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西门岬
2023-10-19塔娜
风暴两天后才到来,天气预报说。风暴还在海洋中心,正向大陆靠近。我们住的房子上空没有一絲风,风早已被风暴巨大的旋涡吸走。云静止不动,天空提前凝固。
“纳戛,我们怎么办?纳戛,我们怎么办?”妈妈在这种天气里会突然变得紧张,紧张到极致,瞬间就会进入疯狂状态。我不得不不停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
“纳戛,我们的鱼怎么办?纳戛,你阿爸还在海里呢,他又回不来了?”妈妈接下去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大。
雷声在厚厚的云层里轰轰隆隆,远处雾一样的雨从离岛那边铺过来。风暴即将到来。我跑到鱼排上,试着将巨大的遮棚架子放下来。如果不这样做,接下来的风会将整座鱼排掀入海底。
“纳戛,有只长獠牙的鱼咬了我的脚!纳戛,一条黑蛇进来了,它要爬上我的脚了!纳戛!纳戛……”
妈妈在屋子里喊叫,她的呼叫声歇斯底里。
我知道妈妈已经进入疯狂状态了,我只能放下手上的工作,跑进妈妈的屋子。
那只有五斤重的三牙鱼干掉落在木板上,它三颗惊人的长牙正对着妈妈。屋子底下的海水在浮荡,地板细缝中涌进水来,且越积越多。妈妈蜷伏在海神神像前,水流到了妈妈的脚边。她全身战栗。
她的脸又涂成了海蓝色。
妈妈之前说,海神就是这个颜色。我们信奉海神。海神是什么颜色,我不知道,我已经死去的爸爸也不知道。自从爸爸穿着那套蓝色的衣服在风暴中消失以后,妈妈就认定海神是蓝色的。风暴来的时候,她就将脸涂成蓝色。
可海神现在并没有保佑她。她的眼睛这一刻变得涣散,嘴里念念有词,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雷声逼近,雨点到达屋顶。屋顶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巨响让妈妈颤抖得更厉害。她的眼泪像海水,不住地从眼里涌出来,脸上的蓝色涂料被冲出一道道河流。妈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恐惧。
“妈妈,风暴还没有来,风暴不会来了。”我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风暴。
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海。妈妈惧怕风暴,可妈妈不愿意离开。在风暴来袭的时候,我哀求她:“我们离开海吧。我有手艺,可以在岸上养活你。”妈妈只是流泪,她说了话,但她的话很快被风吹走了,被雨水冲走了。风暴过去了,我说:“我们现在就离开海吧。”她坐在总也织不完的网前面,海水退去,她说:“你阿爸在海里呢。”
现在我四十一岁了,她的孙子小虎戛也能在海水里自由潜水了。数不清的风暴来了又过去。我已经不再哀求妈妈到岸上去。谁都不再主动提出要回到岸上去,好像岸早已没有了一样。
但我的阿佳和小虎戛三天前还是回到岸上去了。
我走出屋子时,风从水里上来阻挡我,还没来得及拆下来的棚顶随风响动起来。再晚些,它就会被掀掉,然后被抛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网箱我上个礼拜加固了,风暴一旦到来,网箱浸在海水里,箱中的鱼苗会随海水涌动回归大海。妈妈从不为这些哭泣。妈妈会说,它们本来就属于大海。她自己用网网住的鱼,她会说,这才是海里的鱼。
我卸下了最后一张棚顶。鱼排已经成了一艘进水的飘摇不定的船。屋子飘摇着。
妈妈的哭泣声消失了。我知道她现在一定紧紧抱着海神像。
风暴恐怕要提前到来。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妈妈的屋子里,挨着她坐在地板上。地板上是海水,海神的脚底浸在水中。
我们在幽暗中的摇摇船上。我们的西门岬是大洋上幽暗的摇摇船。
我想风暴很快就会过去。
风暴要是走了,妈妈会回过神来,那时候阿佳他们母子会回到海上来,我们就能一起再次听到妈妈唱海洋之歌:
“光屁股的纳戛纳戛在海里,穿裤子的纳戛纳戛不喜欢上树,纳戛纳戛的儿子出生在海里,纳戛纳戛的儿子也不喜欢爬上树……”
[责任编辑 冬 至]
塔娜,1989年生,广东汕尾人,作品散见于《羊城晚报》 《南方日报》《百花园》《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