吃大亏啊。

唐永义看着福根,有点发闷。福根是一本正经地说了这番话,这个也是很少有的。

尤其是跟那些学生,一定要搞好关系,现在的小人都被弄坏了,什么坏事体都做得出来的,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唐永义听明白了,福根指的是玻璃被敲碎的事。唐永义点头,说,福根你讲得对。厅里这块玻璃,你最好帮忙找人配一块装上,我这几天太忙了。唐永义掏出了皮夹子,抽出了两张纸币塞在福根的手上。

猫被吊死了。福根说。

什么?

猫死在那棵枇杷树下,横在地上。那是一只花猫,起名叫花花,也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伤害过,左后爪是跷的。那年从市中心搬出来后,唐永义舍不得花花就把它带了过来,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唯有这只猫带给他一点生气。每日上下班,迎来送往的也只有花花,可是现在花花死了。它的脖子上套着一根麻绳,它被什么人吊在了树上。

福根把它解了下来。

唐永义是麻木的。

他要上班去了,今天有好几个学生家长约了他,要谈,据说是要他讲清楚,拿出文件来,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小孩分到那种地方去,为什么别人家可以不去,要是讲不清楚那么就去区里面讲,区里要是讲不清楚,那就去市里讲。反正要是讲不清楚,看不到文件,那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唐永义倒是不怕,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他反正是横下来了。

文件肯定是有的,但是文件管不了那么细,公平多半是公平的,但是绝对公平也一定做不到,只能尽力而为。当然这个班主任,根本就不是人做的事。

福根。

我在的。身后的福根说。

你把死猫给处理掉,然后给缸里的鱼撒点吃的,还有那两只鸟好像死样怪气的,你仔细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喂点土霉素什么的。

那这个花花到底是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你还要问我吗?唐永义轻声地说,埋掉,扔垃圾桶里去,扔到臭河浜里去,怎么处理都可以,福根你就看着办吧。

十五

一条街上,金禾、金谷姐弟俩遇到了冬冬。金禾、金谷是去看外婆的,外婆想小辈了,托人带信来想看看外孙外孙女。外婆住得远,在莘庄乡下。外婆说,插队落户别的地方都不要去,要去就去莘庄,种地开河浜挑大粪,有干不完的活。

金禾见到冬冬,十分淡然的样子。金禾现在心情平复多了,她不再那么痛苦,也不再在夜间走啊走的,多傻。她要想不通,就会读点书。金禾私藏了不少旧书。那时金禾还在读小学,有一晚隔壁楼九室的阿姐阿哥叫她一起去偷书,阿姐阿哥的学校在虹口,是外国语学校,市重点。那时候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了。那晚月黑风高,阿姐阿哥爬上了学校的围墙,阿姐是踩着阿哥的肩膀爬上墙的,阿哥好像是有轻功自己跳了上去。总之,在他们爬墙的时候,墙下的金禾惊得目瞪口呆。一会儿,沿墙的那栋楼的某扇窗就缓缓地被推开了,又过了会儿,就有书从窗里一本本地飞了出来。金禾要做的就是捡起书来,然后把书塞进准备好的麻袋里。金禾记得她大概装了有两大麻袋。阿哥把满满的两个麻袋绑在自行车上骑了回去,金禾还是像来时那样,坐在阿姐自行车的后座上回去。在新村门口,阿哥阿姐的自行停下了,阿姐去解开麻袋,随意地掏出几本书来。阿姐说,禾禾,现在你大概还看不懂,慢慢就能看懂了,你拿着,藏好。后来阿哥阿姐上山下乡都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的家也不知搬去哪里了。但是金禾的书还在。《普希金诗选》《飞鸟集》《野火春风斗古城》《红岩》《静静的顿河(上)》《红与黑》,还有一些。金禾把这些书藏在衣柜的一个角落里,父母不知道,可金谷知道。有一次金禾翻书的时候被金谷看到了,然后金禾把金谷一把拽到了墙角里。听好了,你,金禾指着他的鼻子说,这是我的书,你要是胆敢说出去,那么我就和你一刀两断。金禾的双目逼视着金谷,金谷吓坏了,后来,他捧起任何一本书就会想起金禾的那双怒目,他几乎成了个不想看书的人。

金禾最读不厌的是普希金的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兒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现在,她的面前站立着冬冬,她的心儿依然很平静。她只是对他笑笑,生活就是这样,许多事情付之一笑就过去了,如此而已。

冬冬,金谷说,那天赵小雷问我,毕业照还拍不拍了。冬冬有点怯怯地看了看金禾,他看到金禾在微笑,就赶紧说,拍呀,怎么能不拍,过两天我就去“春光”约,确定好了我会通知你们的。金谷说,那好,那就等他的消息。

冬冬走了。

金禾和金谷都看着他的背影。

金谷说,听说他和他家楼上的美玲好上了?

随他便,这是他的自由,哎哎,你什么意思,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哎,阿姐,你不是一直在追人家吗,学校里哪个不晓得,你看到冬冬,给人家的感觉就像个花痴一模一样的。站都站不稳的样子。

滚你的!金禾手里提着网兜,网兜里有外婆给的菜瓜和土豆。金禾把网兜甩向金谷,砸在他的背上,大概有点痛的,金谷咧了咧嘴,可也没有多说什么。

金谷说,就因为美玲是上海工矿档?他俩门当户对?哼哼!

金禾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两人往家里走去。

片刻无言。

阿姐,你听我的,冬冬这只赤佬,他要后悔的。

别说了好不好?金谷,你听好了,金禾说,那天我又去找了潘师傅,明确要求对你多一点照顾。潘师傅虽然不是分配办的,可她是工宣队,有权。我是要她帮你争取一个轻松的工作,钢铁工人肯定是不能当的,纺织工人也不行,最好去哪里做做手工的活,不要太紧张的那种。我去的是近郊农场,不太远,所以你的档次也不硬,到底怎么样,也要看你运气了。

阿姐,我这个病已经好了,今年“五一”前后就没有发病。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啥?

瞎说什么,我听见你还是在咳嗽。你小时候叫救命车的那种事,我现在都不敢想。

现在我发育了。金谷伸臂扩了扩胸,还会有什么毛病,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那你就好好发,金禾笑,多吃点,肥肉也要吃,别那么挑食,小姑娘一样。哦,对了,还有,上次潘师傅还提供了几个偏方,说是治哮喘非常灵的。他们纺织厂里好几个姐妹的小孩都吃好了,现在活蹦乱跳的。

什么?

胎盘。就是女人生孩子的那种胎盘,高蛋白,大补的。

金谷一脸的恶心。

你不要这么嫌弃的样子,这种东西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弄到的,我后来想起赵小雷楼下欢欢她妈不是护士长吗?哪天跟赵小雷说说,请他帮帮忙,看看有没有办法弄到一个胎盘。

金谷怪笑,呵呵,呵呵,好好,还有吗?

蜒蚰虫,就是潮湿天地上乱爬的那种东西。我们家三楼还好,住在一楼的经常可以看到的,一脚踩上去也蛮腻心的。

知道知道。

烤干,磨成粉,装进胶囊,一天吃几粒,也很灵的,不仅气喘病可以吃好,人家皮肤病也是一吃就好。

金谷继续怪笑。呵呵,呵呵!还有吗?

金禾说,潘师傅说了,像你这种上进好青年,一定要把病治好,所以要用重药,潘师傅对你印象这么好,我倒是没有想到的,你这个人平时吊儿郎当的,也不知道潘师傅从哪里看出你是个上进好青年。

金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重点说重点,你还有什么偏方,统统说出来。老子洗耳恭听,吃不了也兜着走。

人中黄!我以前也听说过的,人中黄是入药的。

那又是什么?

粪痂!

金谷不再搭理他的阿姐了,大步地往前走去,他很快地消失在一条街的人流里。

十六

冬冬又去春光照相馆,时间是上午九点。照相馆刚开张,还没有客人来。王先生坐在柜台后面,他手持着放大镜在看一张旧照片。他抬头看到了冬冬。

哦哦,又是你啊。哪能?

王先生,上次要拍毕业照的,后来没有拍,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要拍了,一歇歇又不拍了,我还记得是少了一个人,哎,想起来了,那个朋友的阿爸脑溢血了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那么,还想拍?

冬冬拼命点头,一定要拍的,我就是来约的,王先生帮帮忙。

王先生把放大镜和旧照片推向一边。

王先生说,这样啊,冬冬,哎哎,你是叫冬冬<\\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赶紧点头,冬冬,冬冬!

那么好,你听好了,冬冬,我是个做生意的,有生意就有饭吃,没有生意就要饿煞掉,这个你是能理解的对吧?

当然当然。

上次约好了,讲拍又不拍,当然有不可抗外力,不过损失还是由我在承担对吧?那次差不多耽误了我一个下午,少做了起码两笔生意。要是都像你们这样的客户,像我这种小本经营的生意人是吃不消的,这个,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理解理解。

那么这次预约是可以的,就是我有一个要求。

王先生请讲。

要预付定金。万一还有人来不了,又有啥客观原因了,不拍了,定金拗掉,当然假使我有啥个事体在约定的辰光,拍不了,那么“春光”不仅要归还定金,还要倒付给你们钞票。你想想,这个样子的约定,你们能够接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还是没有生意,王先生就笃悠悠跟冬冬谈约定,摇头晃脑的,很饶舌。冬冬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事,他买什么东西,从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冬冬想,王先生要是不拍,他们还可以拿到钱,这个约定应该可以接受的。

冬冬问定金多少?王先生想了想,说,五只羊,又想了想,四块好了,你们毕竟还都没有拿工资,优惠价算了。

冬冬摸口袋,他的兜里刚好有这个钱。冬冬掏出钱,摆在了王先生的面前。

王先生点头,说,好的。

他把钱收好。

王先生又看了下工作日程表,下个礼拜三下午两点,哪能?

冬冬说好。

这时候,王先生的生意来了,有两个女生来拍标准像,说要报名参军,想当女兵。报名表上要有标准像。王先生看了看两个人的样子。摇头。回去,头发梳梳好,擦点头油,别两只好看点的夹子再来,像现在这么披头散发拍出来像什么样子,哪能当得了兵。人家看了照片就把报名表扔进废纸篓里了。女生笑,乖乖地听王先生的,回去弄头发。

王先生又叫住了差不多已经出门的冬冬。

哎哎,我问你。

冬冬停住,转身。

我不是想要拗你们的定金,我是想要你们认真点,把拍照当成人生的一桩大事情来做,懂<\\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还有,你们是七个人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你要跟另外六个人讲清楚,拍照这天,再大的事也是小事,没有比拍照的事更大了,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说,晓得了。

周三,下午一点半,还是冬冬最早到了“春光”。事前,别的人都接到了冬冬的通知,周三下午两点拍照,这是第二次约了,大家一定要准时,而且已经交了定金。要还是拍不成,那定金就要拗掉了。冬冬跟他们说,如果定金拗掉,要七人平分的。阿松问,每人摊到多少。赵小雷心算很快,他说,五角七分。阿松心里一紧,这些钱可以买几支油画颜料了。

阿松是第二个到的。阿松还是那个样子,有点下雨,阿松还打了把雨伞。冬冬說,哎哟,你今天倒是早啊。阿松笑笑,他的脑子里还是在想拗定金的事。一会儿,金禾、金谷也来了,两人还是上次的扮相,看上去很得体。差不多已经快两点了,王先生出现在照相馆门口,他捧着水杯,看了一下。冬冬叫,王先生!王先生朝他点点头,叫,人齐了就进来,下午第一单生意就是拍你们。王先生的话刚落,赵小雷跑来了,他没有打伞,好在已经不下雨了,赵小雷气喘吁吁的样子。迟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迟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他问。冬冬说,我就是怕你不来,你爸怎么样,还好吧。赵小雷说,好的好的,几天前就醒了,刚刚还喝了稀饭。跟在赵小雷后面的是海洋。海洋荡伐荡伐地走来。冬冬其实蛮担心海洋的,尽管海洋看上去还好,和他们一起打牌,逛街,在苏州河边溜达,话也很多。可他听说海洋已经有不正常的时候了,一是会坐在桥头堡上发呆,在那里吃香烟,有时候深更半夜也不回去。还有就是他在家里不说话了。

海洋走了过来,神气活现的样子。他手持一柄未打开的伞,伞在他的手上像根“斯迪克”,他举起“斯迪克”指向众人,都到齐了吗?

金禾说,美玲还没来。

众人扭头看金禾,问,美玲?

金禾恶作剧地笑。冬冬虎下脸来,说,你不要乱说话了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谁约她了。

金禾说,哦哦,那我向你道歉,我还以为美玲是一定要来的。金禾不再理他,转过身去,她看远处,她看到天边很亮,风流云散,乌云飘到楼房的后面去了。金禾说,雨停了,出太阳了。

两点钟到了。

缺文武。又等了十分钟,仍不见文武来。

王先生又从照相馆里出来,说,进来进来!众人不动。冬冬说,还缺一个人,对不起王先生麻烦再等两分钟。

下午一点三十分,文武出家门。他这次的穿着有一点变化,下半身没变,上半身他换了一件运动衣,运动衣是长袖的,没有什么纪念意义,但是看上去还是新的。

文武出楼门,走了一百米左右,突然公用电话间的阿姨叫他。阿姨从敞开的窗口探出身来,提着电话机。哎哎,文武啊,刚好要去叫你呢,有你的电话!

文武很少接到公用电话,他不知道什么人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他跑去接电话。原来是大胡老师。

你过来一下。

大胡老师说什么都是不容置疑的,可是现在文武要去拍照,他要是去大胡老师那里,那这个照还怎么拍?文武就在电话里跟大胡老师说,他要去拍照,都约好了,拍完照他立刻就过去。大胡老师在电话里咆哮,都什么时候了?现在,立刻,马上,我在地下室等你!

好的,文武说。

没有选择,文武只能去大胡老师那里。他在心里对不起那几个同学,他只能缺席了。不过,以后有机会再补吧。他们才刚刚中学毕业,才十几岁,他们会活得很长。文武搁下了电话,扭头就走,阿姨一把拽住了他,哎哎,你还没有付电话费啊。文武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事急,忘了。阿姨说再急钱要给啊,文武的裤子是新换上的,裤兜里没钱,运动衣索性就没有口袋。他去家里找钱。

五斗柜的五个抽屉都翻过了,一分钱没有。他急出了一身汗,他在想,要是这个时候拍照的话,那照片上的他肯定就像个洗完澡没擦干的人。后来总算在母亲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摸到了钱,一枚五分的硬币。

他给了阿姨五分钱,阿姨找了他两分。

楼下的阿三一个人在打玻璃弹子。文武看到了,他上前跟阿三说,哎阿三帮我个忙。然后他就跟阿三说要他去春光照相馆跟那里的人说一下,他有急事,去不了了。阿三不肯,要玩弹子,文武就把那两分钱给了阿三,阿三这才同意帮这个忙。

阿三听错了,他没有去春光照相馆,他去的是春风理发店。阿三往春风理发店跑去,撞开门,他看到剃头师傅在剃头,一边坐着三五个等剃头的人。阿三说,文武不来了!阿三说完,转身跑了。阿三跑回家,继续玩他的玻璃弹子。这个时候,文武已经去西站地下室找大胡老师了。

春光照相馆门口。一个老克勒慢悠悠地走过。冬冬上去问人家时间,老克勒掏出怀表看了下,说,三点零五分,

冬冬进照相馆。王先生在棚里给人家拍照。一会儿拍完了,王先生出来,客户出门走了。王先生连看一眼冬冬都嫌烦,只是坐到柜台后拿过水杯喝茶。

冬冬说,王先生。

王先生挥了挥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不想再跟你们打交道了。冬冬说,王先生,那我们走了,下次再来。冬冬的声音里带有哭腔,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回来!王先生尖叫了一声。

冬冬回过身。

那你们六个人拍有啥不可以的,今天先六个人拍了,那个人不来就算,也可能他根本就不想跟你们一起拍照,是你们自作多情了,你想想,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冬冬想了想,然后他走出了照相馆外。

那几个人就那么干等着。有的低头闷着,有的眼睛四面八方乱看找文武。金谷突然叫,哎哎,来了来了。众人朝一个方向看,那人走来,又走去。根本不是文武,人家比文武有腔调多了,上身的那件蓝色运动衣像是会发光一样。

冬冬说,大家看呢,要不这次就我们六个人拍?下次再找机会七个人拍,这次就不等他了。也许文武觉得拍不拍无所谓的,就不拍了。都有可能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金谷立马同意,说,好。别的人没表态,但有人的脚步在往照相馆移。

海洋没有动,他还是站在那里,那柄没有打开的伞仍在他的手中晃来晃去的。海洋说,他不拍,我也不拍了,你们拍好了。什么七人帮,生死同盟,册那,这个世界沒有一句是真话的,册那,统统都是假的。

海洋转身走了。

再回头,金禾也不见了。

金禾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她匆匆地走,好像有意在往人群堆里钻,她很快地钻进了一个看西洋镜的人堆里,好像消失在里面,不过一会儿她又冒了出来。她在擦眼泪,千真万确的,她举起左手擦了下,又擦了一下。

冬冬又进照相馆。他不多废话了,他向王先生鞠了一躬,有点想哭了,赶紧往外走。你回来!王先生又是一声尖叫。王先生从柜台里绕到了柜台外,他把那个四块钱塞在了冬冬的手上。王先生说,拿好,下次约好了再来。

十七

地下球馆还是很潮湿,不过好在水泥地铺好了,不再有泥浆,显得干净了不少。因为要铺水泥地,文武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他最近练球一直在大胡老师任教的学校体育室里,那个体育室排得满满的,文武只能晚上去。大胡老师在自己学校教文武总是轻声轻气的,他生怕喊叫声惹人注意。文武不是在校生,按理说,他不能进校的。

大胡老师坐在地下球馆最里端的角落里,他在摆弄手里的一块板。文武小跑而来,大胡老师见到他,还是极度不满地斥责,作死去啦,叫你还搭架子,都半个小时了,才到?文武知道这个事解释不清,而且依照大胡老师的性格,你越是解释他就越生气。

文武不言,默默地坐在一边,他喘粗气,擦汗。他的体育包也带来了,打球的装备,包里是应有尽有。他拿过包,打开,他想或许应该训练了,大胡老师急着要他来,除了训练,还能有什么事?

可是大胡老师没动。

他沉默在那里,双眼空洞。

文武,我有事跟你说,接下去我不能教你了。我不教你,也不是我不想教你,是没有办法的事,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也根本没有想到。

文武大惊。

一直以来,大胡老师说什么他都能领会,特别是在比赛的时候。搓!拉!侧身!防!只要能听到大胡老师的声音,他的心里就踏实许多,他多半就可以赢下那一局比赛。如果场内太过喧嚣,他感觉不到大胡老师的存在,那么输的可能性就大许多。大胡老师也知道他的弟子有这方面的问题,他甚至为了文武学会了吹口哨,如果喊叫声传递不出,那么就吹口哨,一声,两声,都有特别的意思。但是一些重大的比赛是不准有口哨声的,裁判会警告大胡老师不许发出怪声,干扰对方,那是违规。可大胡老师急起来也是不管不顾,还吹。有一次愤怒的裁判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大胡老师的面前,直接出示红牌,把他逐出了场外。

但是这次文武听不懂大胡老师的话,怎么会不教他了?是因为自己没有希望了?

不是你的问题,原因在我,我要外出一段时间,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以后,你,好自为之,我也会对你做好安排,不过,到底是什么结果,更要看你自己卖不卖力,自己到底想不想要。我是管不了那么多了。

在墙的一角,有一只壁虎在爬来爬去的,文武和壁虎对视了两眼,壁虎跑掉了。文武的头嗡嗡的,一会儿,他伤心地哭了,泪水哗哗地流。自小跟着大胡老师练,大胡老师就不许他哭,尤其是比赛输了之后,再怎么输,大胡老师都是安慰为主,责备都很少。但是如果他哭,就肯定是大嘴巴子伺候,啪的一下,文武的脸上就一个手掌印子。哭,我叫你哭,娘娘腔,滚,别打球了!

但是这次大胡老师没有扇文武的嘴巴子,文武擦干了眼泪水,他看到大胡老师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他从来没见过大胡老师有这么伤心的时候。

好了,大胡老师说,今天急着叫你来,一个是向你告个别,二是给你介绍一个新的教练,以后,你就跟着他学,你先来认识一下。

文武跟着大胡老师往训练场的某处走去,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地方,大胡老师停住了。那里有两张桌子,大约有十余个小学三四年级的孩子在训练,他们在练习攻球摆速,你来我往,啪啪啪,都像模像样的。有教练在一边气呼呼地指导,教练是个中年胖男,看上去很神气的样子,比大胡老师更有气派,更像教练。

大胡老师立在边上,大胡老师的边上立着文武。

那两张桌子的训练一直没有停下,大胡老师和文武就一直在边上看,等。好久。

总算休息了。小孩们去一边喝水。胖男走了过来。大胡老师迎上,掏烟,递烟,点烟。大胡老师把文武拉到胖男面前。

这个是梁教练,蔡球王、施冠军都是他培养的,以后,你就跟着梁教练学,来来,拜个师。大胡老师把文武往梁教练的跟前又推了推。

文武看梁教练,梁教练也在观察文武。文武轻声地叫了声:梁教练。大胡老师又推文武,跪下跪下,磕头,三个响头。文武这辈子都没有跪过,不过在这个情境中,他真的忍不住地双膝发软,他就要跪了。可是梁教练一把拽住了他。

好了好了,搞什么,这个什么封建仪式,在我这里不作兴的。

梁教练的手力很重,他捏着文武的胳膊往上拽,痛的。你以后二四六下午五点钟来好了,我们试试看,看看有没有缘分,要是没缘,那你再另请高明。

哎呀当然有缘的,你们两个的样子都有点像的。大胡老师说。

文武长得眉清目秀的,梁教练看上去就是个粗汉。大胡老师这么说,其实是罔顾事实,不过是话术罢了。

那些训练的小孩子要走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向梁教练道别。梁教练告诫他们下次绝对不能迟到,要是迟到一分钟,那就别来了,就死回去!

训练场里安静了下来。

大胡老师和梁教练去角落里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文武,挥挥手,意思是大人说话,他躲远点。文武就往外面走了几步,他走到了窗下。防空洞的训练场地也是有窗的,如果从外面看,那么这几个窗就是有一半在地面上,另一半在地面下。

文武抬头看窗,有光照从窗外射入,而且可以看到有人从窗前走过,是他们的脚,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男人多半穿跑鞋,女人着布鞋的多,也有个别的套着搭扣圆头皮鞋。那些脚匆匆地来来去去,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在他们的脚下都发生了什么。

梁教练和大胡老师在角落里讲话,虽然嗓门压得很低,但地下空间的声音会放大,像个音箱。

真有那么严重?梁教练问。

没办法了。课已经停了,要我交代,我是担心明后天就要进去了。

然后大胡老师扭头看了一眼文武,沉默。片刻。

他是下个月的事了。

梁教练说,嗯,知道,我会尽力的。

老正昌饭店生意一直很好,没有座。人家在吃饭,大胡老师就拽着文武站在边上等。人家扭头看站在桌边的两人,满脸的嫌弃,但是大胡老师不管,坚决等。吃饭的人匆匆吃完,跑了。大胡老师和文武上桌。服务员上来问吃什么。

蹄髈。

半只?

一只。再要两块大排,半只白斩鸡,春卷四只,生煎四只,三鲜汤,要大碗的。

服务员疑惑地看看大胡老师。还有人?

没有了,就两个人。

服务员走后,文武也不解地看着大胡老师,他弄不明白大胡老师为什么要点这么多。文武心想,这些肉,这些量,他们全家过年也不过如此。

菜迟迟不上,很慢。以前在老正昌吃饭时上菜也慢,不过没有这么慢,从来没有点过这么多的菜,点菜越多上桌就越慢,这是肯定的。以前在等菜的时候,大胡老师一分钟不停地要跟文武讲球,可是这次大胡老师闷在那里一声不吭,他又伸出手来,捏了捏文武的臂膀,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大概是遗传的吧,我爸妈都瘦。

跟你说了,要多吃,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每顿都要吃三碗饭,每天要有肉吃。我说过的,你吃了吗?

我是尽量吃的,每顿吃两碗半饭,可是肉吃不到那么多,没有那么多肉票的,我爸妈,我阿姐、妹妹都不怎么吃,都让我吃了。可要是天天吃肉,那肉票肯定不够了。

蹄髈、大排、鸡、三鲜汤、春卷、生煎,差不多一下子端了上来。大胡老师看着一桌子的食物,眼睛亮了。搓了搓手,来吧,吃,今天你吃个够,不要肉票。

文武埋头吃个不停。大胡老师其实并不怎么吃,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看着文武吃。文武吃到實在吃不下了,抬起头来,他才注意到大胡老师几乎没有动筷子。

文武也放下了筷子。

吃啊,怎么了?

那你怎么不吃?

你别管我,大胡老师有点生气的口吻。要是吃不完,那就打包带走,明天再吃。

文武坚决不再吃了,他感觉到胃难受,想吐。然后他起身去卫生间,把吃进去的那些都吐掉了。以前他输球之后,也吐过几次,他去医院看过,医生的解释是神经性反应,要放松。

十八

海洋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在整理抽屉。他有一个小书桌,小书桌有三个抽屉。自从他在家基本不说话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地整理抽屉。

抽屉里有小相册。他不断地翻看他的那本小相册。小相册里有家人的合照,还有就是同学的合照,他个人的照片就只有大头照,大头照也没几张。

有三张是他单独和父母的合影照,那是他一岁时的,两岁时的,三岁时的。后来,妹妹出生了,就是更多人的全家福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把自己和父母的合影照都染上色彩,父亲衣服是蓝色的,母亲是绿的,他自己是黄色的。三个人的面颊是粉红的,嘴唇是大红的。

很小的时候,人家都说他长得像母亲。母亲领着他去单位的时候,人家就会说,哎哟,真像,一看就是你的儿子。再后来,又有人说他长得像父亲。海洋看照片时,就觉得自己既像母亲又像父亲,他的脸下半部分长得像母亲,尖尖的,上半部分有点像父亲。

可是突然,他们告诉他,不是亲生的。父亲也不是父亲,母亲也不是母亲。他们是张师傅和姚阿姨了。

他就那么一直呆呆看着照片,想哭又哭不出来。他又开始整理抽屉,没有任何目的,就是为整理而整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好久,从下午一直到天黑,静静的。他睡着了,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可是一会儿就又醒来了,然后他继续整理抽屉。

张师傅和姚阿姨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三个妹妹不知去哪里玩了。张、姚二人就在厨房里做饭,说话,他们一定不知道海洋就坐在小屋里整理抽屉,而且不开灯。

两人的说话声可以非常清晰地传入海洋的耳朵。

张:他这几天跟你说话了没有?

姚:没有。

张:那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学校那头好像也是不尴不尬的,那个唐老师看我们的眼神,就像我们是骗子。

沉默,剁菜的声音。

姚:可是人家学校也没说不管啊,人家不是也说了吗?要报区里,要区里才能定到底怎么弄,还要做调查,可是海洋现在这个态度,人家要找来,我们怎么说?

张:那到底还要不要去找他亲妈,这些事要做就赶紧地做啊,这么拖下去通知书就要下来了,我们还忙个屁啊!

当啷一声,菜刀被扔进水槽的声音。

姚:我当初哪能讲来的?你这个馊主意伤透了儿子的心,我真是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张:册那,事到如今你还放什么屁啊,还不是你先说的?你是说,这个儿子比你亲生的还亲,就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且这个事情迟早是要吹绑的,他亲妈也想看看她的这个儿子,哪天要是突然就来了,那你是挡也挡不住的,这不都是你说的吗?

姚阿姨哭。哭了很久。姚阿姨的哭声海洋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但是他没有哭,他本来很好哭的,就像个哭气包。小学时,他的邻桌是个女生,还写了篇作文,篇名很长,“我的邻桌是个好哭的小萝卜头”。后来班主任把篇名的前几个字删掉,就叫“好哭的小萝卜头”。

十九

那天,文武和金禾、金谷、冬冬、赵小雷、阿松在一号花园说话,已是夏季,阳光很烫了,他们立在树荫下,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有碎影在跳动。海洋不在。

他们在问文武为什么不来拍照。

文武已经把事情说过了,但好像没有说清楚,众人还在问文武为什么要他们等一两个小时。文武只得再说一遍。他说那天是叫阿三去通知的,他还给了阿三两分钱,要他们别等了,先拍了再说。

我在想,要是先拍一张六人的,然后再找时间拍个七人的,大概也可以的。

但是没有人看到过阿三,冬冬说文武在白相他们。

文武有口难辩,还好,阿三阿四刚好在,他们在太阳底下打弹子。文武把阿三叫来。文武问阿三那天去说了没有,阿三说去过了。冬冬说,阿三你这个小赤佬,你要是瞎骗人,当心我敲扁你。

阿三说,那天他肯定是去了,而且是跑着去的。

那我们怎么没看到你?冬冬说。

阿三看了一眼冬冬,还有别的人。那我也没有看到你们啊。剃头店里人老多,你们这几个人我一个都没看到。

明白了。叫他去照相店,他去了剃头店。不必再说什么了,多说也无用。冬冬冲着阿三说,滚蛋!

金谷说,好了,这个事情到此为止吧,总有想不到的事情突然发生,照相馆还在,王先生也在,下次冬冬你再去约一下好了,定金嘛,这次算是还你了,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反正你和王先生关系也不错,你面子大。

冬冬无奈地摇头。

那,金谷问,文武,大胡老师到底什么意思?他不教你了?他肯定是这么說的?

文武点头。是,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把我介绍给了梁教练,我以前也没有见过梁教练。听说他是锦屏中学的,后来在少年宫兼职教球。

冬冬问,三个礼拜后就要决赛了,这种时候,他怎么不教你了呢?

我也不知道,文武说,那天电话里他声音响得吓死人,要我立刻就去,马上,然后我就跑着去了,一见面他就说不教我了。我在想,他大概是出事了。

冬冬说,大胡老师会出什么事?

文武说,不知道。

众人沉默。金谷说,大胡老师要出什么事,我们也不能瞎猜对不对,反正,文武,其实在我看来,什么人教你都一样的。决赛的那天,我们肯定都会去的,你也要有信心,有了信心不管什么教练教,在我看来其实都一样的。命运一直都是这样的,欺软怕硬,我们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要叫命运服从我们,而不是反过来。

金禾对着金谷笑,呵呵,我觉得你最近可以啊,成长了,说什么事情大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我对你真是要刮目相看了。

金禾又扭头跟文武说,文武,加油。那天我们都会去。

文武问,那你们都进场吗?

金谷说,你想要我们进场吗?如果你想,我们就一定进场,就是爬也要爬进场去,不让进也要进,总有办法,走走关系,跑跑上层,没有问题的。金禾又看金谷,她觉得她这个阿弟真是成长了,什么走关系、跑上层,这在以前根本就不是他的话语。金谷继续说,我们也可以拉一个横幅,写上“文武加油,赛出水平,赛出风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下定决心,为国争光”。金禾不再听她弟弟乱扯了,她走向一边。

文武跟金谷说,不要,你们在外面就好了,你们要是进场了,再那么喊,吓都吓死了,我这人心理素质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们继续闲聊。

冬冬说,这些天真是无聊极了,回到家里他妈就要他做家务,地板一天要拖三次,抽水马桶也是洗了又洗,真是烦煞了。又说,他有个主意,虹桥那里新开一个河浜,水清,上次他去看过,不少人去那里游泳。我们游泳去吧。

除了金禾,别人都同意。

金禾不想去是因为她看到冬冬多少有点烦,她感觉她已经把自己的情感问题解决了。她就是想这样,心里一无牵挂地去农村。去那里战天斗地,经风雨见世面,像高尔基笔下的那只海燕,所以现在她尽量避免和冬冬在一起,免得又想这想那的,死灰复燃。可金谷一定要金禾去。金谷说,还是去吧,你要是不想下水,那就在岸上替我们看看衣服也好。

金禾说,看衣服?

金谷说,总要有人在岸上看衣服吧,上次去新泾河游泳,阿松新买的一条平脚裤、海洋的一双夹脚拖鞋就被人家偷走了是吧?金禾,你不能这么自私的吧,毕竟大家同学一场,尽管我们即将奔赴四面八方,可是大家的革命情谊肯定还是在的是吧?

金谷又是高言大语。金禾想,金谷这两日哮喘病好像又发了,她去看着点也好。金禾同意去了。

金谷表示感谢。

金禾说,我是怕你在水里哮喘,一口气喘不上来,小命没了。我去,可以救你。金禾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是金谷根本不在乎。

说去就去,几个人回去拿游泳衣裤。像这种事情,七人帮一个都不能少的,要是忘了谁,那问题会很严重,要解释再解释,怎么也解释不清,会很伤感情。

他们叫上了海洋。

在去游泳的路上,海洋又问起文武拍照的事,为什么不去。冬冬听见了,他不想让文武再尴尬了,他顺着拍照的话题说,这样,文武哪天决赛,我们就哪天去拍照。

众人都觉得这个主意好。要是赢球了,那么照片上的人一定是喜气洋洋的。万一输了,那也没什么,那他们就可以摆了一副众志成城、与天地斗与人斗的样子。

他们过了虹桥路继续往前走,然后赤脚走在了田间的泥泞小道上,又走了一会儿,新浜到了。

除了冬冬,别的人都是头一次来新浜,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宽大的一条河,清水湍湍地流。有不少人在戏水,浪花飞溅。岸边,夏木垂荫。树下是泳者的衣物,好像也无人在特意地看管。

大榆树下,男生们脱下了外衣外裤,一个个暴露出赤膊鸡般营养不良的身形。金谷四处找金禾,他要叫金禾来当看管员,但是他找不到金禾了。

金禾是头一个跳下去的,她已经游得很远了。

她其实不大会游的,抬头换气都有点吃力。可金禾胆大,她就是敢往深水里游去。她的脑袋在水面上时隐时现,很慢。谁也不知道前面的水到底有多深,也许很深很深,足以淹死身高两米以上的巨人。冬冬也不太会游,但是肯定比金禾游得好,他最擅长的是蛙泳,也会一点自由泳。可冬冬胆小,他每次去一条街上的游泳池,母亲一定要千叮万嘱别去深水区,并且必须带上救生圈,要不然就在家里拖地板,哪都不能去。

冬冬喜欢水,在水边,他胸臆舒展,开阔许多,他会暂时忘了母亲,可是通常也只是在浅水区玩玩,他一下水就如同母亲就在身边,哪怕往深水处划上一下都觉得有心理障碍。

海洋一点不会游,不知为什么,他怎么都学不会,海洋的头其实不大,可感觉上好像很重。游泳时他的脑袋一旦入水,就怎么也抬不起来。可是现在,整个新浜,他好像是最为兴奋的一个。他伸着胳膊,拍打着水面,然后又把水泼向从他身边游过的每一个人,连小姑娘都不放过。他把水泼在人家的脸上,还大喊大叫,大笑不止。小姑娘骂他,你个臭流氓,小姑娘越骂,海洋越兴奋。一会儿,小姑娘叫人来了,三四个男生,围住海洋要打。冬冬赶紧前去,说,拜托拜托,这是我阿弟,入水就兴奋,从小就这样的,脑子有问题的,抱歉抱歉。冬冬对小姑娘表示歉意。冬冬就是一头一脸的水,也掩盖不住他那俊美的长相。小姑娘看冬冬,愣了会儿,然后扭头,沉入水里,游走了。那几个护卫的男生,也跟着游走了。

游得最好的是文武。文武游泳也是大胡老师逼出来的。去,游泳去,特别是冬泳,冰砸开来也要游。横渡长江也一定要去,你怕什么,淹不死的。文武的身体素质不怎么好,这个一直是大胡老师的心病,有好几次打重要的比赛,在决胜局,文武体力不支的现象格外突出。

文武生来就应该吃体育饭的,他身体的协调性比任何人都好。他游蝶泳,双臂前展,往前扑去,又破水而出,一下又一下。他从这头扑向那头,游得好漂亮。一些人不游了,看他游。

阿松也不游了,他就站在水里,看文武如浪里白条,纵情来去。阿松羡慕文武。阿松游不好,他的体育课很差,哪怕做广播操也懒懒的样子,人家踢腿了,他还在伸手。体育老师先是以为他有意在捣蛋,罚他重做,可是纠正也难。后来见他画图好,就放过了他。

阿松突然看到了小孟老师。

往南,有个浅水湾,不知为什么那个地方没什么人,小孟老师独自套着泳圈,在水里游来游去。她穿泳衣戴泳帽,还架着墨镜。除了阿松,估计无人能认出她是谁。可阿松一眼即能辨出。之于他,小孟老师的每一个姿态,每一处线条都烂熟于心。

她从左岸划向右岸。她好像也不太会游,不过借助泳圈的浮力,还是过去了。她立起身来,趔趄了几下,站住了。她大口地喘息着,停了会儿,走上了岸。

阿松也不想游了,下意识中,他和小孟老师同步,她游他也游,她上岸,他也上岸。阿松坐在了大榆树下。他看着小孟老师,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泥土上画速写。

那边,她往泳圈里吹气,泳圈胀鼓鼓的,看上去很有弹性。然后她去了绿荫下,她把泳圈放下,坐了上去,她取下了泳帽,潮湿的秀发披散下来,甩了甩(阿松画过),然后,她就坐在那里双臂环膝东看西望,她转过头来,她看到阿松了吗?

她雪白,每一寸肌肤都在闪光。在她的上方有墨绿色的树冠,而她身体上有淡紫透明的光影在闪烁。阿松迎向她的目光,居然没有躲闪。

赵小雷也上岸了。他好像也没有怎么游。他坐在了阿松的边上。赵小雷顺着阿松的目光看去。

美女!

那边的美女又戴上了墨镜,赵小雷肯定认不出她是谁,他问阿松美女是哪个学校的。赵小雷说,她要是能当你的模特你肯定又可以获大奖。

金谷从水里匆匆地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他面色苍白,十分痛苦的样子,泳裤也差不多褪到屁股下面去了。几个人的衣物堆在树下,金谷跑来就气急败坏地乱翻一气,他找到自己的那只破舊不堪的军用书包,他把书包倒提起来,抖,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弹弓、小玻璃水杯、橡皮耳塞、袜子、几片馒头干等等,四处乱撒,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抖出了一本《支部生活》杂志,真是不知道这么一本毫不相干的杂志怎么会出现在他的书包里。

他终于抖出了他的救命宝贝。

异丙肾上腺素喷雾剂。

那个小小的圆柱形的喷雾剂,玻璃的,有蓝色橡胶薄膜套着,喷口有点弯势,有盖子。金谷几乎是扑了上去,他捡起喷雾剂,拔开盖子,把喷口对着自己的口腔,揿了两下。然后他屏住了气,又长长地吐出。

他舒服了,他对身边的阿松和赵小雷说,适宜多了,刚刚差点死掉了。他一脸欢快地笑,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其实,金谷随身的这个救命宝贝许多人都知道,在发病季节,他随时都会拿出来喷两下,然后就适宜了,要不然好像就会断气了。

赵小雷说,你夏天是不发毛病的啊,以前游泳也不发的啊。金谷说,刚才闻到了一股化肥的味道,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怪味,突然就喘不上气了。阿松说,吓人,还好带了喷雾剂。金谷说,这个肯定是随身带的。金谷仰面躺在了泥地上,他的毛发旺盛,泳裤内更是鼓鼓的,他在发育上一点问题没有,像是比别人发育得更好。有一次金谷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医院也不要去的,喷一下就好了。

海洋已经上岸了,其实他早就上岸了,他又不会游,还跟人家吵,还差点被打。不知道刚才在哪里,现在他也来到了树下。

冬冬还在水里,他已经被好几个小姑娘缠住了,他在教她们打腿,抬头换气,忙得不亦乐乎。树下的人喊他,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她们,哗啦哗啦蹚着水上岸来。

除了金禾,别人都上岸了。

不远处有树丛,有女生在树丛里更衣。突然从里边传出了金禾的叫声,救命呀!金谷赶紧往树丛里冲去,众人跟着往里冲去。

不要进来!

众人停下。

又过了会儿,金禾从树丛中走了出来,她湿漉漉的,但是很正常,毫发无损。不得了,金禾说,有红蚂蚁!在爬!

没有人再认真地听她说什么,已经是傍晚了,夏日雷雨多,又有黑云夹着雷电往头顶压来。

赶紧回家吧。

二十

雨倾盆而下,他们还在路上。在虹桥路的某处有一栋楼,楼下有门廊,众人赶紧跑过去避雨。

一会儿,雨小了。冬冬说,走吗?没有人动,其实几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马路对过的小别墅上。

英伦风别墅,有尖顶和彩绘玻璃,还有篱笆墙圈着。

这是唐永义的家。

他们经常走在虹桥路上,路过这栋别墅时都会特别关注地看上几眼,有时候,还会扒着竹篱笆往里看上一会儿,看到过唐永义在院子里读书,还看到过唐永义正对着他们的眼睛看。这时候总会有人一声怪叫,大家就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现在,雨停了,晚霞满天。几个人心情大好,然后就哼着歌儿过马路。

过马路后就到了别墅跟前了,不知为什么那扇木制的院门没上锁,冬冬手痒,一推,竟然推开了。

众人停下了步子。冬冬说,唐永义这几天不在上海。他的消息灵通,可信。大家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不知是谁的脚先抬了一下,然后大家都挪动了步子,慢慢地进了院子。院子里杂乱无章,地上有枇杷。冬冬拾起来吃。嗯嗯,他说,甜的。几个人就拾起那些枇杷吃。一直在游泳,肚子真的有点饿了,几乎每个人都觉得好吃,一吃就是好几个。

冬冬又对别墅的那扇正门发生了兴趣,他走向正门,笔直地立了会儿。

金谷问,你想干什么?

冬冬不言,他又伸出手去,他去拧正门的那个铜把手。把手很紧,锁得死死的,不再有意外发生。他又看到一楼的某扇窗有点异样。他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刚下过雨,窗下是杂草和烂泥地,他过去时还差点滑了一跤。冬冬扒了扒那扇窗,窗虚掩着,开了。他回头看众人,笑。

然后他往回走,其实他大概也不想干什么,他只是玩玩,只是开了个窗而已。可这时候海洋突然跑上前去,他三下两下就爬上了窗台,然后很快地就打开了窗。一转眼,人不见了,他跳了进去。

以前海洋可不是这样的,他个头小,小学和中学都是坐在前三排的。不喜欢抛头露面,总是跟在别人的后面跑,在学校的存在感并不强,难以想象他会突然跳进别人家的窗子里去。他真是变了,在家沉默得如同一块石头,在外面就疯疯癫癫地随心所欲,惹是生非。

一会儿,别墅的正门打开了。

海洋嬉皮笑脸地,作态地伸出手臂,躬身。做出请的姿势。

欢迎诸位光临!他说。

他们从小就住在兵营式的房子里,那一栋栋的都是单位宿舍楼,区委机关的,粮食局的,文化局的,江南造船厂的,纺织大学的,还有好几个研究所的,等等。住房结构都差不多,一梯四户,共用厨房,共用卫生间,共用阳台,共用走道。

别墅,那是别人家的事。家里或有亲戚住在别墅里,那也只是逢年过节去玩玩罢了。后来也不去了,好像住别墅的亲戚也不住了,都被造反派赶走了。阿松经常去华老师家,华老师家那么赞,那么高档,可也不是别墅。华老师说的,他家以前是住独立式别墅的,后来没钱了,就只能搬到公寓楼住了。

踏进别墅,首先闻到的是打蜡地板的味道,阿松熟悉这个味道,他经常跑美术馆,别人就觉得这个味道很遥远,小学一二年级时,学校偶尔会组织去参观博物馆,或者是美术馆,那里面就是这个味道。

地板很滑,海洋侧着身子滑了一下,就从大门口滑到了壁炉处。这是一个很大的厅,垂着水晶吊灯。中间摆有一张长沙发,还有两张小沙发。

喂!金禾扭头叫冬冬。

在!在!冬冬应答。他和金禾在一起也老是躲躲闪闪的,金禾这么叫他,就赶紧跑到她的跟前。

你肯定唐永义不在上海?

肯定!是这样的,前天上午我给我妈去中药房拿药,我妈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以前一直看西医的,现在突然相信中医了……

别扯你妈了,烦死!金禾打断他的话,现在叫你说的是唐永义。

对对,就是那天,我在去中药房的路上见唐永义提着包去坐公交。我问他唐老師你去哪里。他说去贵州、云南、湖南好几个地方,我问他,唐老师是去玩吗?他说,哪有时间玩,你们这些人的分配把我搞死了。有同学的表格乱填,都是虚假信息,别的家长举报了,学校不得不去外调,要不然分配方案根本定不下来。不过唐永义说我没问题,等通知就是了。

冬冬显然没有瞎说。

吊灯被打开了,光照弥漫开来,很舒服,这几个人坐在了沙发上。有的人身上还是湿的,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唐永义远在外地,家里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想来以后也无从调查。

几乎是同一个感觉,肚子饿了。咕咕在叫。冬冬说,怎么办,要不回去吧,太饿了。没有人想动,金禾斜躺在长沙发上,一边说饿,一边好像已经快睡着了。

又是海洋最起劲,他说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我们就在这里吃饭吧。留下钱就可以了,像红军那样。

大家同意。

海洋想去厨房,但是跑进了卫生间,又拉开一扇小门,却是贮藏室,后来他总算绕来绕去找到了厨房。可以听见海洋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乱翻一气的声音。一会儿,他提了好几瓶酒过来了。海洋把酒瓶往地板上扔,咚咚几下,酒瓶在地上滚,甚至滚到沙发底下去了。

喝吧,你们!

有吃的吗?冬冬问。

有!

众人兴奋地跟着海洋往厨房跑去。

厨房好大,新村宿舍楼的厨房根本不能比。有好几个柜子,他们拉开柜门找吃的,真的找出了不少。鸡蛋,腊肉,香肠,花生米,年糕片,卷子面,苹果,等等。

冬冬独自在厨房忙,他的厨艺是出了名的。在家里,买汰烧他都是一手包了。

没过多少时间,冬冬就做了不少吃的。

他们就在客厅里吃,还喝了很多的酒。大家都觉得冬冬做的菜非常可口。他还做了一大锅的扬州炒饭,炒饭里是应有尽有,那真是好吃极了。海洋突然说,冬冬,我可是真想当你的老婆哎,让你每天做给我吃。海洋这么说的时候,金禾的脸色有点难看,不过仅此而已,她没有太多的反应,只顾进餐。

一会儿就清盘了,好几个酒瓶光了,好像海洋喝得最多,反正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海洋了,他一直滴酒不沾,說自己酒精过敏,沾一点酒身上就东痒西痒的,现在是完全不管不顾了。他在客厅里绕着圈,做着怪异的动作。厅里有扶梯通往二楼,他就学狗爬,爬上了二楼,可以听见他在二楼喊,哎呀,这是张弹簧床呀,好适宜好适宜呀!赵小雷喝得也多,他也跑上二楼去,一会儿也听见他在喊弹簧床好适宜。

金谷喝得脸发紫,那个异丙肾上腺素喷雾剂他已经喷过一次,可是他不管,还是喝。白酒他倒是没敢喝,他喝黄酒,还有啤酒。金禾阻止过他,但没有成功,金禾跟他说,混酒是不能喝的,一喝就要醉的,可他就是不听。

冬冬和文武喝得少,状态还比较正常。冬冬怕喝多了被他妈闻到,那会被骂死。文武的酒量好,以前打球不过是玩玩的时候,他随便喝。可是跟了大胡老师之后,他就基本不喝了,大胡老师勒令他禁酒。其实金禾的酒量最好,有一次她和好几个男人拼过,那些人都倒了,她还是神态自若。金禾说这个是天生的,尽管你们是男人,但即便是男人也无法和神人较量。

海洋和赵小雷从楼上下来了。

两人又找到了更为高级的食物,洋酒两瓶,罐头四个。他们把洋酒和罐头都放在了茶几上,

床底下找到的。赵小雷说。

谁都没有伸手,实在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好像都觉得自己太过分了。金禾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对海洋他们拿来的酒和罐头不为所动。那是个暗黑的角落,金禾在摆弄一台手摇的留声机。她是见过留声机的,她记得很小的时候,二楼六室爷叔家就有一台,爷叔把黑胶唱片轻放上去,然后唱片就转动起来,有一枚针头让唱片放出美妙的音乐。后来那个留声机就不见了,她问过六室爷叔留声机哪里去了,爷叔什么也不说,只是摇了摇头。

面前这个留声机的样子和六室爷叔家的差不多,盖子上有个搭扣,掰一下搭扣就可以打开盖子了。在留声机的边上,有一摞黑胶唱片,金禾拿起了一张《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金禾太喜欢听这首歌了,暑假的时候,她晚上坐在阳台的竹榻上看星空,对过有老三届的高年级在窗前弹吉他,就是这首曲子,她会在这首曲子中睡着。当时,她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那个老三届和他的吉他,尽管她从未看清过他的脸,后来那人那吉他都消失了。她把黑胶唱片从纸套里抽出,平放在了留声机上,然后把唱针头也放了上去,她不知道那个针头点在唱片上的位置是不是对,这是她头一次做这个事情。接下去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它转动起来。东摸摸西碰碰,有一个小小的开关她动了一下,好了,转了。

是男声独唱,烟嗓: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风儿在轻轻唱……

好听极了,金禾觉得自己要哭了。厅里的别的人也都静下来听歌,他们停止了吃喝,就那么静静地听,从头听到尾。四段歌词,一个字都没有漏。

结束了。金禾说,下面还有别的歌,金禾把唱针头提起,问,还要听吗?众人说,要听,好听。金禾又把唱针头放上,接下去一首歌是《红莓花儿开》,这是首女声合唱,刚唱了个开头,留声机的电源插头就被拔掉了。

是金谷拔的。

他说,别听了!他很生气的样子。

金禾叫他别捣蛋,但是金谷还是说别听了。金禾烦死他了,一把拽过他的手,又把电源插上。金谷索性从留声机里取出了那张唱片,金禾去抢,他又把唱片当作飞碟似的飞扔出去,唱片撞在了楼梯的某一格上,碎了。

金禾大怒。

金谷!金禾叫道,你个赤佬,你要死啊!

金谷不理她,他反身又坐回到沙发上去。他坐的是一张单人沙发,把自己的身子埋得很深,只是伸着脖子昂着头。阿松坐在地板上,他的一只手搭着单人沙发圆鼓鼓的扶手。阿松微微仰着脑袋,零距离地看着金谷的脸,他看见金谷的眼睛发出一种异样的光。是的,他捕捉到了。

这是黄色歌曲!金谷说,你不要搞修正主义!

金禾气得脸都发白了,她冲到了金谷面前,指着他的脸大声斥责,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修正主义!

金谷立起身来,他好像一点都不惧他的阿姐,在金禾面前踱来踱去,甚至做出某种挑衅的腔调。金谷以前对金禾哪敢这样,以前金禾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有服从,一点反抗的意思都不会有。

众人都不知道金谷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情况。是因为酒喝多了吗?可是金谷还想喝酒,他在厅里转着圈找酒,他找到了,就是海洋又拿来的洋酒。他拿起了洋酒,看了会儿,他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讪笑,然后他就去拧酒瓶盖。金禾扑上去抢,但是他闪开了,两人在厅里奔逐了会儿,金谷突然跳上了厅里的长桌。

他高高在上,金禾就是跳也够不着。

金谷哈哈笑,然后他就把手中的洋酒瓶拧开了,瓶子是棕色的,葫芦状的,玻璃面上有绕来绕去的复杂花样图案,看上去非常高档。金谷仰起脸来灌酒,不顾一切的样子。

金禾看着金谷发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只能随他去了。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这个阿弟怎么突然疯了一样,他下午不是还在河岸上犯哮喘吗?

众人看金谷,又转头看金禾,他们看到金禾的臉色煞白,像是一滴酒都没沾过一样,而其实金禾喝得一点不少。

站在桌上的金谷总算把酒瓶放下了,感觉上有小半瓶酒进了他的体内。金谷在桌上趔趄了一下,又稳住了,他跌不下来。冬冬上去拽他,只是拽到他的裤腿,金谷挣开了。

金禾尖叫,别管他!别管他!

金谷在桌上挪了挪步子,站稳了。他说,今天,你们都在这里,那真是再、再再好不过了,我要宣布一桩事体,我,本来是想过两天再宣布的,可是现在,就宣布算了,反正总归是要宣布的。

因为喝多了,他的话说得并不利落,结结巴巴的,他停顿了会儿,深呼吸。我就要去大丰农场了,我去的地方是,是是、是、是是是……他想,想了又想,他继续说,我我我,我要去的地方,是在,那边,那个地方有一条河,那叫淮河,毛主席说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我就要去那个地方了,对了,我完全想起来了,那个地方叫江苏省盱眙县红旗村第三大队,可是,可是人家不要我。册那,那我只有去大丰农场了。再过一两个月我就要和你们分手了,我会、会会、我会想念你们的!

他又喝洋酒。然后大摇其头,苦着脸说,这个酒的味道也太怪了,像非那根咳嗽药水,一式一样的。

冬冬对身边的人说,不能让他喝了,他在发神经了。冬冬的说话声很轻,但是金谷还是听见了。

我是喝多了,金谷说,可我的脑子清醒得很,后天,礼拜二是吧,你们去学校看看,后天学校还是开门的吧,是返校日吧。对的,操场边上的那个专栏,你们去看看那里贴了什么。

金谷把目光转向了金禾,他看到金禾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阿姐,金谷说,是这样子的啊,你呢,也不要想不通,我不过就是难得出一次风头,风头过去了,阿姐还是阿姐,我还是我,我这个人肯定不会有大花头的,我肯定还是跟在你屁股后面转来转去的,你放心好了,不要想不通,金谷摇了摇手指,千万千万不要想不通。

金禾长吁一口气,她好像比刚才沉着一些了。你下来,你下来好好说!

金谷还是不理她。

金谷说,从小到大,人家只晓得金禾金禾,啥人晓得还有一个叫金谷的人。小学,你是大队长,后来,进中学,你又是红卫兵团的副团长。“文革”前的几年,你的读书成绩是最好的,“文革”后复课闹革命,读书成绩又是你最好。你的奖状要把屋里的几个房间都贴满了。那么,你讲,那么我算啥东西?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你有气喘病自己不晓得啊,年年要住院的你自己不晓得啊。你现在长成这个样子,谢天谢地了,你还想怎么样?

嘿嘿,金谷冷笑,我其实就是要让人家晓得,我们屋里厢,不仅仅有金禾,还有一个叫金谷的人,是双胞胎,养出来时就差了半分钟。在班级里,这个金谷就坐在那个金禾的后排,实际上,这个金谷一点不差的,花头很浓的,除了气喘病这个没有办法之外,别的方面,一点点都不差的。阿姐,我讲了这么多,你到底是听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立在那里,她在流泪。金禾应该是听懂了,别的人也都听懂了,金谷这个是不服气,多少年来,他一直生活在阿姐的阴影下,被阿姐的光芒照成了一个病病歪歪的小爬虫,这种精神上的压抑和生理上的气喘都是难过得要死了。现在,他总算找到机会了,他要一鸣惊人,他要翻盘。

金谷又举起了酒瓶子。

前天,分配办通知我了,区里通过了,就快发通知了,而且,我的入团报告也在审批当中了,据说,肯定可以通过,放心好了。那么,这次全校第一批共青团员,八人,阿姐你是,我也是,我们两个,平起平坐了。你们这些人,金谷挥了一下手臂,然后对在场的人说,就不要再看不起我了。

静场,良久。

金禾突然想吐,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她完全被金谷搞乱了。以前她再怎么喝酒也不会有吐的感觉。她忍不住跑去洗手间,然后对着马桶大吐了起来。

金禾在吐完了之后,觉得舒服了许多。在洗面盆的上方有面镜子,她看镜子,她不得不承认,她和金谷长得太像了,那额头,那鼻子,还有那唇那下巴,哪哪都像。真是一个妈养的双胞胎。而且,金谷站在桌上的那番表演,金禾也能从中看到自己,差不多就是她的镜像。她在学校和别的场所作演讲时,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亢奋,煽情,手舞足蹈而又滔滔不绝。

金禾把自己弄得正常了些,然后走出洗手间,走进了厅里。有人在抽烟。金谷已经从桌上下来了,可不知为什么他又和冬冬互相揪在一起。

两人都揪着对方的前胸衣襟不放。

金禾上前,问,这又是在干什么?

金谷扭头看了看金禾,呆了会儿,又想了想,他松手了。金谷松了手,冬冬也就松了手,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他还是很整洁。再看金谷,他的上衣拉垮成了破布一样。

阿姐,金谷指着冬冬说,这个赤佬,我是想帮你揍他一顿的,你讲,这只赤佬是不是人啊。哦,两个人谈恋爱,一个留在上海工矿,另一个去上山下乡,上海工矿就把上山下乡的一脚踢掉,这个还是不是人啊,你说要不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啊。

金谷说着,又向冬冬扑了上去。

几个人赶紧拽住了他,金禾没有上去拉他,她看金谷这种打抱不平替她出头的样子突然想笑,她实在忍不住了,笑了起来。

金谷还在说,去和那个美玲轧马路,轧过来轧过去,你要轧给啥人看啊,你是要成心轧给我阿姐看啊。我阿姐为了你夜里厢睡不着觉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她嘴里讲无所谓,不过就是嘴里讲讲的,真的无所谓哪能会困不着觉?

金禾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了,她捂着肚子边笑边哎哟哎哟地叫。

那么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金谷指着冬冬的鼻子,你这只赤佬听好了,现在我马上就要去那边,去大丰农场了,下个月我就可以收到通知书了,人家都把我的档案调过去了,我阿姐肯定就留在上海工礦了,那么你到底是要美玲还是金禾,你想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金禾不笑了,她看着金谷发愣,她终于意识到,这个应该不是醉话了。

阿姐!你这样看着我做啥,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千真万确铁板钉钉的。爸妈那里,我这两天也要摊牌了,他们再怎么反对也晚了,没有用了,我要走了,去广阔天地了!

金禾默默摇头。

金谷还是盯着冬冬不放,哎哎赤佬,回答我,到底是美玲,还是金禾,就是不要金禾,那么讲出理由,金禾哪里配不上你?

冬冬一副可怜相。

海洋有点同情冬冬,海洋上前推了金谷一把,他也是醉醺醺的样子。好了好了,你这个人也不要逼人太甚了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这个问题没有意思,他也回答不了,要问,你就去问他妈才对,啥人不知道,这种事情又不是他可以决定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没有料到,冬冬突然转身面向了海洋。他狠狠地推了海洋一把,他把海洋推倒,海洋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眼镜也飞向一边。

赵小雷赶紧把海洋的眼镜拾回,重又戴在了他的脸上。还好,镜片没碎。海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海洋比冬冬要矮半个头,但是他不怕,他像要和冬冬打上一架才算过瘾。

冬冬斥,你插什么嘴,你这张臭嘴,关你个屁事,你自己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连亲生的都不是,连个亲妈在哪里都不知道,你不过是个领养的,你就滚一边去!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冬冬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包括金谷都闭上了嘴。金谷醉眼蒙眬地看冬冬,满面疑惑。别的事他好像已经忘了。

金禾把海洋拉向一边,她觉得海洋这个时候很轻,稍稍一碰,他就像片羽毛般飘向犄角去了。

金禾走向冬冬,停住。

我鄙视你!她说。

二十一

福根又来了。福根从虹桥路的东边走来,他提着饭盒子。饭盒里是小菜,都是唐永义喜欢吃的:炸鸡腿,烂糊肉丝,肉丸子,等等。唐永义在出差之前关照过的,礼拜天去打扫一下,他礼拜一回来。福根懂少东家的心思,最好是出差回来,开门,一眼看过去清清爽爽的,地板蜡打过了,玻璃窗揩过了,院子里跟屋里面的花草也侍弄过了,桌子上要有吃的,最好还是热的。

他闻到了一股酒味,他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到了别墅,他赶紧开门进去。

眼前一片狼藉,杯盘酒瓶,随处乱扔。还有好些个罐头。那些罐头是身在海外的唐家人寄来的,唐永义一直舍不得吃,都已经放了好多年。可是现在看过去,每一个罐头都撬开了,而且吃了个精光。

福根数了一下,共七人,六男一女。喝醉了,仍在死睡。有睡地上的,也有睡沙发上的,还有一个就睡在楼梯上,斜着睡,居然没有滑下来。

福根去报警。

往西走三百多米就是派出所。福根匆匆地走进派出所,然后说家里出事了,遭抢了,那帮赤佬还在他家里睡大觉。福根要求警察赶紧去抓人。

还早,又是礼拜天,派出所也没几个警察。有的还在打盹。福根进来,一口纯正的苏北话也顾不上切换成上海本地语了,警察一开始听不懂福根到底在说什么,而且看福根的样子好像也不是盗贼惦记的那种,所以没太当回事。后来总算听明白了。那栋别墅警察当然是知道的,唐老师住的,唐老师他们是认得的,他在这一带应该也算个人物,他们走在马路上都一直是要向唐老师微笑打招呼的。

大门砰的一下,又关上了,福根报警去了。

金禾醒来了。她的反应很快,她意识到有人进来过了,可她并不清楚那会是谁,应该不会是唐永义,唐永义在外地,远着呢。金禾再看,吓坏了,昨晚上喝得实在太多了,后来几乎每个人的情绪都失控了,再后来就随便躺下睡着了。

她要把他们叫醒。

她喊,警察来啦!

两个警察,还有福根,往别墅走来。警察的腰间还别着手铐。福根担心,出警人员太少,手铐也太少。

有七个人啊!福根说。警察不理他。

到了,警察推大门,门锁着。警察让福根开门。福根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感觉上他不是报警人,而像是盗匪的同伙一样。

门开了,警察看大厅,干干净净的很正常。以前他们也进来过,虹桥路上的别墅的情况他们了解,上次来是来查户口,唐老师接待的,很大的厅,看上去很气派,很明亮。现在还是那样,好像没有什么情况。

警察问福根,你说的那七个小矮人呢?

伊拉不是小矮人哦,一个个都是很大人的哦!福根还是一口的苏北话。

警察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不再理福根了,转身离去。福根在厅里转来转去,他的神志确实有点恍惚。他注意到他的保温饭盒还搁在餐桌上,他打开饭盒。

少了一根鸡腿。

福根大怒,恨恨地跺脚。两只鸡腿,他不吃,他老婆也不吃,就是想给少东家吃的,想让他好好补补的。现在居然少了一只。好在别的菜都还没有动过。

他又注意到,保温饭盒的边上,那个水晶玻璃烟缸下压着钞票。福根把烟缸拿开,他看到有一张十块的钞票。钞票下还有一张纸,他拿起纸来看,有字:

户主,借宿一晚,餐费在此,查收,谨致以无产阶级的崇高敬礼!革命小将上。

二十二

那天早上在别墅,是冬冬从兜里掏出钱来压在烟缸下,他总是不缺钱,有时候他真是个阔佬。金谷就到处找纸和笔,他跑去二楼书房找,后来找到了。别的人都急着逃,他还在那里笃定地写字,白纸上那几个黑字就是他写的。

那晚金谷站在餐桌上号叫,要他们去学校看看,在操场边的专栏上,有他的决心书。金禾真的是一点都不知道金谷还写过决心书。

她一定要去看看。

暑假期间,门卫一直把大门守得很严,平时一直关着的,只有在返校日才有学生可以进校。刚放假时还好,进出还比较宽松,后来听说有毕业生家长来学校吵,还打过,然后校门就紧闭了,即便是返校日也是严格查,一般非在校人员,比如说毕业生,那就不一定放行了。

金禾周一来,没能进去。门卫问金禾有啥事,金禾说,没啥事。门卫说,没啥事就不要进来了,这里是学校,不是啥人都可以进来的。金禾不想多说什么,走了。

第二天是在校生的返校日,金禾又去。她成功了。进校以后,她直奔操场,她看到操场边的专栏前,不少小她几届的学弟妹们聚集在那里,在看,在议论。金禾挤了进去。

专栏上张贴着金谷写的血书。寥寥数个大字:

决心书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本人誓言,到农村去!

金谷上

哎,金禾,这个是你阿弟<\\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有小师妹认识金禾,在一边问。金禾头晕晕的,没理她。这个是血书哎,小师妹说,痛死了!在场的小同学都扭头看金禾,她感觉被众人的目光灼伤了,赶紧逃。

她一定要去和学校老师谈谈,金谷是病人,是个在不断用药的人,那种异丙肾上腺素喷雾剂是激素,几乎就是一种毒品,它能平喘,也可以让人陷入迷乱。那个什么血书,根本就不作数的。金谷,她阿弟,他只能留在上海,事业单位、大国企、大集体、小集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生活在大医院边上。

分配办在学校四楼,金禾跑上去,几个办公室都是没有人的。唯有一个小房间开着,顾老太在打字。

顾老太扭头看了一眼金禾,哦,金谷的阿姐来了,是金禾吧。有啥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她不再打字。

我有急事,要找分配办的老师!顾老太精瘦精瘦的,金禾跟她一點不熟,只知道她单身未嫁,是个老姑娘。

不可能的,顾老太说,吓都吓坏了,都逃到外面办公去了,你们家也老忙的哦,先是金谷天天来吵,现在阿姐又来了。

他来吵什么?

吵什么,你这个阿姐不晓得啊。要去上山下乡,要去安徽,去苏北,急煞了。

他不好去的,他是有病的。

人人都晓得他是有病的,可是人家就是思想觉悟高,就是要去,那你又没有理由不让他去的啰,对不对?还写了入团申请书,还写了血书,看到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就贴在下面,我是不要看,吓人的。

他瞎说的,不作数的。

什么瞎说,批都批了,入团申请批了,就差一个仪式了,去大丰农场也批了,就等通知书了。顾老太招了招手,意思要金禾靠近些。

你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学校里、块里面、区里厢那些人开心煞了,总算寻到一个典型了。接下去还要叫他去巡回演讲,还要上报上广播电视来。

顾老太停住了,不说了,扭头继续打字。她打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嗒,嗒,嗒嗒嗒。

她又停下,扭头看金禾。

你倒是可以留上海了。她又打字,又停下。她像是在自语,不过你阿弟真是命都不要了,我就是一点气管炎都离不开上海一步,要有医院,要吃药的。也不知道你们家人是怎么想的,父母居然也会同意,怪事,看不懂。

金家,晚饭。

父母只是吃饭,说一点家常话,金谷不要命的举动父母根本还不知道,也想不到的。桌上有梭子蟹,放了毛豆子,红烧,好香。梭子蟹是海鲜,金谷在家里是不吃海鲜的,带鱼、黄鱼、鲳鱼等等,都不让他吃。医生说吃了海鲜会发病的。

但是金谷冲着梭子蟹伸筷子了,他把梭子蟹夹在了自己的碗里,大口地嚼了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父母对视一眼。

母亲说,金谷啊,这个你是不能吃的啊。

金谷根本不听她的,继续吃,很快把半只梭子蟹吃掉了,而且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又夹了一只大钳子咬。

父亲是老好人,父亲说,哎哎,吃吧吃吧,少吃一点应该没啥事。

金禾没有干预,她只是看着金谷吃,一声不响。她甚至希望他多吃一点,然后半夜突发哮喘,再坐救命车去医院,接下去就去找分配办,一定要找到他们,然后就拖着分配办的老师来看看。

那晚的月光亮极了,照得屋里如同白昼。金禾睡不着,她的脑子里满是金谷。她起床,出了门。金谷单独地睡在另一个小间里,金禾轻轻打开屋门。她见金谷睡得烂熟,四仰八叉,被子踢在一边。金禾前去替他盖上被子,金谷的呼吸畅通极了,一点障碍没有。看起来,那个什么不能吃海鲜的戒律未必正确,不过说说的。

大概在四五岁的时候,有一个大年夜全家人都是在医院里过的,金谷在抢救中,他躺在病床上,一根橡皮管子插入了他的鼻孔。父亲坐在病房的角落里抱着头,母亲在哭。金禾觉得自己要死了,这个记忆非常清晰。她把一只戴帽子的布娃娃送给了别人,也是一个病孩,那个病孩的鼻子里没有管子,还在笑,她接过金禾送的布娃娃说谢谢。然后金禾就坐在阿弟身边等死,她想,她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阿弟如果死了,那她也肯定要死,他们是连为一体的。

二十三

赵工就在一号花园里走路,他的右手右脚不方便了,但是他坚持走。这是遵医嘱,每日上午一个小时,下午一个小时,如果天气好的话,夜晚他还会加半个小时。

赵工在一号花园一歪一歪走的时候,窗前肯定有人在看,楼下的欢欢就经常趴在窗前看。欢欢想,他这个病还会好起来吗?

护士长上下班经过花园时经常可以遇见赵工,护士长就表扬说,哎,赵工啊,不错啊,看起来有进步,坚持走啊。赵工总是对护士长抬抬左手,表示感谢。是的,这么些日子以来,护士长老是去楼上帮赵工打吊针,省去了赵家人多少事,要不然像赵工这样七十多公斤的残疾人去次医院那也太难了,赵小雷又不会踏黄鱼车,就是会踏,也不知道去哪里借黄鱼车。

护士长回家,见女儿趴在窗前看,护士长就问,看什么呢?

欢欢离开了窗台,欢欢问,妈,你说楼上爷叔的毛病还会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难说,护士长摇头,不一定的,有的人就此好了,一天天好起来,只要自己当心,就没什么事了,可以活很多年,和正常人也差不多。也有的人看上去好了,突然又不行了,说走就走了,根本来不及抢救。脑出血这种病,如果复发,那就比上一次更严重,就是不能复发,这是命数,我看得多了,还有他脑子里的那个肿瘤,但愿是彻底处理干净了,一点都不再长了。

那赵小雷怎么办?

护士长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赵小雷怎么办?

我是说,如果爷叔康复了,那么赵小雷铁定要去农场了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可假使他爸突然间死掉了呢,就像你讲的,命数到了呢,那赵小雷就是丧父,就可以留上海,读读技校也是有可能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赵小雷功课又好,特别是数学好,我数学做不来,只要问他就可以了,他随便一想就有答案了,肯定不会错,赵小雷就是天才。

护士长拍桌子,你这只死丫头在想什么呢?这种事情是你应该想的吗?赵小雷他应该去哪里他就去哪里。而且,你问我,我又怎么能知道,我们医院里要做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人救活,把病治好。病人的家事,我们是从来问都不问的,而且,你说的这种事情,想多了,有意思吗?

欢欢朝母亲翻了翻白眼,我不过是问问,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母女倆都不说话了。

两人看窗外,赵工还在走,一步一步,歪着的,右手往里弯,那个也需要慢慢矫正,有的病人可以矫正过来,也有的病人还没有矫正过来,就匆匆地离世了。

赵工逆时针绕花坛,不知道他为什么老是逆时针走,是不是工程师都是逆向思维,那样更出创意?花园里也有一个偏瘫的中风病人,比赵工更老,人家就是顺时针绕着花坛走。两人走一圈,就打个照面,点点头,笑笑。但是那个老人这两天没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可能是命数突然到了。护士长不认得这个老人,他没去过他们医院。

现在赵工停下了,一会儿他慢慢蹲下,然后他伸出了左手,他的左手在够路边一根落地的树枝,够了半天,总是差那么一点点。

窗前的母女俩一直看着,不言,但都在替他使劲。总算拿到了,他的目的是要把树枝当作拐杖来用,他立起后试了试,可用,他撑着树枝,走。护士长其实心有不满,从病人的康复角度来讲,应该尽可能地徒手走,现在的这种走法有作弊之嫌。但是护士长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很累了,八小时下来一分钟没停过。

饭做了吗?护士长问女儿。

还没呢。

那去做呀,还看什么?

赵工有一晚跟赵小雷谈。既是父子,又是男人间的谈话。很坦率。赵工说,小雷,你成年了,我们索性把话说白了吧,这样对你有好处。

赵小雷有点紧张,父亲从来没有这么严肃地和他说过话,一直以来,父亲只是对他的学习成绩不满,尽管他的数学成绩差不多已经是学校最好的了,可父亲还是不满意。拿了九十九分,他问为什么不拿一百。拿了一百,他会问有附加题五分,为什么不做?除了功课上的不满,两人好像没有别的话题。

南屋里的一张桌子,两人相对而坐。只开了一盏小灯,省电,可小灯的灯光太暗,只能把父亲的脸照个大概。这样也好,其实赵小雷也不习惯和父亲太近距离的对视,他不想让父亲把自己看得太清,反过来也一样。

你是知道我的这个身体情况的吧。

赵小雷无语。

我这个病嘛,很难说的,说好呢,它慢慢地就好了,说不好呢,说不定哪天就突然去见马克思了。

那晚屋子里很安静,母亲和弟妹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也可能是父亲要和赵小雷谈话,把他们支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屋外也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些老是在夜间叫的知了也闭了嘴。唯有三五牌的座钟在嘀嗒作响。

赵工继续说,你中学算是毕业了,不过你们这代人毕的什么业也只有天知道。不管怎么说,是长大了,要走上社会自己养活自己了。你呢,是务农档,要下乡去的对吧?

赵小雷点头。

赵工说,不过无论如何,我想还是应该争取一下,让你留在上海,船厂有技校,要是有可能留在上海,那么你就好去技校读书,学校的领导有几个是我的学生。男孩子不读书怎么办,你要相信我,这种乱世会过去的,到后来,还是读书人的天下。我们赵家,上溯三代都是读书人,我真是不想到你这辈子断掉了。

赵小雷又是无语。

赵工问,笔和纸,有<\\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赵小雷抬头看父亲,他感觉到父亲的面目更加模糊了。

我想以我的名义给你们的学校写封信,赵工说,你的情况很特殊,看看能否照顾一下。我以前去谈过,他们不听,现在情况有变,他们应该重新考虑了。先和学校谈,要是不行的话,区教育局那里,我也有办法找到人。

赵小雷问,那你想怎么说?

我想好了,就这么说,第一,本人,赵小雷父亲,上个月在工作中突然脑出血急症入院抢救,医院发了病危通知,家人都开始准备遗像了(他居然知道),后万幸经手术活了过来,暂无生命危险,目前正在康复医治中。第二,这个病如果预后不良,很有可能终生残疾,生活不能自理,也有可能再复发,就此呜呼哀哉。所以请学校基于人道主义的角度慎重考虑,能让赵小雷升个档次,留在上海。

赵小雷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抬头问,爸,这样写好吗,这也太不吉利了吧。

赵工生气,顿脚,写,就这么写,不吉利的是我,和你有什么关系。赵工顿了好几次脚。一会儿楼下就传来回音,显然有拖把柄在捅天花板,咚咚咚。护士长上夜班,半夜接班,晚饭后要睡觉,楼上弄出这么大声响还怎么睡?

赵工说他手不方便,写不了,他念,赵小雷写。赵小雷只得找出纸和笔,然后父子俩,一念,一写。写了好久。母亲回家了,她要做家务了。母亲打开里间的门,赵工挥挥手要她出去。

总算写完了,赵工想了想,说,那句,“基于人道主义考虑”前加个定语,革命的,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考虑。赵小雷改,然后把满满的两页纸递给父亲看,赵工细细地看了两遍,点头说,可以了。然后要儿子找出信封,套上。

你明天就去学校,交上。

赵小雷极不愿意的神情,赵工又怒,去!他又顿脚。

楼下的护士长再一次地从睡梦中惊醒,她無奈地在床上坐起,抓抓头发,不睡了,上班去。

学校的门关得紧紧的,赵小雷心事重重地在校门外走了几个来回,他的手揣在兜里,衣兜里就是那封信。他一直在犹豫。学校门卫注意到了他,门卫问他想干什么。赵小雷支吾了半天,总算说清楚了,他要找分配办的老师,他爸写了封信要交给老师。门卫说,不可能的,找不到的,回吧。

赵小雷哦了一下,松了口气,转身就走。

然后赵小雷就在外面玩,玩到吃晚饭时回家,他差不多都把送信的事情给忘了。

晚饭,赵小雷刚坐上饭桌,赵工就问他信送到没有。赵小雷说没有,学校不让进,而且他听人家说,现在分配办的老师在外面租了房工作,谁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因此,在他看来,这个事就算了吧。

赵工本来左手拿着勺子往一个菜碗去的,听赵小雷这么说,就收住了手,他把勺往桌上一扔,不吃了。父亲不吃了,母亲也不吃了,赵小雷也跟着不吃了。弟妹不管,继续吃。

僵持片刻。

母亲说,还是先吃饭吧,赵小雷赶紧吃,母亲也吃,赵工还是不吃。母亲说,那总得吃饭吧。赵工说,这个事不解决,还吃什么饭。母亲说,信你送不到人家手里,那你就寄过去吧,他们总能收得到吧。赵工想了半天,说,也只有这样了。他艰难地起身,去里屋,拉开书桌抽屉找出了一张邮票,八分钱的。赵工回饭桌前坐下,把邮票给了赵小雷,要赵小雷现在就粘上,别一会儿弄丢了。赵小雷只得停下吃喝,从兜里掏出了信,信已经皱皱巴巴的了。赵工皱眉。赵小雷接过邮票,小心翼翼地用糯糯的饭米粒把邮票粘在了信封上。这时候,他发现了问题,说,这是八分的,市里寄信四分就可以了。赵工说,家里也只有八分的了。那是一张新兴力量运动会的纪念邮票,邮票上是运动员在挥拍打乒乓球,他想到了同学文武。他甚至觉得邮票上的那个人很像文武。

昨天赵小雷在校门外走来走去,今天他又在邮局前徘徊,他的兜里还是那封信。当然,信是可以寄的,可他实在不想寄。

他一点不想把自己的分配去向和他爸的生死联系在一起,这个事情他越想越没劲。其实他一点不怕下乡,上次填表时,他就填了想去崇明农场。唐永义还问了他,为什么想去崇明,而不是去奉贤,奉贤在交通上更方便些。赵小雷说,其实他就是想坐船。唐永义想了想,点头,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了。

从前,父亲数次带着他去看厂里的正在建造中的大轮船,但是赵小雷从没有坐过轮船。崇明是个岛,往来要坐船,他想象船在江上驶,他站在甲板上,看惊涛拍岸,看日升或日落。而那艘船,或许也正是他父亲趴在地板上设计的。

赵小雷在绿色邮筒前挣扎,阿松来了。

阿松是从药房出来,药房在邮局的边上,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赵小雷问阿松去药房做什么,家里有人病了,还是他自己病了。阿松说,他去买点松节油,他最近在画油画,油画颜料要用松节油调,油画笔也要用松节油洗。赵小雷说,他从来没有看过油画,更不知道画油画是怎么回事。他问阿松,他去看看他怎么画的,可以吗?

阿松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阿松说,不可以,现在他只是一个人闷着画,边上哪怕有一点点干扰,他就画不好了。他要赵小雷理解。

等啥辰光可以让人家看了,我第一个通知你,好吧?

赵小雷点头,说好的。又说他爸设计轮船画图纸也是不能让人看的,只要他一画图纸,家里人一点声音都不能出,更不能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你爸身体像是好多了。阿松说。

你见过他了?

昨天差不多也是在这里,他叫我,阿松!我吓一跳,原来是你爸,他戴了帽子我也认得是他。你爸声音老响,比我爸的声音还响。

他来一条街了?赵小雷很吃惊。

他要过马路回家,在等红绿灯。还提了个袋子,不知道他买了什么。上次,你说的,他只会在花园里绕圈子,现在都可以过马路了。

赵小雷的一只手一直揣在兜里,捏着那封信,现在他的手松开了,他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哎,你要我画的你爸的那张肖像,我后来没画。阿松说。

哦。

我看他身体很好的,肯定用不着了。

好的,谢谢你。你把他的那张照片还我就是了,别画了。不好意思。

阿松点头。

阿松从自己身上掏出了一个皮夹子,他从皮夹子里轻轻地取出了赵工的相片,小心地放在了赵小雷的手上。

家里,赵工问赵小雷,信寄出了吗?赵小雷说,是的。赵工说,你肯定?赵小雷说,嗯。赵工点点头,转身做其他的事去了。赵小雷出了一身虚汗,要是父亲再追问一句,他大概就坚守不住了。

以后的好多天,赵工就经常地在楼门前的信箱前磨蹭。他在等分配办的回信。他艰难地左手持钥匙,并把钥匙插进信箱的那把小锁的锁孔里,拧开,然后他拉开信箱的小木门。信箱里的几张当日报纸跌下来,然后他先锁信箱门,再捡起报纸,又翻报纸找学校分配办的回信。

当然不会有。

他一瘸一拐地失望地上楼去。

而那封未能寄出的信依然揣在赵小雷的内兜里。有一次,赵工开信箱居然把自己弄跌倒了,刚好被赵小雷看到。他连忙上前,把父亲扶了起来。在很近的距离,他听见了父亲的喘息声,呼哧呼哧的,赵小雷心里难受。

赵工问,还没有回音吗?

赵小雷摇头。

我相信无论同意还是不同意,答复肯定还是会有一个的。再等等吧,会来的。你也别急。

赵小雷说,嗯嗯,我不急。

赵工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本书给赵小雷,那本书叫《趣味数学》。给你的,赵工说。你拿去看看,我翻了翻,有意思的,可以活跃思路。那是一本蓝封皮的书,封面上有几个小朋友在数字中遨游,赵小雷看封面就喜欢。

当晚,赵小雷想起白天的事,父亲开信箱,跌倒,然后父亲起身,还给了他一本《趣味数学》,又说,再等等吧,会来的。

赵小雷想来想去,心里难受。他想,算了,明天还是把信寄出去吧,尽管不吉利,像是希望父亲残了或是死了一样,但像父亲现在这个态度,那又怎么办呢,他要寄信,他要等回音,又是那么固执,他要做什么事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一次赵小雷去船厂玩,他听见几位师傅在说什么事,一位老师傅说,这个事赵工定的,那就不可能再变了。

赵小雷睡北间,父母睡南间,中间隔一个薄薄的墙板。

赵小雷靠在床头上看那本《趣味数学》,数学题有难度,但是难不倒赵小雷,他很快地就可以解好几道题出来,而且他在解题时,真是觉得趣味盎然。

门缝下有酒味飘了进来,父亲每晚都有喝两口的习惯,病重期间当然不喝了,可是近来又喝了。父亲睡眠一直不好,服安眠药也不行,据他说非要喝两口白酒才能让安眠药起作用。

这时候,赵小雷听到母亲在说,哎呀别喝了吧,你说你现在这个身体,还喝酒。

就一两嘛,父亲说,一口就下去了,呵呵,你别以为我不行了,我其实好着呢,身体上的事情,自己最清楚,一天天在好起来。呵呵。呵呵。

哎哎,睡觉了睡觉了,你还搞什么啊,你手也不洗洗,怎么黏糊糊的,哎哎你都那样了,你还在想什么呀!

小时候,隔壁的板床叽咕作响,赵小雷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了他明白了,那是在做爱,不过床板后来就不怎么响了。

刚才南间里发生了什么,有两点是可以确定的。父亲又喝酒了,另外就是,父亲还有想法。赵小雷再一次做出决定,他拿过床头的书包,找到了那封信。赵小雷其实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可是他已经对父亲撒谎了,这真是很不道德的事情,可现在如果再把信寄给分配办,那就是一个更大的谎言。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地好起来,就像我们这个国家一样一天天地在好起来,那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索性就把信撕了,免得心烦。

他起身,开窗。他抓着一把碎纸片,摊手,一任潮湿的夜风把纸片吹去。

二十四

锦屏中学乒乓训练场的条件要好许多,大而明亮。有十几张桌子,许多人在训练。梁教练在球桌間走来走去,他是总教练,要关心到每张桌子。

文武进场后有点怯怯的,他从来没有进过这么大的训练场,以前他多半在防空洞里练。前面,梁教练停下了,他看一个小同学在练,小同学在练对攻。他叫停。

停!

小同学停住。扭过头来看梁教练。

梁教练上去就是一记头塌,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要收前臂,收前臂,收了没有?

小同学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

收不起来。

啪,又往头上拍了一记。小同学低下脑袋,咬着唇,不敢哭。

看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梁教练示范了几个收前臂的动作,看清楚了没有,是少先队员吧,会敬礼吧,敬礼!敬礼!动作一模一样的,会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啊?

小同学点头。

去!

小同学上台,继续练,看上去好一点点了,但是梁教练还是不满意。不过,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这个道理梁教练肯定懂。梁教练不再说什么,走开了。他扭头,看到了文武。

一开始,他没认出文武来,好像忘了,然后突然想起来了,哦哦,你来了?你叫——

高文武。教练,上次我们约好时间,地点就在这里。

哦对对,大胡带的,现在要我接手。你是要参加选拔赛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点头。

还有一个半月,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一个月零十四天,下个月的二十号。

梁教练点头。梁教练往前走,文武跟着走,走到窗前,两人都停下了。梁教练伸手,问文武要拍子看。文武从体育包里掏出了拍子,梁教練接过,看。正面,反面,又曲起食指叩了叩。他把拍子还给了文武。

这样,文武啊,我呢,以前没有带过你,好像也没认真看过你比赛。我跟大胡是兄弟,他要我帮忙做的事,那我是不能拒绝的。像你这种情况,我也从来没有遇见过。临阵换帅,兵家之大忌。不过也没有办法,真是没有办法,大胡这么器重你,我也是没有办法。

梁教练挠头。

文武看梁教练,看不出他的年龄,可能三十多岁,也可能五十岁。他显得很疲倦的样子,脾气大,刚才请小同学吃头塌文武也看到了,大概他带的学生太多了,实在带不过来。

梁教练又往前走,文武跟着。到了一张空桌前,梁教练停住了。

就在这里吧。他说。

文武把体育包放在长条椅上,取出板来。梁教练四处看,看到一个女生待着,他把女生叫来。他跟文武和女生说,你们两个好像差不多大,都是属羊的吧。文武说,我属猴的。梁教练对女生说,哦,那还是你大一点。梁教练就让女生跟文武练球。女生板着脸一声不吭,操起板就跟文武对打。

数十板之后,梁教练叫停。

梁教练问文武,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在哪里吗?

文武说,前臂,大胡老师也说了要我加强前臂。

梁教练摇头,你现在最大的毛病不在手上,是在脚上,脚步跟不上,总是差那么一点点。交叉步不用,移步也慢,前后步小碎步都不行。这样,他想了想。哎,你,他转身跟女生说,去吧,还是不要上桌,今天就去那里坐着,好好想,把我要求的那些想想透。女生板着脸,走去,文武见她坐到了窗边的凳子上,然后就呆坐在那里,看上去立马就进入了冥想状态。你也是,梁教练跟文武说,今天你也别打球了,练步法。现在我教你,注意看。

随后,梁教练就边说边示范。

左右移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跨步,一二三,一二三。小碎步,一二一二。前后步,一二一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要注意弹性,左右腿重心交换。

梁教练停下,问文武,听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文武表示懂了。梁教练继续说,还要想着球,眼睛里有球,球就在你的胸前,你是冲着球在动脚,不是瞎动一气,乱动八动。还要像只老虎,做虎扑状,就是一只快饿煞的老虎要扑上去把你的对手一口吞掉的腔调。

文武点头。

梁教练说,那么好,你练。

然后他转身走去,一会儿,别处又响起了梁教练的斥责声。

这里,文武练步法。文武从来就是个听话的运动员,教练说一是一,他从不敢违抗。十五分钟过去了,文武一分钟没停,一直在练步法,在跳,半个小时过去,他继续跳,又过了十五分钟,他还在跳。

其间,梁教练来来回回几次从他身边过,也就是稍稍指点了下,然后,很快就离去。大概跳了快一个小时,跳到其他球桌的小队员们都不见了,他才休息。他从体育包里掏出水来喝。才喝了两口,梁教练过来了。

啥意思?啊?

梁教练勃然大怒,我要你停下来的吗?我说过了吗?啊?

文武吓坏了,一口水呛到,拼命咳,边咳边大喘气,边摇头,意思是梁教练确实没有说过要停下来。啪的一下,他的脑袋上重重地吃了个头塌。痛的。他想刚才那个小同学的头要比他小,一定更痛。

你记好了,你现在归我带,那就必须听我的,我没有说停就不能停,只有我说停了你才可以停!

文武点头。

练!

文武继续跳。

他觉得自己进入了迷幻状态,他的眼前先是有一个乒乓球,接着是五个球,又多了,八到十个球,后来已经是无数个乒乓球在狂飞乱舞。他感觉到几乎要被那些球埋葬了。他甩甩头,又甩甩头,他知道会有一个极点,过了这个极点就会好一些,果然,慢慢地,他轻松些了,眼前的球也少了。

冥想中的那个小姐姐一直坐在那里,她面对跳动着的文武,但显然她的眼里并没有他。她的眼睛大而无光,既空洞又深邃。起先,阳光照在她的左侧,她的左脸和左半身很亮,而现在,太阳去了她的身后,在她的周身套上了金边。

有个瞬间,文武觉得她好像冲他笑了一下,可是定睛看,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变化没有。文武意识到,那也是个幻觉。小姐姐长得很漂亮,坐在那里又一动不动,假的一样。文武突然想到阿松,阿松就希望这样画图,人家坐着不动,让他画。

接下去好几次训练,差不多都是练步法,就是跳,手上动作练习很少,更别提综合性提升的模拟比赛了。跟了梁教练才练了一段日子,文武就瘦了七八斤。文武越来越想念大胡老师了,从训练场出来,他也不急着回家,他会绕一个圈子去西火车站的桥头堡。

他爬上桥头堡,他就坐在那里,看火车,想念大胡老师。直到现在为止,他也弄不清大胡老师为什么扔下他不管了。当然,大胡老师扔下的不仅仅是他一人,他好像什么人都不教了,几个球友都说大胡老师也不管他们了。距离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家里的肉票几乎都被他吃掉了,他还能吃到水果,苹果、橘子什么的。父母嘴上不说,但是他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那天,训练结束,那次也是跳,三个小时的训练,跳了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文武离开时,训练场里差不多没什么人了,管理人员已经在关灯了,梁教练早走了,那天他好像有事。

文武下楼,出门。这时候有人在他身后喊:嗨!

文武扭头看,是那个小姐姐。虽然他每次来,多半可以看到小姐姐,可他们从来没说过话。小姐姐的训练十分认真,每次训练的间隙,梁教练都安排她冥想,时间并不长,只一会儿。小姐姐闭着眼好像突然睡着了一般。

文武等她过来,笑笑,也打了个招呼。两人往一个方向走,文武要坐71路,小姐姐要坐69路,两个站点是在同一处的。

小姐姐说,你以前是跟大胡老师的吧,我见过你打球。我其实很喜欢看你打,特别有灵气,赏心悦目。文武没有想到小姐姐会这么说,他心里一喜。

谢谢。他说。

其实,最早我也是跟大胡老师学过的,后来大胡老师的学生实在太多了,而且他说了,他不想带女生了。那我也只有跟梁教练学了。哎哎,反正我瞎问啊,听说,大胡老师出事了。

大概是的,文武说,我猜大概是家里的私事,听说他爱人身体一直不好,要他照顾,也有可能和领导闹翻了,大胡老师和校领导的关系一直不好,这个大家都知道。他和校领导在马路上公开吵,我也看到过。

小姐姐摇头,你想简单了,阿弟。他是涉嫌贪污,先是被体育部门的专案组隔离审查,前两天听说,已经被公安局拘留了。

文武的头上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他呆住了。

小姐姐拽了他一把,走吧,你傻呆呆在这里做什么,想不通啊?想不通回去想。呆站在这里也没有用,你的大胡老师也出不来。

你肯定吗?

差不多吧。

小姐姐向前走去,文武跟上,走在她的边上。车站到了,还好,人不多。一辆71路刚好过来,开门,但是文武并不上,他还想听小姐姐继续说大胡老师。

我知道的是,他把上面给的比赛训练经费贪污了,后来有人举报,一查果然是真的,他自己也承认了。真的,麻烦大了。

那他会吃官司吗?

当然!如果数目大的话,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又一辆71路到站,开门,上下客。文武还是不上车。他已经完全抬不起腿了,突然有人告诉他,大胡老师要吃官司了,甚至连命都不保了,他觉得天旋地转。

哎哎,小姐姐拍了拍他的肩头,脸色这么难看,还一头的汗。小姐姐从他的肩上拽下体育包,拉开,翻了下,找到了毛巾。小姐姐掏出毛巾塞在他的手中,给,擦汗!要经得起,别那么脆弱。比赛也一样,别脆弱!小姐姐说话的口气,有点像梁教练。

文武擦汗。

在我看来,他是他,你是你。也没什么,作为教练来说,大胡老师肯定是一流的,不过梁教练也一点不差,他们两个以前都是市队的,还是男双搭档,也都培养出了不少人才,有的还进了国家队。所以,你跟着梁教练,也是很有前途的。就是两人教法有点不一样,各有千秋,你要适应。

文武不言。他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前面,前面有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在看。

我真的学会了冥想,小姐姐说,那是梁教练教的,他真是有一套。我现在可以在任何时候,大脑突然排空,然后再上场就焕然一新。所以我的比赛成绩比实际水平要好,他们说我是比赛型的。你不要怀疑梁教练,他要你怎么练,你就怎么练,他会有不少奇奇怪怪的训练方法,你听他的就是了。

有一辆69路靠站了,小姐姐也是没有上车。

两人继续说话。

文武说,我听你的就是了,以后,除了梁教练,我就听你的。

小姐姐笑了,哎,文武。

文武抬头看她。

我要和你说再见了,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训练,其实,也是想跟梁教练告个别。我参军了,要去南京军区的集训队打球了,他们录用我了。

文武吃惊,他没有想到还可以参军打球,也没有想到和小姐姐才说了几句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要是去不了部队,那只能去农场了。我们两个是一届的,我是务农档,你呢?

也是。文武说。

所以啊,我听他们说,你是要参加下个月体工集训队选拔赛的,一定要加油啊。我是连资格赛都没有过,刚好有一个参军的机会,所以赶紧抓牢。我本来还想请梁教练吃顿饭,梁教练吓死了,要我千万别害他。小姐姐笑。

文武笑不出来。

又有车来了,是小姐姐要坐的车,69路。

好了,我要上车了,那么我们就此别过。还有,赛场见!哦对了,再说一遍,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打球最聪明的人,你比赛的那几场球,我都能背出来了。

车停,开门,小姐姐上。

接下去的训练日,文武是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脑子里不时地会浮现出大胡老师,他真是想不通。大胡老师时常跟他说,球要打好,人也要做好。只有人做好,球才能打好。都要好。可他自己为什么要去贪污,做出这种事情。后来,在去训练场的路上,又遇见球友,说到大胡老师,都是讳莫如深的样子,好像都知道内情了,可又不便说。一直以来,大胡老师,真是神一样的存在啊。

梁教练走来,瞄了文武一眼,伸手就往文武的头上敲一记头塌。在想啥,你这是在打球还是在跳舞啊。文武停了下来,他摸了摸头,然后继续练。梁教练看了一会儿,还是看不下去。他在文武的身后皱着眉踱来踱去,他说,停停停!他扬了下手。

你跟我来!

训练场是在五楼,有一个大阳台,文武跟着梁教练去阳台。他是头一次走到这个阳台上,他立在阳台上看,视野很好,可以看得很远,甚至可以看到有一个弯势的苏州河,黑色的河上有船只往来。还可以看到河对岸的那些工厂,有不少耸立的烟囱,有冒烟的,黑烟,灰烟,或是白烟。也有不冒烟的,摆摆样子的。远处是天,还有更远更远的天,灰蒙蒙的,像是没有阳光。而阳光在近处,楼下的各种树都被照得透亮,有一些红色的果子都被照得無处逃遁。

梁教练问,在看啥?

文武回过神来,可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个地方,看看,风景老好的。你以后也可以来这里看看,看看,心情会舒畅许多。这个训练场以前也打比赛的,以后可能还会当赛场,看上面态度。以前,我和大胡搭档拿男双冠军就在这个地方。记得每进一轮,就来这个阳台上吃支香烟休息休息。接下去再打,就这样一轮轮地打上去。

噢。文武说。

你有心事,我看得出来,上两次也是的。这个状态不行的,肯定是要输球的。你要讲给我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嗯?

文武摇摇头,他其实一点不想说。

梁教练也不再说什么,他也沉默。楼下有女员工离校,推着自行车,女员工抬头看到了他们。女员工喊,又在跟学生谈心啊!梁教练没理她,女员工骑上车走了。

梁教练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大白兔奶糖,他把大白兔奶糖塞在了文武的手中。他说,唔,吃。那好,说吧,最好把心里想的事告诉我,我们来想想办法,怎么解决。

一直在想大胡老师。文武说。刚说完,他就哭了,泪流满面,甚至抽泣了起来。但是大白兔奶糖一直含在嘴里。

我就猜到了,梁教练说。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的视线随着苏州河上的一只机动轮船远去。

文武也不哭了。

好吧,我可以跟你说,大胡叫我不要跟你说,可想来想去还是说吧,看起来,让你知道点也是好的。要不然,这个样子,梁教练摇了摇头,怎么弄?没错,他是贪污了,大概贪了三次,几次的集训队的补贴费用上面都交给他管,训练、比赛、生活都要花钱。他就从这个补贴中贪了点钱,后来被人家举报了。我跟你说,他犯这个错,全都是因为你。

文武大惊,他张皇地看着梁教练。

他说你身体弱,家里条件也不好,从肌肉类型上来讲,也不是最好的那种。他说你要打上去,一定要多多补充蛋白质,讲白了吧,就是要多吃肉。红肉白肉,懂吗?

文武拼命点头。

文武顿时想起了许多。大胡老师带着他下馆子,肯定会叫上一盘肉,他要文武吃,文武在吃的时候,大胡老师总是会捏捏他的手臂。他不满意文武的手臂,太细了,他摇头,根本不达标。

文武大快朵颐,大胡老师在一边看,他也吃一点,但是吃得很少,甚至只喝几口汤。如果文武实在吃撑了,吃不下了,大胡老师就会从包里取出一只饭盒子,把吃剩下的肉都装进饭盒里,连细碎的肉末都不放过。他把饭盒塞进文武的体育包里。

下次训练饭盒带来还我,别忘了。

可文武还是会忘,甚至会忘得一干二净,大胡老师问起来,他也想不起来饭盒子的事。

想到这里,文武恨死自己了。他手中拿着球板,他把球板往自己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啪!

梁教练说,你不要这样。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文武的脑袋,文武感觉到梁教练的手钢锉一样,甚至比大胡老师的手还要粗糙。痛<\\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梁教练说,脑袋不要乱拍,打球打球,实际上,有一多半是要和对方比拼脑子。脑子要是坏掉了,还打啥个球。你这样对自己的头乱拍,大胡要是看到了,还了得。有时候我请你们吃头塌,是想让你们清醒一点,轻重分寸我是晓得的,你们自己千万不要乱拍。

有几个小队员在阳台门口探出头来,跟梁教练说,时间到了,他们要回家了。

梁教练说好,要他们路上当心,过马路要走横道线。

小队员嘻嘻哈哈走了。

我跟大胡这么小就在一起打球了,梁教练说,先是打少年队,后来打青年队。集训时,我们就住在一个房间里,上下铺。我们两个人水平差不多,大小比赛打了无数次,最后结账算总分五五开。其实,我们都有希望进市队的,甚至进国家队也是有可能的。不过后来,泡汤了。我是因为出身有问题,运动一来,讲我阿爷来上海前,在宁波老家是有农田的,算起来比富农多一点,比地主少一点。那么就算是小地主。小地主出身,不要说进市队了,连区队都进不了了。册那!大胡的出身倒是好的,工人,就是有一次打联赛摔了一跤,脚踝断掉了,断掉后去医院看,还是我陪他去的,中心医院,运气实在太差,居然碰到了一个庸医,瞎弄八弄,把他的脚骨头接歪掉了。半年以后才发觉是歪的,只好再去敲开来,重新接过。你说,这个样子还打啥个球,走路能走好就不错了。你看得出<\\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他走路有点一跷一跷的。

文武想了想,果然是有一点,往左边跷的。

有一次他跟我讲,他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我跟他讲,死就不要死了,死了嘛啥都没有了,还搞啥啦?那个时候,我已经在云海小学,喏,就是锦屏中学隔壁的那个小学当体育老师了,我在那里啥个都教,木马、单双杠、球类运动都教。当然重点还是教乒乓球,当时有个学生球打得不错,也是我重点培养的对象,他家长路道粗。我后来就通过这个家长把大胡安排到了一个民办小学校去,也是当体育老师。他一开始还搭架子,说不去,说体育老师他是做不来的。我一定要他去,要不然我担心他有一天突然之间死掉了。

梁教练说到这里笑,文武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后来就去了,过了没有几个月,我看到他,哎哟,不得了了,胖了,不仅胖了,而且面色红润,眼睛都有光了。我问他哪能啦。他说他找到方向了,他说已经在学校里成立了乒乓球队,一开始领导不同意,领导欢喜游泳,领导讲乒乓球比游泳要低好几个档次,后来领导还是被他搞定了。乒乓球队成立了,每天训练,跟外校比赛时还叫领导去看,赢了!领导开心煞了,还买了一只球桌给他。他跟我讲了,这辈子自己打不了球了,不过一定要培养出几个人来,进市队,进国家队,要是以后可以出国比赛了,那就去拿世界冠军。

梁教练又拍了拍文武的肩头,你知道他有多看好你吗?

沉默。

梁教练往阳台里走去,他停住,想了想,又反身。梁教練伸手,说,板!文武赶紧把手中的球板给他。梁教练拿过球板来,细看。这块皮不行了,他说,下次我带两块来,你试试,都是大胡以前用的那种皮。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文武一直在粘贴他的球板,胶皮是梁教练拿来的,两块,一红一黑。红胶皮他试了,手感挺好的,攻球速度快,弹性足。他还想试试黑胶皮,他撕了红胶皮又贴上黑胶皮,可好像总也贴不好,老是贴歪,不是左了,就是右了。他很自责,想,连一块胶皮都贴不好,还打什么球啊。他就一直在忙,贴了撕撕了贴。这时候有人敲门,他去开门。居然是大胡老师立在门口。

你可以的,相信梁教练,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大胡老师说。大胡老师又给了他许多胶皮,这里有二十块胶皮,颗粒的和反胶的都有,你随便用。大胡老师手里还提着一个布袋,他又从布袋里取出了饭盒子。还有,这里是一只蹄髈,松江丁蹄,酱汁的,一顿头吃掉它。

第二天一早,母亲说,你昨晚好吵,一直在说梦话,我在隔壁都能听见,梦到什么了?

梦到大胡老师了,他说。

二十五

阿松回家,在门外他就听见家里很吵,显然是弟弟和他的那群玩伴又来了。弟弟贪玩,而且老把人领来家里玩,还老捉弄阿松。有时候阿松进门,一盆水突然浇落下来,或者是一脚踩到了香蕉皮,给了他一颗水果糖,吃进嘴里才知道是肥皂块,等等,花样经层出不穷。在那群捣蛋鬼看来,阿松差不多就是个呆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画图。有一次他们打八十分,八缺一,要阿松顶一下。阿松不从,说不会。弟弟揭发说他会的,他常去一号花园打牌的。阿松说那是去画写生。弟弟坚持说,画也画,牌也打的。阿松说,我不想陪你们玩那又怎么样?当时阿松还在画写生,他站在那里画,把那几个捣蛋鬼一个个画得活灵活现的。后来,捣蛋鬼们就去抢阿松的画板,意思是你不打牌,我们也不让你画。阿松反抢,画板就在屋里飞来飞去,还砸碎了挂墙上的父母结婚照镜框。父母回来见结婚照都被砸了,怒问怎么回事。弟弟恶人先靠状,弟弟说,阿松把我朋友画得难看死了,一个个像鬼一样的,人家就不让他画,他就用画板砸人家,砸偏了,就把镜框砸碎了。

父母其实并不相信小儿子的話,父母知道老大老实,老二滑头,恶作剧大王。不过这种事追究下去也没啥意思,他们只是为阿松担心。地上散落着阿松的炭笔速写,父母捡起,看,摇头。母亲说,阿松啊,为什么啊,你现在真的是越画越不灵了,你看看,黑乎乎的一片,你就不能画得清爽点吗?这点人,都是怪模怪样的,脚么这么大,头颈么这么长,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这种画啥人要看啦?你马上要去美校了,这次真是天上掉大饼了,轮到你了,你要珍惜啊,要好好画不要瞎画呀。我和你爸爸是不懂画的,不过基本道理是懂的,画嘛,要人家看了好看才是好画呀,否则要画家做啥啦,否则大家都去瞎画一气么好来。就像这种画一样,母亲抖搂抖搂手中的速写画,啥人不会画,我也会画。父亲的观点和母亲的完全一致,父亲讷言,他不说什么,但是他拼命地点头。

阿松知道关于画没有多说头的,懂的人自然就懂,不懂的怎么说都不会懂,包括自己的父母。华老师家他还是定时去,他在复兴路的那个弄堂里进进出出,可以闻到某家店里的奶油冰激凌的味道。华老师每次要查看他的速写本。阿松觉得华老师在看完之后,脸色就会舒展开来。华老师说,嗯嗯,可以的,有进步,线条流畅多了,结构上也合理。阿松只听华老师的,别人说什么,他只当耳旁风,只当放屁。

阿松在外面走,他不想回家,他想让那帮捣蛋鬼玩够了滚蛋了才回去。他在一条街闲逛。

春光照相馆。橱窗前,阿松站住了,他看到王先生在橱窗里忙,他要把橱窗重新布置一下,要拿下旧照片,换上新的。大大小小有七八个相框,相框里男女老少都有。他摆来摆去不满意,他累了,直起腰来,同时敲打着坐骨神经,他抬头看到了阿松。他朝阿松摊摊手,摇头,意思是说搞不定。阿松毕竟是画图的,未来的美术生,静物摆设对于阿松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阿松就隔着玻璃指导王先生怎么弄,上下左右一调整,感觉上就生动多了。

王先生出门,请阿松去照相馆里坐。阿松不想去,王先生硬拉阿松去。王先生这天生意不好,一个人没有,白板,他就拽着阿松聊天。两人坐在外间的长沙发上聊,长沙发是给客人休息预备的。王先生说,阿松是有水平的,橱窗嘛,就是要这个样子才对,以前的相片摆法太呆了,怪不得生意一直好不起来。王先生又问阿松情况,又说看上去脸熟的。阿松说,前两次来拍毕业照,都没有拍成,是冬冬约的。王先生一拍脑门,哦对了,想起来了,对对,你们老是少一个人,你也在里面的,不过你现在头发好像更长了,我认不出来了。你这个样子像个艺术家了。阿松说,我们还是要来拍的。王先生又问阿松是啥个档次,分配去向是哪里。

美专,现在在等通知。

王先生惊。

真的是艺术家啊,我的眼力还是好啊。我是没有听说过啥个美专,这个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一定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

全市试招二十个人。阿松说。

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我讲<\\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要特殊人才,必须的。

两人沉默。

一会儿,王先生问,你是学西洋画,还是国画?

美术老师要我先画速写,素描,打基础。不过我更喜欢画油画。

哦哦,王先生点头。其实我也是美术爱好者,以前读书时也喜欢画图,不过,就是天赋不够,画不上去,再讲,运动来了,学画的各方面条件都没有了,然后就来这家照相馆做,糊口谋生。年轻时,我也是经常跑美术馆去看画的,老实讲,我是只看油画,别的画不看的。油画是要远看的,近看乱糟糟的,远看才能看出名堂来。那么你们画模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说,要画的,工农兵肖像都要画。

石膏像呢?

这个不能多画,学校领导不让画,我是去老师那里才可以画一点,我老师家里还有几个石膏像。我老师讲,要是不画石膏像基础不牢靠。

石膏像啥道理不让画,是因为有裸体石膏像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裸体是不能画的。

瞎搞,我一个美术爱好也晓得的,西洋画不画裸体还叫啥,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哪个大师不画裸体,没有裸体的西洋画就不叫西洋画,你说对吧。

阿松点头。嗯嗯。

那你们去了美专以后会画裸体<\\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不晓得。

又是沉默。

阿松说他要回去了。他从沙发上站起,他说再见王先生,然后他往外走去,可王先生不让他走。

王先生把一张“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外的把手上,他又关门,锁上,然后他要阿松在外面等一会儿。王先生去里边的摄影棚,一会儿,王先生出来,他的手中拿着一个小纸袋,小纸袋是装相片的。王先生的神色很凝重,和平时很不一样,平时他总是很开朗的,时常嬉皮笑脸的,要不然他大概难以拍出让客户开心的照片。

两人又坐在了沙发上。

王先生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王先生的故事是这样的:运动刚开始时扫“四旧”,夏天,有一个傍晚,外头下着大雨,王先生已经打算关门打烊了。就在这个时候,居然有人来了。那人先是罩着雨衣,根本看不出什么样子,进店来,雨帽摘掉,看清了,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那女子跟王先生低声说,想请他帮个忙。女子说她要拍一组照片。王先生说已经下班了,明天可以吗?女子说,现在就拍。女子走进了摄影棚,王先生跟进。王先生打开了灯,女子走向中央,王先生要她把雨衣脱了,总不见得穿着雨衣拍照,女子脱了雨衣,居然是赤身裸体的,什么也没有穿。王先生吓坏了。女子要王先生拍,并且说要是王先生不拍的话,就会告他非礼强奸。王先生昏頭昏脑地拍了照。女子临走时留下了地址,要王先生把相片洗印完了之后,送到她的住处去。她又给了王先生一大笔钱。几天以后,王先生照着女子给的地址去送相片。那是在中山公园后门的一个别墅区里,可王先生再也见不到她了。人家说,这个女人已经自杀了,死的时候是赤身裸体的,以前她是跳舞的,被批斗了好几次,像是精神出了点问题。王先生回来就把胶卷和照片烧了,后来他发现漏了一张照片在暗房里,几次想烧,还是心一软,留了下来。王先生一直记得那女子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她说了什么?阿松问。

人体是上帝的杰作。

这张照片在我这里,我现在想把它给你,王先生摆弄了一下面前茶几上的纸袋。留在我这里一点用没有,烧掉也方便,但是烧掉就烧掉了,烧掉了,就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你们画图的总归是要画人体的,你拿去,你是画家,或者讲是未来的画家,这个照片肯定对你有用,可以临摹,研究人体线条、结构、明暗,也可以作为创作素材,随你。给了你,坦白地讲,我也轻松了,放在我这里,万一被什么人看到,或许还会出点什么事情。

阿松想看照片。

王先生制止了他。不要在这里看,你拿回去看。

阿松点头,他把纸袋放在了包里。

阿松要走,王先生给他开门。王先生想了想,把门又关上。

你说,那个女人到底为什么临死前来拍裸照?

可能精神上不太正常。阿松说。

不一定,可能还会有别的原因,我已经想了几年了,总算初步有了个答案。你听听,我讲得对不对。这个人,我说的就是这个女人,她来这里拍裸照,又不拿走,她是想要我,通过什么办法,让她的形象就一直留在这里,让这个世界知道,有这么一个美女,跳舞的,上帝的杰作,来过,又走了。

阿松想王先生可能是对的,也可能并不那么复杂,那个女人就是因为病了。他以前也见过精神病人赤身裸体地在马路上乱跑,不过那是个男的。

现在这个照片你拿去,王先生说,那么她的愿望就可以达到了,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又是不言。

王先生拍了拍阿松的肩,好了好了,我讲得太多了,你走吧,你妈妈大概在叫你吃夜饭了。王先生打开了门,可是他继续啰唆,不过,讲好了,这件事情,在我这里就结束了,就不存在了,你现在踏出这个门,我们就一笔勾销了。别人要是问起来,我是随便怎么都不会承认的,甚至于我根本就不认得你的,而且,也没有什么证据的对吧?王先生闪闪烁烁地说得很拗口,你,画家,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这次阿松想都没想,使劲地点头。

王先生往外伸手示意阿松可以走了,嗯嗯,再会!

黑白照,仅一个四十五度的光源,几乎不带辅光,反差很强。女人苗条,看不清脸,脸的一半被笔直下垂的长发遮挡住了,她的乳房很小,像个男孩。她坐在那里,三角区处在黑色的阴影中,她的腿细长,做交叉状,脚形有点怪,脚背弓着如同一个半圆球,这个大概和她长期跳芭蕾有关。整个画面最突出的部分是那只未被遮挡住的眼睛,眼神在长睫毛下追着你,是悲伤的,哀怨的,乞求的。

阿松不喜欢这个人体,这张相片让他心烦。

二十六

家里很平静,一点看不出弟弟的那帮捣蛋鬼朋友来过了。母亲说,有邻居去看了青年宫的美展,说看到了阿松的画,是整个画展里最好看的。

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们都是不懂的,说好说坏都是外行话,毫无价值。

晚饭吃过,阿松去洗碗,他和弟弟一人一天轮着洗。他很快地洗完,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锁门。他已经在门上加了插销,也不用再担心弟弟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对过的那扇窗还暗着,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都很晚,以前,七点之前一定会有灯光亮起。

他有点焦虑。

自从画了油画之后,家里松节油的味道就很重。弟弟几次吵,要把他的松节油扔出去,说他闻了要吐,可是父母知道画图的重要性,父母跟弟弟说,如果想吐,那就吐好了,油画是一定要画的。有一次弟弟又吵,想进阿松的房间,进不去,索性就踹门大声嚷嚷。没想到房门突然打开了。阿松涂了一脸的油彩,并且手持两把油画刮刀朝着弟弟扑去。那次弟弟真是吓破了胆,跌跌撞撞往屋外跑。阿松哈哈笑。弟弟后来有所收敛,也不敢再踹屋门了,阿松当时的那张自绘的彩色鬼脸实在太吓人了。

有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四十乘五十厘米的,平时不画的时候,阿松把它藏在书柜里。画框是他自己根据书柜的大小做的。

现在他打开了书柜门,拿出了画。

这是小孟老师的裸体肖像。

已经是第三稿了,一开始是坐姿,裸女披着长发,长发是褐色的,与白色的肌肤形成对比。但是阿松后来不满意,放弃了,涂掉重画。第二次是侧卧姿,着力表现的是她的臀部,有一条毯子搭在身上,但遮不住什么。阿松一开始觉得这个造型很好,但后来还是不满意,又涂掉了。现在画的是站姿,裸女站在窗前,月色和背景的灯光交织在她的身上,清晰地勾勒出柔美的线条。阿松对这一稿十分满意。他打算就这么画下去了。

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每天他只能画一点点,他用最小号的笔,轻轻地描。他的功底还是太弱,华老师说的没错,许多细节他都不知道如何处理,如何深入下去。

他会举着望远镜看,观察她的一切。绝大多数的时间他是在等待一个时间点,在那个时间点上,她脱去衣服,洗浴,或是上床,她裸露着或是半裸露着被他看见,动态和表情,各种光影,等等。如果他能捕捉到他想要的,那么他一定会迅速地记录下来。

他画了很多的草图,有多少张他自己也弄不清了。那些草图上的人体线条都是非常概括的,有全身的,也有半身的,还有局部的。

他全身心地创作,有时候,他觉得非常累,累到跪在了架前画,当然更多的时候,他非常享受,他真的感觉到和画中人融为一体了。他画她,她也画她自己,他们互相商量着下一笔,用什么颜色和笔触,落在哪里。有一次,他边画边做梦了,他听见小孟老师说,你别画了,那个部位可以了,已经比真实还真实了,而且你这么用笔我觉得痒。当然,还有情欲。

对过的灯终于亮了起来。

他举起望远镜看了会儿,然后他打算开工了,但是他找不到速写本了。

那里面可是有上百张的裸体速写。阿松的第一反应是他弟弟拿的,他觉得他弟弟现在越来越坏了,轧坏了道了,什么恶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弟弟已经睡着了,阿松上去把他揪起。阿松问他那些速写画哪里去了。弟弟说没有拿,他要拿他的那些画做什么,他看都不想看。阿松又问,你的那几个同学呢,他们有没有拿?弟弟想了想,说,不可能。他们也不喜欢你的画,你把他们画得那么丑,他们其实就想撕你的画。

阿松手持着一把油画刀,最大号的那种,刀锋上还粘着深红色的颜料。阿松举起那把刀指着弟弟的鼻子,阿松说,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杀了你。弟弟吓得发抖,他对自己的阿哥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他不仅可以扮鬼,还可以成为一个杀人犯。

父母听到响声进弟弟屋,他们看到的场景是阿松手持一把血淋淋的刀对着弟弟。父母真是吓晕了。

阿松呆坐在自己的屋里,对过的灯一直亮在那里,可他已不再关注,他只是在想,那些画究竟到哪里去了。敲门声,不是弟弟的敲门风格,这是父母。

阿松开门,父母进。父母坐在了阿松的身边,一边一个。母亲宽慰阿松,阿松啊,图画么再找找,总归找得到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阿松摇头,找遍了,找不到了。

母亲说,找不到就算了,有可能是你弟弟带到家里的那几个捣蛋鬼拿走了,恶作剧,也可能哪天又送回来了。还有一个可能是,你自己稀里糊涂地带了出去,想让华老师看,在路上被偷了,或者自己弄丢了。你这个人有时候就像灵魂出窍一样,有好几次我从你身边走过,你都没有看到我,你连你自己的妈妈都不认识一样的。

父亲点头,是啊是啊,这个小人从小就跟人家不一样的,两只眼睛好像在看你,不過实际上面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你,他在看别的地方。还有,还记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那一次寻脚踏车,寻了两天两夜,总算寻到了,就在后门口树下面,根本就没有踏出去过,老糊涂的。母亲说,你弟弟不懂事,一直是皮大王,从小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哪怕就是他和那些捣蛋鬼把你的画弄没了,你也不能拿着刀对他,晓得你不会哪能的,不过要是把他吓出病来哪能办啦?楼上十六室伟伟不就是被体育老师吓出病来了?现在只会在家里兜圈子,吃精神病的药也没有用场。

阿松一直沉默。他知道多说无益,也于事无补。沉默了许久,他说,晓得了。

父母起身往屋外去,明天还要上班,两个小孩也真是让他们烦的,连睡眠都不能保证。屋里的灯光有点怪异,左边一个小灯,右边一个小灯。父母其实很不适应这种灯光,父母要阿松开大灯,可是阿松就是不开。这个时候,父母看到了那幅四十乘五十厘米的未完成油画,以前他们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这幅画,作画时阿松肯定是要锁上房门的,而且一旦停笔了,他肯定会把画收进书柜里,外面摆放的油画都是小幅的风景速写,有临摹的,也有写生的,画照片的。不过现在这些画差不多也都不见了。

那个画中的裸女把父母吓坏了。

一左一右的两个光源,把这个未完成裸女照得立体感特别强,尽管下半身模模糊糊的还没有画好,但是这个光屁股女人就是呼之欲出的样子。

母亲紧张地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胳膊,父亲看画,又看阿松,父亲说,你在画什么?

接下去有好几天,阿松不画图了,他黑夜睡白天也睡,而且毫无胃口。弟弟也变得乖了。阿松起床了趿着木拖板在屋里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弟弟就缩在角落里看连环画。那天弟弟突然抬头对他说,我问过他们了,他们说不知道,没拿。阿松不理他。弟弟说,他们说,你每天都在画的,就是送他们几张其实也没什么。

阿松要弟弟闭嘴,不过弟弟有一句话是提醒他了,他之前是每天都在画,可是他已经有好多天不画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必须天天动笔。这是华老师对他的要求。

阿松又拿起了画笔,他勾勒涂抹,画了几张,但是好像已经失去了感觉。那些僵硬的线条和莫名其妙的造型,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他不想画了,继续睡觉。

最先是从电影院门前的电线杆上开始的,某人走过,停下了,他看到一张画,是铅笔画,画面上是人体,尽管笔触很写意,但是毫无疑问,画中就是裸女。某人紧张了起来,这还了得,一张裸女画贴在了公众场合。某人在看的时候,更多的人围了上来看,观者的感觉和某人是差不多的,都是觉得不可思议,是什么人吃了豹子胆了,不仅画了,居然还把画贴在了大马路上。

后来,纠察队的人来了,见众人在看一张乱七八糟的画,上去一把撕了。纠察队的人驱散了人群,散了散了散了,有什么好看的。纠察队的人把画撕成了碎片,抛向空中。好像出了点事,但还好,很快过去了。乱世,无奇不有,大家都忙,散了。

可是第二天又来了,这次的事情是发生在新村南面的围墙上。又是一张裸女画。众人围观。有人前一天在电影院门口看过一张,然后做了比较,以为这张比那张画得仔细了,两只乳房都画出来了,上次那张仅画出了半只。众人看画,聚在那里,在议论,在问来问去,到底什么人画的,又怎么贴在这里?

又有里革委的人来了,里革委的人也不说什么,上去一把撕下了画。里革委的人其实也不想多事,够忙了,里革委也叫大家散了。大家又散了。

但是随后的几天里面这些裸女速写画不断出现,车站,学校门口,澡堂门前,剃头店等地方都有画贴出,并造成围观。最先的几张是没有落款的,但是后来的就有了落款和日期,不过字很潦草,看不清。又多了几张,落款的那个字就让人猜出来了:

松。

松?松是啥人?

那天,金禾去一条街的酱油店打酱油,她手里提着个酱油瓶子。到了酱油店门口,她见一群人在围观墙上的一张画。金禾挤上去看。她看清了,脑袋嗡的一下。

这是阿松画的,金禾一眼就认它出来。好多年了,阿松把她当模特画了无数张速写,就是这样的风格,洒脱而流畅的线条,暗部是手指搓出来的各种灰调子,头发涂黑后还会用橡皮或是胡须刀刮两下。阿松的人物速写画辨识度太高了。阿松画金禾,金禾有满意的,也有不满意的,她如果觉得不像,就摇头说不好。如果说不好,阿松多半就会撕掉重画。

可是金禾实在不明白,阿松什么时候画裸体了,还有,他的裸体画为什么贴在酱油店的门口,金禾也顾不上打酱油了,她上前把那张画揭了下来。金禾在揭下画的时候,一些人十分不满,他们才看了一个大概,还没有好好看呢。

一些人没画看了,就看金禾,好像金禾就是那个模特一样。金禾被看得面颊通红,感觉上很心虚的样子。她赶紧挤出人群跑了。

阿松一直在睡觉,他睡了一觉又一觉,他觉得好疲劳。楼下有人尖着嗓子把他喊醒。阿松起身,推窗,阳光如鞭击打在他的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来。他眯着眼看到了金禾,金禾的手中还挥舞著一个深色的酒瓶子(装酱油的),但又好像不是请他喝酒的样子。

阿松下楼。

金禾站立在他的面前,她把那张画送到了阿松的鼻下。

这是什么?

阿松接过画看,他很吃惊,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当然认识这个就是他画的,而且他也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画的。那个晚上,明月高悬,快中秋了。他举着望远镜,对过的老师尽入眼底。然后他几乎是一笔成画,那一晚,老师显得格外妩媚和妖娆。

阿松问金禾怎么回事。

是你画的吗?金禾问。

阿松点头,问这张画怎么会在她那里。金禾告知说是在酱油店门口撕下的。阿松问他的画怎么跑那里去了?

金禾冲着他嚷,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那些人说,这几天有人把你的画到处乱贴,听说电影院、剃头店那里都贴过了,看的人比前两年看大字报的人都多。

嗯嗯,谢谢你,我晓得了。

阿松转身,往楼里去。金禾又叫住了他。

哎哎哎。

阿松折过身,等金禾继续说话。

几天不见,你的样子怎么变得那么怪了?

我怎么啦?阿松问。

你看你的头发,比我的都长了,都可以梳辫子了。你索性扎个辫子还好一点,这个样子,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太难看了。赶紧剃头去吧,对你不了解的人,要把你当成流氓的,你知道吗?

剃头师傅一直不帮我剪,他说这个是女人的头发,钱要加倍,那不是敲我竹杠吗?

那你不能想想办法啊,或者在家里自己先剪得短一点,然后再去剃头师傅那里,办法总归是有的,对不对?

可是我家里剪刀剪不断头发啊,两把剪刀都被弟弟剪马口铁罐头剪坏了,家里面什么东西都会被他弄坏,弄得不能用了。我在等磨刀师傅来,但是磨刀师傅又不来,已经两个礼拜了,磨刀师傅就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吧,你总归有道理的。这样,我跟你讲清楚啊,下个月的二十号,还有三个多礼拜吧,文武打比赛对吧,他打完了比赛无论输赢,我们都要去拍毕业照的对吧?

对的。

那,我的要求是,到时候如果你还是这么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那我就肯定拒绝拍照的,你们六个男的自己拍吧。

金禾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剪掉,你放心好了。

还有,金禾指了指阿松手上的画,你赶紧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画的作者是你,赖都赖不掉了,可怎么会流入到社会上去的,又是谁在一张一张贴的,这种让人恶心的事情到底啥人做的?要不然,我们就此绝交,我以后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阿松一脸茫然。

为什么?

别人还以为你是在画我呢。

不会的吧,阿松认真地说,阿松还上下打量了一下金禾,不会有人往那方向想的吧,金禾你书读得太多了,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你想多了。

金禾看上去比较瘦,女性特征并不突出。阿松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两个画面,金禾的裸体肖像,还有王先生硬塞给他的那张女人照片,两者之间好像是一种风格的。只是金禾的腿比那个女人的短,还有她的脚背肯定不是半圆球形的。

阿松一脚踹开弟弟的房间门,他手里拿着的是酱油店门口撕下的那张画。弟弟在拆弄一个闹钟,那个闹钟不时地响起尖锐的铃声。弟弟抬头看他,又看他手中的画。

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阿松还是站在他的面前,一声不吭,只是怒视着他。

哎呀,你走开走开,你把光线都挡住了。闹钟铃声又响起,一直响,好不容易不响了。弟弟继续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向毛主席发誓。前天我在剃头店门口也看到贴了一张,我反正看到一张就撕掉一张,这个你放心好了。不过啥人偷了你的画,啥人贴的我真的是不知道。

你给我去查清楚。

查不清楚的,我已经一个个地都去问过了,他们都说我是神经病,要是再怀疑是他们贴的,就要打我,要砸扁我的狗头。这几个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们真的会把我的头砸扁的。好的我晓得了,我绝对不把那几个人带来家里玩了。这几只赤佬瘪三!

阿松还是站在他的面前不动。

你走开点呀,我真的没有光线了,弟弟又抬头看他。哎,你这个人怎么介下流啊,你老画这种黄色画啥意思啊。你老是怪别人,怪我,你怎么不怪你自己啊。

阿松无话可说,他想要跟弟弟说,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油画家,油画是西洋画,西洋画最注重人体结构和造型,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都是裸体人像。当然,还有一些复杂得多的,说不清的理由在里面。

可是弟弟能听懂吗?

还有啊,弟弟说,你到了晚上就偷画对过的女人。他们都知道了。

他们还知道什么?

你有一个望远镜,你看不清的时候就用望远镜。他们说你是个画家,又是个流氓。他们说想为你好,让你成为画家,不想看你成为流氓。

他们什么时候说的?

说了好几次了,我也记不得什么时候说的,还有,他们说什么时候还要教训你一下,你要再敢用望远镜看,就把你的望远镜弹碎掉,他们里面有弹皮弓神枪手的。打麻雀一打一个,想打哪只麻雀那只麻雀肯定就死定了。

阿松记得,有一次弟弟拿了一袋血淋淋的死麻雀回来,说是刚刚才打死的。阿松见了恶心,父亲还很高兴,父亲把死麻雀处理干净,做了盘酱爆麻雀,死麻雀酱爆以后倒真的是很好吃的,阿松也吃了好几只。父亲那晚还喝了不少黄酒,还醉醺醺地说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玩虚的,小儿子来实的,大儿子肯定弄不来这盘麻雀,他大概只会画麻雀。

二十七

小孟老师全名叫孟菁,她二十一岁。孟菁起先教语文,后来生理卫生课也教。她的课其实讲得不错,她讲毛主席诗词,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讲的时候动了真情,差点落下泪来。有老师去听小孟老师的课,听后的评语是,孟菁老师是个善于解读文本,且感情丰富的人。

男生们喜欢听孟菁的课。听课是次要的,多半还是因为小孟老师是美女,她真是太养眼了。男生们上小孟老师的课,多半是嘻嘻哈哈人来疯似的,他们把书本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杂物在课堂上扔来扔去,根本不在乎她在讲什么。有时候,甚至会有一只臭鞋落到講台上。众人大笑。他们也希望看到美女老师的反应,可他们得到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小孟老师继续讲课,深陷在自我之中,根本不顾别的。教室里会渐渐静下来,当然也有个别的拎不清的男生继续闹,完全不识趣。

在读师范的时候,孟菁有过一个男朋友,男友是画家,在某个场合两人相遇了,男友说他在创作一幅画,知青题材的,孟菁太像他要的女主角了。孟菁答应去当他的模特。男友的画室在巨鹿路上,孟菁头一次进入画室,差点被他的烟味以及松节油味呛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她很快地就适应了。服装是画家提供的,上衣紧一点,能够体现出她的身体曲线,下身短一点,可以露出她的美腿。

孟菁根据画家的要求做着一个向阳擦汗的动作,一动不动。实在太累了,画家要她休息一下。他会给她一杯咖啡,然后他就提出要替她按摩,让她可以放松一些。后来就上床了。孟菁那时很傻,十八岁都不到。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只是觉得他的床很油腻也很冷,而且有块什么突出的东西一直抵着她腰部,疼。后来画家要她别来了,他画的是一组群像,要画七八个女青年,会有不同的模特来画室工作。

后来“知青图”展出了,是在美术馆里,展出的信息是孟菁从报上看到的。她去美术馆看画,画很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可她就是没有找见她自己。那个向着太阳擦汗的女知青肯定不是她,除了胸部和腿部,好像还有一点点她的身体的影子外,别的肯定都不是了。她的脸没有那么大,而且脸上也从未有过那种深色的高原红,她的手臂也不会有那么粗壮,还有那个臀部,根本不是她的。

她坐在美术馆的门前,不愿离去,她等画家。没有别的意思,她就是要问画家,她被他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后来,人家告诉她,画家得了大奖,画家去北京领了奖之后,就上山下乡去了,天涯海角,去了哪里不知道,也许在到处乱跑。不过肯定不再回来了,他是为艺术而生的。那个画室,已经变成生煎馒头店了。

孟菁去那个店吃了二两生煎,真够难吃的,干乎乎的,还有一种她不喜欢的,有点像松节油的味道,可是居然还要排队。她想她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家店吃生煎了。

孟菁师范毕业后,就分到了秀湖中学教书,学校告知她还要代一两门副课,因为师资太紧张。孟菁想了想说,音乐可以,她学过一点钢琴,领导说音乐课有老师教了。孟菁说那美术课大概也可以,起码美术赏析课她有兴趣教的。领导又摇头,领导说学校不设美术课,后来领导又说,学校有个美术组,那美术组就归你管吧。

孟菁最初见到阿松的时候吃了一惊,阿松和那个画家长得太像,就像是画家的少年版。孟菁问阿松,家里有人,比如说哥哥有当画家的吗?阿松说,他没有哥哥,只有一个弟弟。孟菁喜欢阿松的画,她喜欢他画面里的那种灵动飘逸的气息。同时她也喜欢上了阿松这个男生,这个学生内敛,聪明,他画图的姿态很优雅,而且他的眼睛特别明澈,又似乎老是在观察可以入画的对象。

孟菁带阿松去看过两次画展,头一次去的时候,阿松才入校,他的个头还没有孟菁高。孟菁看画时,有时会下意识地牵起他的手。孟菁会忘掉,跟在她边上的是她的学生,而不是她的弟弟。孟菁有个弟弟,姐弟俩感情特别好,小时候上街,孟菁要是不牵上弟弟的手,他就哭。第二次孟菁再请阿松去看展时,阿松已经比她高半个头了,孟菁再下意识地碰他的手时,阿松会躲闪,面红耳赤。孟菁扭头看他,笑,哦,三年级了,长大了。我说过的,你和我弟弟一般大。孟菁后来很少提起她弟弟,弟弟病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病,肌功能衰退,而且还有了语言障碍。

那次,孟菁带着阿松立在画家的那幅“知青图”前看,看了好久。孟菁问,你觉得怎么样?阿松说,我一定会画得比这个好。

是吗?你觉得这张画不怎么样?人家可是得了大奖的。

阿松不言,良久。

他把你歪曲了。

孟菁大为吃惊,她没有想到,他居然连这个都能看穿。

其实,这几天,孟菁的心情不错。她不是正班主任,也不是学校分配办的,压力并不很大。当然也挺忙的,要帮助做点外调,有学生的家庭情况表乱填,需要核实。还有就是,阿松的事。美术组出了个阿松美校要了,那是桩大事,领导大大地表扬了孟菁,教育革命后专科学校第一次试招,全市才二十个名额,秀湖中学居然有学生入榜。那在校史上也是很光彩的一笔。可是孟菁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她还是三天两头跟美校那边打电话,问这问那。美校老师烦了,说,小孟老师啊,这样好了,你就跟你的那个学生说,他已经被录取了,叫他做准备就是,我们这里是要住校的,生活用品什么的要自己带的。你就吃了这颗定心丸吧。

孟菁笑,我才不这么说呢,我是一定要拿到你们的通知书才放心。哎,我问下,以前下放在我们学校的华老师已经调去你们学校了吧?

华老师已经来了,对方说,华老师他们在准备教学大纲呢,这是第一届,没有经验,要想得周密一点,所以他们很忙很累的。你的那个学生是华老师一手带出来的,他多次说过,那个学生与众不同,前途不可限量,会好好栽培的,所以,真的放心好了。

华老师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孟菁心满意足地放下电话,可是过不了两天,她还会去电话追问,后来人家索性就不接她的电话了,孟菁也不生气,她知道自己在阿松的事情上,有了点强迫症。

孟菁走过学校的长廊,没什么人。她听见有打字的声音,她知道那是顾老太,她住在学校,而且总是有打不完的字。她没有去顾老太那里打招呼,以往她总是会去顾老太那里问个好,而顾老太就会停下手中的工作,拉住她说话,问她男朋友在哪里。孟菁说,天上飞着呢。顾老太会说,别拖,别像我,你别看我现在像个老巫婆,可在你这个年纪一点都不比你差的。来,看照片。孟菁看照片,孟菁说,顾老师你年轻时真漂亮,简直是风华绝代。顾老太毫不谦虚,点点头,一转眼就过去了,所以,不要辜负韶华。然后,顾老太会拉开抽屉,她的抽屉里有糖,她会剥开一颗糖,然后塞在孟菁的嘴里。

孟菁有事,她要尽快地去更正两张学生情况表。一个学生说有两个姐姐都在务农,还有一个学生说他得了类风湿关节炎,瘫在床上起不来了。但是调查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她匆匆地往自己的办公室走,顾老太的打字声在身后逐渐地弱了下来。

办公室门前,光线有点暗,又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道光源,照在办公室门口的墙上。墙上贴有两张画,在光照下倒是可以看得清。孟菁的办公室有五位老师合用,都是教中四年级的,几位老师都不在。孟菁也是因为要更正表格才特意过来的,表格下午要送上去的。

一张是水彩速写,另一张是炭笔速写。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她自己。水彩是站姿,炭笔是卧姿。全裸。在彩图上,有一条紫罗兰色的丝巾扎在她的头发上,丝巾是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她买给自己的礼物。

有一次阿松说,小孟老师紫罗兰色最适合你了。

她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是什么时候画的,为什么又贴在了办公室门口,多少人看到了,别处还会有吗,接下去怎么办?

她的脑子是蒙的。

那晚,阿松和赵小雷,还有海洋坐在桥头堡上。堡顶上生长了一些植物,应该都是野生的。这个地方打过仗。阿松更小的时候,在周边捡到过子弹壳。

植物丛中有虫鸣,各种怪叫声。有一株高点的植物上居然有知了在叫。阿松打算去捉知了。海洋说你别去捉它,我喜欢听它叫。阿松说,其实知了是可以吃的。海洋说,知道。赵小雷也说,知道。阿松说,在火上烤烤就可以吃了,其实蟑螂也可以吃的。那两人不言,抬头看他。阿松说,蟑螂放在火上烤烤就可以吃了,我爸吃过,他还问过我想不想吃,我没吃。那两人还是不言。阿松问,文武怎么好几天不见了。那两人说,在训练。阿松又问,金禾、金谷两人也没看见。赵小雷说,吵起来了。阿松问,为什么?赵小雷说,抢着去上山下乡。阿松问,那么最后到底啥人去了?赵小雷说,不知道。阿松问,你怎么会不知道?海洋说,哎呀,你管人家做啥啦,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阿松不作声了。

火车来了,一节一节的车厢从眼前掠过。

赵小雷突然从兜里掏出了一张裸体画,他把画递给了阿松。桥头堡边上的路灯可以照亮一切。阿松接过画,瞄了一眼,然后折起,对半折,再对半,一直折成很小的小方块,他把小方块放进了上衣兜。一会儿,海洋也塞過来一张裸体画,阿松以同样的方式接过,瞄一眼,折,再折,折成了小方块,也放进了兜里。以前,人家把他的画折成小方块放在兜里,现在他把自己的画折成小方块放在兜里,他们好像都是有小方糖吃的孩子。

沉默。

阿松问,哪来的?

赵小雷说,到处都是,每天都有。不知道哪个乌龟王八蛋贴的,听说你弟弟不要你画图,他在外面说你画图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他现在连牛奶都没有的喝了。他不想让你去美校,他要你上山下乡去。

阿松说,不是他,他没有那么坏。

海洋问,那会是啥人。

肯定是他的那帮朋友做的事,他老把那些人带来家里玩。

赵小雷说,那他们什么目的?

阿松摇头。又是沉默。

蚊子太多了,三人都在不时地拍打自己身体的裸露部分,手臂、腿、脸。但是三人都不想回去,他们就这么坐着,被蚊子咬,然后就噼里啪啦打蚊子。

又驶来一列货车,远看像是装煤的,近看不是,是用油布罩着的高射炮,好多节车厢,好多高射炮。他们想,远方在打仗了。

海洋突然问,以后中学毕业了,会有去打仗这个档次吗?这个问题很尖锐,也很深刻。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二十八

金禾从朋友那里借了本《牛虻》,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哪里都不去,如饥似渴地读完。小说最后亚瑟给琼玛的一封信让她大哭了一场。

她看完后去还书,回来时遇到了赵小雷家楼下的欢欢。欢欢问她下午的活动参不参加,金禾这几天埋头看小说,因此不知道欢欢说的活动是什么。欢欢告诉她,下午两点,在一条街的电影院,学校包场放两部电影,在校生和应届毕业生都可以去。就是在放电影前要有一个会,好像是关于上山下乡的内容,有先进人物来演讲。

金禾喜欢看书,也喜欢看电影,金禾说那去吧。

下午两点,金禾就去了电影院。电影院里差不多已经坐满了,都是熟悉的面孔。金禾好不容易找了个空位坐下,后面就有人叫她,金禾回头看,是冬冬。

冬冬边上坐着的是美玲,美玲满面红光,贴着冬冬。

金禾想换个座位,起身看,一个空位都找不到。后排的美玲说,哎,你坐下吧,你挡到我的视线了。美玲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能歌善舞,她的声音也好听。金禾无奈,只得重又坐下了。

旁边有人说,今天的两部片子都是外国的,一部是卓别林的,一部是《卖花姑娘》。金禾没有看过卓别林,实在想看,要不然她真的就离场了。

说好了的,放电影前,要有个会,有上山下乡的先进人物来做宣讲。幕布拉开,台上有一张条桌和几把空椅,等人来。一会儿从侧幕上来三个人,其中两人金禾不认识,但走在中间的那个金禾是很熟悉的,金谷。

三人上场,坐在条桌后,话筒对准了金谷。左边的老师说,今天是秀湖中学的金谷同学巡回宣讲。金谷同学是可以留在上海的,但是他坚决要去上山下乡,他也是可以去近郊农场的,但是他坚决要求去苏北大丰……

金禾一时耳鸣,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后来右边的老师又说了几句什么,金禾一句都未能听进去。

接下去金谷开讲了。他贴话筒太近了,声音很响,喇叭里一阵刺耳的啸叫。在金禾的眼里,现在坐在台上讲话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她的阿弟,一点不像。他穿着军装,戴着军帽,感觉上英气逼人。他在那里从容不迫地谈人生理念,心路历程,谈他如何从疾病的困扰中摆脱了出来,成为一个健康的人,而且他不仅要成为一个健康的人,还要成为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他已经入团了,就在入团的同一天,他又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了,他已经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了。

左边的老师拿过了话筒,插言,老师说,组织上已经收到了金谷同志的入党申请书,组织会尽快研究讨论金谷同志的申请,希望他早日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有人喊口号,向金谷同志学习!致敬!全场气氛无比热烈。金谷起身,他敬了个军礼。金禾不得不承认,她的弟弟真够帅的,以前怎么就一点都没有注意到。

又在喊口号。

金禾听见她身后冬冬的嗓子比任何人都响,真是烦死他了。

场内安静下来了,金谷说,他要朗读一首诗,是他写的,有一个夜晚,他心潮澎湃,夜不成寐,挥笔而就。

如雷般的掌声。

金谷读诗:

天空不再灰暗

大地不再飘散

我扬帆万里,去广阔天地

这不是普希金时代,生活从未辜负我

我去丈量耕耘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因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

金禾的心脏怦怦乱跳,这首诗是她写在日记本上的,知道金谷有偷看她日记本的坏习惯,她就到处藏日记本,隔段日子就换个地方,最近是塞在米缸里的。可现在看来,金谷还是看过她的日记本了。她真的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包括她对某人的情感,她的那点心思。

她坐不下去了,她起身,往外走。

一个工纠队员手中的电筒亮起,并指向她,坐下,回去,他说,好好接受教育!

金禾无奈,只得重新坐下。她的肩背处被轻轻地捅一下,又捅了一下,金禾知道那是冬冬的手,他有话想跟她说,但是金禾执意不理他。她真是陷入了困境,臺上的人和身后的人,她既不想看他们,也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有无奈地呆坐在那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唱歌了。金谷已经来到了舞台的最前端,他在挥舞着旗帜。好像是变戏法似的,他突然展开了一面大旗。金谷左右挥舞大旗,很有节奏感。

我们战斗在广阔天地

时代重任担在肩

打翻身仗

种争气田

……

全场起立,高唱“五七”赞歌,把会场气氛推向了顶点。

早上,父亲在报上看到了金谷,大惊,父亲又把报纸给母亲,母亲犹疑,这是她的那个病病歪歪的儿子吗?父母先去金禾房间,金禾不在卧室,她在卫生间洗漱。父亲抖着报纸问,这人到底是谁?

金禾一嘴的牙膏沫,她瞥了一眼报纸,说,就是他,自家的儿子都认不出了吗?

父母在看报纸,那张相片,儿子在舞台上挥舞着旗帜,看上去了不起的样子。母亲流泪了,母亲的泪滴落在了报纸上,报上的那幅照片也湿了。

金谷的卧室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那是从小就定好的规矩,家人是担心金谷半夜突然发病,要是反锁着门会救治不及。金谷还在熟睡中,他光着上身,趴着睡。床头柜上,有多种药物,还有那个喷雾剂。父母,还有金禾就立在门前看他,母亲的手中提着那张被泪水打湿的报纸,三人就一声不吭地凝视着那个趴着睡的风流人物。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起来吃早餐。

二十九

冬冬母亲的身体真是太差了,脸上总是一点血色没有,母亲出身于大户蔡姓人家,祖上做茶叶生意发了大财,后来蔡小姐下嫁给了冬冬父亲。父亲是出了名的京剧票友,就是长得登样些,别的简直一无是处,既穷又懒。父亲在冬冬两岁时就去世了,是车祸死的。那晚酒喝得太多了,在大马路被车撞了。父亲去世后,母亲也懒得再嫁了,就和儿子相依为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还动不动就晕倒。冬冬从小听话,后来因为母亲的晕厥病就更听话了。但是冬冬对母亲很有意见,就是母亲坚决不让他跟金禾再有交往。母亲其实懂经的,她别的不懂,男女感情上的事情她是一目了然。母亲在几年前就已经轧出苗头了,当时母亲是一种静观其变的态度,后来不行了,金禾的档次出来了,居然是务农硬档,那就想都别想了。

母亲有一天跟冬冬明說了。母亲说,即日起,不能去金禾家,两人不能轧马路,自己家也不欢迎金禾来。母亲觉得楼上的美玲不错,美玲是上海工矿硬档,而且上次美玲还说了,她的表阿哥是仪表局的头头,以后工作上有什么事可以找她的表阿哥。冬冬心里很难受,但是也不敢跟母亲犟,她随时都可能晕倒。

礼拜天,家里要包馄饨,母亲喜欢吃馄饨。母亲以前住在南市老城厢,经常逛街吃馄饨。后来搬到西区的新村里来了,这里找不到一家像样的馄饨店,就只能自己做了。母亲知道怎么做馄饨,但是她身体不好,基本不动手,具体的事只有靠冬冬。

周末的那一夜,母亲失眠。她失眠是常态。半夜,母亲起床,走到了隔壁冬冬的房里,母亲穿极软的软底拖鞋,一点点声音没有。可冬冬还是醒了,冬冬的梦原先是在晃动的,突然定格了。冬冬睁开眼来。

他看到母亲站在他的床边。

冬冬啊,母亲哑着嗓子说。明朝就是礼拜天了,要包馄饨来。

晓得。冬冬说。还有别的事情<\\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呒有了,我就是来提醒你一声。那么你就继续困,我也要困了。母亲又像是个影子般地退去。

然后冬冬就睡不着了。他打开了床边灯,他看了下小闹钟,才凌晨三点多。他的闹铃是设定在五点钟的。五点钟去菜场,一切都来得及,刚刚好。现在还有两个小时,他就靠在床头上,七想八想的。本来睡眠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可自从和金禾疏远了之后,他也会有睡不着的时候了,就如同现在,他就靠在床头想金禾。他想起了那天下午金谷在台上感情充沛朗读的那首诗,那是金禾写的。冬冬记得那首诗。金禾写完后就背给他听了。冬冬平时不过是看看连环画什么的,文学素养比较差。但是金禾写的诗,他都喜欢,有一种戳心窝的感觉。

我去丈量耕耘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因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冬冬还记得,当时他还问了金禾,为什么是五十倍,索性一百倍不是更好吗?金禾说他笨,那不过是一种修辞,已经足够夸张了。那天,金谷在台上读诗,冬冬实在忍不住捅了捅前面的金禾,但是金禾根本没有理他,冬冬后来才反应过来,他身边坐的是美玲,金禾怎么可能理他。

闹铃响了。

五点钟到了。其实他是完全可以不让闹铃响的,可他还是让它响了。接下去,他就可以听到母亲的声音了。果然,母亲在叫他,冬冬啊,起来了!

菜场里人已经不少了。他匆匆地去各个摊头买菜,荠菜、五花肉、笋、豆腐干等等。他的菜篮子一会儿就满了。他从菜场出来,又去大饼油条摊买早点。摊边上有一小堆人在往墙上看,冬冬也凑过去看,是两张小画,裸女,落款是阿松。阿松被人家恶搞的事,冬冬已经听赵小雷他们说了。冬冬很愤怒,可也很无奈。

事情居然还在继续,而且恰巧又让他碰到了。冬冬没有多想,上去就把画撕掉。揉巴揉巴,扔了。

回家,吃了早餐,冬冬开始做馄饨。他心情不好,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干活。母亲问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他剁肉、剁菜、拌馅。然后包了一百只馄饨,冬冬包的馄饨有点奇怪,馄饨的耳朵是折了又折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包出这个样子来,好像一上手就包成了这样,以后就再也改不过来了。母亲说样子好看的,冬冬包的馄饨她肯定会多吃几个的。

馄饨煮好了,装在了两只汤碗里,他把汤馄饨端给母亲,母亲说,我先不吃,你给楼上美玲送一碗去。母亲坐在红木圈椅上,她在结毛衣。她大小姐出身,结毛衣这种事以前根本不会做的,后来总算学会了,还是美玲她妈教的。毛衣是给冬冬穿的,冬冬要去大国企,要穿得好一点才对。

冬冬还是把汤馄饨搁在了母亲的面前。

母亲抬眼看他。咦?我不是说了吗,我先不吃,你给美玲送去。

这栋楼里民风淳朴,哪户人家要是做了馄饨,会端上一碗送隔壁邻家。但楼上楼下一般不送的。美玲家住楼上,现在母亲叫冬冬送上一碗,那肯定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里面。

冬冬好像没听见母亲在说什么,他转身去忙其他的。

冬冬!母亲生气了。

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给美玲家送馄饨去!

冬冬无奈,只得端起馄饨出门。冬冬其实一点都不想送这碗馄饨。那天下午从电影院出来后,美玲就对冬冬不理不睬的,晚上轧马路也不叫他。冬冬去约她,美玲就说,不去,还说,金禾不去乡下头了,她弟弟代她去了,你开心得睡不着觉吧。

馄饨碗烫手,冬冬家三楼,美玲家六楼。送一碗馄饨要爬三个楼面。冬冬爬了一个楼面就好像爬不动了,他觉得现在送馄饨去很没意思,像是自讨没趣。

他坐在了楼梯上,想来想去,感觉到做人好难啊。肚子又饿了,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了。他从口袋中掏出了钥匙圈,钥匙圈里有把多功能的小洋刀,掰开,内里有一个小勺子,小勺子的用途十分广泛,可以掏耳朵,当然用来吃馄饨也是没问题的。仅一会儿,他就借助小勺子把一碗十只馄饨一口一只吃了,又捧起碗来,仰面把馄饨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楼上有个阿婆刚好下楼,阿婆问,哎哟冬冬啊,你在这里做啥啦?阿婆看上去病病歪歪的,活不了几天了,可是声音出奇响亮。冬冬赶紧逃。

回家门,母亲问,哪能啦?

送到了!冬冬说。

美玲吃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吃了。

美玲讲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好吃。

那么你再送一碗去。

冬冬赶紧继续逃,反正已经算吃过了,也不那么饿了,他逃出了楼外。胸有块垒,哇啦哇啦地大叫几声,出出闷气。别人看他觉得莫名其妙。

三十

十七年前,姚阿姨二十三岁,结婚已有三年了,一直未孕。姚阿姨和老公张师傅去医院查了不止一次,查不出什么问题,但就是不孕。有一天,姚阿姨的表妹来找她,两人也是多年不见了。表妹一踏进姚阿姨家门就哭,表妹是大学毕业,文化高,不像姚阿姨,只是技校毕业。姚阿姨一开始弄不明白,大学毕业生要在她这个技校生面前哭什么。

表妹告诉姚阿姨,她去年支内去了湖南“大三线”,这是被上面选中的不得不去。但她去之前已经结婚,还有了个儿子。

姚阿姨心有不满,这些事情她都不知道,也没有吃过喜糖。

表妹说,儿子生下才没几天老公就去世了,她要去“大三线”就把儿子托给了母亲带。可是现在她在“大三线”又找到了真爱,想想在上海有儿子的事情最好瞒着对方,对方肯定不喜欢她带个小孩。后来又知道表姐生不出孩子,就想把儿子过继给表姐。

表妹说,这次回来就是想当面谈的。

技校生的脑子到底不灵光。私生子?姚阿姨问。

表妹痛哭。说,不是私生子,是和前夫生的,是合理合法的。

姚阿姨说,先看看再说吧。

姚阿姨就跟着表妹去看她儿子,看了第一眼她就说,我要了。

姚阿姨从表妹的手中接过了孩子,她问小孩叫什么名字。表妹说,叫海洋,他父亲是船长,海难死的。海洋这个名字还是他父亲起的,你们想换个名字也可以。姚阿姨说不换,就这个名字挺好的。

海洋慢慢长大。大概在海洋五岁的时候,姚阿姨有一段日子上吐下泻,去医院查,医生告知怀孕了。大喜。然后生一女孩。又过了几年,接连再生两个女孩。不过海洋仍是海洋,海洋是男孩,是不可取代的。海洋懂事,聪明,孝顺。姚阿姨和张师傅一直把海洋视若己出,他们就是想把海洋留在身边,一想到海洋要去农村就再也回不来了,两人就睡不着觉,完全接受不了。姚阿姨胸口都痛了。

然后他们思来想去,睡不着,长考,终于落子,走出了这步大臭棋。

那天,唐永义把海洋叫去。

海洋坐在唐永义面前,海洋看唐永义,觉得他好像变了,变得又干又瘦又黑。他烟不离手,还咳嗽。而且他身上还有一种难闻的味道,当然不能肯定這味道就是唐永义身上的,也可能是这个空间里本来就有的。办公室灰蒙蒙的,没有别的老师,据说他们都躲出去讨论分配方案了。有人说他们是在中山公园边上的一栋楼里,也有人说又搬了,去了闸北,最新的传言是,他们一直躲在某个地下的防空洞里,那个防空洞以前是当乒乓球训练馆的,现在他们就在那里上班,累了就打打乒乓球。

当然,海洋对老师们去了哪里一点兴趣没有,唐永义叫他来,那么他就来。他其实从来就是很听老师话的。唐永义也比较认同海洋这样的学生,他不像红卫兵干部那样好出风头,也不是老跟班主任过不去的那种小赤佬,海洋是中间的大多数。他总是坐在角落里做自己的事,好像有点停不下来,但他是闷声不响的,从不碍到别人。有时候他会戴一副细边眼镜,度数很浅的那种。

唐永义说,今天找你来,两件事。

这个时候海洋的思想有点开小差了。他看窗外,天上的云朵在飘动,特别欢快,有一块云朵像极了天狗,大张着嘴去吞噬前面的一切。尽管谁也没见过天狗,但是此刻的海洋确信天狗就是那个样子的。天狗像是马上要吃掉一只兔子了。海洋又突然想起,早上听广播里说,第六号台风要来了。

唐永义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桌子。哎哎,你听见我在说话吗?

海洋收回目光。看着唐永义点头,表示他回过神来了。

第一件事,告诉我,哪几个去我家里造过反了。为什么?

沉默。

你去了吗?唐永义又问。

海洋点头。

为什么,去我家里有什么目的?听说连金禾都去了?唐永义摇头,难以想象,太疯狂了。说说,到底什么目的?

没什么,就是那天游泳回来,下大雨了,肚子又饿了,想去你家里躲躲雨,再找点吃的。反正给钱就是了。我们把钱压在桌上的烟灰缸下了。

胃口真好啊,把我楼上楼下全都吃空了,然后给了十块钱。这个生意不错,下次还有这样的好事别忘了带上我。还有那张留言条,我一看字迹就知道是谁写的。

唐永义又从脚边提起了一只瓷瓶,瓷瓶破碎了,又被橡皮胶粘住。他说,我特意拿来了这个,我还想问问你,这个是谁敲碎的?

海洋瞄了一眼。说,是我。

为什么?我在替你做什么,你又在替我做什么?真是天晓得。知道吗,这是古董,宋代青花瓷,宋徽宗的宫廷器物,在我们唐家传了好多代。抄家,扫“四旧”,逃过好几劫,现在倒好,你把它敲成了这样。

当时和金谷打了起来,海洋轻声说,就顺手拿了个瓶子砸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个宝,如果知道是宝,那我肯定不会砸他的,宁可被他打。

打架了?

他骂我连个亲生的都不是!

他是这么说的?

嗯!海洋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大颗的泪珠从他的脸上滚落。但是他很快地又把泪水擦干了。

海洋说,对不起你,我可以走了吗?

你等等,重要的事我还没有讲呢。你的养父母……海洋的身子抖了一下。唐永义赶紧停下,想了想,换个说法。你上海的爸妈来学校讲了几次你们家的情况,学校还是很重视的,然后就指派我去做个调查。我去了湖南的701军工企业了,见到了你的生母。她现在是那家大厂的工程师。

唐永义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旧照,泛黄了,一个烫了发的女人,海洋和她有点像,都是那种细长的凤眼,还有尖削的下巴。

这是你生母。

海洋看了一眼,他的视线很快地就划了过去,他不再看了。他又扭过头去关注那只天狗,它已经把那只小兔子吞下去了。

海洋,家庭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你不能选择,我也不能选择,我要是可以选择,那我肯定就选个工人阶级家庭,这样,入党、提干、读大学,都一点问题没有的,对吧。你看我,有个资本家的父亲,因此读大学,我也只能读读师范的这种,可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是最不会跟学生打交道的。

海洋点点头。

我是直截了当跟你的生母说了,如果确有其事,海洋是你的儿子,而且你现在愿意重新领回这个儿子,那么我们在海洋的分配问题上就有话好说,就可以在政策允许的情况下,力争把海洋留在上海。当然,如果你不想这么做,那么海洋根据政策,就必须上山下乡。你的生母说,她肯定希望让你留在上海,而且她会尽快来上海完成一切手续证明你们母子的血缘关系,去产院,去派出所、居委会,要跑许多地方。其实,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一直装着你。她说有几次回上海,她在你们楼下偷偷地看过你。有一次,你还叫她阿姨。她给了你一块芝麻糖,还有一只苹果,你还有印象吗?她说你那次穿了一件画有小熊的兜兜衫。

沉默。

唐永义又把桌上的照片往海洋面前推一推,意思是要海洋收起来。但是海洋不伸手,他不想要。

现在学校就是要知道你本人怎么想的,唐永义说,学校要你本人写一个情况说明,以及对这个事情的明确态度,这是个案,材料要尽可能完备,学校要报区里,区里可能还要报市里,反正你的问题很特别,肯定是要一级级地报。喂喂,你在听我说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海洋问。

唐永义终于忍不住了,他立了起来。他又抽烟,手在抖。

学校完全可以不受理你们家的事,可就是,可就是,唐永义在海洋的面前打转。你毕竟是我的学生,是不是?我就想帮帮你,帮帮你们这个家,我去那种穷山沟沟里,坐火车坐汽车,车子转来转去,差不多坐了一周,其间还得了一次痢疾。他又一甩手,好好,这些我都不说了,那你,张海洋,你的文字,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你的生母也在等你的态度,她要申请拿年假来上海,她请假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当地家里,她还有三个小孩需要照顾。

海洋不理他,还是转身往外走去。

张海洋!

唐永义真的生气了,他的眼镜挂在鼻子上像要掉下来了。他一直显得很神气的样子,可是现在看上去有点狼狈相。海洋突然想起来了,有个问题想问他。

唐老师,他是怎么死的?

谁?你问哪个人?

他!

唐永義听懂了,海洋问的应该是他的生父。

他是船长,船在海上,暴风雨来了,船不见了,你的生父也消失了。那时候,你才六个月。

海洋还是扭头走了,唐永义在后面喊也无用。他不知道,海洋的那份情况说明及表态书写还是不写,如果不写,这个事情肯定是无法推进下去的。可时间不多了,他知道分在上海工矿的,有的都已经在企业落档了,好像快的下个月中下旬就可以发通知书了。

唐永义一筹莫展。读书时他成绩一直很好,可他实在不适合当中学班主任,他一点不懂他的学生,也不懂如何可以和他们相处得更好。他一直在想,哪一天要是真的能离开就好了。

六号台风来了,台风是和雷暴雨一起来的。海洋家里的所有门窗都在咣当作响,而且整栋楼都是摇摇欲坠的样子。三个妹妹在床上挤成了一团。

家长在寻找海洋,他们发现海洋不在家里,两人问三个妹妹,妹妹们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摇头。突然之间,家里的灯灭了,很快的,整栋楼和整个新村的灯都灭了。一片漆黑,风雨大作,可以听见楼里的各种尖叫声,妹妹们也在尖叫,一声高过一声。上海这个地方,好像还没有过这么剧烈的台风。现在,伸手不见五指,张师傅找蜡烛,好容易找到了一根,擦亮火柴去点,才发现那是根胡萝卜。张师傅叫海洋,海洋海洋!他知道海洋一定有蜡烛,海洋什么都有,家里的大事小事,没有海洋解决不了的。

海洋其实并没有离开家,他是待在北面的那个公用阳台上,他就是冲着台风来的。他把自己反锁在阳台上,整栋楼四户人家,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会去北阳台的。

开始,雨幕中,还可以看到一些光,点点的灯晕。突然的一个炸雷,天地间完全黑掉了,唯有闪电在不断亮起,刺眼,炫目。随着闪电,暴风雨更猛烈了。

这个时候,海洋差不多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他大喊,来吧,来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唐永义跟他说,你的生父是个船长,他消失在一场暴风雨中。现在,在海洋的幻觉里,他就在这条船上,父亲把自己绑在船桅上,父亲的胸前挂着望远镜。巨大的海浪从高空砸下,父亲在嘶喊,左!左!左!右!右!右!但是船舵已经失灵了,整个甲板上的水手,都伸直了双臂冲着天空祈祷。父亲也放弃了,他的背景是黑色的吞噬一切的海浪,然而他看向他的儿子海洋。又一个浪打来,船不见了。

父亲已经跌在水中,可以看到他的挣扎。父亲长什么样海洋不知道,可他就是认得父亲。父亲在水里呼救,伸着长长的无力的手臂希望儿子海洋立刻把他拉上岸去。

海洋爬上了围栏,那不是阳台的围栏,那是在救生船上,他的两只脚都爬了上去。这时候,头顶上又是一个炸雷。

张师傅到处找海洋,后来,他透过北阳台的湿淋淋的窗,看到了海洋身影,海洋几乎赤身裸体地打算往下跳。张师傅大声地嘶喊海洋,然后一脚踹开了阳台门,他扑上前去搂住了海洋。风雨大作,又一股妖风吹来裹住了张师傅和海洋,像是要把他俩卷上天去。对面,又有哪栋楼的玻璃碎了,传来了尖叫声。

而此刻,海洋的生父在黑色巨浪中已化作了飞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姚阿姨下班回来,累坏了。她走进新村,一步三喘。她看到了赵小雷,叫住了他。姚阿姨说,小雷啊,你去哪里啊?赵小雷说,阿姨好,我去替我爸拿药。姚阿姨问,那你爸现在的身体怎么样啦?赵小雷说,前两天又去医院看了下,好像不太好,这两天,又好了。他总是时好时不好,很难说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好的。

姚阿姨把赵小雷拉到树下,她看看四周,还算清静,只有一个老头在楼前埋头挑拣鸡毛菜。老头肯定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姚阿姨说,我听说,你爸给学校分配办写信啦,说他身体情况不好,希望你能留在上海,哪怕去里弄生产组也可以。有这个事情吗?

赵小雷点头。

姚阿姨问,那有回音吗?

没有。

姚阿姨说,哦,那就再等等吧。

赵小雷欲走,姚阿姨又拽住了他,姚阿姨说有更要紧的事问他。

你觉得我们家海洋近来怎么样了?

赵小雷挠头,说,阿姨我不知道你是想问什么,海洋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的啊,没什么啊。挺好的啊。

他没跟你们说点什么吗?

说的啊,他什么都说的。

他告诉过你没有,到底是想上山下乡呢,还是想留在上海。

哦,这个啊,他倒是没有说,我想想,赵小雷又挠头。他好像从来不说这个事的,大概他也是随便的吧,都可以的吧。赵小雷又要走,姚阿姨还是拽着他,而且越拽越紧了。

你觉得,我们家海洋,最近的脑子有毛病吗?

没有。赵小雷肯定地说。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要透露给别人,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阿姨相信你,你和他是最要好的朋友,你帮阿姨分析分析看,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當代\造字\9.7\口伐.eps>?

阿姨你讲。

上个礼拜五刮台风你还记得吗?

赵小雷当然还记得,半夜里,一个炸雷将他打醒,他当时还在想,以后要是上山下乡,一旦来了台风,可能会更猛烈的吧。他以前看过一本连环画,一个秀才连同他的茅屋从山下被大风卷到了山顶上,后来茅屋又被吹走了,独留秀才一人在山上。

那天晚上,我们家海洋差点从阳台上跳下去。

赵小雷大张着嘴吃惊地看着姚阿姨。

幸好被他爸爸发现了,他爸爸说,拖都拖不住,他衣服都脱光了,身上是又湿又滑,他爸爸手也滑,后来是扑上去抱住了他。他爸爸后来说,海洋的身子滚烫,像是火烧了一样。

那天晚上,赵小雷说,他大概是吓坏了吧,我也是吓坏了,一直在打雷,天空好像要裂开了。

还有啊,海洋在家里是一句话都不说了,那他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正常吗?

说的啊,很正常,赵小雷说,而且好像话特别多,看上去心情一直很好的。有几次,我们在一起走路,说话,他还突然间往前跑,然后做几个地滚翻,好像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我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那为啥呢,为啥呢,他就那么恨我们吗?姚阿姨放掉了赵小雷,去一边想,一会儿她自顾走去,走错了,又拐了个弯,再往家的方向走去。这次是赵小雷叫住了她。

阿姨。

姚阿姨停住,折回。

外面都在传,海洋好像自己也说过的了,说他不是你们亲生的,说他是领养的,现在只要他认同自己是领养的,那他就可以留在上海。大概是这个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了吧,他在家里不说话,跟这个事情肯定有关系的吧。

他从六个月我就把他抱回来啦!姚阿姨突然爆发出来,她揪住了自己的心窝处。我们啥时候把他当成领养的啦,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就是怕他上山下乡去,那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等于是白养了这个儿子,你叫我怎么想得通!你现在就不想在家里说一句话了吗?有话你就说呀!你要是不想认那你就不认,这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赵小雷觉得,在这个片刻,在姚阿姨的眼里,他已经成了海洋。他赶紧脱身走了,药店要关门了。

三十一

文武已进入了半封闭式训练状态,他重点要练的是防弧圈球。据梁教练获得的信息,这次的决赛有好几个拉弧圈的,球极转,球一碰就飞上了天,那还怎么打。弧圈球是从日本传来的一项新技术,在赛场上无往不胜,所向披靡。可梁教练对其也只是一知半解。

那次梁教练去了黄浦区青训基地,他听说那里有两个弧圈高手,想去看看。据说,他们的教练是从日本来的,中日建交后就申请过来了。

梁教练在一边偷着看,看到了一点皮毛。其间还有一个小插曲,一个中年男人突然过来,他问梁教练是干什么的。梁教练说是孩子的家长,陪练球的。那人问,哪个孩子?梁教练指着最远处的一个,那个小孩正在用横板狂拉弧圈球。那人扭头看,问,你是我儿子的什么人?可待他转过身来,梁教练已经跑掉了。

梁教练不断地喂球,文武正手反手,跳来跳去,他的步法要比以前好许多,可是当梁教练的球加转拉成弧圈之后,文武就不会打了。球在他的拍上高速而怪异地旋转,不是出界,就是落网。

梁教练叫停。他说,休息会儿吧。梁教练叫了休息之后,他自己先去一边休息了。他坐在一个墙角里,双臂交叉着,闭上了眼,像是真正地进入了休息状态。

这时候,训练场已经没有人了,别的人早就练完了。

文武的情况特殊,如果梁教练不叫停,那就继续往下练。有几次,一直练到了晚上,还下雨了。梁教练就是再晚都得回去,那是他老婆定下的规矩。梁教练怕老婆。但是他有好多次不让文武回去,训练场里有个小房间,有张床。梁教练就叫文武睡在那里,他担心文武跑来跑去太远,万一太累了,又感冒了就前功尽弃了,怎么比赛,要是输了他又怎么向大胡交代。

梁教练闭着眼坐在那里,文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一会儿梁教练睁开眼来。他摆了一下头,文武明白,叫他走,去小房间。

文武在澡间洗了下,然后就去了小房间。他饿了。以前这个时候,大胡老师有可能带他下馆子吃蹄髈去,可这样的美事,现在也别想了。文武的包里有饭盒,饭盒是多层的,而且还有保温功能,尽管保温的效果并不好。食物都是母亲替他准备的,餐餐有肉。家里的肉票近来都给了文武,知道这是文武的特殊时期。

文武在小房间里吃了晚饭。他探头看了看,梁教练居然还坐在那里闭目休息,一动不动。只是那个角落更暗了。文武又不知如何是好,回家,还是继续练,然后就在小房间里过夜?

他不敢问,梁教练在休息时,最烦人家惊扰他。一次有个小队员拿根稻草去捅他的鼻孔,突然他就跳了起来,然后倒抱着小队员去卫生间,还把他的头往马桶里塞。当然是吓唬吓唬的,不过也不像是纯粹的玩笑,反正是吓死人。

文武只有等,他靠在了铁皮床上。他从包里掏出一封信,他现在三天两头可以收到信。信寄至这个锦屏中学。当然,信的事情不能让梁教练知道。门卫和文武有默契,门卫轻声说,有你的。然后就把信以很快的速度塞进了文武的体育包里。哪怕梁教练就在不远处,也看不见。

信是部队小姐姐写来的。

现在文武手上的信还是一早来训练时,门卫悄悄塞给他的。文武拆信看。

几句问候语,套路话后,小姐姐很快地切入正题。她告知文武,目前最为先进的技术是弧圈,而且从发展趋势看,单面弧还不行,必须是两面弧。当下的正胶颗粒直板快攻,会被两面弧打得满地爬。小姐姐问文武,他现在的训练内容里有没有弧圈这一项,如果从直板正胶快攻改不了反胶两面弧,那至少要有一点防弧的手段。小姐姐说,她很替文武着急,知道他就要打选拔赛了,时间不多了。又说如果需要,她可以寄一些训练资料给文武,尽管这个有点涉及军事机密,但好在无关打仗。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而且她愿意担这个风险。要,还是不要?

不要!文武大摇其头。资料涉及军密,要是暴露了麻烦就大了。他的眼前是小姐姐站在军事法庭上的样子,法官问她,你偷给了文武什么?小姐姐坦白,两面弧!

文武继续摇头,他掏出笔和纸来,答复了小姐姐,把他想说的都说了。他说他宁可上山下乡去,也不愿看到小姐姐上军事法庭,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文武在写信时,心有暖意。

梁教练进来了。梁教练问,在忙什么呢?

文武说,训练笔记。他把信纸收起。

梁教练点头。梁教练说,每日一记,绝不能漏,要养成好动脑的习惯。文武说,一定。梁教练说,你早点休息吧,今天晚上不练了,你还是睡在这里,家里都说过的吧。尽量别跑来跑去,分心。我们那时候重要赛事半年前就封闭了,家人探望都不可以。

那不是坐牢吗?文武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说什么呢!梁教练给了他一记头塌。

梁教练走后,文武继续写信,吭哧吭哧又写了一两个小时,像是写信,又像是在跟自己说话,有说不尽的话,他甚至写下了,如果输了,那他就去苏南插队,离小姐姐近点,如果她打比赛,他可以去看,去喊加油。他突然想哭,但是他屏住了,大胡老师一直说他心理素质差,要他强悍一些,一点娘娘腔不能有。

写完了。

他拿着信下楼,校门口有悬挂式的信箱,他把信扔了进去。然后再回小房间,上床躺下。已经挺晚了。

整栋楼就这一间休息用的小房间,一张床。他关了灯,漆黑一片,又有某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怪声音,让他心惊肉跳。可是开了灯睡,他又怕睡不着。这个时候,他听见外面有人在叫他,声音轻轻的,尖尖的,像个女人的声音。文武起身,走向训练场的大门,他打开门,竟然是海洋。

黑暗中的海洋嬉皮笑脸地正对着他,声音是他憋着嗓子装出来的,他说,我像不像一个女鬼?

文武松了口气,文武说,有事吗?

海洋说,今晚可以住你这里吗?我没地方睡了。

文武不知如何是好,他也不知道海洋是怎么进校门的,也可能他装女鬼把门卫吓瘫了。文武还在犹豫中,海洋已经进门。进小屋,海洋问,有吃的吗?文武拿出一个面包,一只苹果。海洋拿过就吃,看上去他真的是饿坏了。

吃完了,海洋看四周,說,你的房间好小啊。床也小。你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啊?

二十号比赛。文武说。

海洋想了想,说,哦对对对,我记起来了,二十号,你去打比赛,我们在场外加油,打完之后,无论是赢是输,都要去“春光”拍个毕业照。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说是。

那么,你还要在这里住好几天,是吧,我前两天碰到你爸,你爸说的,你现在是半封闭式训练。那么,我来陪你住好吧,晚饭我来解决,你只管吃就可以了。白天你训练,我出去,晚上我送饭来,睡觉。

文武摇头。

这个梁教练肯定不允许的,你怎么想得出来的,为啥不在家里睡觉了?再说,我也不一定天天住在这里。文武突然止住不说话了,他盯着海洋看。上次听赵小雷说的,海洋的脑子好像出了点问题,自从戴上了那个领养的帽子之后,他就不正常了。刮台风那晚,他就站在阳台上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还差点跳下楼去,幸好被张师傅抱住了,还有传言,当时的海洋身子滚烫,皮肤很滑,像是涂了一层鱼油,还散发出了一种奇怪的鱼腥味。

海洋问,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他们说你不正常了,脑子坏掉了。

海洋说,放他娘的屁!都是些什么人在造谣啊,老子的脑子好得很,怎么会坏掉?

然后海洋说他累了,他实在困极了。他躺上床,倒头即睡,一会儿,他就打起了鼾。后来,文武关灯,他也躺下,他也很快地睡着了。

半夜,文武醒了。他想起海洋,海洋应该睡在边上。但是他没有摸到海洋。文武坐起,他发现暗中有海洋的身影。海洋坐在窗前,他的身影显得比平时更瘦小,借着月光,可见他的头发像是往上冲的,竖起的一样。

海洋,文武轻声叫他。

海洋一动不动。一会儿,海洋说话。他说,我爸爸是船长。海洋说这话的时候,如梦似幻。文武还想继续睡觉,他睁不开眼来。

那是一艘大船,我爸爸驾船远航,哪里都去过,太平洋,北冰洋,大西洋,达达尼尔海峡,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后来,他把船开到海底去了。后来,他经历了海底两万里,好多年,他只吃鱼,没有肉吃,他馋煞了。他去海底的那天,海天是倒过来的,阿松以前画过,把海画成天,天画成海,黑的在上,蓝的在下。我爸爸就一直站在甲板上,他从来不睡觉,他可以和鱼交流,他们没有语言障碍。太阳在海底,有十八个,到了夏天,就是二十八个。

文武是被球拍拍醒的。文武睁眼,他看到梁教练在拍他。起来!梁教练说。文武起身,看了下闹钟,六点。

梁教练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文武说,好的。

梁教练欲出门,他又折回。他四处看,又用鼻子嗅嗅,梁教练转向文武问,不对头啊。文武紧张,他要尽可能地不让梁教练知道海洋来过一事。他不打算交代。

我怎么闻到了一种奇怪的味道?梁教练说。好像是鱼的味道,你吃鱼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鱼,味这么重?

海鱼。

什么海鱼?

马鲛鱼,还有肉塌鱼和乌贼鱼,都很腥的。

你干吗吃那么多鱼?叫你多吃肉的!

梁教练说他昨夜几乎没睡,他去七宝镇跑了一趟,自行车的轮胎都爆掉了,后来推车走了好几公里,又没有公交车。鞋底都走穿了。

昨晚,我见到你的大胡老师了。

文武问,大胡老师在七宝?

他不在七宝,他在哪里我没有必要告诉你,他也不让我跟你说,免得你七想八想。反正我是见到他了,当然也要通过关系的。他还关着,在写交代材料。我是想同他商量下怎么防弧圈。大胡告诉我有一种新的防弧胶皮,是日本货,市场上没有卖的,但是他的一个朋友可能有,要我去问问,他给了我地址。我去了。果然有,听说是大胡要,就直接给了我一张,而且坚决不肯收钱。那人说大胡对他有恩,到底有什么恩我也不知道,也不想多问。他那个朋友在七宝。

七宝?

梁教练冲着文武瞪眼,你小点声!

梁教练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胶皮。喏,就这个。梁教练把胶皮给了文武,文武正反看,感觉上没有什么特别的。

文武练球。他用板的另一面,是防弧圈皮,一开始感觉一般,练了几天,觉得蛮灵的,不过也难以控制,稍有不当,球还是会飞。

晚上,文武担心海洋突然出现,但是没有,海洋再也没有来过。文武因为担心海洋会来,有两个晚上没有睡好,后来知道他不会来了,又恢复了良好的睡眠。比赛日越来越近了,他得万分小心才是。

那天下午练球,休息时他想喝水,水瓶干了,当时梁教练不在身边,他好像辅导别的小队员去了,他的茶缸子放在窗台上,茶缸里有水,是浓茶,文武顺手拿起梁教练的茶缸子喝干了。然后他晚上就失眠了。次日文武状态很差,梁教练问什么情况。文武坦言说,一夜未眠,可能是因为喝了你的茶。梁教练大怒,顺手抄起脚边的小板凳欲往文武砸去,好在他忍住了。

文武说,我错了。

三十二

阿松低着头走路,他的头发更长了。他的大包里装着画具,但是他不画写生。不知道他去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去哪里。

前两天学校跟他说了,美校没有录取他,换了别人,按照一般的档次划分,阿松要去近郊农场,奉贤的名额已经满了,崇明还有一两个名额。

你就去崇明吧,他们也看了你的档案,看你有特长,要了你。你要晓得哦,学校方面是保护你的。

跟阿松说这番话的是工宣队长潘师傅,说完之后,她挥挥手,要阿松出门。看表情,潘师傅是一副痛心的样子。潘师傅说,把头发剃一下,剃短点,你就是再聪明,再有才,你也不能去当个流氓的,对不对?

阿松继续在马路上闲逛,他遇见了那个圆脸女生,阿松记得她。他画过她,还把她挂在了美术馆的展览厅里。不过她的脸不如以前那么圓了。圆脸女生看到阿松,站住了。女生说,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阿松想了想,说,可以的。

阿松抬头四周看了下,原来这已经在一条街上了,他的身边就是食品店。天热了,女生好像浑身在冒汗。女生说,你先等下,然后她跑去食品店的冷饮柜,买了两根赤豆棒冰。

女生把阿松带到了僻静一点的地方,其实也很吵,白杨树上的夏蝉叫个不停。但是说话还能听清。

阿松的口里含着赤豆棒冰。

女生说,大画家,你为什么要画那么下流的画?女生单刀直入,从她的眼里看得出,她很愤怒。

阿松不言。

女生说,我真的是一点都不理解,前途都不要了。我都为你感到可惜。

阿松心里在冷笑,阿松想,她懂个屁,当时就应该把她也画成个裸体才对,让她裸体上墙。想到这里,阿松突然笑了起来。他哈哈大笑,又觉得不好,想忍,但是很难忍住。女生很不满意他的态度,看上去她更生气了。

你笑什么?

阿松终于止住了笑,那是艺术!阿松说,你们其实都不懂。

女生一时无语,两人吃棒冰。阿松说,我走了。但是女生拽住了他。你等等。

你不去美校了?

嗯,他们不让我去了。学校跟我谈过了,要我去崇明农场。

那你知道谁顶了你这个名额吗?我们学校有一个名额肯定要有人去的对吧。

阿松摇头,说不知道。

女生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来,她把纸递给了阿松。阿松接过看。女生说,美校录取通知书,上面的那个名字,林海萍,就是我。下个月,我就要去报到了。是在大场那里,先要军训半个月,然后测试我们的水平再分班。可是我,你当然不了解我,我是除了被人家画,从来还没有画过别人的人,连一只鸟都没有画过。

为什么是你?

我爸要我去。我本来要去读卫校的,我妈支持,我爸反对。我爸说,读卫校当医生不好,天天和病人打交道,自己都要得病,还有可能去当赤脚医生。他说刚好多出了一个美校名额,就要我去。我爸说,尽管我从来没有学过画图,但是他小时候画图好,因为我是他女儿,肯定也能画好。在我们家里,我爸说什么就是什么,没人敢反对他。

你爸是做什么的?

他是大头头,他的话我们学校要听,美校那里也要听他的。

阿松说,那,祝贺你!阿松说完,转身打算离去,但是女生又拽住了他。哎,我就是想问你,画图难不难?我还有两个礼拜的时间可以准备,这两个礼拜里,你可以教教我吗?我跟你说过的,我连一只鸟都没有画过。

阿松想了想,说,那我教你画一只鸟吧。

阿松从他的大挎包里取出了速写簿,还有笔。他就画了一只鸟。先画一个圆加个小三角,那是鸟头,再画一个月亮,那是鸟的身子,再就是翅膀,像是横写的数字3,尾巴像草,爪子就像鸡爪子一样。阿松边画,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也不知道女生听清了没有。

阿松画好,从速写簿上撕下了那张画,他把画给了女生。女生细看。

女生说,像只怪鸟。

对的,它就是只怪鸟。

阿松真的要走了,他突然想起了一桩急事。他说,我要走了。

那我这几天去你家学画好吗?女生说。

阿松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他说,而且,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阿松想到的急事是关于华老师的。

已经有三个多礼拜没有去华老师家了,那张贝多芬石膏像一直都没有完成。华老师的要求是能敲碎它,真是太难了。

阿松要告诉华老师几件事:一是他去不成美校了,墙上的那个小姑娘取代了他,他刚刚还教她画了一只怪鸟。二是他不想画图了,要去农场,那里种地很累,而且人家大概也不让他画了。三是他之所以画人体,是因为他在画人体的时候状态特别好,他以为这是艺术,可是人家说他是流氓。不过,就是人体他也没有画好,和华老师那些画册中的人体比差太远了。四是这些事到底谁干的,查不出来,他也不想查了。还有就是,他要向华老师三鞠躬,是他自作自受,自毁前程,辜负了老师的培育。

阿松坐上了公交,他居然在公交车上立着睡着了,好在车到站时,他醒了。

傍晚,复兴路上人还是那么多。

弄堂口的大上海电影院刚刚散场,观众拥出,把阿松往另一个方向挤。阿松挤不过人家,只得躲进边上的小店里,他在小店里待了好一会儿,见人少了,才出店门。他在店里待了半天,什么也没有买。店员看他出门一脸的鄙夷,不过阿松无所谓,他近来这种脸色看得太多了,已经免疫了。

弄堂很深,他走得很慢,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快走到公寓了,又传出钢琴声,不知是哪一家的,叮叮咚咚,如同扔在黄昏中的碎冰块。

阿松突然觉得自己抬不起脚了。

他站在公寓前,像是钉在了那里。其实他伸手就可以按响门铃。以前就是这样的,门铃响几下,华老师的烟嗓就响了,谁呀?阿松说,华老师好。华老师说,上来吧。嘎嗒一下门锁开了,阿松就进楼,楼梯既窄又陡,但很干净,打了蜡,有一条窄窄的米色的地毯让人下脚,免得滑倒了。

阿松努力抬脚,不行,他喘息,再试,还是不行。他哭了。泪水滑落下来,滑过了他的脸,落在了他肮脏的油彩斑斑的圆领衫上。

他向公寓,还有公寓里的华老师深深地鞠躬。然后他转身离去,他大汗淋漓,不过还可以正常地行走。

弄堂口的电影院。第三场电影又要开演了,观众在进场。阿松看海报,上演的是《南征北战》。这个电影他已经看了无数次了,可现在他突然又想看了。好在口袋里还有点钱,他就去买了张票,座位很差,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阿松进电影院,然后看电影,看得激情澎湃。影片结束后他还想看,然后又去买票,再看。那天晚上,他接连看了三场《南征北战》,而且一分钟都没有打盹,最后一场还是午夜场。

华老师在晚上八点左右出门。他画图累了,肚子也饿了,太太不在家,家里也没有吃的,华老师只得外出去吃点东西。他去电影院边上的小店吃阳春面,他在进店的时候,看到一个长发飘飘的细高个的身影,很像他的学生阿松。阿松?那个身影在买票要进场看电影。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一晃不见了。

华老师疑心自己眼花了。

阿松的事情他知道的,甚至那些裸体速写贴在哪里,贴了几张他都一清二楚。他在秀湖中学教书时,人缘特别好,即便他现在离去了,但是和老同事们一直保持着沟通。人家什么事情都会告诉他。有一晚,华老师几乎整宵不眠,他把一些画册烧了,那些画册里有大量的裸体。罗太已经睡着了,睡梦中闻到了焦煳味。罗太以为失火了,惊跳起来。后来见华老师在阳台上烧画册。罗太说,你这是疯了吗?华老师说,真不该让他看到这些。随后华老师就盯着火苗不眨眼,长久地一语不发。罗太就立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同看火苗,不打扰。

天亮时他说,我杀死了一个天才。

那晚,阿松睡醒了。他看了下座钟,十二点。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下的,睡了有多久。他起床,这个夏季特别热。阿松把自己差不多脱光了,仅剩下了一条内裤。他真是恨不得把内裤也脱了,但又怕弟弟突然进来。就是上了插销也无用,弟弟随时可以出现在他的面前。有一次弟弟说自己不是人,是妖怪,要阿松当心点。或许弟弟就是个妖怪,阿松有一次做梦,他被弟弟吃了,先是吃手,再是吃脚。然后把他整个地吃了,好像还饿,后来吃了他的全部的画和画具,这才满足了,拍拍毛茸茸的肚子,扬长而去。

热。阿松走到窗前,他看到对过的那盏灯已经被点亮了,感觉更亮了,像是装了只小太阳。他不用望远镜也可以看见小孟老师的身影,那个美丽的身影一直令他无比销魂。

他又举起了望远镜。

他看到小孟老师一动不动地正面对着他,她也一定是在看在关注着他,她甚至抬了抬手。

没有任何疑问,那是在向自己打招呼。

又对视了一会儿。

她穿得很少,在这个深夜,她向他展示的那些,真是难以描述。阿松不再看了,他已经明白了。

你还是你。她说,她默立在那里,啜泣中。

有一个返校日,許多学生看到小孟老师在办公室里哭,她呜呜地哭,一点也不掩饰自己。

阿松担心会有妖怪,他拉上了窗帘。窗帘很厚重,几年没有洗了,灰尘弥漫开来,屋里变得更热更污浊。

他又从书柜中取出了那幅油画。裸女,站姿,未完成,而且永远也完成不了了。他把它靠在墙上,竖放。然后他盘腿对着画坐在地板上,他的脑中突然浮起了一个恶念,他要毁了这幅画,恰恰就是这幅画让他失去了一切,他要上山下乡去了,他没有未来。

他一把抓过了好几把油画刀在手上,然后他扔出了一把刀。画破了,发出了噗的一声。阿松很满意,继续扔,噗噗噗,她的全身,完成的以及未完成的部分都破了。转眼间,整幅画就破烂得不成形了。

阿松满意了,长吁不止。他把该结束的结束了,以后,他只要简单地活着就可以了。他又起身,拉开窗帘,手势很轻,他还想看看。

她还立在那里,她被照耀着,形成了一个剪影。

那么,阿松想,小孟老师今晚不睡觉了吗?

三十三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文武在体育宫里比赛,比赛将决定文武的命运。

除去文武,其余六人都在那棵树下待着。照计划,文武无论输赢都要去拍毕业照的。几个人又是如上两次那样,把自己弄得像模像样的。有两个人变化比较大,一个是金谷,他现在是一身崭新的军装。金谷说,军装是红卫兵军区送的,军区认为他到处演讲,要注重形象,要神气些,就从区武装部申领了一套给他。还有就是阿松的头发剃掉了,他把自己剃成了一个光头。

阿松的光头在日照下闪光,他待在一边吃五香豆,他把五香豆抛起,然后迎着太阳用嘴去接这颗豆。豆没有接到,但是他发现了一个情况,就是对过那栋楼屋顶的平台上,有个女生在拉小提琴,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琴声,但是女生拉琴的姿态特别优雅。阿松心动,他赶紧掏包里的画具,可是没有,他这才意识到,他已经不再画了。画图这个事,已经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了。

赵小雷坐在那里发呆。冬冬过去和他闲聊。冬冬问他爸的情况怎么样了。赵小雷说,他好了,打算上班去了。冬冬说,天佑赵工,你爸真是命大,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脑出血,后来也好了,在跑马拉松了。赵小雷说,我一直去新泾庙替他烧香磕头的,我爸不许我去,说那个是迷信,可是我觉得蛮灵的。

海洋真的是越来越怪了,他围着众人在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别人头晕。金禾要他别转了,但他还是转。

有一个海军军官走过,海洋上前,立定。海洋朝他行了军礼。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间?海洋问军官。

军官立定了,他看海洋,回了个军礼。军官看表,四点三十二分。他说。

军官说完,走去。

树下的这几个人不说话了。当下时间四点三十二分,文武跟他们说,他打的是第二场。第二场的上场时间是两点半左右,那么,比赛差不多已近尾声了。

赛场爆满,观众在喊加油。观众举着牌子,牌子上写了运动员的姓名。唯独文武最为寂寞,没人替他呐喊。如果文武愿意,会有很多人进场为文武助威,但是他不要。以文武个人的赛事经验,越是有人助威,他越是输。所以,这次选拔赛,文武只提了一个要求,让他安静专注地比赛,不要有啦啦队,一喊叫,他会乱掉,一旦血脉偾张,那他会乱打一气,然后就迅速败下阵来。梁教练同意,梁教练说只要赢球,怎么都可以,他不在场都行。

那六个人每次都来,可是每次就如同六只麻雀待那里,根本就不能进。其实他们就是来听比分的,并不是来看比赛的。

文武的对手是黄浦区队的长脚,文武以前跟长脚交过手,互有胜负。才一年多不见,对方的脚更长了,手臂也长了,像是站在台的对面,伸手就可拍拍文武的头一样。

决赛是二十一分,三局两胜制的。第一盘,打成了零比一。先是文武输了一盘,盘中休息时,梁教练只说了一句,你自己想,问题出在哪里。

文武跟梁教练训练有一段日子了,知道梁教练的脾气,他现在是压制着自己,当然,火山随时可以爆发。文武闭上了眼睛,坐在了一边,他想到了小姐姐,以前小姐姐就是闭目冥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文武也学会了,冥想对他有奇效,他仅仅闭了一会儿眼睛,就意识到输球的问题所在了。推挡慢了,落点不好。长短球运用不当,发球变化少,训练的组合球基本上没有发挥出来,甚至都没有想到去运用。关键是只想速赢,打得太急,用脑不够。

文武把自己意识到的问题说了,梁教练点头。正解,他说,和我看到的完全一致,好吧,你就是拿冠军的料,你一点也没有辜负大胡对你的一番栽培,好了,时间到了,去吧,给我拿下。

文武再一次上场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就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球。

果然,他赢了,二十一分,他只让对手得了七分。在后半局的时候,文武就意识到自己会赢,他感觉到自己打得很顺手,而且觉得脚下很轻,以前打比赛他的步法老是让大胡老师不满,有几次大胡老师甚至愤怒到叫他滚下场。可这次,完全不一样了,他总是可以在挥板的前一刻,步子已经完全到位了。

他想到头一天跟梁教练训练,梁教练布置的功课就是跳,除了步法还是步法。他还记得他在跳的时候,小姐姐就坐在窗下,逆光,她的面目是模糊的。

第二局还差两分即可拿下时,文武瞥了一眼场边座席上的梁教练,他看到梁教练轻轻地鼓着掌,好像怕弄出更大的响声而影响到他对比赛的专注度。

第二局文武赢了。

他去教练席。梁教练说,我什么也不说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就这样打。渴了吧,来,喝水。梁教练把自己的水杯子给了文武,他的水杯还是有丰富的内容。白参片、枸杞子,最近好像又多了一种草,看上去大补。文武接过了梁教练的水杯,大口地喝光,文武想起,那次他喝光了他杯里的水,一晚未眠,第二天梁教练举起了小板凳差点砸扁了他的狗头。

文武又上场,这个时候,他仍然像一只打足了气的球。

第三局的發球轮过后,他的感觉就不对了。

弧圈球!

文武紧张起来,根据以前和长脚交手的经验,他是没有拉弧圈这一板的。可是现在,事实上对手真的就拉起了弧圈球,长脚后退,再后退,然后在球的下降期拉起,他把球拉得漂亮极了,又高,又转,又飘。文武挡了一下,飞了,又来球,又挡了一下,又飞了。文武开始慌乱了,他充分地意识到自己麻烦了。

场边的梁教练示意文武用防弧胶皮应对。

显然,这是孤注一掷了。比赛方案是这样设计的,一旦启用了防弧胶皮,那就是搏杀了。梁教练只是在夜晚去七宝拿来了一块防弧胶皮,他本人没有用过,而作为运动员本人,文武也是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的胶皮。后来的训练,也是凭感觉的。所以在制定比赛方案时,梁教练和文武商量还是保守一点,尽量不用防弧胶皮,即便对方拉弧圈,能不用还是不用,实在不行了才用,一旦用了,那就是命悬一线的时刻,那就是搏命了。

没有暂停时间了。

比分已经是十五比七。对方领先了八分。文武试着用防弧胶皮,用了防弧胶皮后,球倒是不飞了,但是老下网。一个两个三个,接连下网。文武眼冒金星,突然想尿尿了,这是很不好的现象,这是心理紧张造成的一种躯体反应,而两者的叠加效应可能会令他彻底崩溃。有一次就是这样,在一场重要比赛的决胜局中,他连丢九分,直接失去了九个赛点。

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了大胡老师,大胡老师不是出现在教练席上,而是坐在场地的另一侧。他还是那样,套着那件印有体委字样的蓝色运动衫,他的左手腕上套有一串佛珠。谁都知道,只要是比赛,大胡老师的手腕上一定要套上这串佛珠,这是他的幸运珠。

文武起初以为这是他的幻觉。

他去场边擦汗,再看,无疑的,那就是大胡老师。他坐在面前,抬头看了下文武,好像是点了点头,但是又好像没有。他的身边坐了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文武弄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人。

一定是因为大胡老师的到场,文武的心理波动好了许多,尤其是他看到大胡老师手腕上的那串佛珠,他一定是有意把佛珠暴露在外吧,他仿佛在说,放心打,没问题的,菩萨保佑你!

接下去,文武发球,防弧挡,赢了一分。十七比十九。

又赢了两分:十九比十九。

文武发球,对方直接弧圈拉起,文武挡,对方再拉,再挡,再拉,挡不住了。文武输了一分:十九比二十,到赛点了。

整个赛场极度安静,赛场上所有的人都在围观。文武并不慌乱,刚才还尿急,可是现在一点尿意没有了。奇怪的是,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他的脑子里居然塞满了大胡老师,他想大胡老师不是在隔离审查吗,他的案子撤掉了?平反了?再也不用坐牢了?

还是文武发球,一个高抛侧上旋,他是想打第三板直线进攻的,但其意图被对方识破,球被狠狠推回中路,文武只得放弃进攻,他搓球过度,长了点,出台了,对方立刻弧圈拉起。

球往高处去。

文武抬头看,小太阳灯晃眼,他一时眼花,球又落下。文武打空。最后这个球正副裁判打分是完全不同。主裁认为是擦边了,比赛结束,长脚胜。可副裁认为球出界,文武扳平,比赛继续。

梁教练揪着主裁大吵。梁教练说主裁是瞎了狗眼,那个球怎么可能碰到台面,要差三公里呢!主裁毫不退让,他又做了一个比赛结束的手势,要走。可是梁教练死拽着他不放。那个记分牌在副裁的手上,记录员要做记录,问比分多少,副裁坚定地说,二十比二十。

对方的教练和长脚的同伴都上来了,围住了文武,要文武说真话,推推搡搡的,有一个甚至还想打文武。在一边和主裁争吵的梁教练见状,一个跨步就到了文武的跟前护住了他,还一把夺过了文武的球板。他高举着球板,他手上的球板就如同砍刀似的,他说,谁敢,当心我劈了你!

梁教练吃相难看,还是对方教练比较有修养。对方教练说,让他,他指着文武,自己说,擦没擦边?凭良心说,要是说了假话,我们全体一辈子诅咒你永远赢不了球。

文武完全慌了,那个诅咒也太吓人了,而且好像比大胡老师的佛珠还厉害。其实他也弄不清楚到底擦没擦,如果擦边了,那肯定只是一点点,多半的时候,很难感觉得到。

说!

一大帮人围着他,要他说真话,凭良心说话!

这时候文武真是后悔,他应该让啦啦队进场助威的。他们还待在门外,等着他的消息,还要去拍照。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可他们一点忙都帮不上。

他又想尿了,再不去厕所他真的要尿在裤裆里了,但是那群人依然围着他,虽然没有动手,但也不让他走。

文武抬头找大胡老师,东看西看,总算看到了。大胡老师在往外走,那个戴红袖标的人拽着他。文武想喊他,想问他这种事怎么处理。大胡老师没有往他们这个方向看,他的背好像变驼了,他有点跷,走得很慢,他和那个戴红袖标的人走出了侧门。

文武转过身来,然后他只是面对长脚。长脚一直没有发声,他在流汗。文武对长脚说,我保证说真话,我要是说假话,那我不得好死。

长脚点点头。

文武說,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什么球。

主裁和副裁还在吵,梁教练也在吵。赛事组委会的人也来了,人很多。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清。文武终于脱身去了洗手间。等他回到场内来的时候,赛事组委会负责人向他宣布:

要听取各方意见,凡在场的中立方的人都要问个遍,然后大赛组委会投票再做出决定。你现在回去,两手准备,等消息吧。

梁教练跟文武道别后离开赛场。梁教练也是从场边的侧门出去的,但和大胡老师不同的是,他的背是笔直的,而且身边没有任何戴袖标的人。他的步子非常坚定,像是可以踏出坑来。

体育宫的正门开了,那六只等待的鸟瞬时动了起来。很多人走出体育宫的门,走向四方。到了最后,要关门的时候,他们才看到文武。

文武的脸色难看,而且是拖着脚走路。看上去情况很不妙。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样子,那就输球了。如果赢球,文武多半是一脸的灿烂。

文武不说话,他只是站在他们的面前喘息着。没人愿意最先开口,感觉现在的提问会变得十分残酷。后来是海洋不耐烦了,他问文武,哎哎,反正你总要说的对吧,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说嘛说嘛,说嘛!

不知道。文武说。

什么叫不知道,海洋问,赢还是输,你不知道?

最后一个球,可能擦边,也可能没有擦边。如果擦边了,那我就输了,如果没有擦边,那就可能重赛。是从头赛起,还是赛一局,还是就赛最后的几个球,这个要看组委会怎么决定。

肯定没有擦边吧?金谷说。

对吧,你是这么说的吧,别的人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是吧?冬冬说。

不知道。文武说。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球是你自己打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海洋说,嚓!一下,就那么嚓的一下,肯定的,打在桌子的角上,我都听到了,你怎么会不知道?

文武不言,他只是摆弄着手中的拍子,他的手掌轻轻地滑过另一面防弧胶皮。他心想这块胶皮其实很不错的,如果再赛一场,那么他有把握赢下比赛。

哎哎哎,你们说,你们说,大家说说,海洋又跳上了长条椅,是不是擦边球,就是一个擦边球对不对?我们都听到了對不对?

海洋,你个赤佬,你在搞什么?冬冬朝着他嚷,要是擦边球对方就赢了,就一点花头没有了,要是没有擦到,是界外球,那么还有希望。对吧,文武?

文武点头。

那不是很好吗?冬冬说,有希望,对我们来说,不就够了吗?文武,对不对?

文武点头。

我看到大胡老师了,文武说。但是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都在急着去找自己的脚踏车,要往回赶。

时间不早了,约好了,无论输赢都要去拍毕业照,现在是不输不赢,那肯定也是要去拍的。

这次他们都是骑车来的,现在要骑车回。七辆车一路铃声,很快地骑过。

到了一条街,众人停车,然后就跑向春光照相馆,突然遇到了同学欢欢。欢欢刚从食品店出来,捧了个大纸包,大纸包里有不少食品。欢欢说,哎哎哎,你们跑什么呀!

赵小雷急急地说,拍照去!

拍什么照?

毕业照!

啊?欢欢急了,在哪里拍毕业照啊,那我也毕业了啊,怎么没人通知我的,等等,我跟你们一起去!

赵小雷被欢欢一把拽住,跑不了了。欢欢又问,你们去哪里拍照?赵小雷说,“春光”。欢欢说,瞎说些什么呀,“春光”上个礼拜就关了,不知道啊?赵小雷说,不会吧,我们是跟王先生约好的。

前面冬冬在叫,小雷!快点!一会儿关门了。约好的四点半,现在都五点了!

赵小雷赶紧甩开欢欢,往前跑去。欢欢也不追了,她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觉得好笑。跟他们说了还不听,那就去吃个闭门羹吧!

一众人跑到“春光”门口,果然如欢欢说的那样,大门紧锁。门上贴有一张告示:本店即日起打烊,何时开张另行通知。就那么几个字。

他们立在门口发呆。

一会儿,又看到了欢欢慢慢地走来。然后她歪着头看众人,嘴边挂着讥讽的笑。

冬冬见她,问,怎么打烊了,啥情况欢欢你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欢欢说,听说王先生被捉起来了。

众人大惊。

听说他帮人家拍裸照,老下作的,被知情人揭发了。这种人还开什么店,吓死人的。

众人先是不言,后来都扭头看阿松。阿松此刻给人的感觉是迷迷瞪瞪的。

阿松看向橱窗。橱窗用一块布遮挡住了,原本里面是摆有一些相片的,而且在艺术性的处理上,他还是帮了一点忙的。还有,金禾也在橱窗里露过脸,像个真正的明星。当然现在是什么都看不到了,橱窗的玻璃有反光,阿松从中像是可以到一些影像,王先生,那个死去的美丽的裸女,奇怪的是小孟老师也浮现了出来。然后他们渐渐地淡去,叠化的是他身后的人都盯着他看,而他自己也在看自己。从前,长发的白衣少年如同一个艺术家,而当下,他已经剃成个光头,像刚从少教所出来的。

欢欢见赵小雷立在阿松身边,怎么看都不舒服。她喊:赵小雷,你妈叫你回家吃饭了!然后,她径直离去了。

三十四

梁教练离场时,拍了拍文武的肩,跟他说回去好好休息,这里一旦有了裁定结果,他会立即打电话告知文武。

梁教练把文武家的传呼电话号码写在了手上。

第四天的傍晚,一家人在吃饭,下面有人叫文武的电话,全家人都放下了筷子,母亲紧张得面部在抽搐。文武说,你们吃吧,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一刀,该来的总归要来的。

下楼,电话间就在边上,电话间阿姨把话筒给了文武。文武接听,他听见了梁教练的声音,梁教练说,文武,你想开点吧。

文武立马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赛场临别时,梁教练和他还有一个约定,梁教练说,如果他只是一句话,叫他想开点,那就是擦边了。如果没擦边,他会跟文武布置重赛前训练计划。

电话那头,咔嚓一声,挂断了。文武呆立了会儿,从兜里掏出三分钱给了电话间阿姨,他在给钱的时候,说了声谢谢。文武是个懂礼貌、讲礼数的男生。这也是大胡老师训练出来的。文武记得第一堂训练课,大胡教练开宗明义地要求,要打好球,那就先做好人。

文武往回走,他要回家继续吃晚饭,他还没有吃饱呢。他看到母亲等在楼下了,她的面部好像仍在抽搐。母亲问,怎么样了?

文武垂着头,摇了摇。输了。他说。

这个时候,母亲反倒是平静下来。输了就好,输了就好。母亲平静地嘟嘟哝哝地说。

父亲探着身子趴在窗前,他都看见了,一切皆在眼前。

父亲吼,高文武!抬起头来!上山下乡好,人家能去我们也能去!

两个月后,文武在街上偶遇梁教练,梁教练匆匆而过,看见文武,他停下了。梁教练好像刚下训练课,显得很疲惫。他说,文武啊,干吗呢?文武说,去买点日常用品,农场的通知书下来了,就要去了。

哪里?

崇明。

哦哦,还好,近郊农场,就是坐船不太方便,还好还好,我有个忠告啊。

梁教练您说。

球嘛,不要全都放掉,有机会还是要打打的,农场也有乒乓球比赛的,能比就上去比,也是一门特长嘛,这个总比一天到晚种地好吧。你说呢?而且以你这个水平,在你们农场,不仅是你们农场,我的估计是整个崇明岛都是头块牌子了。

文武说,我听教练的。

梁教练欲言又止。但他还是说了。

他告诉文武,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赛前的那个晚上,大胡坐卧不宁,看管员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什么没交代的,大胡就说了他的一个学生明天要比赛的事,他想去看。大胡一直很配合看管员,两人关系不错,看管员第二天就带着大胡去了赛场。这个事看管员有没有请示上级不知道。两个人来晚了,大概是比赛过半才到。然后就一直看到结束。大胡出现在赛场,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大胡坐在那里看球,距离球桌很近。赛后,看管员问大胡,擦没擦到?大胡说,擦到了。文武倒霉,命里没有。大胡说完后起身就离去。不承想大胡的话被某人听到了,某人是赛事工作人员。某人就去跟主裁说了。第二天裁判组还是定不下来,主裁坚持是擦到了,还提议去问大胡,他坐那么近,还是高文武的教练。然后一众人就去隔离所问大胡,大胡当众又说了一遍:

擦到了。

梁教练拍了拍文武。

文武啊,梁教练说,他就是这么个人,一根筋,他对自己也是这样,我记得有两次比赛,他都是自己认输。判他赢了,可他自己举手,说擦到了,擦到了他就输了。输了就输了,他说只有这样才睡得着觉,吃饭才香。别怪他,啊?

文武说,我听教练的。

三十五

海洋的生母来了,住在招待所里。生母也有顾虑,不敢突然闯入。生母和养母串通好了,先是由养母跑各家单位,产科医院、居委会、派出所等等地方,相关证据都准备好了,然后生母来认亲签字。事情又急又多,姚阿姨都累出病来了。

海洋家长是这么想的:事已至此,即便海洋本人尚未表态,但事实就是事实,血缘怎么改得了?无论如何,学校方面是有责任改档的。

起先,以为海洋在睡觉。

有时候,他可以连续睡几天几夜,有时候,人也不见,晚上也不回来睡,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张师傅和姚阿姨在厨房里说话,两人推搡着要对方去跟海洋谈,就说他的生母来了,见是一定要见的。还有许多亲子鉴定手续上的事要签字。可以叫生母来家里,也可以去她下榻的招待所,或者找一家安静点的饭店好好地吃上一顿,边吃边聊。钱嘛,家里还有。看海洋的心意,想跟生母说说话的,那就让生母多待几天,没感情不想多说的,那就让她尽快地回湖南就是了,其实她也忙。生母已经在招待所等了一天一夜,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这里还没有准备好就来了,急吼吼的样子,这个让姚阿姨有点不满。

推搡了半天,两人都不敢去说。又吵起来了。好在后来总算达成了一致,一起去,打算就坐在海洋的床边说,一定要说到他开口才是。要是海洋坚决不开口。就去把住招待所的生母直接领来,现在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没有退路了。

两人惦手惦脚地,惴惴地走向海洋的房间,轻轻开门。可是海洋不在,他的床是空的。张师傅肯定地说,下午海洋进屋,一直没见他出过门。姚阿姨心细些,发现海洋动过自己的衣柜了,再看,一些衣服不见了,鞋也不见了。

然后他们就等,等了一个通宵,还是不见人。

回想起来,那个傍晚,海洋应该是来跟大家告别的,但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接下去他就会离家出走,一去不复返了。

金禾一家已经打算吃晚饭了。

突然有人敲门,金禾开门,见是海洋,感觉上他是满脸的喜气。海洋打招呼,嗨,晚饭吃了吗?金禾说,正准备吃呢,哎?有事吗?海洋笑着说,没事,我就是来问问,那你们吃吧。屋里头金谷正在忙着背演讲稿,听到是海洋的声音,就嚷,海洋,一起吃晚饭吧!海洋说,不了不了,好好,你们吃晚饭,我走了。

海洋咚咚地往楼下走去,金禾注意到他背了一只大包,可也没有多想。海洋的行为举止多少有点怪异,不过大家已经习惯了。

一会儿,阿松的家门被海洋敲开了。

阿松弟弟开的门,弟弟用阿松的彩笔,把自己画成了一个花脸。他问,什么事?海洋看到那张花脸笑死了,笑得直不起腰来。弟弟就看着他笑,也不表示什么。海洋总算止住了笑,他问,阿松呢?弟弟说,不知道。海洋又问,那你们晚饭吃了吗?阿松弟弟说,没呢,什么意思,你要请我们吃晚饭?那么好啊,我现在就跟着走,去哪儿,一条街饭店?海洋不理他了。转身就跑了,他快速地下楼离去。阿松弟弟肯定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的大背包。

海洋又经过冬冬家的楼下。

冬冬在阳台上收衣服。海洋抬头看到了冬冬,他喊,冬冬,晚饭吃了吗?那次在别墅里,冬冬和海洋有过冲突,他在言语上伤害到了海洋,并把他推到了墙角里。所以冬冬对海洋一直心有歉疚,他觉得海洋对他也不如以前那么亲密了。不承想,楼下的海洋那么热情地打招呼,冬冬的心头顿时一暖。他也喊,还没有呢,你一起来吃吧,家里今天包荠菜馄饨!海洋摆了摆手,转身走了。冬冬也没有注意到海洋身上的那个大背包,毕竟楼上楼下距离有点远,而且,暮色四合,冬冬还在忙着收衣服。

赵工身体康复了。身体好了,就会感觉到饿。赵工一直叫饿,所以赵家近来五点不到就开饭了。五点半左右,在吃了晚饭后,赵小雷就去倒垃圾,在路上他遇到了海洋。海洋说,嗨!小雷,晚饭吃了吗?赵小雷说,吃啦!赵小雷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海洋身上的那个大背包,问,你要去哪里?插队落户去啊?海洋不言,只是拍拍挂在身上的背包。又伸出手去。海洋说,来,握个手。赵小雷说,你没看到我手上的畚箕吗?海洋笑。就握个手嘛,哎,我这几天想,我们两人的关系有点特殊的,对不对?赵小雷不解。海洋说,你看,你爸是造船的,我爸呢,是开船的。是不是我们两家人,都和船有关系啊。赵小雷笑,那你呢,你就只能看看船。海洋不说话了。他想了会儿,说,我不造船,我也不开船,我也不看,我,就是船。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头也不回,也不要求和赵小雷握手了。

文武要去崇明农场,通知还没收到,他已经在做准备了。那天傍晚,他在一条街的商场购物。海洋来了。海洋问,嗨,文武,买什么呢?文武见海洋,说,好巧啊。海洋说,我去你家,你家没人,五室阿婆说你来商场了。文武说,我想买两个护膝,冬天一冷,膝蓋总是痛,可能是打球打多了。海洋说,哦哦,那你,晚饭吃了吗?文武说,还没有呢,我家人都出去了,我想在外面吃点算了,哎,去饮食店吃冷面吧。海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只是在帮着文武挑护膝。先是紧了,后来又松了,总算试成了一款合适的。文武很满意,他去付费,再找海洋,不见了。

商场里不见海洋。出门,街上也不见海洋。

文武喊了起来,海洋海洋!没有任何回音。许多人看他,大概是觉得奇怪,海洋是谁?听上去不像个乱走的毛毛头,也肯定不是个失智老人。

文武去了饮食店,他买了两份冷面,两碗鸡鸭血汤。他还在等海洋。

然而海洋就此消失了。

三十六

冬冬的就业通知书来了,市轻工业局。凡是上海档的人收到通知书都要早一点,冬冬还不是最早的,还有比冬冬更早的,已经开始上岗工作了。

母亲接过冬冬手中的通知书,看了好久。母亲问,哎,那我还是不明白,轻工业局又是什么?冬冬摇头说他也不懂,去了就知道了。母亲说,不是说想去仪表局的吗?冬冬不说什么了,想归想,想了去不了那又怎么办?

母亲套上漂亮外衣,化了淡妆,上楼去。

她敲开了美玲家的门。美玲出现在了门口。美玲的脸上有泪痕,像是哭过。不过美玲的神态还算正常。美玲问,阿姨,什么事?

冬冬母亲问美玲,轻工业局是个什么局?

美玲说她也不知道,听起来还不错的。冬冬母亲又问美玲她的通知书下来了没有。美玲说上周就来了,纺织局。冬冬母亲一惊,她一直以为美玲是仪表局的。美玲随后又告诉她,已经细分了,让她去纺织厂,先做挡车工,以后看表现再做调整。冬冬母亲问,那是哪家纺织厂?

国棉二十一厂。

冬冬母亲不再问什么了,转身离去。

母亲从楼上下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圈椅上发呆。冬冬外出回来,见母亲呆坐在那里,赶紧上前问什么情况。

母亲说,冬冬啊,美玲去二十一厂当女工了你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曉得!

那你怎么想的?

我有什么好想的。

不是说她表哥是仪表局的头吗?怎么不帮帮的啦?她不是说过表哥好帮忙的吗?

她找过表哥了,她表哥意思是走后门的思想要批判的,要敢再提,就把她拉到哪里批判去!

哦哟一本正经的样,吓死人了。

冬冬睡觉。才睡着,母亲又来摇醒他。冬冬很恼火,困死了,一早还要去菜场。有时候他很羡慕那些上山下乡的同学,他们很自由,不是吗,根本用不着四五点起床去买菜。

母亲有要紧话说。

母亲说,冬冬啊,那么我问一句,金禾怎么样了?

冬冬的头顿时炸了,他的感觉是倒还不如去买菜。他把被子拉上,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可母亲还是在说,声音捂不住。母亲的意思是,美玲其实不怎么样,金禾呢,怎么不来往了?从小在一起的,青梅竹马,你们两个不要吵架,有什么好吵的?

母亲走后,冬冬掀开了被子,他靠在了床上,也睡不着了。他只是在问自己。

吵过吗?

三十七

金谷失眠了,数羊也没用,明天有大事发生。一早,他从自己的房间出门,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脚上踩了棉花似的。

金禾过来了。金谷没想到金禾比他起得还早。金禾问,这么早起来了,昨晚好像你一直在咳嗽,没睡好吧?金谷急急地往外走,没搭话。金禾说,今天过生日,忘了吗?金谷说没忘,金禾问,那你想吃什么面?金谷想了下,说,咸菜肉丝面吧。金禾说,不是喜欢吃大排面的吗?金谷说,哎呀节约点吧,外面很多人吃不饱呢,我们能省就省一点吧。

金谷背上包匆匆出门。金禾想要他吃了早饭走,可是人已经不见了,追都追不上。

一直以来,生日就是两个人一起过,好像只有在过生日的时候,金禾才会想起她和金谷是龙凤胎,她只比金谷大半分钟,半分钟的优势,金谷就注定了要叫她阿姐。平时,金禾感觉她远比金谷要大得多,在学校里的感觉更夸张,看上去她简直大到可以做他的妈了。可近来情况突变,她那个傻乎乎的,没啥头脑的,又老是喘不上气来的阿弟,居然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了。

金禾知道,他下个月就要去大丰了。即便上山下乡,他原本是可以去近郊农场的,可他执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父母也知道金谷要去大丰了,但是他们根本阻止不了他。金谷的犟脾气来了,谁也拿他没有办法。直到目前为止,金禾还在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假的一样。

金谷去坐车。他立在一条街饭店门口等。早高峰期间,人来车往,乱糟糟的。身后就是饭店设的点心铺子。金谷担心误事,没在家吃早点。现在他觉得饿了,就去点心铺子买早点。

哎,金谷。

卖点心的是个女青年,因为戴着工作帽和口罩,金谷认不出她是谁来。女青年说,认不出啦,我是欢欢啊。

欢欢?他当然认识。欢欢母亲是中心医院护士长,有好几次金谷住院,都是护士长帮的忙。很小的时候,金谷最怕打针,然后护士长就亲自操作,护士长跟金谷聊天,逗他笑,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用酒精棉往他的屁股上擦,擦擦擦,一会儿护士长拉上金谷的裤子,说,好了。一点不痛。

你口罩拿掉我就认得你了,那个老太婆呢?金谷问。他记得以前是个老太婆在卖包子的。

她一三五,我二四六。欢欢说。欢欢告诉金谷,她原本想读卫校,但是去不了,档次不够。现在分到了饮食行业,报到的第三天就要她来卖包子。

给,欢欢夹起了两个大肉包子。算我请客,我明天就可以领工资了,你会常来买包子吗?

下月初我就要去大丰农场了。金谷说。

哦对对,欢欢说,我怎么忘了呢,你是自愿要求去大丰的,本来是你阿姐去的,可是你非要去,还到处演讲。哎,我问你啊——欢欢的脑袋伸出了窗口,压低了嗓门。

排队的人在嚷,要她快点卖包子。

欢欢根本不理他们,坚持把她想说的话说完。大丰那个地方你不适合的,我妈说了,照你这个身体,用不了半年就病退了。你又何必呢?大丰,听听就蛮吓人的,那个地方真有你说的金山银山吗?

对话没再继续,金谷离开了窗口。他以后也不会来这里买包子,也无须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了。

这一届真的不行,金谷想,觉悟太低。

金谷吃包子。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大肉包子,其实也没有多少肉,而且感觉肉也不香。欢欢卖的包子就是不如那个老太婆卖的好吃。

马路上的车在慢慢地挪,等公交车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金谷看到赵工也来了,他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他是去上班的,他完全康复了。

赵工也在吃包子。他扭头看到了金谷,他跟金谷打招呼,金谷也礼貌地点头,叫他赵伯伯。

赵伯伯,上班啊,身体好啦?

赵工说好了。他又上下打量金谷。你这是当兵啦?金谷一身军便服,就是没有领章帽徽。金谷摇头,说他下个月要去大丰农场了。

赵工点头。不无感慨地叹一气。我们赵小雷也要去崇明了,走啦,你们都要走啦!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要去广阔天地修理地球啦。

赵伯伯,金谷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去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先进,我不跟你说,你对,你肯定对。赵工板起了脸,转向了一边。他点起了一根烟,才抽了两口,71路车来了,他扔了烟头,往上挤,登上了车门,但是很难再挤得进去。金谷也上去帮忙推了两把,仍然进不去,他想扒着车门不动,但还是被里面的人推出了车外。

他趔趔趄趄地好不容易站稳。71路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赵工愤愤地冲着车屁股骂了两句,无奈,只得再等。他又掏出了一支烟来。医生告诫不能抽烟,但是赵工不管。

这时候,一辆军用吉普车驶来,然后在金谷的面前停下。一个漂亮女生探出头来,喊,金谷!快点!等公交的人都看金谷,赵工也盯着看。金谷跳上吉普车,在进车门的片刻,他扭过头来。他问赵工,赵伯伯,带你一段吗?

赵工挥了揮手。也不说话,他只是挥手,很不耐烦的意思。金谷就不再理睬他了,上车,关门,砰的一下。然后吉普车扬长而去。

车内,红卫兵军区的漂亮女生在告知金谷同学今天的日程安排。上午两场演讲,泸定中学一场,玉屏二中一场,玉屏二中的这场是在户外,周边的玉屏一中和天山中学都有人要来听演讲。三个主讲人,你是主讲之一。中午去军区午餐,没有休息时间,然后直接进入入党宣誓仪式时间,这次全区新入党的就是你们上午演讲的三位同学。你们学校的工宣队潘师傅会来,她也是你的入党介绍人吧。

她是之一,金谷说,还有一位是唐永义老师。

区里的大头头也会来,他是主动要求参加你们的入党仪式的。那你,都准备好了吗?

金谷说他都准备好了,入党仪式上的发言也准备好了。漂亮女生问能否让她看一眼,金谷就拿出了那份入党的体会文章。漂亮女生认真看。看完了,点头说,可以的。她把文章还给了金谷,然后又叫司机停车。

吉普车停在了愚园路上,漂亮女生说,她要下了,先去军区,有急事。她下车,又转身透过车窗看向金谷,漂亮女生说,再见了金谷同学。金谷说,哎哎,那你是干什么的?我以前没见过你,以后我们还联系吗?漂亮女生笑笑,摇头。我是普通办事员,临时抽调去军区的。但是上海这里我再也帮不上忙了,后天就要去江西插队了,不过,我们走在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我们是同一个目的,并终将达到,总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的,是吧?

漂亮女生挥挥手离去,她的马尾长辫和军用挎包在她的奔跑中跳跃,她消失在人流中。

金谷的内心多少有点失落。

在泸定中学的演讲,还算顺利。金谷最后一个讲,他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差点哭出来。当时心想,千万不能真哭,这要是被金禾知道了,她会笑死。好在他总算忍住了。不过在演讲的最后时刻,他感觉到了身体的不舒服。

又去玉屏二中演讲,那是在操场,有好几百人在操场上听,还下起了蒙蒙细雨。几乎每个人都坚持到了最后,还喊口号:向金谷学习致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金谷对自己的演讲效果很满意,他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演讲了,总不能一直讲下去。他还有许多下乡的准备工作要做呢,要有一个皮箱,家里的箱子太破了,一点腔调没有。还有冬季的衣裤鞋袜都还没买呢,还有,要去医院多配点药,要备上。想到药,他摸了一下衣兜,哮喘喷雾剂不在了。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这个救命的喷雾剂是他忘了带还是不小心弄丢了。也可能是心理紧张的缘故,他感觉到身体上的不适加重了。

中午去了红卫兵军区,去食堂吃饭。他一点吃不下,而且一点都不好吃,那两个大肉丸子,臭烘烘的,他想扔了,可是他感觉到别处有人冲着他指指点点的,扔掉有损自己的形象。这样他只得把肉丸子吃了下去。

然后他就想吐,他去洗手间干呕了会儿,可是基本上吐不出来。他出了食堂大门,他看到潘师傅和唐永义站在那里聊天。潘师傅看到了他,一脸的开心。潘师傅说,我们是为了你来的。

知道。金谷说。

你是给我们学校争光了,才入团,就入党了。我是打了报告等了十二年才批准我入党的,哎哎,唐老师,你是啥时候入的党啊?

大四那年。唐永义说。

哦哦,你也不容易哦,潘师傅对唐永义说,看你的样子,就像个资产阶级的小开,居然也是党员。

唐永义不说什么了。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金谷的脸色。哎金谷,你的脸色不太好啊,哪里不舒服吗?唐永义问。

金谷咳了两下,摇摇头。说正常,感觉很好,啥事没有。

这时候区里的大头头出现了,大头头走在前面,身边跟了好几个人,他们匆匆往办公楼去。潘师傅、唐永义等人也跟上。大头头停下了,他转身看他们。他上前和唐永义握手,哦哦,老同学啊,没想到你也来了,今天有你的学生?唐永义点头。大头头又问唐永义,你还好?唐永义说,还好。大头头说,别想太多,啊,别想太多,工作可以忘掉一切。啊?!

金谷在宣读入党感言的时候,不住地咳嗽,可他面前的所有人好像都不在乎,他们只是笔直地站着。金谷的感言有点长,间隙时,他抬头看了下,唐永义、潘师傅、大头头都是一脸的严肃,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严肃而崇高的,这让他感动。

金谷又读了那首诗,因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大头头问金谷,那么这首诗是你自己写的吗?金谷支吾地说是的。大头头又转身拍了拍身边的唐永义,说,他的作品很出色,而他又是你的作品,更出色!大头头朝他的大学老同学竖了竖拇指。

在回家的路上,金谷的身体更不适了,可他依然很兴奋。没有吉普车了,他只得坐71路回去。车里很挤,金谷几乎喘不过气来,可他还是没有下车。他坚持着。他只是想尽早回家,他要把入党的这个喜讯赶紧告知金禾。

他入党了,而且比金禾早。他的自我感觉是高高在上了,在去大丰农场前的这些日子,他简直超越了任何人,超越了一直压迫着他的阿姐,并且他每天都在超越自己。

到站下车。

他有点走不动了,这个时候,他很后悔,从军区办公楼出来,对过就是一家大药房,他应该去里面买一支喷雾剂的。那个救命的喷雾剂,先是找不到了,再是忘了买,一错再错,他真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在新村的入口处,他再也走不动了,他瘫坐在了一株白玉兰树下。这是个晴朗的傍晚,西天的火烧云灿烂极了,这也让他想起了下午宣誓时面对的那面党旗。

接下去是缺氧状态:

他出生了,身边是一个和他差不多的血肉模糊的肉球,有白衣人要他叫那个肉球阿姐。草地上,他在跑,一直跑,然后他突然摔倒了。阿姐就在边上,抱着一个会眨眼的洋娃娃,阿姐对着他愣愣地看着,她的眼里没有泪水。一个老巫婆在他的边上,老巫婆说,这只小囡活不长。有一根大号的针扎在他的手臂上,某种蓝色的液体正不断地注入他的静脉。还是蓝色,一个氧气面罩,面罩既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嘴,也罩住了他的眼睛。他看到父亲母亲在蓝天下哭着聊天,全都是关于他的病情的话题。老巫婆又来了,她要烟,父亲给了她一支飞马牌的。老巫婆要他们别再聊了,聊了也白聊,这只小囡活不长。金禾戴上了红领巾,她是大队长,而他因为住院每一门课都在六十分的边缘,有老师提议要他留一级,他说,要是留级那他就杀了老师全家,然后再把自己杀了。金禾在操场前升国旗,有人拍照,照片上了报。金禾的样子就像宣传画里的一样。生日,舅舅一家来替他俩庆生。他们只跟金禾说话,要他家的孩子,弟弟妹妹都要学金禾,要当大队长。走时,他们搂过金禾,抱了又抱。没有人看他一眼,像是金禾一个人的生日。当晚,老巫婆又出现了,她来要烟,飞马牌不要,要大前门的。老巫婆喷了他三个烟圈,她还是那句话,这只小囡活不长。有一次,他操起水果刀刺向老巫婆,当然,老巫婆是刺不死的。她散去了,不过她肯定还会来。金禾有许多的玩具:有洋娃娃。有小木琴,可以敲出“我爱北京天安门”。有洋泡泡,红的和黄的,都可以吹得很大,在放气的时候,会发出一种尖厉的声音。有彩版童话书,画的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有万花筒,旋转,亮晶晶的颗粒组成各种彩色的图案,紫色的图案像八爪鱼。他问金禾,我活不长吗?金禾说,不会,你是我阿弟,我们的生命长度是一样的。他要玩金禾的玩具,金禾不允许。他问,为什么?你什么都有,我只有喷雾剂。金禾说,你不能贪玩,你要做功课,你要留级了。那只硬面的大夹子也是金禾的,金禾的全部奖状和学习成绩单都夹在里面,还有的奖状糊在墙上。她有那么多的奖状,而他却一张也没有。一只瘸腿的母鸡总在他眼前跳跃,母鸡歪头一只眼看他,眼里蓄满了悲悯。冬季,他独自去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雪厚,雪松软而温暖,他给自己盖了一栋雪屋,他就躲进了雪屋。他看到了那个永远给他带来霉运的老巫婆,老巫婆在雪地的另一个地方游荡,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了。不过她一直在嘟哝。金禾叫他吃晚饭,桌上有好吃的,大闸蟹,萝卜煮羊肉,老母鸡汤,他不能吃。母亲说,吃了就要犯病了,那些都是发病的。他吃泡饭,刚刚煮好,热腾腾的,据说这才是最适合他的食物。

金禾又制作了一本“金禾集”。集子里有她写的诗,也有大诗人的诗。第一本“金禾集”她给了冬冬,这一本她打算送给金谷,是她精心准备的临别礼物。她在第二本“金禾集”上做了最后的修饰,然后她看钟,快五点了,可以准备做生日面了。父母都是中班,他们太忙了,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去厨房,她发现面条不够了。

金禾去买面,走了没多远,她就看见了金谷坐在地上,他靠在那棵白玉兰树下,有几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脑袋上和肩膀上。

金禾弄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近看,金谷闭着眼,他在大口地喘息,金禾意識到他这是犯病了。金禾伸手提了提他的耳朵,金谷睁开眼来。

什么情况?金禾问。

阿姐,你去哪?

买面条。

金谷挣扎着要起身,可他起不来。

阿姐,你去,帮我把喷雾剂拿来,忘了带,也可能是弄掉了,我动不了了。

这是要命的事,金禾赶紧往回跑。阿姐,金禾又叫住了她,金禾折回。阿姐,出大事了!

啊?

阿姐,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中共预备党员了。

三十八

那天,冬冬拿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十七元八角四分。冬冬要请客,庆贺一下,也为要去乡下的金谷、阿松、文武、赵小雷等几位壮行。

去哪里吃,冬冬要大家商量定。

赵小雷提出去江苏路的老正兴。他说,楼下的欢欢分配到了饮食行业,那天跟他说,老正兴有人,请客吃饭可以找她,她去找人打折。

文武问,她一直对你蛮好的哦,现在怎么样?

赵小雷一脸的沮丧,摇头。

金谷说,哎呀,不就是那个卖大肉包子的吗?赵小雷,她根本配不上你!

礼拜天傍晚,他们一行五人骑车去老正兴。冬冬做东,照理他应该一起去的,不过头天突然接到单位通知,告知新员工礼拜天要集中学习,不得请假。可老正兴已经订好了,再退也不合适,因此冬冬只得当日学习完了后,自己去饭店,但估计会晚一点。

几个人到了老正兴,然后坐等冬冬。果然学习时间很长,左等右等不来。金谷说,不等了,我们点了吃吧。众人说好。然后就每人点两个菜,金禾最先点,她要了两个冷盘:凉拌海蜇皮,糖藕。赵小雷点:咕咾肉,炒腰花。文武点:红烧肉煮蛋(他想起了大胡老师),干煎带鱼。阿松点:鱼香茄子,三鲜汤。金谷说他就点一个:清水大闸蟹。服务员说,现在季节不对,店里好像没有大闸蟹。金谷说,去看看,要是没有就去买。服务员转身离去,一会儿又过来了,告知的确没有。大厨说了,现在买不到,如果一定要吃蟹,那就只有梭子蟹。金谷面有不悦。服务员说,梭子蟹如果清蒸,配上吃蟹的专用调料,味道也差不多,我们店的梭子蟹很新鲜。金谷想了想说,那好吧。

金禾一直盯着阿弟看,不言,待服务员离去后她才说话。

你药带了吗?

当然。

金禾不说什么了。她在想,上次金谷在家里吃过蟹了,也没有怎么样,有些禁忌都是自己吓自己吓出来的。金谷想吃什么就吃吧,放飞吧。反正急救的药就在兜里。以后这就是他的生活常态了,揣着急救药,去吃一些或许不该吃的东西,去做一些吃力的,他也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金禾突然一阵心酸,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她,包括金谷。

店堂里顾客逐渐多了起来,不少人在抽烟,空气越来越浑浊。顾客在大声说话,吵得人头晕。菜也上齐了,最先来的菜,就那个炒腰花差不多都已经凉了,可还是不见冬冬来。

不等了。大家开吃,风卷残云。

金谷几乎是独吃了一只梭子蟹,吃相极其难看,吃得一脸的蟹黄。金禾掏出手绢,要他擦擦脸。金谷擦脸,擦完后还想吃,但是已经没有了。总共才点了两只蟹,不管怎么说,别人总要吃点的吧。还有,像金禾这样的,索性连个蟹脚都没有尝到。

顾客不断地进来,礼拜天人多,顾客见这张桌子快结束了,就围在了桌边等着翻台。金禾说我们走吧。几个人也说走,但是服务员不让走。

还没有付费呢。服务员说。

众人面面相觑,然后才意识到,冬冬没有预付餐费。而他们兜里的那点钱加在一起肯定也不够,他们又没有领工资。局面变得十分尴尬。

还是金谷想了个办法。

站远点,我们还没吃完呢。他先是跟身边的顾客说,然后又转向了服务员。他说,没吃饱,再点。

服务员万般不情愿地又掏出小本来。

小黄鱼煨面,五份!

煨面要时间的,挺慢的。服务员说。

慢才好,越慢越好,慢慢煨。

几个人心安理得地继续坐下去,只是眼睛都盯着饭店的那扇旋转门。大约过了半小时,煨面上来了,又慢慢吃,吃了十五分钟还没见到买单的人。金谷正打算继续点餐时,冬冬总算来了。

冬冬大呼对不起,并告知钱他已经在前台付掉了,还有,他已经吃过了,不必再吃了。冬冬看桌子边上围了那许多人,好几个人脸色极度难看,好像恨不得把这一桌人都吃了的样子,便赶紧叫撤。

他们总算撤了,当然是吃得很饱了。

出餐馆,大家就问冬冬怎么回事。冬冬说,他在单位吵架了,大吵,不是小吵,把领导桌上的新员工分配方案都撕掉了,吵昏了头就直接回家了,把聚餐这个事彻底忘了。饭后倒垃圾时看到阿三端着碗在阳台上吃饭,才突然想起老正兴聚餐一事来。

几个人也不好说什么了,人家请客,付钱,自己不吃,又让他们吃得这么好这么饱,多说也没意思了。金禾抬头看了看天,乌黑,一点星光没有。又要下雨了,这个夏季的雨真是多。冬冬说,走虹桥路吧,武夷路那边在埋地下管道,都封路了。

骑车回,来时是五辆,冬冬来了就多了一辆。冬冬的车总是最炫酷的,凤凰牌十八寸錳钢十三型,整个新村好像也没几辆。冬冬领头,又是几个人同时打铃,一道锐利的铃声,如同闪电划过。

他们还在路上。

不能再骑了,黑夜,还下着暴雨,路也不平。大家去一个屋檐下避雨,这是在虹桥路中段的某个地方,很快地,他们意识到来过这里的。

对面,就是唐永义家的别墅,那个尖顶在黑天的雨幕中依然可辨。他们安静地看着对过。二楼,有一盏灯在隐约闪烁。

唐老师是我的第二入党介绍人,区革委的大头头是他的大学同学。金谷说。他的话估计别人听不清楚。

这时候,二楼阳台现出一个人影,那是唐永义。很快地,一束手电光射了过来,挨个扫过。他们闭眼,并下意识地抬胳膊捂住脸,唯金谷不动,他一直睁着眼站在那里,他现在可以睁着眼面对一切。

光灭了。

谁也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雨小了点。冬冬说,走吧。话音刚落,对过的那扇门开了。有人撑着伞过来了。

来人是福根,他的伞很大,是油布雨伞。他说,你们是永义的学生吧,永义请你们去吃杯茶。几个人先是犹豫,后来又扭头看金谷。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在这个小集体活动中,金谷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金谷说,走。

他带头过马路,往别墅走去。几个人跟上,福根撑着伞再跟上。

三十九

这个大厅很熟悉的,他们曾经在这里吃喝玩乐。跳上餐桌发表宣言,甚至还打过架,个头高的把个头矮的推倒在墙角,还敲碎了一只古瓷瓶。但是唐永义一点没提那些事。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看上去很虚弱的样子。感觉上他的头发又少了,差不多完全成了个秃子。在家里,他没有戴眼镜,眼睛显得水泡泡的。他眯着眼看他们,有点吃力,但是肯定可以分辨出来谁是谁。

众人喝姜汤,这是福根端来的。福根又去壁炉前生火。唐永义解释说,福根有关节炎,老是觉得这个屋子里太湿了,再热的天,他也要生火。

干柴噼啪作响,福根又加了煤。火苗变成了蓝色。

赵小雷和文武身上被雨淋湿了,便往壁炉前靠,他俩坐在了炉前,很舒服。

唐永义不说话,他就是这样,除了上课,话一直很少。即便和学生交谈,也是尽可能地简短。他看火苗。继续沉默。金禾打起了哈欠,她都有点倦了。

唐永义问福根:家里还有葡萄酒<\\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福根说,有的。

唐永义就叫福根去拿酒。一会儿,福根就拿了酒来。几个人先是喝姜汤,现在换成喝酒了。文武端着酒杯有点犯难。唐永义问文武是不是不喝酒的,文武说是。唐永义说,喝一点,没关系,你们现在已经不是学生了,是社会人了,以后社会上做事,喝酒是免不了的。

来,干了!唐永义举着酒杯。

大吊灯没有开,仅亮着几盏壁灯。整个空间有点暗。

外面下雨,玻璃上布满了水雾。唐永义在喝酒,他的脚下已经有两个空瓶了,他的话也越来越多。整个中学期间,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看到我烦,你们在背后也从来不叫我老师,就叫我唐永义,也有人索性就叫我老唐。呵呵,呵呵呵。

他喝酒。

其实无所谓的啊,其实我也确实没有教过你们什么。我呢,在大学里学的历史,来这个学校后,先是让我教政治,后来又让我教工基(工业基础课)农基(农业基础课),好吧,本人是中共党员,从来就是听党话,跟党走,党叫干啥就干啥。可以,我教什么都可以胜任,为什么知道吗?因为你们这些学生,实在是太无知了。

停顿。

今天晚上,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们。我在台上讲,讲什么都可以,反正你们就是从来不听,不是吵闹,就是死盯着我看,眼睛里一片空洞,完全没有内容。中学生,呵呵,学了四年,可笑。记住了,以后,永远,你们这些人,千万不要说是我的学生!

这不是我们的错!金禾说。

说得对。

唐永义又打开了一瓶酒,炉中火也一点点熄灭了。

时代耽误了你们,我也耽误了你们,在你们最需要人生导师的时候,在你们的这个年龄,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我这么一个自私的、无能的、胆小怕事的、明哲保身的窝囊废,一个混蛋。

沉默。

所有人都如同蜡人一样呆在那里,福根进来了一下,原本想说什么的,看了一眼,就赶紧退出去了。

唐永义动了一下身子,他继续说,金谷!金谷想朝他笑笑,但是他的脸僵掉了,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现在是预备党员了,区里就三个中学生突击入党的,你是一个。我还是你的入党介绍人之一。

谢谢。金谷说。

我在大学入的党,我要是不入党,那我就没有女朋友,她肯定不会答应我。后来我争取入党,女朋友是党员,党要她来帮助我入党,她要我和家里划清界限,要有明确的观点,要公开表态。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后来,我就入党了。当时在学校,作为可教育子女的一个典型,我也算个名人了。我女朋友去了甘肃,大学毕业我们就两地分居了。

有人哦了一下。

那么金谷,你的身体到底怎么样?

还好,金谷说,比以前好多了,可以控制的。

唐永义点头。嗯嗯,你这个病我知道的,不少人都是发育时带掉的,我一个表兄就是这个病,现在完全好了。还有就是异地疗法,气候环境不一样,自然就好了。所以,金谷,要看你运气了。

明白。

不过也不要硬撑,实在不行,就争取办病退。大丰那里来人,调你的档案,我着重跟他们说了你的情况。他们答应给你一定的照顾。总之,你自己当心。日子很长,一日复一日,光有激情是过不了日子的。

金谷说,好的。

唐永义的视线转向了金禾。

金禾怎么樣?你是大集体吧,通知书下来了吗?金禾说还没有。不过大概也快了。

金禾,你是生不逢时,唐永义摇头,没有办法,不过我对你是不怎么担心的,你是特例,你到哪里都冒得出来。锥在囊中,必脱颖而出,肯定的。

谢谢唐老师。金禾说。

那个,因为我有五十倍的生命,写得真是好极了。这是金句,可以一直读下去,没有人忘得了。

文武?唐永义又点到了文武。文武坐在一边,那里光线暗,唐永义看了会儿,才确定哪个是文武。是你吧,文武?文武的身子往前探探,尽可能地使自己更亮一些。是的,我是文武。

你是要去前线农场了吧。

是的唐老师,月底前就要去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是这样的,前线农场和我们学校不对口,全区也没有几个名额,前线主要是招黄浦区和南市区的。这个名额是我争取来的,我是想让你去那里。

文武困惑地看着唐永义。

怪不得,文武说,好像就我一个人去前线。我还在找一道去的搭档,找来找去没有找到。原来是这样啊。

知道为什么力争让你去前线吗?

文武说不知道。

前线的乒乓球队是有名的,他们拿过全国农垦系统的冠军,而且那支球队几乎就是半专业的。边劳动,边打球。教练也是原国家队的。他们说了,只要你能去他们那里,那么就一定让你进球队,而且,因为是全国中学生冠军得主,打主力也是没有问题的。

众人一声惊呼,鼓掌。

文武赶紧起身,他激动地向唐永义鞠躬致谢。一个接着一个。唐永义摆摆手,说,好了。文武停住了。他在坐下去的时候,身后的小椅子被赵小雷抽掉了。文武一屁股跌坐在了地板上。众人大笑。

气氛轻松了起来。

高文武,你是运气不好,这个没有办法,人定胜天,怎么可能?许多事情就是天意,人怎么可能胜得了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这个比较合理。哎哎哎,你们,别跟我在外面瞎说啊,这个是关起门来说的,我是把你们当作朋友了才说的,不要瞎说,不要瞎说。

众人说,唐老师放心好了。

当然,唐永义说,我应该放心,我说什么其实你们也记不住。几年来,我说的哪句话你们记住了。一会儿,出了这扇门,你们肯定把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不对?

众人尴尬。

无所谓的啦,唐永义摆了摆手,无所谓的,这一页翻过去了。唐永义喝酒。其实,我和你们一样,差不多一出生就命不好,运也不好。不过,“贝五”,你们听过“贝五”吗?

几个人摇头。

唐永义长叹一口气,摇头,这个不是你们的错。他想了想说,不过,你们一定要听听“贝五”。福根!福根!

福根进来。

福根,你放下“贝五”好<\\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大家一道听听。

福根走向留声机,翻了会儿唱片,找出一张,打开了留声机。音乐起,福根退去。

“贝五”响起。

唐永义起身,他瞬间和贝多芬融为了一体。他随着乐曲的节奏,旋转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戴上了眼镜,眼镜搭在鼻子上像会滑落下来。他左手举着玻璃酒杯,右臂随着音律在打着节拍,在挥舞。

这是命运在敲门,听见了?咚咚咚咚!

但是,唐永义说,但是我们一定要掐住命运的咽喉,掐住它,不要放弃,不要低头。金谷特别激动,扼住命运的咽喉,这个话他也说过,他已经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

一个乐章结束。唐永义上前把留声机关了。

整个厅里,又恢复了沉静。唐永义坐了下去,他坐在了沙发上,把自己深埋了进去。感觉上他很累了。他一直不说话。

金禾示意众人差不多可以离开了吧,可沉默中的唐永义伸出手,摇了摇。别,他说,坐,坐坐,你们来,我很开心,我们继续聊,外面还在下雨呢,我就是让你们走现在也走不了对吧。今晚我们在聚会是吧,这也算是天意吧,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聚会。好好,好,刚才算是上半场,接下去就算是下半场吧。

福根又进。

福根送消夜来了。福根说,肚皮饿了吧。福根手提一个竹篓,他从篓子里取出了小碗、小碟、小勺。有花式点心,有绿豆汤。

众人消夜吃得很尽兴,一点不客气。他们总是那么容易饿,晚饭在老正兴吃的那些也不知吃哪去了。

唐永义不吃,他看他的学生吃,显出很满意的神情。又微微地笑,一脸的温情,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总之现在众人的眼里已经没有唐永义了,面前的这个人真不知道是谁。

冬冬、赵小雷,你们觉得还可以?

冬冬赶紧点头,说挺好的,他喜欢吃唐老师家的点心,很糯的,赵小雷说,绿豆汤很甜的。

唐永义又摆了摆手。他说不是问消夜的糕点和绿豆汤,而是想知道对自己毕业分配怎么看。

我爸说了,服从国家分配。赵小雷说。

那他现在身体好了吗?

好了,他已经上班了。

唐永义转向冬冬,那你呢?

我其实没什么,冬冬说,就是我妈有点想法,本来以为可以去仪表局的,现在去了轻工业局。在我妈看来,仪表局都是穿白制服,不过其实轻工业局也可以的,可是现在上面要把我分到一个很小的玻璃厂去,老远,在大杨浦。我跟他们吵起来了,不过好像没有用。已经发工资了。一共十七块八角,今天其实就是想去老正兴庆祝一下,吃一顿的。冬冬有点饶舌,金禾不住地朝他看,感觉得到他越来越像他妈了。

你妈叫蔡仙娥吧。唐永义突然问。

是的,唐老师连我妈的名字都记得啊,表格上看到的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我妈不喜欢她自己的名字,一直想叫我去派出所替她改名,我替她想了好多个,红缨,卫红,一红,她都不满意。我还叫金禾帮她想过,金禾起了个名,我觉得挺好的……

冬冬继续饶舌,金禾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好了别说了,你妈原本这个名字挺好的,她就是蔡仙娥,她不可能有别的名字。

你们家以前是不是住在摩西路三十五号里的?唐永义又问。

冬冬说好像是的。不过我是这个新村出生的,以前我听我妈说,我外婆家就住在那里的,法租界,出门看戏看电影很方便,美琪、国泰、兰心走几步就到了。

唐永义说,你外婆家是开医药公司的,你外公叫蔡文谦,留过洋的,不过蔡先生命也不好,五十岁不到就走了,好像是肺癌走的,身边有那么多药也没用。

冬冬吃惊地看唐永义。

早先,我们唐家和蔡家就离了一个街区,其实,唐家和蔡家有亲戚关系的。你的祖父是我高祖母二妹的丈夫,这样算,我应该叫你妈妈“二姑奶奶”,再算下去,你要比我高出一个辈分。我应该叫你“二娘舅”的。

啊?冬冬惊讶。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连在一边干活的福根都停止了手中的活,也嘿嘿地笑。

我早就知道了,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复杂化,师生间沾亲带故的总归不自然,不过,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师生之间,怎么说呢,现在太不正常了。你们,多半的学生,恨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我知道的,别别别,你们不说我也是知道的。就这么毕业了,一脚踢了。

静场。

跟你妈妈说,唐永义又转向了冬冬,仪表局的名额被有权势的人占去了,学校没有权势,你们家也没有权势,能去轻工业局已经是上上大吉了。我呢,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接下去,路要自己走,好好走,不要偷懒就是了。

冬冬点头。

那,唐永义一笑,你这个当二娘舅的,要理解我。

众人又笑。

冬冬赶紧起身敬酒。他说,唐老师永远是我的老师,你才是我们的二娘舅,以后,我一定要叫你“二娘舅”。

众人笑翻了。

壁炉刚才已经熄了,福根又把它燃了起来。几声炸雷响过,闪电划过每个人的脸。雨更大了,又有臺风来了。厅里的灯在闪烁。只要有台风,外面的电路总会出问题。唐永义叫福根去拿蜡烛,他生怕一会儿断电了怎么办。

福根照做,他去别处找蜡烛。

海洋有消息吗?唐永义问。

众人摇头。

学校是打算帮他的,有一点阻力,但是后来还是统一了意见,只要事实真是这样,作为养子归档,那就可以力争把他留在上海。我还去湖南做了调查。

唐老师见到他生母了吗?金禾问。

见到了。他生母后来还来了上海,住在招待所里,她一直在等海洋,但海洋就是不去。后来我还去看了她。她一直说,都是她的错,她一点都不怪海洋。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确信海洋是她亲生的,假不了。母子俩长得太像了,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笑的声音都完全一样。

静场。

你们是好朋友,要留心,想办法找到他。可是他到底会去哪呢?现在海洋的档案就空挂在那里,不知道以后会怎么办。

电灯闪了几下,果然熄掉了。然后就是壁炉间那一点火光在亮,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光源。外面的路灯肯定也都不亮了。客厅里显得很黑。一会儿,福根端着烛座从内门处走来,有三根燃烛,福根把烛座搁在了某处。

刚才,因为断电,屋里的气氛好像凝固了,现在有了几许烛光,空气又在流动了。每个人的脸在炉火和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花里胡哨的,看上去有点奇怪。

阿松,你呢?

唯有阿松一直坐在地毯上,他盘腿坐,一直沉默在那里,他的情绪没有大的起伏,多半的时候在发呆。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

阿松说,昨天收到通知了,十一月十五号去崇明海滨农场报到。

海滨农场我去过,唐永义说,就在海边。我去的时候也是秋天,一望无际的芦苇,美极了。那个地方还有一个打靶场,我还看到有女民兵趴在地上打枪。噼噼啪啪,一开始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后来爬上一个坡才看到,好几十个女民兵趴在那里打枪。远处有好多个画了圈的靶子。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了打枪是什么样的。

唐永义突然戛然而止,他不说了。

后来雨停了,他们离去。灯一直没有亮起,无论是户内的,还是街上的。

四十

金禾去买早点,而且买许多,品种丰富。她是想让金谷多吃点。他就要远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吃到上海的早点。他们家有个表叔,表叔六十年代初去了新疆,春节回上海探亲,来做客。他说,在新疆想上海,最想的就是上海的早点。大饼、油条、油墩子、粢饭糕、咸豆浆、甜豆浆、小笼包子、小馄饨、锅贴、生煎,太多了。金禾就是想让金谷多吃点,在外面,想着上海想着家,别那么一天到晚虚头巴脑地忘了本。

她遇见了冬冬。冬冬买早点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像要去菜场买青菜一样。冬冬妈的胃口很小,根本吃不多,早点吃得更少,但是内容一定要丰富,碗碟要多,台面上摆满,否则就不上桌。

冬冬告诉金禾,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唐永义离开学校了,要去甘肃了。

金禾问,什么意思?他又是去外调吗?冬冬摇头。冬冬说他是去女朋友那里了,女朋友想断了关系,但是唐永义坚决不肯断。

他去甘肃了,上山下乡了?

冬冬点头,说,可以这么理解。

金禾笑,哎,真是奇葩哦,这么大的事,上个礼拜我们在他家差不多待到了半夜,说了那么多话,可他就是不说要离去这件事。哎,我不懂啊,他为什么不说啦?

天晓得。

你也不知道啊,那你这个二娘舅是怎么当的?

呵呵,冬冬笑,二娘舅这个事情,我跟我妈说了,我妈讲,他们蔡家没有这门亲戚的。我妈说,肯定是唐永义搞错了,张冠李戴了。

你妈为什么这么肯定,人家也不会瞎说的对吧。

我也这么想,可是我妈说就是不可能的,家里的亲眷朋友没有她不晓得的,而且,她说,看唐永义那个样子就不可能是和蔡家人有关系的。

你妈见过唐永义?

见过的,中一年级时开家长会,她去了。回来她就讲唐永义看上去戆,介矮,年纪介轻就开始秃头了。

金禾摇头。金禾说冬冬妈真是以貌取人,长得不顺眼就连亲戚都不认。又问冬冬,他是从哪里听来唐永义要去甘肃这件事的。冬冬说昨天一早他去局里参加培训班,路上遇到了福根,是福根告诉他的。

我也问了,那晚他为什么不提这个事。福根说他也是才晓得没有几天。还说,他们家少爷的脾气是有点怪的,不像老爷,老爷一点不怪,老正常的,一直是客客气气的。

知道他哪天走吗,我们也应该去送送他的吧。

冬冬想了想,说,算了吧,他大概已经走了。他肯定也不想让我们去送他的,要不然那天晚上他就告诉我们了。

金禾想,金谷也是这么说的,他去大丰,绝对不要家人送,他讨厌那个悲凄的场面。

这时候,可以听见铁路线上又有列车驶过,汽笛长鸣,列车喘息着驶来,又驶去。

金禾和冬冬对视了一眼。

他们在想,或许唐永义老师正坐在这列车上,他订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离站时,他关上了窗。他不再看这座城市一眼,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四十一

深夜。阿松立在窗前,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对过的那扇窗已经有好多日子不亮灯了,他完全弄不清楚,屋里的人是什么情况,是搬走了,还是就此不开灯了?当然,不开灯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否认了这个想法。多么漫长的黑夜啊。又想,如果她只用一盏小灯也是可以的吧,就是很小的那种,电源是直流的,两节五号的干电池。灯罩是经过设计的,光源就那么一点点。窗外的人根本看不见。她端着灯走来走去,去厨房,去床上,去洗手间,她在灯下洗澡,脱衣,她是那么美,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大傻成为出色的肖像画家。

阿松在胡思乱想,他无事可干,去农場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这两个月的空白他不知道如何填补。奇怪的是,这个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海洋。

海洋就从他的楼下走过,他还是挎着那个大包,他从墙角的暗处走来,又走在了清朗的月光下。海洋也看到了他,海洋抬头,他举起了右手打招呼,又向他行了个美式军礼。他还是那样,神气活现的样子。然后他又快步地往前走去,拐个弯,不见了。

阿松喊了声,海洋!没有回音。但是真的,那个人确确实实就是海洋。阿松赶紧跑出房外,跑下楼去。他环顾,不见海洋。他到处找,没有。海洋的家就在边上,如果海洋回家那他一定看得见,海洋前去的是另一个方向,和家的方向完全不搭界。阿松找了好久,甚至找到了一条街上,仍然不见海洋。

那天晚上,阿松没有睡好,头一次,他的脑子里装的不是小孟老师,而是海洋。

文武和赵小雷在一号花园看人家打牌,阿松跑来。阿松说他有要紧事告知他们。

然后他们就到了僻静处。

阿松说,我看到海洋了。

那两个人一脸的惊讶。阿松就把昨晚上的事说了,但是他并没有让文武和赵小雷信服。你是在做梦吧,赵小雷说。文武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真的,他还举手朝我行了个军礼。

等一下,文武突然紧张起来。文武说,那个人肯定行军礼了?

阿松说是的。

文武沉默了。一会儿,文武说,有一晚,他去隔离所探望大胡老师。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过苏州河周家桥一带,没有灯,墨墨黑,吓人。后来总算有路灯了。这时候,就看到一个人站在路灯下,那人太像海洋了,他还朝文武行了个美式军礼。文武赶紧往前跑,想确认下那到底是不是海洋。可是人不见了。苏州河上刚好有驳船驶过。文武当时心想,会不会海洋跳上船跑了,或者他原本就在船上,趁天黑上岸来玩玩,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文武就趴在河岸边的围栏上喊海洋,怎么喊也没有回音。后来文武觉得应该是自己看错了。这个事要是阿松不提起,文武也不打算说,他怕人家笑话他疑神疑鬼的,乱说一气,不靠谱。

赵小雷摇头说,你们两个都不靠谱。

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阿松离去,文武和趙小雷返回牌摊看人家打牌。

四十二

金谷要走了。他果然没有让父母送,父母还以为他要明年一月才走。金禾当然知道,金谷想瞒也瞒不住她。金禾说一定要送他。金谷无奈,只得同意了。

金禾送金谷两件东西,一件是个小药箱,里头塞满了治哮喘的药,还有一本“金禾集”。金谷翻了翻“金禾集”,头一篇就是“五十倍的生命”。这首诗压在普希金与泰戈尔的前面。金谷笑,说,就是“五十倍的生命”好,在我看来比普希金他们的都好。金禾捶他。金谷说,阿姐,有一件事情,我想跟你说。

什么?

你就和冬冬好了吧。

金禾瞪着眼看他,她没有想到她这个傻兮兮的阿弟直到今天还有这份心思。

冬冬这个人吧,还是很善良的,你看他对他妈多好,他对他妈好,那他以后对你也会好。美玲那个事,在我看来就是个小插曲,其实也不怪他,要是你去外地,那他怎么跟你好得下去。他就是跟美玲轧了几次马路,也没有做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金禾气呼呼地说。

哎呀,这个轧苗头就看得出来的。我有两次看到他们轧马路了,一边走一个,像是互相间不认得一样。要是真有什么事,怎么会这样。

可笑!

是他妈逼他的,上次冬冬说了,他要是不跟美玲去轧马路,他妈就要昏过去。他妈是认真的,有好多天,每天都去听美玲的汇报。

金禾忍不住笑了。

美玲吹牛皮,说她表哥是大头头,冬冬分配上的事,一点也不用担心。

现在美玲分哪里了?金禾问。

纺织厂,挡车工。冬冬妈再也不提冬冬和美玲谈朋友的事,还说美玲不好,是吹牛皮大王,还是金禾好。

金禾问,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居委会阿姨一直要我帮忙,人家不肯去外地,就要我去上门动员。我已经帮她们动员了好几个了,十七号的大海,三号里的铁栓都是我动员去的。她们开心煞了,请我去她们食堂里吃饭。吃饭的时候,什么话都跟我说。

那你还知道些什么?

海洋不见了。张师傅姚阿姨就闹离婚,还问对方要海洋,好像海洋是被哪个人藏起来了。这种事居委会也要我去调解,滑稽吧,我是肯定不会去的。

金禾说,海洋肯定是一时受了刺激,想不开,外面走走,不过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哎,阿松和文武都说看到过他了。

那是瞎说,幻觉,就一个军礼能说明什么?肯定不是海洋。

天不亮,父母还在睡觉,金禾就送金谷走,他们去火车站。去大丰多半是坐长途汽车,但是金谷说要在火车站广场举行一个出征仪式,所以就先坐一段火车,再转长途汽车。

到了火车站广场,人很多。敲锣打鼓,彩旗飘扬,有人举着摄像机跑来跑去。金谷一到就淹没在人群中。然后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金禾在外围看到,金谷的帽子被抛向了高空,落下,又抛了上去。

金禾走向了一边,她挤不进去,也不想往里挤。这种场面似乎和她没有关系,她其实很难过,她挑了一个稍许安静点的地方,坐下,她忍不住哭了。

又过了会儿,广场上安静了。不少人进站了,金禾起身,往站内走去。检票员问她要月台票,金禾不知道还要月台票,她没有来火车站送过人,这是第一次。金禾说没有,她阿弟是金谷,就是刚才举着喇叭讲话的那个,阿弟要去大丰了。检票员摇头,说,规定是死的。大丰不算什么,人家去黑龙江、西双版纳、贵州,那才叫远,不过送客的都要买月台票。金禾只能去买月台票。售票处人很多,要排长队。待她买到了月台票,再进站,列车已经要开动了。

金禾在月台上跑,找她的阿弟。每个车窗前都有人送行,很多人在哭泣,还有哇哇大哭的。刚才还是豪情万丈的气氛,转眼间就转换成一幅长离别的悲切景象。金禾从车头跑到车尾,都没有找到金谷。

她大声地喊金谷,无人搭理,她的声音淹没在各式各样的哭喊声中。列车启动,往前移去,慢慢加速,尾灯闪了几下,看不见了。唯独两根铁轨,像是通往天边。

金谷就这么走了,见不着了,这样送真是比不送更难受。她的体内仿佛被掏空了。她和阿弟是双胞胎,从来就没分开过。

她又想起,金谷的临别赠言居然是要她和冬冬重归于好,他还是管好自己吧,她想,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她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在她离站时,不再那么难受了。

四十三

文武是去崇明,在吴淞码头坐船。

码头乱糟糟的,也没有什么仪式。送行的人不少,父母去了,弟妹去了,金禾、赵小雷去了。冬冬没去,他要上班。阿松也没去,他说他牙疼,不想去了。还有些球友也去送他,选拔赛赢他的那个长脚都去了。

金禾受不了码头上的臭鱼烂虾味,她一直用手帕捂着嘴和鼻子,她有点恶心。再过几天,我也要在这个码头上船,赵小雷说,那天你就不要来送了,这里的味道是难闻。

一些人围着文武,在说话,在笑。突然文武挤出了人堆,他朝另一边走去。

大胡老师立在那里,在朝他招手。

文武激動极了,他站在大胡老师的面前,憨笑着,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大胡老师伸手,在他的肩上拍了一掌,又替文武整理了一下衣领。

踏上社会了嘛,要登样点。大胡老师说。

文武继续憨笑。

众人都远离了他俩,都知道这师徒俩的感情不一般,让他们有说话的时间。文武的父母也不去干扰他们说话,他们去跟金禾和赵小雷说话。母亲问,大胡老师没事了吗?金禾说,可以出来了,应该就没事了。赵小雷也说,肯定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大胡老师是多好的人啊。母亲说。可是父亲一直虎着脸。母亲见状不悦。你又怎么啦,你又有什么不开心的?

那个擦边,他要是不说,又会怎么样?

哎呀,你又来又来了!

众人沉默。

那边,大胡老师的一只手搭在文武的肩上,不时地拍拍他。看上去他才像文武的父亲。他告诉文武,他赔了一笔钱,然后就没事了,查来查去也就那两笔比赛津贴,而且那一点钱也不是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文武说。

好了,大胡老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谈了。我其实这两天也蛮开心的,体育部门还是让我带学生,一点没限制我。我其实是蛮感激他们的。

真的啊。文武也开心。

还有,你去农场,不要放弃,我相信你还是有出头日子的,打球这个事情最硬了,只要赢球什么人也压不住你。你到了场队,好好训练,哪天我有空了就去看你。还有,技术上的问题随时来信讲,千万千万,不要懒,有问题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解决它。

好的。

上次,我看了,你的步法好多了,梁教练还是有水平的,过两天,我就请他吃饭,要谢谢他。

嗯,梁教练教得很好的。

还有,你也要学会拉弧圈,我已经研究过了,也通过关系去看了录像,看了日本小野的全部录像。可以肯定,以你现在的基础,完全学得会弧圈。

我也有信心。

离台远一点,退后一步。最要紧的是发力,力要从脚底下开始,从脚底传导上来。要转腰,还有用胯,记牢我的话。转腰可以理解,用胯就比较难。好好体会,胯,重心转移,以胯带动腰,再带动手臂。

好的。

要解放大臂,以前我们强调小臂,大臂不让用。现在要改,要甩大臂,要有甩鞭的感觉,你甩过鞭子<\\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没有。

那你打过“贱骨头”<\\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就是陀螺,用鞭子抽的,越抽越转。

没有。

大胡老师无奈叹一口气。没有关系,你现在去乡下了,乡下肯定有牛车或是马车,你跟他们商量,去试试驾车,用鞭子狠狠地抽,要极其深刻地去体会甩鞭的感觉。

好的。

还有,皮子换掉,下定决心,不要再犹豫了。就用反胶,板的另一面用颗粒正胶,不是一般的正胶,要那种防弧圈的正胶。

哦。防弧胶皮梁教练给过我的。

那块太旧了,我又搞到新的了。到了就写信来告诉我地址,我寄几块给你,我是托人从日本进口的,有反胶,也有防弧正胶。

好的。

还有,要有摩擦,晓得<\\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一定要有摩擦。手腕不要再翻了,以前教的统统作废,手腕要屏牢,屏牢,手指参与发力,打下降期,然后,摩擦,向前向上。

好像比较复杂,文武有点犹疑,挠头。回下旋球也不翻板了?他问。

不翻了,摩擦。来来,你看看我的动作,重心交换,胯,腰,大臂,小臂,手腕屏牢,手指参与发力,来来,你试试。大胡老师做示范。文武跟着做。你认真点。大胡老师说,文武又认真地做了两下。大胡老师勉强地点了点头。

检票了。

人群往检票口去。母亲过来了。母亲朝大胡老师笑,又打招呼。母亲说大胡老师瘦多了,大胡老师吃冤枉官司,那些杀千刀的畜生不得好死。

那么,文武啊,上船了,跟大胡老师再会。

母亲拽着文武往检票口去,父亲卸下了文武肩上的包一起往检票口去。大胡老师立在原地,他真的瘦了好多,有点脱形了,不过看上去他的精神还不错。他看着文武一家人的背影非常失落。

文武,他突然又叫了一声。

那边,文武停下,回头。大胡老师招了下手,意思是过来,他还有话要说。

文武又站在了大胡老师的面前。

文武,大胡老师停顿,难以启齿的样子,他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文武,不要恨我。我们做人,要紧的是睡得着觉,吃得下饭,要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说,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文武呆看着他。

是擦边了,真的,千真万确的,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嚓的一下。我回想几千几万遍了。还是嚓的一下。文武,你不恨我吧?

大胡老师哭了。

文武慌了。没有,我是一点不恨大胡老师的。就是擦边了。我听大胡老师的。

四十四

双体客轮。驶在了江面上,文武是初次登船,他立在甲板上,他见有女生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难过的样子,眼泡虚肿的。但是文武并没有什么难过,开阔的江面和蓝色的远天更是令他心旷神怡,又想到去了农场就可以每天打球,那更是让他高兴。

他想,一定要好好打球,打出点名堂来。让大胡老师高兴。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在做着水平运作,像一种摩擦的空手练习。船在行驶,不快。文武立在船头,可以闻到机油味,文武一点不讨厌这个味道,他甚至有点喜欢闻这个味道。他想起他的好几个同学就是受不了机油味,包括海洋也是。

有一个晚上,文武和海洋走在一条街上,海洋说他想吐,文武问他怎么了。海洋说,车子太多了,而且老在放屁,太难闻了。文武说那是汽油味,他一点也不讨厌那个味道,更小的时候,他还老是跑在汽车的屁股后面,就是想闻那个味道。

海洋听了哈哈笑,说,真的啊,人和人真太不一样了,看来我们不是同一个物种。

这时候,有一种突突的响声从水面的远处传来,近了,看清了是艘小船。小船的速度很快,撕开水面,劈波斩浪。

文武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看到了海洋。

海洋就立在船头,他还是那个样子,不过他的头发长长了,和阿松以前的长发有得一拼了。他看到了大船甲板上的文武。他侧过身来面向文武,然后向他行了个标准的美式军礼。

文武喊,海洋!

但是风太大了,把他的声音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道吹到哪里去了,海洋肯定听不见。宽水叠浪,烟波浩渺,小船很快不见踪影了。

四十五

还是吴淞码头,赵小雷要走了,父母要送,赵小雷说不用送了吧。赵工说,要送的,还说自己身体好了,也想去外面走走。吴淞码头他也是好多年没去了。

金禾送不了了,前些天她的通知书来了,去副食品公司。还好,金禾本人和家人都很满意了。原担心会分在里弄生产组的,如果去生产组就比较惨,尽是不识字的阿姨妈妈,除了粘纸盒子好像别的也做不了什么。而且生产组里还会安排一些精神不健全的人进去。新村里的一个“精分”患者就在菜场边上的一个生产组里粘纸盒子,据说脾气来了会把纸盒子都撕了,还吃掉不少。

接到通知的第三天,金禾就去公司报到。要参加学习班,学政治,还有规章制度,学两周,两周后分配具体去哪里。学习班很重要,绝对不得请假。

冬冬也不能送赵小雷,新员工学习班结束后他就被分去了一家玻璃厂,工种也明确了,吹玻璃。听上去蛮好玩的。厂子太远了,在大杨浦。冬冬再怎么吵也无用,就分配他去那里。那天冬冬告诉母亲让他去吹玻璃,母亲就缠着他不放,问,那个玻璃到底怎么吹,是把碎玻璃吹成整块的吗?冬冬已经吹了一天,累死了。他不想说话,就躺上床睡觉。母亲就是不放過他,就在床边继续问,到底是怎么吹的,她就是想知道。

当然是用嘴吹的啦,总不会用肚脐眼吹吧。他蒙起头睡,再也不理母亲了。

阿松的牙还是痛,也不知道真假。他跟赵小雷说,牙齿痛,送不了,文武走的那天也没送,一路走好。阿松也是去崇明,还要过几天再走,他去的地方临海,有大片的芦苇。这是唐永义说的。这个景象想想都可以入画,可现在对阿松来讲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把画具和那些画都已经处理了,扔了或是烧了。

也许我们还能在岛上见到。阿松说。

赵小雷点头,他和阿松握手。告别。

赵工性急,天不亮就把赵小雷叫起来。赵小雷说,还早吧。赵工说不早了,都已经四点了。赵工出门吃了三种药,后来想想再加一种吧。他就吃了四种。抗血栓的,降血脂的,增加维生素的,还有一种他也不清楚是做什么用的,反正医生说要吃,那就吃吧。

赵小雷,还有父母亲,一家三口到吴淞码头时,天刚蒙蒙亮。码头上人还少,九点钟的船,现在才五点多一点。人家可能还在睡觉,或者还在家里打包。

他们立在可以看到江水的地方。这个地方赵小雷是知道的,上次送文武的时候,文武和大胡老师就是站在这里道别。周边有灌木丛,有一棵半死不活的古树,还有公鸡母鸡在溜达啄食。公鸡时而打个鸣,像是在呼应船的笛声。

一开始天是阴的,地平线上的云层很厚,但太阳还是钻出来了,有霞光从云缝中溢出,金色的和橘红色的,像一张美妙的风景画。

赵小雷想到了阿松,阿松也画过朝霞,但是远不如眼前的这个景象。母亲一直不说话,她原本就不善言,其实她就是想哭,什么也不想说,就是有几句关照的话,也是屏着不说,她怕一说话就控制不住情绪了。

赵工不看风景了,他转过身来看儿子。

你怎么样?他问。

赵小雷不太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只是回答说,还好。赵工点头。赵工看了下表,时间过得还是很慢,才过去半个小时。

那你,赵工说,那道题目想明白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赵小雷最喜欢的就是父亲送的那本《趣味数学》了,他几乎解出了书里的全部题目。就是有两道题解不出来。这两道题赵工试过,也找不到答案。对其中的一道题,赵工肯定地说,设题不合理,已知条件都没有,让人怎么解。他写信去问了教学出版社,又是让小雷去投信。这次小雷毫不犹豫地把信塞进了邮筒。后来出版社回信来了,万分感谢赵读者,题目是排版出错,下一版肯定勘误。还寄送了一本《趣味数学》以示答谢。赵工哼哼冷笑,他说,什么趣味,如此浪费读者时间,且误人不浅,还堂堂的教学出版社。但是另一道题目是没错的,赵小雷解不出,他怎么解都是错,他的感觉是太妖了。赵工说,妖才对,只要不是印错了,那就是越妖越好,科学就是妖的。可是赵工自己也解不出来,他甚至把手中的工作放下了来解,还是败下阵来。

那是一道天体星座运行假想的证伪题。有好多天,赵家父子食之不香,夜不成寐。那道难题就像是来折磨他俩似的,也谈不上趣味了。

后来他们似乎放弃了。

现在赵工又说起那道题。

赵小雷从挎包里掏出《趣味数学》,他说,我解出来了。

赵工接过了赵小雷的书,翻书,书中夹有赵小雷的解题步骤。赵工看,一时还看不明白。他问,有笔吗?赵小雷说没带。赵工就看地上,他找到了一小截树枝,然后就在地上划拉。

时间快了起来,人很多了,可以上船了。又是那个景象,上船的和送行的都挤着往检票口去。母亲都叫赵工别再算了吧,检票了。可是赵工还在算。母亲把他拉起身来,赵工这才意犹未尽地送赵小雷登船。

赵小雷登船,上了甲板。他向父母待的地方招手。赵工是近视眼,看不太清,当然他可以看见一条大船,双体的,有两个头。船一部分是他画的,前甲板上的那个舱,是在儿子上学那年画的。

船缓缓启动了,又笨拙地转过了身去。

母亲说,走了,我们也走吧。

两人就往回走,赵工还是忘不了地上的那些算式。他跑去看,可算式已经被几只鸡刨掉了。

在赵小雷去农场的第二周,赵工收到了他的来信。赵小雷说他一切都好,在蔬菜班干活,比较不累,就是要挑大粪,还好有点习惯了,也不觉得臭。大粪就是有机肥,如同黄金一样,在大粪上长出的蔬菜,又大又绿,生机盎然。

赵工看信,有点哭笑不得。

赵小雷解出的那道数学题,赵工一直放在心上。他始终不能确定到底对还是不对,他甚至把数学题拿到厂里让青年技术人员讨论。大家认为太难,解不了,又说,能够演算到这一步也相当不容易了。赵工说,是我儿子解的。众人大赞,说虎父无犬子,应该特招到厂子里来,好好栽培,肯定前途无量。

厂长继续关照赵工。赵工的事让副手去做,可一切还是他说了算。这天,赵工正常时间下班,他坐71路,被挤得胸闷。他突然想到那天一早等车,居然有輛吉普车突然刹住,把金谷那个小赤佬接上车去。赵工想到这里更胸闷,他愤愤不平,觉得这个时代尽出怪物。

下车,他往包子铺看了一下,卖包子的不是欢欢。其实赵工喜欢欢欢,觉得小姑娘脾气好,一直笑嘻嘻的,对长辈也是恭敬有加。他是想,如果儿子能跟欢欢好就美满了。可现在儿子去乡下挑大粪了,那还说什么?

走进新村,看上去到处都是明亮的,他的感觉好了许多,比刚才挤公交车舒服多了。有人在叫,赵叔叔好。是个小姑娘,声音有点尖,肯定不是欢欢。小姑娘留下个背影,跑远。

赵工进屋,满屋的饭菜香味,老婆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他来了。赵工换了鞋,去洗手,然后坐下吃饭。晚饭可口极了,居然有大汤黄鱼,可赵工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又感觉到胸闷,而且头也晕了。这个时候,无线电里在播一个报道,是说农场知青如何战天斗地的事迹,赵工有点听不清,赵工让小雷妈去把无线电的音量开高一点。

小雷妈放下筷子,无线电搁在五斗柜上,小雷妈去调音量。这时候,她听到身后一声响,她转身,见赵工倒在地上。

那个傍晚,赵工去世了。

在他去世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日升日落,上班下班,晚饭有大汤黄鱼小乐惠,但他就是去世了,离开了这个世界。

医生给出的死亡原因也是毛估估的:脑血管畸形导致的脑卒中(?)。

赵小雷回沪奔丧,还是要请阿松帮忙,把先前让他画的那幅肖像完成。阿松答应了,黑白照,家里还有炭笔和画纸。阿松幸好还在上海,再过一周他也要去崇明了。

肖像很快就完成了。

赵小雷细看肖像,感觉画得不像,父亲的样子有点呆,眼睛往两边看,鱼一样。可能是阿松画得太快,而且他的手也生了。好在这个并不重要。

葬礼上,众人都很伤心,不少人在哭。护士长几乎天天要面对死亡的,也忍不住哭了,她女儿欢欢更是大放悲声。

众人对着赵工肖像鞠躬告别,又有人在窃窃私语,悲叹赵小雷的命不好。这个大家都懂的,要是赵工早些天去世,那么赵小雷留在上海是没有问题的。可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

丧假五天。五天后赵小雷回到农场,继续务农。去蔬菜班,种菜,挑大粪。他是知青,务农档次。档次就是档次。这个被档次决定命运的年轻人,在劳作休息时远眺彼岸,思念父亲。以后的好几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来自那本《趣味数学》,他把每一道题都演算了数遍,他想找到更合理的算法。

四十六

那天,公司领导把金禾叫到了办公室,说要和她认真谈谈。

领导是位中年妇女,微胖,金禾总觉得她面熟,好像哪里见过,可一时想不起来。领导要金禾坐下,然后就谈。领导有点婆妈,但和颜悦色。

领导大致知道金禾的家庭情况。父母双职工,都是国企,条件还是可以的。弟弟是名人,去了大丰,还登过报,中学刚毕业就入了党。还会写诗,诗都收到课本里去了。诗的内容是要活得长,建设共产主义,一定要活到五百岁,最好比孙猴子活得还长。

金禾大笑。不是这样的,金禾说,现在谣传太多了。

领导也笑,领导说,她从不读诗,是有人告诉她有这么一个情况。那么金禾,你打算怎么办?

金禾不明白领导的意思,她呆坐在那里。公司不忙,领导也闲,领导笑眯眯地看着她,等她的回话。金禾看到有各式锦旗挂在墙壁上,公司好像连年都是先进,而且历届生产大比武都进前三。也有领导的个人奖状,她是标兵,得到过系统内外的多项表彰。

我一定好好工作,不拖后腿。

领导一拍大腿,是啊,我就是等你的这句话呢。这样啊,金禾,我跟你说呀,我们班子呢,已经研究过了,关于你,我们特别地重视,看档案时我是亲自去的,真是有缘啊,看一眼你的照片,就决定要你了。还好,晚一天你就要被别人家抢去了。

金禾笑。问,谁来抢我?

哎呀,那个什么卫生系统、教育系统,好像都有那个意思,想破格录用你。

金禾的心脏抽了一下,听上去那都是些多好的地方啊。

当然是我们这里更好啦,是吧,副食品公司哦,民以食为天嘛,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比天还大,是吧。

领导就是领导,境界完全不同,金禾根本没有想过她要做的事比天还大。

后来我们才知道你还是金谷的阿姐。

哦。

哎,金禾,我突然想先问下啊,你弟弟去了大丰后身体怎么样了?没去医院抢救过吧?

没有。他觉得大丰好极了,在大丰呼吸比在医院吸氧更过瘾。他现在连药都不吃了。

是吧,金禾,我要跟你说呀,其实我也是大丰人,我家祖辈都是大丰的,大丰那里啊,真是个好地方。起码空气啊,水啊,阳光啊,要比上海好得多。你弟弟去了大丰,我们也就有缘了是吧?

嗯嗯。

接下去又回到了今天的话题。

金禾啊,领导说,我们是想重点培养你,但是你要有思想准备,要先吃苦。去最艰苦的地方,去别人都不想去的地方,去那里磨炼自己,从最底层干起,一步一个脚印,越扎实越好,先苦后甜,奉献青春,走群众路线,打好基础,全面熟悉公司的业务,慢慢地往上爬,不要急,心急是吃不了热豆腐的,要理解领导对你的安排,良苦用心,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金禾摇摇头,我不太懂。

嗯嗯,你会懂的。

四十七

冬冬已经在玻璃厂干了些日子了,他在车间里干,吹玻璃,把玻璃吹成一个个杯子,或者是类似杯子的东西。一些日子吹下来,他觉得自己的肠胃很难受,甚至连呼吸都不畅了。在呼吸不畅的时候,他想起金谷随身带的那个喷雾剂,要是喷一下大概爽极了。可金谷去大丰了。

某日,他的工作量增加了,原本只要吹四小时的,现在要吹六小时了。冬冬怒。只要不是在吹,他就嘟嘟哝哝地发牢骚。工休时,他就去车间外,找个地方坐下,然后就发呆。厂里女工盛传,三车间来了一个美男子,然后工休时都去看美男子,但是哪来什么美男子,找不到。滿眼的脏兮兮的男人在眼前晃。她们也注意到了坐在门外的冬冬,感觉到成色不算差,可也是满身油污,一脸的拉垮,好像欠了他八吊子钱似的。根本没有女工把冬冬当作美男子看。

冬冬继续发呆,他的样子像是每一分钟都有变化,越来越丑,他就是自己不知道罢了。一个工友吊儿郎当地过来。工友是和他同一天入厂的,也是同一天进这个车间的。工友抽烟。他到了冬冬面前,又掏出烟扔了一支给冬冬。

冬冬接过,吸烟,臭烟,阿尔巴尼亚产的。

哪能了?吃力?

冬冬闷在那里,不言。埋着头吸那根臭烟。

你家里啥情况?啥个档次?

就我跟我妈两个人,我爸早就不在了。冬冬说。

不在了啥意思?

死掉了。冬冬扔掉了那根抽了两口的臭烟,把剩下的半根烟狠狠地踩入了泥巴底下去。工友又掏出烟,牡丹。他扔了一根牡丹过去。冬冬抽牡丹,感觉好多了。

你是上海工矿硬档,我两个阿姐都在黑龙江,当然也是硬档。现在把我们硬档扔到了这种地方来,你讲讲,到底什么意思?

你问我,我问谁去?本来一门心思以为可以进仪表局的,仪表局没进去也就算了,没有想到会来吹玻璃。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像这种玻璃瓶子是吹出来的,本来我还以为是车床上车出来的。

轻工业局的大门进得还可以,就是小门走错了。轻工业局的分得好的多了去了,咖啡厂做咖啡的,玩具厂去做洋娃娃的,随便哪里都要比吹玻璃好一万倍。

两人抽烟,叹息。冬冬问工友这个月的工资都用光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工友说,差不多了,十八块还不到,香烟铜钿就要用掉不少。他问冬冬的工资哪能用的。冬冬讲,统统上交给他妈,我要是不给她,她要昏过去的。工友点头。工友说,是有这种人家的。

知道为啥要我们加两个小时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订货多啰!

工友摇头,这个和订货多少没有关系的。我告诉你,你外面不要乱说,你不是个大嘴巴吧?冬冬说他的嘴很紧的,从来不是大嘴巴。

有两个师傅住院了,开刀,病休,人少了,事情还是那么多,所以我们要多做了,懂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啥毛病啊?

职业病,今年还算好,上半年一个,下半年才两个,据说前两年还要多。

那是啥职业病啊,冬冬问。

大卵泡!

冬冬抬头看工友,看了好半天,香烟都烫到手了,赶紧扔掉。他是听说过的,有这个病,而且吹玻璃就特别容易得这个病,不过他并没有在意,他甚至以为那不过是人家说着玩的,就像人家说吹喇叭也会把下面吹大一样。

你不晓得?

我听说过的,不过,听你说好像是真的一样。真的有这种事情的啊?

就是小肠气,也叫氙气,一直吹,把肚子里的东西也吹到下面去了,那么你自己想想,一旦吹下去了,是啥个情况。

冬冬紧张起来。

工友往车间里看了看,压着声音说,是我师傅告诉我的,他也生过这个病,苦煞,痛得不得了,不好跑,严重了路也不好走。师傅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女朋友,你自己想想,哪个小姑娘会要一个大卵泡。

冬冬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了金禾。金禾甜美地笑着,立在明媚的阳光下。

那,治不好吗?

要开刀,一刀不够的,有的师傅开了好几刀,反正是职业病,就是以后工资会多给五块,叫特殊岗位津贴。不过肯定不合算的对<\\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情况,五六块钱其实不是那么重要的,其实还是身体最重要。

冬冬僵在那里,他感觉到身上的某个部位已经大了起来。

工友拍拍他的肩,走,师傅在叫了,我们也只有自己当心点,只有自己保护自己,轻轻地吹,不要狠性命地吹。觉得下面有啥个不对,快点停下来。

接下去干活,冬冬就特别小心,他小心翼翼地吹,甚至把一个大玻璃瓶吹成了小酒杯。车间主任过来了,主任是个女的,一点不懂男人,不理解男工的心病,主任把小酒杯往冬冬的面前一扔。

下个月奖金敲掉一半,这个酒杯你拿回家吧,放在桌上,没事就好好看看,长点记性。才刚来几天啊,就这么偷懒,一点力气都不肯用!不做点规矩你还真以为玻璃工这口饭是那么好吃的!

主任匆匆离去。小酒杯是茶色的,因为在吹的过程中轻轻重重乱想一气,气息比较乱,所以不知道怎么弄的,居然吹出一种有点特别的拉丝的感觉。

冬冬母子俩吃晚饭。冬冬喝点小酒。他往茶色拉丝小酒杯里斟满了西凤酒。冬冬母亲注意到了那个小酒杯。

哪来的?母亲问,造型看上去蛮别致的嘛,跟你爸当年去法国带回来的差不多。冬冬笑。母亲问,笑什么?冬冬说那是他自己吹出来的。母亲说刮目相看了,才上班几天啊,就吹出这么好的东西出来了,艺术品一样的,赞的,赞的。

冬冬喝了好几杯了,他已经满面通红了。母亲叫他别喝了,可他还是喝。

母亲说,今天一早看到美玲了,美玲是上早中班,她告诉她现在在广播室里做广播员,工作老轻松的。我是不相信,刚刚去,就会有介好的事情,而且美玲的喉咙哑壳壳的,一点不好听,我猜是吹牛皮的。

母亲话多。冬冬上班了之后,她白天就无人说话,她跟邻居很少言语。母亲说她还碰到了金禾。

金禾是上中班,下午三点的班,晚上十一点下班。我问她在饮食行业具体做啥,她只是笑笑,讲一般性的工作,肯定比冬冬差远了。

冬冬又喝尽了一杯酒。他问,她没说在哪里上班?

没有,我看她是往北面去的,大概是要过苏州河的吧,那里食品厂多,饮食行业好像那边也多。

哦哦。

那你和金禾哪能啦,最近见过面<\\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摇头,说,大家都刚刚上班,又忙又吃力,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

冬冬突然哭了。母亲看到儿子莫名其妙哭了,吓煞了。

哎哎,啥情况啊?酒不要再喝了,她夺下冬冬手上的艺术品扔到了一边,砰的一下,她又赶紧心疼地拿过细看,还好,没破,它在灯光下依然灿然生辉。

冬冬继续哭,泪流不止。

不喝了,母亲说,以后绝对不能再碰老酒了,本来就是不让你喝的,你爸就是喝老酒喝得年纪轻轻人就没有了,我是想你踏上社会了,是个大人了,象征性地喝两口也没啥,再讲,又是用你自己吹出的酒杯喝酒,多少有点意义,真没有想到一喝就喝醉掉,哭起来了。好了,囡,不哭了啊。

我没醉!冬冬大声嚷。你晓得我心里头有多难过<\\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你晓得现在的工作对我的身心伤害有多大<\\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你只知道问我要工资,要钞票,还一直讲工作好,比美玲好,比金禾好,好在哪里了?

母亲也光火了,啪的一下,不吃了,筷子拍在了桌上。啥意思啊,你?母亲说,翅膀硬了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工资给我当然是替你存起来的,我就是用掉了又哪能了,养了你这么大白养了吗?还有,讲你工作好有错吗,吹玻璃,听起来就像白相一样,要我讲,这个就是白相,跟吹洋泡泡也没有什么两样。母亲又顺手拿过了那个艺术品小酒杯,又看了看,还是喜欢。你看看,多好。越看越欢喜,那你讲,有什么不好的,啊?还要哭?

要吹成大卵泡的!冬冬嚷。

啥?母亲听不懂。

大卵泡!冬冬再嚷。

母親真是动气了,她一定要冬冬把话说明白。冬冬就把情况说清楚了,不过稍微夸张了点,他说车间里每年都有四五个人要去做手术,要不然就又痛又大。

母亲不睡觉了,就坐在椅子上熬夜。冬冬夜半起床小便,小便完回自己的屋,看到母亲坐在那里吓了一跳。冬冬问她为什么不睡,母亲讲一点也睡不着。

母亲问,那你现在小便正常<\\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冬冬的脑子完全清爽了,他知道母亲在担心什么。他十分后悔晚饭时说的那番话,不应该跟她说的。冬冬赶紧说没有啥的,吹玻璃吹出病来的事,也是偶发事件,用不着太担心的。冬冬叫母亲快去睡觉。

不舒服的时候一定要讲的哦,或者去要求调工作,要是不肯,就不做了。我养得起你。

冬冬说他知道,他肯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他又郑重地关照母亲,这个是最高机密,绝对不能外传的。母亲说她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这种提醒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天下班,冬冬筋疲力尽地下了71路公交车,他拖着步子往家里去。车站前的包子铺包子已经卖完了,欢欢站在窗前无聊地看来看去。

冬冬走来,被欢欢看见了。

欢欢招手,让他过去。

冬冬说,你好啊,不过我不买包子,中午在厂里吃的就是包子。欢欢说,没要你买包子啊,再说包子也卖完了。欢欢闪过身,让冬冬看身后摞着的空蒸格。冬冬说,哦哦,生意真好啊。

冬冬转身要走,欢欢又叫住了他。冬冬问什么事,欢欢想了想,又说,哦没什么的,不说了。可是突然,她笑了起来,看上去她是实在憋不住了。她捂着肚子大笑不止,哎哟哎哟地叫。

冬冬被她弄得有点发蒙。

哎哟,实在太好笑,对不起对不起,我听说你在吹玻璃,那个吹吹吹,吹……欢欢笑得讲不下去了。

冬冬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只能呆站在那里看着欢欢笑。欢欢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她告诉冬冬,他妈去学校了,要求学校重新分配冬冬,那个玻璃厂根本不是她儿子应该去的地方。潘师傅就说冬冬妈是胡搅蛮缠,那么好的地方人家都打破头了想去,怎么还想重新分配,怎么可能?什么理由?冬冬妈实在憋不住了,也完全忘了恪守最高机密的承诺,就把什么都说了出去。

这种事情传起来当然最快了。

哎哎,你听我说。你呀,自己当心点就是了,我问过我妈的,她说职业病不能完全排除,不过只要当心,也是可以预防的,还有,万一得了,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可以手术的。

手术?冬冬惊,怎么手术?割掉?

欢欢又想笑了,她赶紧转过身去。

冬冬离开了包子铺,也不想回家,他想散散心。他木然地胡乱地走去,走到哪儿是哪儿。

他来到了苏州河的边上,对过就是纺织厂。这时候他的状态稍微正常一些了,他想起他的好几个同学都分配在纺织厂,女同学多半在做挡车工,男同学就做挡车工的下手,推推小车搬弄些木梭子什么的。当时,大家都不想去纺织厂,可如今在冬冬看来,他们都比他好。

他就一直立在那里,盯着纺织厂的大门看,希望看到他的一两个同学,进或者出,但是没有看到,进出的差不多都是老阿姨,他有点失望。这时候,肚子饿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月明,所以并不感觉到太黑。在路边的一个墙角里有人在卖烘山芋,冬冬走了过去。山芋是在一个柏油桶子上烘的,搁在铁丝架子上。桶里的煤炭燃着火。

看上去都是红心山芋,很好吃的样子,他就多买了两个。在他的包里有饭盒子,上班中午去食堂打饭,都用自己的饭盒子。本来饭盒子是放在车间的柜子里的,但是有一次冬冬见饭盒上爬了好几只蟑螂,非常恶心。他回来把这个事跟母亲说了,母亲就坚决不允许他把饭盒放在车间的柜子里,必须装在自己的包里。

饭盒里的几只烘山芋是孝敬母亲的,他自己吃两个应该够了,他很快地吃下去一个,又开始吃第二个。

他边吃烘山芋边往前走,仍然不打算回家,还是没有目的地瞎溜达。走过一个路灯,又走过一个路灯,他往右拐,走进了小道,那条小道他是最熟悉不过了。

冬冬想起,那个晚上,金禾要跟他讲清楚,他们也走过这条小道。走小道时经过酱园,看到三室阿姨在踩咸菜。三室阿姨还笑话他怎么把小姑娘弄丢了,还跟他说,泡小姑娘么要哄的呀。

冬冬在小道上走。

小道的路面很差,除了石子,就是泥巴,两侧胡乱搭建的破房子几乎都是暗的,好像没有几户人家开灯,大概是为了省电。有浓郁的雪里蕻咸菜味充斥在空气中。

前面就是酱园了。

酱园的灯还亮着,有人在加班。以往走过酱园,总能看到有老阿姨在缸里踩咸菜。她们很欢乐。在冬冬的记忆中,母亲最早是不吃咸菜的,后来她喜欢吃了,咸菜炒肉丝,咸菜炒毛豆子,咸菜炒豆腐干,咸菜蒸黄鱼,花样繁多。又过过,母亲自己做咸菜了。春天到了,布谷鸟叫了,母亲就叫冬冬去菜场买一篮子雪里蕻回来,然后她就把那些菜洗净,又晒干,再把晒干的菜塞进一个陶罐里,撒上盐和味精,上下搅拌,又用塑料薄膜蒙在罐口用橡皮筋扣牢。这样过个一两个月就腌好了。

母亲问冬冬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说好吃的。她就叫冬冬装上一碗咸菜给邻居送去,美玲家后来好像也送过。其实楼里的邻居自家都有咸菜罐子,有的人家不仅腌雪里蕻,还腌酸菜。

有一次,母亲又问冬冬,好吃<\\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冬冬还是说好吃。母亲讲,其实不是最好吃的,现在晓得了,酱园里新出的才好吃,那你晓得是为什么吗?

冬冬摇头。

酱园的咸菜是用脚踩过的,腌咸菜是有讲究的,要用脚踩过的才好吃,小姑娘踩的最好吃。踩过的雪里蕻又鲜又嫩又香。冬冬問为什么。母亲说不知道,不过吃起来就是不一样。

到酱园了。这么晚了,居然还有人在加班。一个身影因为灯光的缘故变得巨大,身影投射在小道上并且在跳动。冬冬无论如何躲闪,他还是不得不踩在那个跳动的投影上,他甚至想,被踩的咸菜一定非常好吃。

他下意识扭头往酱园看了一下,他呆住了。

那是金禾。

金禾一点不知道冬冬就在跟前,她还在使劲地踩。实在太累了,她要歇一会儿,喘口气。这时候,她才看到了冬冬。酱园是食品生产重地,也不是任谁都可以进来的。有一扇铁栅栏门紧锁着,当然这个铁栅栏门一点也不影响冬冬的观看。他在外面扒着栅栏观看酱园内的景物和人,他看那个不大的院子,看金禾,看金禾脚下的咸菜,以及那个装满了咸菜的椭圆形的木盆。

他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两人又朝着对方笑,笑了很久。

金禾不再踩了,她跨出了木盆,趿上了木拖板。她上前把铁栅栏门打开。

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金禾告诉冬冬她来这个地方做事已经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一开始根本踩不动,十分钟都坚持不了,晚上睡觉浑身上下骨头疼,不过一个礼拜下来就好多了,习惯了,现在可以踩半个小时了。这个也是一种运动方式,对吧?

金禾扭头看冬冬,他的侧影在夜光下显得格外俊美,金禾忍不住多看了他一会儿。她又在等着他说点什么,她其实并不希望他多问,但是他还是应该说点什么。

为什么要你来这里?冬冬问了。

金禾说,整个系统有几十个酱园,年轻人都不想去,现在领导要培养她,因为看她的档案,在学校表现不错,更主要的她是金谷的姐姐,是一个妈养的,金谷是风流人物,所以阿姐也要跟上。踩咸菜是最好的锻炼,最苦最累,要好好做,做出榜样来。

冬冬表示他明白了。

周边很安静,不知从哪户人家传出二胡声,很悲的调门,如泣如诉。冬冬问金禾晚饭吃了没有。金禾回答说没有。冬冬看了下表,已经快八点了。他从包里取出了饭盒,他把饭盒给了金禾。

哦,你有什么好吃的啊,我真的是饿了。金禾掀开了盒盖,见是两只烘山芋。嗯嗯,我最喜欢吃烘山芋了。然后她就吃起烘山芋。突然又问冬冬,哎,你呢,吃过了吗?冬冬说吃过了,吃的也是这个。金禾要冬冬陪她再吃一点,她吃不了这么多。

冬冬也吃烘山芋。冬冬说,听说你们这里的雪里蕻是最好吃的。

想尝尝吗?金禾问,冬冬表示不反对。金禾就起身去那个大木盆里取出了一点咸菜,然后又去一边的水龙头上冲了下。她给了冬冬一小撮,留给自己一小撮。

然后他们就吃雪里蕻咸菜和烘山芋,冬冬说这两样食物一起嚼有种特别的味道。

什么味道?

火腿肠的味道,冬冬说。他又问金禾是不是也有同感。金禾笑。她说冬冬的味蕾真是与众不同,这两样东西就是一咸一甜,和火腿肠真是一点点边都沾不上的。可是冬冬坚持说,他就是嚼出了火腿肠的味道。

他们坐在一块青石板上。已入秋,有凉意了。近处有几棵大树在风中瑟瑟作响。冬冬关切地问金禾屁股冷吧,他让金禾立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布包垫在青石板上。

中二时两人有过一次私会,那次是真冷。

他们去长风公园,骑车去的,包里装满了吃的,还带了啤酒。到了公园就去铁臂山,然后就找到了一个可以看湖景的地方,摊开了地毯坐下。又取出了吃的,两人打算一边吃喝,一边看景,冬冬还带了个半导体收音机,可以调出一点音乐。可是下雪了,来的时候天气晴朗,突然就下起了雪。雪好大,没过多久,到处都白了。就如同今晚一样,冬冬问,冷吗?金禾点头。然后冬冬就如同吃了豹子胆,一下子就把金禾抱住了。他又问,还冷吗?金禾说,更冷了。当时金禾的自我感觉是,整个铁臂山,都因为她的寒冷颤抖了起来。这时候,大喇叭响了起来,在河岸上,山上,灌木丛里,到处都有大喇叭。大喇叭说,暴风雪来了,请立刻上岸,下山,出园,回家!

金禾下班了,两人回家。慢慢地走。一会儿就到一条街了,冬冬又看了下表,差不多十点钟了。

冬冬说,我们再走走吧。

还是回家吧,金禾说,明天还要上班呢。

冬冬说,好的。

分别时,金禾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笑了。冬冬问她笑什么。金禾还是忍不住笑。冬冬拽住了她,不让她走,一定要弄个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笑,从来不是金禾的风格,金禾的笑点一直很高。

好吧好吧,我说,金禾被他拽住实在走不脱,我听说,你吹玻璃把自己吹大了。

冬冬基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他松开了金禾,转身离去。金禾反倒过意不去,又上前拽住了他。

没关系的。金禾说。

什么意思?

我想说没关系的,肯定不会人人都这样,而且真的是没关系的。

你把话说明白好不好,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什么叫没关系的,不要那么躲躲闪闪的,阴阳怪气的,我一点不喜欢你这样。冬冬气得大喘息。

好吧,金禾也生气了,那就直截了当地说吧,不是说那个吹玻璃要吹出大卵泡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很快,母亲就晓得金禾在酱园上班了,她是外面听来的,她问冬冬是不是这样。冬冬拿了工资之后长脾气了。是的,他回答母亲,我去看过她的,那又怎么啦。冬冬原本以为母亲会生气,可是母亲也没多说什么,她大叹气,说了一句,唉!你们这对活宝啊!

那天一早冬冬去上班,他把自己的空饭盒装进包里。他看到边上还有一个饭盒。他打开饭盒,见是馄饨,还有两个荷包蛋。

这个,你今天下班弯一弯,母亲过来说,你把馄饨给金禾送去,她那个工作肯定也很辛苦的。

冬冬感动极了,他没有想到母亲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他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

又有一个师傅病休了,不过据说是别的什么病,冬冬也不想细问。可加班是逃不了的。这天下班已经天黑了。回家时,他拐了一个很大的弯,去了酱园。金禾还在忙。金禾问他老来这个地方做什么,又没有什么好玩的。冬冬掏出了饭盒,掀开,说,这是我妈特意为你包的。金禾十分感动,说,谢谢阿姨。又说,我妈根本不会包,她下个面条都下不好,只要是她下的面条,一家人就全都吃烂糊面。

冬冬还想坐在那块青石板上,金禾说,天冷了,去里面坐吧。两人就坐进了屋里。这是一个不大的空间,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还有个破的长沙发。屋里有两扇窗,通过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那些,几大盆雪里蕻,还有几堆杂物,也可以看到一直关闭着的铁栅栏门。

两人吃馄饨,金禾说真好吃,冬冬说那你就多吃点。金禾边吃边看窗外。今夜是她值班,要一整个通宵,她要注意看有没有小孩子进来偷东西,听说以前有过,那些小孩半夜三更来,偷走了大半盆咸菜。

冬冬吃完了,金禾还在吃,她吃得慢。冬冬伸出手揽住了金禾。金禾说,别这样,我在吃馄饨。冬冬说,你吃你的好了。冬冬就开始抚摸金禾。他迷恋她的耳朵,他们两个都喜欢对方的耳朵,金禾说他的耳朵长得不像耳朵,而他看金禾的耳朵如同珠贝一样,他也迷恋她的脖子,那柔美的线条和润滑的肌肤。

金禾突然叫,你看!

金禾的声音很响,冬冬吓了一跳,刚才的感觉瞬间荡然无存。他扭头看金禾,见金禾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并闪烁着一种钻石般的晶莹的光。

我看到海洋了。金禾说。

冬冬随着金禾的视线往前看去,果然是海洋!

窗外,海洋在踩咸菜。他的裤腿已经卷到膝盖上了,他夸张地在木盆里跳跃着,他不仅跳跃着,还转着圈。他还在哼着歌,歌有点奇怪,从来没有听过,但很好听,像是带有异域风情。那晚星汉灿烂,外面的大树和棚户区的简易房都移走了,仅仅是海洋在踩咸菜。在星夜的大背景下,他是唯一的染着星光的角色。海洋似乎累了,他挺直了身子,他抬头擦汗。他很自然地就看到了金禾与冬冬。

嗨!他打招呼。然后他又朝着他俩行了一个标准的美式军礼。

海洋!金禾喊。

金禾跑出了门外,冬冬也赶紧跟出。然而没有海洋,他不知道去哪里了,门外的一切都还是原樣。金禾吃力地靠在门框上,她感觉到了无比的失落。刚才你也看到了对吧?她轻声地问身边的冬冬。

嗯。

那他去哪儿了呢?

不知道,冬冬说。一会儿,冬冬又说,他老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四十八

阿松下农场的前一天去一条街购物,他经过了春光照相馆,他看到照相馆的门开了。阿松随即走进了照相馆,他想见王先生一面,并同他道个别。不管王先生出过什么事,犯过什么错,王先生还是王先生,他觉得自己跟王先生有缘。

那个下午,王先生锁上门跟他谈了那么多,还塞给他一张人体裸照,并重重地托付他有朝一日能让其成为艺术。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王先生被抓过,假如真是这样,那王先生真的是很冤的。

店里,王先生不在,一位年轻人在。他长得有点像王先生,但他肯定不是王先生。年轻人坐在柜台后面,显然他在管理这家店,看上去他有点无聊,因为没有顾客。见阿松进来,他立起身来,问他是不是来拍照的。阿松说不是,他是来向王先生道别的,他明天就要去农场了,以后再见面肯定不容易。

年轻人看阿松,突然问,你是不是那个画图的?

阿松点头。他知道认识他的人多,这个不稀奇。

我看过你的画,少年宫和青年宫的画展,我都去看过。我在学校也是美术组的,从小我父亲就要我学画图。当时老师还要我们临摹你的画。可是,我说实话吧,我不喜欢你的画。

哦,是吗?

线条太乱了,色彩也不怎么样,没有高级感。最讨厌的是画的那些女的,都张着嘴笑,脸红得像是涂了红墨水一样,还穿得那么厚,还穿花棉袄。

那是因为冬天,阿松解释说。

冬天也不一定要穿花棉袄吧,反正我看你有点徒有虚名。哦,不过,那个立在柜台里的店员探身,压低嗓门。不过,他继续说,你也有画得好的,实话告诉你,他们乱贴的你的那些画真的赞的,我最最喜欢了,有两张我还藏起来了,破掉了,我用透明胶补好了。

好什么?

差不多都是一两笔就完成了,线条流畅得不得了,人物姿态也老灵的,老骚的,哎哎,大胸,圆屁股,你把人家的三角区都画出来的,小草一样的,还有一根淡淡的线。哎,他的声音更轻了,那两张画我也临过,随便怎么画,都画不好。要是别的画不看,就看你的这个风格的画,那你肯定就是大师级的画家,是画家中的模子,几百年才出一个。

阿松沉默。他看到店里挂的照片还是那几张,一张是李玉和,还有一张是阿庆嫂。

那你现在不画了?

是的。

你肯定?

肯定。我要去乡下头了。

年轻人点头,说,我也听说了,美校不要你了。

阿松不想多聊了,他转过身要走。

那你拍个照吧,我替你拍,免费,不收你钱。

阿松摇头。

本来要拍毕业照的,不是我一个人,是想七个同学一道拍,阿松说,来了几次都没有拍成,这个好像也是天数。

年轻人说,嗯,听我爸讲起过的,来过的,头一次人凑不齐,第二次还是人不齐。你们好像是七个人,人不齐就不拍,你们七个人的关系倒是铁的。

你爸?

王先生就是我爸,现在他不做了,我顶替他来做。我比你要高两届,中学毕业后去了江西,去了就生毛病,回来看毛病,看不好,索性不去了。本来在生产队里种地的,现在想想,啥个工分不工分的,要它做什么。那点点钱,吃早饭也不够的。在照相馆里拍拍照蛮好,挣点小菜铜钿,养活自己没有问题。就是拍照的技术还是差,比我爸差远了。

那你爸为什么不做了?

胃癌,大概活不长了,医生讲半年。他讲是被气出来的,把他捉起来审讯,讲他拍黄色照片,我爸介戆的人,你说做得出这种事<\\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不过,也不一定是气出来的,我祖父是胃癌死的,现在我也是胃不好,在江西没有多久就胃出血了,拉的大便柏油一样墨墨黑的。所以讲,其实这个病我们这个家族也是有遗传的,天数。

沉默。

好了,我走了,你问下王先生好,你讲我来道过别了,叫他好好养病。

好的,我爸一直提到你的,讲社会对你不公平。哦,对了,你们七个人,啥辰光凑得齐了,就来拍张照。我一个局外人想想也老有意思的,同龄人,关系又是介好,没有一个合影照实在太可惜了。我这里肯定免费,放二十四寸也是免费,你听进去了<\\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我是讲一句算一句,从来不瞎说的,要是瞎说,那生意怎么做?

好的,我想办法向他们传达你的意思,谢谢。

阿松转身走,又折回。

哦,对了,我还是想讲,你真的跟你爸长得老像的。

是<\\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小王先生笑了,我爸一直讲我一點不像他,讲我长得怪里怪气的,看上去又邋里邋遢的,以后讨老婆都成问题。我每次出家门来店,他都要看我穿得哪能。他老是说,门面是最要紧的,人跟店一样,都是要讲门面的。他说,我祖父以前是画电影海报的,跟白杨、周璇她们都老熟的。皮鞋一直是锃锃亮的,上衣袋里插的不是钢笔,是一把牛角木梳。

像的,你跟王先生老老像的。阿松强调说。

你画图的,眼光不一样,你这么讲我开心,不过,真的我自己认为不大像的,我也照镜子的,看不出哪里像的。哎,到底哪里像啦?

你们差不多的,老克勒的。

四十九

行李已经托运了,阿松没有什么随身物,他也是从吴淞码头上船。他那个农场远,上了码头之后还要坐两个多小时长途车。

这一批学校去农场的人多,也是最后一批了。学校就组织了一下,有人撑起一面旗在码头举行了一个仪式,当然在规模和气势上和火车站的不好比,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仪式,有人跑进了场子中央读手中的稿子,人多,闹哄哄的,也不知在读什么。反正就是那一套。也有学校领导和老师在,阿松看见了潘师傅,但是潘师傅的眼里没有他,她要关注的人和物太多了。

阿松对这种仪式一点兴趣没有,他一个人去一边待着。后来,他就立了那棵古树下。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不久前,文武在这里站过,他在这里和大胡老师道别。后来,赵小雷和他的父亲也在这里待过,他们解题,是一道关于天体运行的趣味题,后来赵工还蹲在泥地上用小树枝划拉过几个方程式。

阿松孤零零地立着那里。他也像金谷一样,不要家人送,只是他的态度更为坚决。他的头又剃过了,光得连苍蝇站上去都打滑。昨天还挺冷的,奇怪的是今天突然热了起来,太阳照在脑袋上居然有点发烫。阿松从包里取出一顶小草帽,他把草帽扣在了自己的脑袋上。

几乎没有人注意阿松,以前他在众人的眼里就是长头发的画家,他现在这个样子不细看,没有人认得出他,而且他现在也发胖了。他的好几条裤子都要改过腰身才能穿,是他自己改的,在改裤腰的过程中,他差不多已经掌握了针线活。他有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子,里面是他准备下的针头线脑啥的。那是以前用来装松节油的,现在当作针线盒也蛮合适的。小盒子已经打包在箱子里了,托运在船上。

阿松一直站在古树下,等。

太阳在移动,他的身影也一直在变化中,他看着自己的身影,他在想这条身影应该画成什么样子的,是深一点还是浅一点?又想,不再画图,去想这个做什么呢?影子就是影子,没有影子的人就是个鬼,他必须要有一条影子,无论是深的还是浅的。

总算可以上船了,他随着人群一点点往前走,然后就上去了。这只船他以前登过,那时候,华老师带他们几个学生去崇明写生,坐的就是这艘双体客轮。

他原本想就待在甲板上不下去了,但是不行,人太多了,还有人在哭,还有,他也担心被人家认出来。

然后他就走进舱内,座位已被占满了,他就找了个角落,角落里有一床破席子,他就坐在了破席子上,又拉下了草帽遮住了脸,这样他可以无视眼前的乱象。

他突然觉得累极了,想睡觉了,一会儿他就缩在角落里睡着了。阿松在睡觉的时候,船起航了。

三个多小时后,到了,他又随着人流上岸。在码头上,有好多面小旗子高举着,都是各大农场来接人的,众人在排队上车,去他们该去的地方。阿松看到了属于他的那面海滨农场的小旗子,小旗子在前移,他就跟着走。

有一辆大巴泊在路边,小旗子停下,农场的人要他们上大巴。阿松上车。车厢里人倒是不多。他在倒数第二排找了个空位坐下,看车窗外,很破烂的景象,不堪入目,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沮丧。

这时候,有个人坐在了他的边上。阿松往里挪了挪,他原先是趴手趴脚坐的,他现在收敛起来,让人家坐得也宽松点。毕竟以后都是战友。阿松很快就意识到,坐在他身边的是个女的。

女人轻声地叫他,阿松。

阿松扭头看,居然是小孟老师。

车开动了,咣当咣当的,声音很响。小孟老师说今天三十四个同学去五家农场报到,学校索性组织了一个知青队伍,潘师傅领队,潘师傅要她当助手。

知道你今天会去,小孟老师说,刚才我在码头上找你,在船上也找,奇怪的是就没有见到你,你是飞过来的?

阿松说,我睡着了。

小孟老师没有追问。睡着了是什么意思,在哪里睡的?她都没问。长途车在行驶中,不知为什么后座的引擎声格外地响,整个车身在不停地颤抖。

阿松觉得如芒刺背,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不敢再扭头看老师。

这个农场最远,原先学校有两个同学去那里,一个是你,还有一个是三班的,三班那个同学前两天突然病了,请假要晚报到,这样今天就你一个人去了,我就是想送送你。

小孟老师轻轻地笑。

阿松想,要是先前知道小孟老师会特意送他,那他一定会拒绝的吧,这也太尴尬了吧。

小孟老师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没有关系的,你不要尴尬,我呢,就送送你,也有点话想跟你说。另外,我也想去那里看看,听说你去的这个农场就在海边,是全岛最漂亮的一个农场,那里的芦苇在秋天是很漂亮的,我还带了一架相机呢。

她斜挎了一个背包,她从包里取出了一架照相机,摆弄起来。阿松问,是一三五的,还是一二零的?小孟老师说,一三五的,有三十六张,可以多拍点。

小孟老师还在摆弄相机,她好像对这架相机有点生疏。新买的,还是头一次用。她说。她在寻找快门。找到了,但就是摁不下去。你会吗?她问阿松。

阿松接过了她的相机,他触到了她的手,电闪一般。阿松熟悉照相机,华老师家里有好几架,他都摆弄过。

阿松把相机调节好了。他问小孟老师,还没装胶卷对吧?小孟老师说是的,胶卷还在她的包里呢。阿松把相机对着窗外,瞄来瞄去,咔嚓咔嚓过了过干瘾。然后他把相机还给了小孟老师。

两人都不说话了。

阿松想谢谢小孟老师,可是他很难开口,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们就那么笔直地坐着。阿松因为靠窗坐里端,他一直看着窗外的景,给他的感觉就是开阔和荒凉,他将在这片土地上经历岁月。他又想说点什么,可还是说不出来。小孟老师似乎没有看窗外的景,她只是盯着前排乘客的后脑勺看,那是一个村妇扎着头巾的后脑勺,头巾的图案色彩明艳。这辆车是接送知青的,前面的这个村妇可能是搭便车的。

又过了一会儿。

阿松,小孟老师说,我就是想跟你说……

阿松注意听。

你还是要画下去,千万不要放弃。无论遇到什么事情,要面对它,不能因此而颓废下去。另外,我要说的是你这个光头一点不好看,你还是长头发好看得多,当然也不要太长,太长了人家会以为你是不良少年,会造成不必要的误解。

他们会把我当成女人,有一次一个小孩在背后叫我阿姨。阿松说。

小孟老师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阿松,小孟老师笑着说,真的,你听我的,继续画下去,我这次特意送你去农场,就是想跟你谈谈,好改变你的想法,不要不画了,还要画。我要你给我一个承诺,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阿松仍在看窗外,当然小孟老师说了什么,他肯定是一个字都没有漏掉。这时候,他看到了芦苇。开始了,他们进入了芦苇丛中,大量的芦苇,整个世界除了芦苇似乎不再有别的。他突然想,要是听小孟老师的,继续拿起画笔,那么他的第一幅画的内容,一定是芦苇。

我把画图的那些东西都扔了。阿松说。

小孟老师带了两个包,一大一小。小的背在身上,还有一个大包她上车后就塞在了座位下。现在,她埋下身去拖出了那个大包。又把大包拉开。

包里装满了画具。

它们在呢。小孟老师说。

阿松伸手,从包里取出一支猪鬃的油画笔来,新的,笔刷上有胶,硬邦邦的。阿松用舌尖轻轻地舔弄笔尖,一会儿,它就软多了。

阿松泪流满面。小孟老师从衣兜里掏出了手绢,替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又把手绢塞在了阿松的手里。

自己擦。她说。

五十

海濱农场七连。连长在找阿松,那个来报到的知青不见了。连长火气大得不得了,拍桌子问,人呢?那个叫什么松的?

连部好几个人在找,找不到。

场部去接船的人说了,肯定上了车,我点了名了,还看到他了,个头蛮高的,光头,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睛不看人的,不晓得在看哪里。根本不把我们这里的人当回事,好像欠了他什么一样,不想来么就不要来了,来了就好好的有个样子对吧!

你少说几句好不好,连长说,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要听,我就是问你要人,你接的人呢?

我又不是接他一个人,那么多人了,我要一个个地接,还要一个个地送,你们连队里就有五六个人,根本记不住的。

接船的人休息了会儿,喝了两碗茶,又跳上大客车走了,他还有人要送。连长继续找人,又问了同来的几个知青。大家回答说,光头是有的,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但他肯定是七连的,听他自己说了。一辆车的,他就坐在倒数第二排,身边坐了一个女的,好像也是一起的。两人很熟的样子。

女的?连长挠头,没说有女的啊,今天报到的都是男的,哪来什么女的,年轻的?几个知青说,具体的他们也弄不清楚,都是头一次见面,谁知道谁呀。但和他坐一起的肯定是个女的,而且很漂亮,条子费斯都老赞的,马尾辫,还戴了墨镜和花帽子,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光头好像还哭了,我们再戆,也看得出来,那两个人的关系不一般。

阿松说,他要替小孟老师画一百张画。铅笔的、炭条的、水彩和油彩的,各种。阿松说这个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小孟老师听清楚了,不言。大巴轰轰隆隆地前行,后来,车子好像误入了芦苇荡,抛锚了。

大家下车。

阿松和他身边的女的就不见了,车上的人都没注意。

车子被众人抬出了泥潭,车子抛下了他俩又轰轰隆隆地开走了。

那天的芦苇在日照下梦幻一般,大片的金色,白色的芦花在风中飞扬开来,如同阳光下的漫天大雪。阿松和他身边的女人往芦苇荡的深处走去,他们在芦苇丛中钻来钻去,遇见了河流,还有茅屋。然后豁然开朗,他们面朝大海,时间停止了。

三天以后,阿松去连队报到。连长恨不得大嘴巴子抽上去,他几天都没有睡好,一个知青面都没见居然消失了,他甚至已经报了警。连长问阿松,途中下车,你去哪儿了?

我下车抽支烟,车不等我就开走了,我在那里绕不出来,迷路了。

那么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女的呢?

什么女的?

说!

她不归你管,她去了别的地方,她说这个地方水太咸,风又太大,待不下去。

尾声

1. 金禾踩了一些日子雪里蕻咸菜之后,就调到公司做行政工作去了,她很受领导的重用。报上也时常有她的诗文发表。高考恢复后,她考入了复旦中文系。她和冬冬未能修成正果,后来各走各的路了。金禾在三十五岁时嫁给了一个从事比较文学研究的教授,是个瑞典人。他们的家安在瑞典,有两个小孩。她偶尔在微信上秀秀全家福,她的丈夫长得有点像科林·费斯,金禾如小鸟一般偎着他,看上去生活很甜蜜。

2. 金谷在大丰干了好多年,一直干到农场的党委副书记。他的身体一点问题没有了,易地疗法在他的身上真是百分百地灵验。他就在当地安家立业,找了个开饭馆的美女。他极少来上海,来了就呼吸困难。老是有媒体报道他,把他称为“大丰的女婿”。

3. 冬冬结了三次婚,结结离离搞不好了。离婚的原因多半是婆媳矛盾。母亲在冬冬五十岁的时候离世了,冬冬就一个人过。玻璃厂早就倒闭不存在了,冬冬做过好多种职业,股票经纪人,洗脚按摩店小老板,画廊策划,房产中介,物业管理,等等。几乎每换一次工作就换个女人。他有一个女儿,那是在二婚时生的,完全没有来往。冬冬的艳福令许多人羡慕,但是他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活得虚空,他已经没有爱的能力了,说是这么说,可他一直混在广场舞那里,欢乐无比。你懂的。母亲的相片一直挂在堂间,冬至那天他会点上一炷香,放上一盘水果,还有馄饨。

4. 文武先是在农场打球,个人或团体冠军拿了无数,后来他顶替回上海还是打球,他有这个特长人家抢着要。仪表局、轻工业局、园林局、电影制片厂,都来要他。文武最终还是选择了电影制片厂。他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后来他在剧组做事,还跑跑龙套。有一次出了事故,从高处摔了下来,跌断了腿,好不了了。文武很早退休了,又打不了球,在家里吃闲饭,老婆跟人家跑了。文武有时候去社区文化中心的乒乓房里看看,偶尔挥挥拍子,可是连老太婆都不愿跟他玩,一跷一跷地看他捡球都累。

5. 赵小雷二十多岁就去世了。他是恢复高考后统考的前一天死的。他是太累了,白天种菜,晚上复习功课。他在野外蹲着大便,倒下了。警方开始怀疑他杀,后来法医介入,结论是自然死亡,脑部血管先天畸形,血管破裂。看起来这是个家族病,是赵小雷的命数,他的生命终止在老天爷设定的程序中,他早早地去别处与父亲重逢。

6. 阿松成了大画家。恢复高考后,他考入了中央美院,毕业后又去了纽约。阿松后来从事当代艺术,架上画他越画越少。可他的作品,无论什么类型都可以在佳士得拍出高价。他早期的几幅女子肖像画多次展出,画像从未有过标价。有人问起,他说那是非卖品。肖像画在背景处理上有点虚幻,尽管朦胧但还是可以分辨出那是芦苇荡。阿松的婚姻状况不明,没有人知道,他和旧时生活以及故友统统一刀两断,不过江湖传言他有私生子的。

7. 海洋依然神出鬼没。

还是尾声

我走在一条街上,弄不清现在是什么季节,好像穿什么都可以。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几十年没来了。他们叫我老先生。老先生走好,车多当心点。这样的客气话很让人受用。商业一条街的环境完全变了,现在都是高楼。我想找那家春光照相馆,没找到,影子都没了。肚皮饿了,我买了一只肉包子吃,实在不怎么样,毫无往昔的味道。

71路公交车倒还是开来开去的,我想上去坐几站玩玩,可是找不到站点,算了,放弃吧。

哎哎,哎哎。好像是在叫我,我转身看。我看到一个人影,比较模糊。不知道他原本就是个模糊的人,还是我的眼力欠佳,他还戴了一个大大的口罩。总之,我看不清他。

哎哎,你是海洋吧。

我没有回答他。

你是的,我认得你。无论你老成什么样,我都认得你。你的腔调还是那个腔调,腔调是不会变的。

我还是不想说什么。

你戆头戆脑地去找你的生父,你还以为他在海底等着你,当然找不到,那是痴心妄想。后来你就漂洋过海去了马达加斯加,那里有金矿,你淘金去了。赚了好多钱,可遇到劫匪了,又是一贫如洗。后来不知道你什么情况,哦,对了,你来一条街做什么。你以前认识的人都不在这里了,有的已经死了,有的也快死了。

我讨厌面前的这个人,首先是看不清他面目,再就是说话也难听,什么死不死的,死又怎么样,你不是也要死的吗?

我一点不想跟他扯,转身走去。

哎哎,哎哎,海洋!他还是这么叫我。

不理他。

我加快了步子。刚好绿灯,过马路,我匆匆地走,目的就是要把身后的这个尾巴给甩掉。好了,凭感觉他已经不在了,他消失了。我的紧张心情舒缓了下来。

前面有一条小街,小街安静许多。凭感觉,我觉得几十年前,这个方位再往前走一点,就是我就读的学校。通往学校的是一条永远泥泞的小道,哪怕是大晴天,一旦走过小道,鞋上就沾滿了泥巴。

我往前走,经过了一家按摩店,有个男孩站在门口看到了我。他在抽烟,他朝我招了招手,唉老先生,敲个背吧,或者做个脚部按摩?

我的确累了,想歇歇。

进店后,有两个女孩站了起来,她们先前是斜靠在躺椅上玩手机的,见有客人,就立马起身迎了上来。

她们问我做什么项目。

我想了想说,大保健,重口味的吧。

她们笑。

或者打打擦边球也可以。

她们又笑。

领我进门的男孩问我选哪个女孩做,我就比较了一下,差不多的女孩,丰胸细腰,很性感,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就随意点了一位。

那个女孩挽着我往里屋走去。

在里屋,她小心翼翼地把我弄上了床,好像生怕我瞬间散了架似的,当然这也是有可能的。女孩要我趴着,先做背。我说我趴不了,胸痛,就仰面躺着吧。她说好的。女孩说,老先生,我轻点给您做,好吧?

我说,谢谢你。

您真客气,她说,我不过是做生意而已。

当然要谢的,我有莫老老的钞票,这辈子根本用不完,我会给你三倍的钞票,你好好做。我老了,身体发僵,做做么会好一点,疏通经络,活活血,适宜一点。这个就是在续命,你懂<\\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储\期刊\当代\2023年当代\造字\9.7\口伐.eps>?

哦哦。她说。

小姑娘,我这个老头子呢,就是想多活几年,人生呢,实际就是一部超长的肥皂剧,我实在是想看看结局到底是啥,剧情到底是哪能走的,哪能反转的,是反过来呢,还是反过去。想想,真是蛮噱的。

放心好了老先生,您活到一百岁没有问题的。

瞎说啥,一百岁哪能够。

那您到底想活多久啦?

我有五十倍的生命。

她又笑。

我的肩膀一直在被她捏来捏去的,她说我的肩很硬。我说那个地方被砍过两刀,断成了三截,后来又接上了。她说老先生您真是传奇哦。按摩房里有淡雅的薰衣草香味,催眠,我很快地睡着了。当我睡着了之后,梦就是一切。要去拍毕业照了。

责任编辑 徐晨亮 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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