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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经济能否出现新的“黄金时代”

2023-10-20吴要武张成

产业经济评论 2023年5期
关键词:黄金时代增长速度世界

吴要武 张成

一、引 言

回顾人类经济发展史,所有经济体在大多数时间里都处于马尔萨斯陷阱之中。1500 年以后,随着资本主义萌芽和地理大发现,技术进步和世界市场扩展,带来知识和信息的流动,生产率提高,部分国家抓住了机会,率先实现经济可持续增长,跳出了贫困陷阱:先是荷兰、英国,接着是法国、德国、美国、明治维新后的日本,直到1950 年代以后的亚洲四小龙。自工业革命始,近代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的经济可持续增长。技术变革是工业革命的动力,改良蒸汽机、纺织机和新的炼钢技术不仅提高了生产效率,很多新产品被创造出来,提高了生活水平,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工作和思维方式。工业革命以后,技术发明不再是零散的、稀少的,而是自觉的、连续的(罗伯特·艾伦,2015)。

世界经济最快速的增长出现在“二战”结束后。以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国家构造了以促进自由贸易为特征的国际经济秩序,打破交易壁垒,降低交易成本,促进知识和技术的扩散。安格斯·麦迪森(2003)认为,1950—1973 年是世界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按1990 年购买力平价(PPP)构建的国际元计算,这一期间,世界GDP 总额年均增长4.91%,人均GDP 增长2.93%。1973 年以后,增长速度下降了一半,大多数国家的增长速度低于“黄金时代”,部分国家陷入停滞,地区间经济差距拉大。

麦迪森给出一个悲观结论: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不会再现,2000 年以后也不会有“知识经济”。他有一个重要依据:1950—1973 年的高速增长,是由1913—1973 年的技术进步推动的,而这一轮长期的技术进步根源于1900—1930 年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代表的物理学革命,引发化学和生物学等学科的革命性发展,又带动了应用科学和技术的发展。经过两次世界大战后,便形成了增长的强大动力。然而,物理学革命对技术创新的支持会衰退,技术进步的速度会放缓,经济增长也因此失去动力。二十世纪末,人们乐观地预期二十一世纪会迎来“知识经济”时代时,麦迪森否认存在“知识经济”,认为增长速度会变得更慢。

经验证据并不一致,但总体上看,麦迪森的论断是成立的:世界经济的整体增长速度低于1950—1973 年。在1950—1973 年增长最快的16 个发达国家,都先后降低了增长速度。曾经增长最快的日本,1990 年以来就陷入长期衰退,其他15 个发达国家,2008 年后陷入停滞,与美国的差距持续拉大。作为世界经济的领先者,美国的增长模式是创新型增长,虽然速度看起来不快,但稳健且可持续。回顾1960—2019 年各国的增长路径,美国保持着近似直线型的增长道路,16 个发达国家先增长,接着是停滞。1973 年以后,只有新加坡、韩国等四小龙,保持接近直线型增长道路。拉美、非洲、东欧,或处在停滞的陷阱里,或出现社会经济动荡,重新洗牌和分化。

中国是个特别成功的案例,1960 年以来的增长路径也是直线型增长。1978—2018 年,中国经济的实际增长率达到9.4%,增长惠及绝大多数民众,到2020 年,基本消除了贫困人口。印度、越南等国也实现了较快的经济增长。美国经济在持续增长,增速高于德国、法国、日本等国家,依旧是世界头号经济强国。经过三年的疫情冲击,人们自然会对全球经济的未来发问:会持续增长,还是长期衰退?世界经济还会出现新的“黄金时代”吗?

二、世界经济的发展阶段

在回答上述问题前,我们首先对世界经济的发展阶段进行考察。安格斯·麦迪森(1997)根据发展特征将1820 年以来的经济发展划分为五个阶段,这五个阶段各有特点。

表1 梳理了1820 年以来世界以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GDP 增长状况。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世界经济增长持续加速。第二阶段的繁荣终结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世界经济在1913—1950年的表现明显不如上一个阶段,GDP 年均增长1.85%,人均GDP 年均增长率比上一个阶段低0.42个百分点,这一阶段的发展被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和贸易保护主义政策所阻挠。

表1 世界以及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GDP 增长率、人均GDP:1820—2019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各地区经济开始恢复增长。从1950 年开始,经济增长速度加快。1950—1973 年,世界GDP 年均增速为4.91%,人均GDP 年均增速为2.93%(即,人均GDP 每25年翻一番),人口年均增长1.93%,比上一个阶段高出1 个百分点。麦迪森将这一阶段称为世界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判断这是世界经济增长最快的阶段。

20 世纪70 年代初,世界经济过热,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面临三重挑战:日益严重的通货膨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和OPEC 石油冲击。在三重挑战的相互作用下,最终导致产出下降。在麦迪森的基础上,我们将1973 年后世界经济增长划分为两个阶段。经验证据表明,世界经济从2000 年开始出现加速增长,部分年份的GDP 增速超过5%。表1 的证据表明,世界经济在2000—2019 年的增速要快于“黄金时代”以外的任何一个时间段,人均GDP 的增长也快于上一个阶段。

表1 的数据结果,支持麦迪森的论断,“黄金时代”的增长速度高于前后两个时期。世界经济为何能出现1950—1973 年的“黄金时代”?对这一问题的分析能够为世界经济实现持续增长提供相应启示。本文认为,这一阶段高速增长的动力包括持续加速的技术进步和国际市场的扩大。

技术进步是经济增长的重要源泉,“黄金时代”的表现有赖于领先国家不断加速的技术进步,美国在“黄金时代”扮演了一个促进技术扩散的角色。安格斯·麦迪森(2003)认为1913—1973 年间的技术进步是有史以来最快的,这期间表现最为突出的是美国,以劳动生产率和全要素生产率测度的技术进步率比19 世纪的英国要快得多,技术前沿被推进得比以前更快。在世界经济的“黄金时代”,增长最快的国家和地区是西欧和日本。西欧和日本在1950—1973 年间获得美国大量援助,劳动年龄人口的平均受教育年限也得到很大程度提升,对美国技术的模仿和创新为它们在经济增速上实现对美国的赶超创造了重要条件。在世界经济的“黄金时代”,西欧和日本的GDP 年均增速分别为4.79%和9.29%,日本占世界GDP 的比重从3.02%提升至7.74%。

“黄金时代”的另一个动力是国际市场的扩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创造了新的国际秩序,在多个框架和组织下开展经济合作,在资本主义国家范围内,形成了统一的大市场,为促进贸易、加快技术传播创造了条件。随着新自由秩序的建立,国际贸易大幅提高。在过去一千年中,国际贸易在人口和收入增长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主导国家的自由贸易政策不仅促进了世界经济融合,也加快了新技术的扩散。贸易可以促进经济融合,正如亚当·斯密(2012)及其追随者所强调的那样,贸易可以通过传播知识、提高专业化程度等渠道促进增长。

表2 列出了1870—2019 年17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商品出口量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变化情况。受两次世界大战的影响,资本主义国家商品出口量在1913—1950 年间的年均增速低于上一个阶段,奥地利、德国和西班牙等国的商品出口量在这一阶段出现倒退。关贸总协定建立后,国际贸易迅速恢复,在世界经济的“黄金时代”,资本主义国家商品出口量增长率不仅远高于上一阶段,也明显高于GDP 增长率。西欧和日本在“二战”后的加速增长表明,对欠发达经济体而言,经济开放是参与到国际大市场,获取资本、技术、先进管理经验的重要途径,有助于推动经济高速增长。

表2 1870—2019 年17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商品出口量的变化

1973—2000 年,世界GDP 的增速比上一阶段低1.88 个百分点。麦迪森将经济增长速度下降的原因解释为技术进步速度放缓。按照麦迪森的观点,在对技术进步进行分析时,根本方法是主导国—追随国两分法。1820 年以来,英国和美国相继对西欧的追随国产生持续影响,只有通过对主导国的观察才能得到技术进步变化速度的某些证据,追随国的“技术进步加速”主要是技术追赶过程。美国的劳动生产率和全要素生产率在1973—2000 年期间增长速度大约相当于1950—1973 年的一半。主导国生产率增长速度放缓首先会影响发展水平较高的追随国,从长期看,这种影响可能会蔓延到所有国家。

从前面的统计数据看出:1973 年以后的增长速度低于“黄金时代”,麦迪森的论断得到一定的支持。但1973 年以来的增长速度,高于1870—1950 年,算是一个次优增长速度。对那些期盼高速增长以改变贫穷面貌的发展中国家来说,仍然包含着很多机会,比如,中国就是一个值得关注的案例。

三、世界经济发展的典型事实

(一)经济增长分为创新型增长和追赶型增长

麦迪森在分析世界经济增长时并未区分增长类型。今天的经济学家发现,1820 年以来,增长分为创新型和追赶型。技术进步是推动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技术既可以通过自主创新获得,也可以通过向领先国家学习而获得。1913年以前,英国的技术水平和生产率都高于其他国家;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取代英国的地位,成为全球技术领先者,开始创新型增长,这种创新型增长一直保持到今天。表2 中除美国外的16 个发达国家,1950 年的人均GDP 为4 481.76 美元,美国为9 572.57 美元。1950 年,16 个发达国家与美国的劳动生产率(每工作小时GDP)存在差距,将美国的劳动生产率记为100,16 个发达国家的劳动生产率(加权平均)为44。图1 对比了三组国家人均GDP 的历史变化:美国一直处于最高水平;16 个发达国家在1950—1980 年期间,增长速度与美国保持基本一致,1980 年以后,美国的增长速度有所提高,与16 国的差距拉大了;2008 年以来,对16 国的领先优势进一步加大。

图1 三组国家人均GDP 变化趋势

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开始对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进行追赶,由于增长速度更快,中国正在缩小与领先国家的差距。当前,中国的人均GDP 大约为美国的1/6、16 个发达国家的1/4。2008 年金融危机对16 国产生了不利的影响,成为经济减速的转折点,但危机对美国和中国都没有造成长期的负面影响。

图1 背后的经验事实,对中国有启发性:16 国作为追赶者,它们先是有一个快速增长的势头,达到一定水平后,增长速度开始低于美国,与美国的差距又开始拉大。中国今天所处的阶段,正像16 国的早期,有更快的增长速度,追赶并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但也可能会在将来达到某个水平后,停止追赶,拉大与领先者的差距。如果那时中国已进入发达阶段,这个问题就不必担心,如果尚未进入发达阶段便停止了追赶,就是跌入中等收入陷阱。这样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美国长期处于世界经济的领先地位,是由强大的科技创新能力所决定的。一方面,美国一直成功吸引全世界最优秀的科研人员和富有冒险精神的人移民美国;另一方面,美国的国民教育水平一直领先于世界各国,受过良好教育的劳动者,具有更高的生产率和职业转换时的适应能力。1933 年以来,希特勒破坏了德国的科学社区,美国则积极接纳逃离德国的科学家,也因此成为第一科学大国(Waldinger,2010)。美国在技术上的优势体现在,自1980 年以来,美国的服务贸易一直保持顺差并呈扩大趋势,2019 年的顺差超过2 800 亿美元。2010 年以来中国、日本、德国等经济大国,在服务贸易领域均处于逆差地位。这表明美国技术服务领域强大的竞争力。以信息和通信技术(ICT)服务出口为例,2019 年美国出口额为548 亿美元,超过中国和日本的总和。与美国相比,其他国家的模仿和追赶则存在时滞性。

在技术进步方面,美国仍走在世界前列。EPS 数据库记录了“黄金时代”后世界主要国家同美国的劳动生产率差距。1973 年以来,表3 中列出的国家在不同程度上缩小了同美国的劳动生产率差距,反映了劳动生产率的进步。2017 年,日本、德国、意大利等发达国家的劳动生产率同美国仍有差距,中国的劳动生产率处于低水平。

表3 主要国家同美国的劳动生产率(每工作小时GDP)差距(%)

注:a 为1972 年数据,b 为2001 年数据,c 为2016 年数据。资料来源:EPS。

(二)追赶者是世界经济增长的最大贡献者

麦迪森认为,1950—1973 年是世界经济的“黄金时代”,但另一个事实值得强调:从数量意义上,“黄金时代”首先是以西欧国家和日本为代表的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的“黄金时代”。图2 表明,在“黄金时代”,其他资本主义国家成功缩小了同美国的差距,人均GDP 占美国的比例不断上升。16 个发达国家在此期间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62.91%①1950 年,表2 中17 个资本主义国家占世界GDP 的比重接近60%,为简单起见,假设1950—1973 年世界经济体仅包含这17 个资本主义国家。。

图2 16 个资本主义国家人均GDP 占美国的比例

图2 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16 个发达国家对美国的追赶,持续到1980 年左右,其人均GDP相当于美国的75%,此后,便长期维持在70%左右。如果把16 个发达国家视为一个整体,他们并未实现对美国的超越,尤其是2010 年以来还在下降,应该引起重视:在发展水平上超越美国,需要增长方式转变为创新型,16 个发达国家并未做到。分析“黄金时代”各个国家的增长速度及其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发现主要是由追赶型国家贡献的,深化了我们对“黄金时代”的认识:以后如果出现新的高速增长时期,同样会出现一批追赶型国家。

“黄金时代”以后,以中国、印度为代表的追赶型国家走向高速增长道路,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已超过美国。根据世界银行WDI 数据库提供的数据计算,1979—2019 年,中国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23.62%,高于美国的21.88%。同期,新兴经济体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为38.37%,高出美国16 个百分点,也比16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高15 个百分点。无论是在“黄金时代”还是之后的阶段,追赶型国家都是世界经济增长的最大贡献者。

四、世界经济是否还有持续增长的动力

经济增长是社会产品的动态产出总和。它作为待解释变量,技术进步固然是重要因素,但还受其他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如果把增长函数视为一种“木桶原理”,而技术进步在未来成为木桶的短板,经济增长是否会因技术创新的速度下降而导致全球经济失去动力,尚难断言。毕竟,即使在麦迪森的模型里,增长的因素也不是只有技术,那些被他提到的贡献因素,如市场范围扩大、制度体系改革等,都在对未来的增长预期中,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好像增长只取决于技术进步。经济学家通过对经济长期发展进行考察,发现资本、小学入学率、高等教育入学率、经济体开放时长、贸易增长等因素均对经济增长具有影响(Lucas,1988;Sala-i-Martin,1997;Sala-i-Martin et al.,2004)。通过考察这些因素的变化可以推断未来世界经济增长的基本趋势。

(一)技术进步仍有空间

在麦迪森看来,有四个决定性因素影响长期经济增长:技术进步、物质资本的积累、人力资本的改善、单个国家有效的经济政策。麦迪森认为,技术进步是促进经济增长的最基本因素,“黄金时代”最重要的影响因素是美国技术进步的持续加速。遵循这一思路,麦迪森断言,“黄金时代”后,技术进步速度放缓,导致世界经济增长减速。

美国作为创新型国家,自身技术进步速度放缓,可能导致与美国技术水平相近的发达国家的技术进步受到负面影响。表4 中CEIC 的数据表明,“黄金时代”后,美国两个阶段全要素生产率和劳动生产率增长率均低于1955—1973 年。全要素生产率和劳动生产率增长率的变化可以佐证麦迪森的论断:1973 年以后,技术进步速度已经放缓。

表4 1955—2019 年美国全要素生产率和劳动生产率增长率(%)

1900—1930 年的物理学黄金时代结束后,下次会出现在什么时间,是不可预期的,最近20 年来,成为经济增长主流产品的新技术,都发端于1913—1973 年,因此,麦迪森的担忧是有其合理性的:1973 年以后的新技术,通常是对原有技术的拓展或创新,其依据的物理学原理并没有新突破。当马斯克设计并制造出可回收运载火箭、建造空间星链时,依据的基础理论也都是传统物理学。

暂时搁置麦迪森关于技术进步放缓的断言,通过观察近年来技术进步的特征,前景依然乐观的:19 世纪的技术进步更多以能量为驱动力,而20 世纪以后的技术进步则是以信息为中心。新增长理论认为,技术进步并非外生给定,而是由经济活动过程本身带来的,Romer(1986)将技术进步内生于经济体的知识积累,认为知识的存量有赖于投资和经济规模的大小。20 世纪80—90 年代,在信息技术领域出现的变革掀起了规模空前的科技革命。信息技术不仅自身会成为大的产业,在改造传统产业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效率方面,也表现出明显优势。信息技术渗透并改造了制造业和建筑业等第二产业,金融保险、旅游业等第三产业在引入信息技术后,也彻底改变了面貌。

另一个事实是,信息技术降低了沟通成本,使知识的传递更便捷。互联网使中国科研人员能便利地使用国际研究资源和文献,也能随时浏览发达国家学术同行的网页,查看他们最新的研究进展。这样的“开放”,在1998 年以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中国科研人员与发达国家的同行直接建立合作关系,既是最有效率的能力建设,也推动中国学术进步。近年来,中国高等教育进入普及阶段,青年科研人员深度融入国际学术体系,学习和创造新知识,迈向国际学术的前沿,成为无法阻挡的洪流。从中国人力资本快速积累达到的程度,我们就可以乐观地看待未来:虽然中国人均GDP 刚达到1.2 万美元,但不会跌入中等收入陷阱,中国年轻劳动力的人力资本禀赋,已接近于美欧发达国家,成为中国经济的重要支撑。

美国作为科技强国,仍然在引领全球科技创新。2002—2020 年间,美国专利商标局授权近500万项专利,远超2002 年以前近200 年专利授权量的总和①参见美国专利商标局网站:https://www.uspto.gov/。。新古典增长理论认为经济落后国家一旦获得经济发展所需资金和技术,就可以获得“后发优势”,实现比发达国家更快的经济增长。对所有发展中国家而言,在到达技术进步瓶颈之前,有着巨大的追赶空间,可以充分发挥比较优势,与相似禀赋结构的发达经济体竞争(Lin,2012)。全球的研发投入在持续增加,越来越多的追赶者在加大投入力度,努力实现经济转型,由追赶者变成创新者。对世界而言,只要模仿的速度快于创新者,追随者就会缩小与创新者的差距,推动创新型国家向知识技术的边界探索,推动全球技术前沿向前移动。人类理性地运用知识和努力,改善自身生活、生产条件,像本能一般强大,这是增长的根本动力(亚当·斯密,2012)。探求新知识和发明新技术不会停止,增长的动力也不会消失。马斯克的技术革新也给追赶者一个启迪:现有的科学原理在支撑技术创新方面仍有巨大空间,并未出现“边际收益递减”而达到天花板。因此,对科学原理的创新与发现,不应采取悲观主义态度。

即使美国真能做到市场上的脱钩断链,中国自身积累起来的人力资本禀赋,与发达国家建立起来的学术联系,也很难被切断。很难想象,哈佛大学、斯坦福大学教授的网页,禁止中国同行去浏览;他们公开发表的学术成果,中国同行无法看到。

(二)要素禀赋持续改善

资本和劳动力都是影响经济增长的基本要素。图3 反映了要素结构禀赋和25 岁及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的变化。自1995 年以来,资本形成总额与劳动力人数整体呈上升趋势,每个劳动力可支配的资本量对经济增长具有重要影响,要素投入为经济增长提供持久动力。21 世纪初,每个劳动力可支配的资本量开始上升,在国际金融危机期间受到影响出现下降,其后便稳步上升。在过去30 年内,25 岁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从不足6 年增加至8.5 年以上,安格斯·麦迪森(1997)认为教育水平的提高有助于使技术进步“具体化”。根据世界银行WDI 数据库的数据,小学入学率和高等院校入学率分别从1970 年的71.68%和10.07%提升至2018 年的89.41%和38.43%,这显示出人力资本的巨大积累,未来仍有进一步提升空间。

图3 要素禀赋结构和平均受教育年限的变化资料来源:要素禀赋结构数据根据世界银行WDI 数据库资本形成总额数据和劳动力人数数据计算得到;平均受教育年限数据来自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人类发展报告。

如果生产要素从低附加值的产业部门转移到高附加值的部门,即使要素投入不增加,经济也可以实现增长(林毅夫,2018)。2020 年,中国15—44 岁人口的城镇化水平为71%,但0—14 岁人口只有61%。中国仍处于完成城镇化进程中,并有较大的进步空间,这是劳动力资源提高配置效率的保证。18—22 岁适龄人口中,接受高等教育者占60%,进入高等教育普及阶段。

(三)经济全球化仍可深入发展

经验事实表明,国际贸易有助于加快技术进步扩散,对世界经济有积极影响。安格斯·麦迪森(1997)认为,在技术进步扩散方面,主导国家的影响力部分取决于自身经济规模,部分则取决于世界经济一体化程度。1913 年,美国的经济总量已是世界第一,技术进步处于加速阶段,但在1913—1950 年间,由于“大萧条”和两次世界大战的影响,美国在这一阶段的技术扩散程度十分有限。这一阶段的经济增长状况表明,技术进步是经济增长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关贸总协定在1948 年开始生效,参加协定的国家相互开放市场,减让关税,移除非关税壁垒,国际贸易成本下降,带来国际贸易量的迅速上升。经济实现快速增长的国家有一个共同点,即实行经济开放,积极寻求新市场。1973 年后,技术进步速度放缓,冷战格局下国际贸易受到负面影响。世界的转变始于20 世纪90 年代。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中国进一步扩大开放,改革外贸管理体制,从1992 年12 月到1999 年底,先后四次自主降税,关税总水平由43.2%降至15.3%。同一时期,印度、越南等新兴市场国家也逐步扩大对外开放,积极参与全球产业链分工。

1995 年1 月1 日,世界贸易组织正式开始运作,关税及贸易总协定被取代,当年世界贸易组织成员国已达112 个,此后,更多的发展中国家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世界贸易壁垒进一步降低,越来越多国家转向市场经济,成为开放经济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世界经济基本上是封闭的,1960 年,大约只有20%的人口生活在开放经济体中,到1993 年,这一比例刚好超过50%;中国和俄罗斯经过贸易改革于1995 年符合了开放经济体的标准,此时,生活在开放经济体的人口比例达到87%左右(Sachs & Warner,1995)。人口规模较大的国家经济体量也相对较大,参与世界市场对世界经济增长具有积极作用。

发展中国家参与全球分工,不仅使自身得到了发展,而且具有非常重要的世界意义。图4 显示了1960 年以来美国向地区外发展中经济体商品出口占比的变化。从1990 年开始,美国向北美地区以外发展中经济体出口的商品占比稳步提升,到2016 年已接近40%;自2000 年以来,向东亚和太平洋地区的发展中国家出口的商品占比增速加快。这些事实表明,美国是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为美国开拓全球市场提供了契机。但由于美国的贸易保护主义措施,美国向北美地区以外发展中经济体出口的商品占比在2018 年和2019 年明显下降。联合国贸发会议报告显示,受中美贸易战及英国脱欧等因素影响,2019 年全球服务贸易增幅均大幅下降,商品贸易则出现负增长,全球贸易整体上呈停滞状态。亚当·斯密、安格斯·麦迪森等经济学家均强调市场范围扩大对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经济发展过程也证明了世界经济一体化的重要性。世界市场的扩大是世界经济增长的重要动力之一,因此,世界各国有充分理由来维护并扩大世界市场,促进世界经济一体化。

图4 美国向发展中经济体出口商品的变化资料来源:世界银行WDI 数据库。

追赶者是世界经济增长速度的主要贡献者,世界经济在下一阶段的持续增长需要更多的国家加入追赶者行列。表5 列出的12 个发展中国家人口占全球总人口的比重接近60%,这些国家大多在本世纪实现了快速增长。但与发达国家相比,这些发展中大国所处的阶段仍较落后,以印度为例,2019 年,其人均GDP 大致为美国的1/31,有很大的追赶空间。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R&D 投入的持续增加,这些国家有望保持高速增长,经济全球化仍有深化发展空间。孤立、封锁发展中大国不符合全球的共同利益。

表5 发展中大国人均GDP 与GDP 增速

(四)中国面对的挑战

如果世界市场被人为地分割成小块,那无疑是退回到1947 年关贸总协定建立以前。中美两国的增长动力都会因国际市场缩小而减弱,世界各国的潜在增长速度也会因此而降低。帮助邻居生活得更好才能让自己受益,是市场经济和全球化下的基本伦理。美国脱钩断链的行为,是全世界的有识之士不愿意看到的,尚未见到美国主流经济学家支持这样的政策。但是,由于美国是领先者,中国作为追赶者,主动权在美国手里,那么,中国怎么选择?放慢增长速度是被迫接受的结果,但中国已经多次宣示:改革开放的步伐不会放慢,走向世界的决心也不会变。

我们回顾16 个发达国家和东亚四小龙对美国的追赶,它们都是在比较顺利的发展环境里,保持了长期的高速增长,人均GDP 顺利突破了1 万美元和2 万美元,中间几乎没有停顿。相反,巴西和阿根廷等拉美国家,人均GDP 都没有顺利地发展到2 万美元,不少拉美国家曾经达到了1.5万美元,却没有迈过2 万美元的门槛。从拉美国家的教训中,我们推测,人均GDP 超过2 万美元,是真正跳出中等收入陷阱的最后门槛。

中国的人均GDP 刚刚达到1.2 万美元,要把5%的增长速度至少保持10 年,才能迈过2 万美元的门槛。2013 年,中央政府就宣布进入增长的新常态阶段。观察一下中国的资源禀赋:劳动力成本持续提高,失去了传统的比较优势;劳动力和人口都在减少,消费也难以快速提高;资本边际产出递减,投资率只有5%左右,显著低于2012 年以前;出口虽然保持较大的规模,但增长速度只有5%;国外对中国的直接投资,也是增长缓慢的。可以说,这些传统的增长动力都在消失。我们能依靠的增长动力,是年轻人口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巨大的国内市场、政府承诺改革开放的方向不动摇等。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经济的实际表现。

中美两国关系在本质上是互利共赢的,两国在经济结构上具有很强的互补性,美国也从中受益。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贸易政策不确定性显著下降,降低了美国制造业产品的价格(Amiti et al.,2020),美国增加对华进口有效降低了价格指数,从而改善了美国消费者的福利。Jaravel and Sager(2019)的估计结果表明,来自中国的进口渗透率每增加一个百分点会使美国消费者价格下降1.91%。反事实分析表明,如果美国单方面放弃贸易协定并提高关税,美国消费者成本将因此而增加(Handley & Limão,2017)。中美贸易对美国非制造业就业产生了积极影响,并在整体上改善了劳动力市场状况(Bloom et al.,2019)。同时,中国的进口竞争使发达国家企业内部技术变革加速,促进生产率的提升,使其转向技术更先进的企业。与中国等新兴国家的贸易可能是发达国家技术变革和经济增长的一个重要因素,降低贸易壁垒能够增加竞争强度,并通过市场扩张效应来促进创新(Bloom et al.,2016)。当然,中美经济关系的范围不仅局限于贸易,还包括基础设施建设投资、宏观政策协调等。

开放市场下形成了有利于美国的国际分工,让美国能长期保持其创新能力和技术优势。美国拥有全球最高水平的研究生教育,正是因为美国的开放,吸引全世界的科技精英的聚集,为美国经济的持续增长提供了强大的智力支持。国际移民在美国的创新中发挥着关键作用,从1960 年到2016年,国际移民占美国所有发明家的16%,并且创造了约23%的专利(Bernstein et al.,2022)。根据美国国际教育协会发布的《2022 年美国门户开放报告》,2021/22 学年,中国留学生约占美国国际学生的31%,连续13 年成为美国最大的国际生源地。在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STEM)四门学科中,54%的学生来自美国以外的国家①参见:https://opendoorsdata.org/data/international-students/。。

从这个意义上,美国作为创新型国家,是借助全世界最优秀的科技人才,GDP 才实现了2%的可持续增长②2000—2019 年,美国GDP 年均增速为2%,2%的增速使美国延续了直线型的增长道路。相比之下,16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增长表现不如美国,日本、意大利等国陷入停滞。。如果美国制造了国际市场分割,人才流动也势必受到阻断,就像希特勒上台后打破了国际学术社区一样,那时,美国的经济增长也会因缺少高端人才和创新成果而失去动力。人为分割国际市场会让美国首先成为受害者,也不会把美国因产业结构调整失去的就业机会重新找回来。

对中国而言,应当理性认识到,中国同美国在诸多方面仍然存在差距。当前,中国的人均GDP 约为美国的1/6,按照安格斯·麦迪森(2016)的预测,中国的人均收入将在2030 年达到西欧和日本1990年前后的水平。中国的科技水平仍然落后于美国,2019 年,每百万人中,中国R&D 研究人员数量不足美国的1/3,研发支出占GDP 的比重与美国相差约1 个百分点,美国的研发支出费用约为中国的2倍。长期以来,中国经济处于技术发展的追赶阶段,对先进技术的吸收是获取技术进步的主要方式,自主创新能力不足(陈彦斌和姚一旻,2012)。从追赶型尽快转变为创新型国家,是中国面临的挑战。

五、结论与建议

2008 年全球金融危机后,大多数发达国家增长乏力,引发世界范围内对经济发展是否会陷入长期停滞的担忧。麦迪森对未来增长的预期是悲观的,即世界经济增长的“黄金时代”不会再来。本文对19 世纪以来世界经济增长状况的分析显示,1973—2019 年的世界增长速度,确实没有超过“黄金时代”。麦迪森的技术进步放缓的论断似乎难以撼动。面对未来,我们不轻易接受任何悲观结论,因为明天是不可确知的。从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表现,还是能看到乐观的事实:中国在1973—2019 年的增长速度,可以媲美“黄金时代”的16 国。印度、越南和众多东南亚国家,也开始走向高速增长路径。1973 年以来的增长速度,在最近200 年来属于一个次优增长阶段。发展中国家如果能像中国那样,一个接一个走向腾飞之路,那么,人类福祉的改善也是可以预期的。如果全球各国都能摆脱贫困陷阱,增长速度的快慢,仅仅意味着用时的长短而已。

将增长划分为创新型和追赶型。作为曾经的追赶者,16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1950—1973 年间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大于美国。20 世纪70 年代末,以中国、印度为代表的人口大国开始高速增长,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已超过美国。新的“黄金时代”的到来需要更多发展中大国加入追赶者行列。在1950—1973 年,中国、印度等国尚未找到高速增长路径,开放经济体包含的人口规模较小,因此,“黄金时代”的增长速度并未达到潜在最优。当前,同发达国家相比,广大发展中国家在教育、资本、基础设施、技术进步等方面仍然存在较大的差距,从保守的角度看,即使广大发展中国家仅学习和接受现有的先进技术,也有机会在经济增速上实现赶超,世界经济有充分的余地来进行帕累托改进。

从帕累托最优、帕累托改进等概念里,很容易引申出对过去经济增长的评判:无论是创新者还是追随者,都是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者,提高了人类的福利水平,也都是现行国际分工体系的受益者。人为限制贸易,基于分工的优势会减弱。经济持续增长是每个国家追求的目标。当市场规模变小时,每个国家面临的不确定性都将增大。亚当·斯密将那些阻挠自由贸易的行为斥之为“卑鄙邪恶”。在市场经济的伦理下,建立全球大市场、共同繁荣才是符合道德的。16 个发达国家与美国的差距在拉大,统一的国际大市场才会给它们提供更大的增长空间,找到向创新型国家转变的机遇。美国分割国际市场的政策,不会给它带来更好的结果。那些处于发展阶段低于中国的发展中国家,更是盼望有一个稳定开放的国际市场。

基于以上分析,首先,维护国际大市场的统一,与各国加强协作,共同探索新技术前沿,为全球经济寻找新的增长动力,也积极承担自己的国际责任,帮助更多发展阶段低的国家实现增长。其次,努力转变为创新型国家。美国和16 个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事例表明,只有创新型增长才是可持续的。走创新型增长道路,与中国政府改革开放以来的方法论是一致的:做好自己的事情,向前看。最后,优势产业要积极融入国际分工链条。各国要素禀赋和产业能力不同,在特定产品的生产上具有比较优势。一国的产业链不可能完全独立于世界而存在,中国应在保障产业链自主可控的同时,推动优势产业融入国际分工链条,维护国际产业链的韧性与稳定。不可因担心产业安全而追求完整的工业体系,以免走到闭关锁国的老路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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