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适《别董大》中的“董大”是谁?
2023-10-19裘江
裘江
暑期档热播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唤醒了国人内心深处的文化基因。影片以晚年高适的视角回忆其与李白的半生交往过程,剧中通过大量的诗歌展现了大唐盛世璀璨的文化气象以及由盛转衰的历史命运。整部电影出现的第一首诗,便是主角高适吟诵出的名篇《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是两首七绝组诗,另有其二云:“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余年。丈夫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然而关于诗题中“董大”是谁,众家却莫衷一是。敦煌残卷伯2552中高适的这两首组诗又题作《别董令望》。那么董大就是董令望吗?
好友李颀诗中的“董大”也即高适诗中的“董大”,名董庭兰。
高适除却《别董大二首》之外,再无诗文中提及“董大”。但我们可以从同时代人的诗歌中进行推理互证。李颀是高适好友,李颀有《赠别高三十五》与《答高三十五留别便呈于十一》二诗就是写给高适的。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声兼语弄寄房给事》诗中有“先拂商弦后角羽,……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日夕望君抱琴至”等语则知此董大的身份当是琴师。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转引唐人刘商的《胡笳曲序》:“后董生以琴写胡笳声为十八拍,今之《胡笳弄》是也。”刘商所说的能用古琴弹《胡笳》的董生正是李颀诗中的董大。李颀此诗,《文苑英华》又题作《听董庭兰弹琴兼寄房给事》,由此我们知道董大即董庭兰。关于董庭兰的记载,正史《旧唐书·房琯传》有提及:“房琯,河南人,天后朝正议大夫、平章事融之子也。(天宝)五载正月,擢试给事中,赐爵漳南县男……此外,则听董庭兰弹琴,大招集琴客筵宴,朝官往往因庭兰以见琯,自是亦大招纳货贿,奸赃颇甚……宪司又奏弹董庭兰招纳货贿,琯入朝自诉,上叱出之,因归私第,不敢关预人事。”董庭兰是一名琴师,深受房琯的器重。又《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五中载: “(天宝)六载,春,正月,辛巳……给事中房琯坐与适之善,贬宜春太守。”则房琯天宝五载任给事中,李颀当是在此期间听董庭兰弹琴而作此诗。作为李颀同时人且为好友的高适,诗中提及的“董大”相应也不可能另有他人。
那么李颀听董庭兰弹琴为什么要寄房琯呢?因为房琯对董庭兰是知遇关系,李颀此诗有渴求知音的意思。大中年间诗人崔珏有《席间咏琴客》诗:“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唯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次律”是房琯的字,因为房琯爱才,董庭兰才有大展才华的机会。宋人朱长文《琴史》中转引薛易简的话:“庭兰不事王侯,散发林壑者六十载,貎古心远,意闲体和,抚弦韵声可以感鬼神矣,天宝中,给事中房琯好古君子也,庭兰闻义而来,不远千里。”董庭兰以高超的琴艺被房琯欣赏,二人之间俨然知音。李颀听董庭兰弹琴而寄房琯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方面表达对董庭兰琴艺的赞赏,另一方面也表达渴求知音赏识礼遇的愿望。
“天下谁人不识君”既与董庭兰的盛名吻合,也与董令望的“令望”暗合。令望当是董庭兰的字。
《旧唐书·房琯传》载董庭兰在房琯门下名声渐起。以至于到了朝廷官员想要见房琯,都需要请求董庭兰引荐的地步。董庭兰因此有机会收人贿赂,大肆敛财。《新唐书·杜甫传》云:“(杜甫)拜左拾遗。与房琯为布衣交,琯时败陈涛斜,又以客董庭兰罢宰相……甫谢,且称:‘琯宰相子……酷嗜鼓琴,庭兰托琯门下,贫疾昏老,依倚为非,琯爱惜人情,一至玷污。’”房琯因为十分喜愛弹琴而重视礼遇董庭兰,最终甚至因为董庭兰受贿的牵连而被罢免相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想见董庭兰当时的声名是多么的盛极一时,以至于能够让宰相罢了官。除了房琯的恩宠,董庭兰本身的琴艺也是十分高超的。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卷下载:“张相弘靖少时夜会名客,观郑宥调二琴至切,各置一榻,动宫则宫应,动商则商应,稍不切乃不应。宥师董庭兰,尤善泛声、祝声。”著名的琴师郑宥擅长泛声、祝声,而这些本领都是跟董庭兰所学。中唐诗人戎昱有《听杜山人弹胡笳》诗云:“绿绮胡笳谁妙弹,山人杜陵名庭兰。……杜陵攻琴四十年,琴声在音不在弦。……”其中“山人杜陵名庭兰”者当指董庭兰。自身的琴艺高超加上房琯的礼遇重视,能够“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董姓琴师当然非董庭兰莫属。
那么董令望是否就是董庭兰呢?谨慎者的关注点在于文献中并无董令望事迹的任何记载。实际上这正是二人同为一人的问题关键所在。倘若“董令望”另有其人,并且享有盛誉达到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地步,又何以没有任何其他的诗文提及呢?实际上敦煌残卷中除了伯2552以组诗二首的形式出现,“天下谁人不识君”这首也单见于伯2555。伯2555中并无题目,诗文内容也略有出入。“董令望”另有他人的观点并没有说服力。“令望”二字语出《诗经·大雅·卷阿》,取“仪容善美”让人景仰之意。“庭兰”二字语出《晋书》谢玄所言“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也是取仪容善美之意。“令望”二字应当是董庭兰的字,名与字含义相辅相成。另外“令望”二字,引申出美好名声的意思。这不正好与结尾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暗合吗?如果是高适写此诗时有意为之,则作者本人恰也认为“令望”者即董大庭兰。也只有董庭兰才可能让高适再次相逢的时候发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感慨与安慰。
《别董大二首》既赠友人,又说自己。高适蹉跎半生,年过半百的时候才因为被人举荐而踏入仕途。友人李颀说高适“五十无产业,心轻百万资”(《赠别高三十五》)。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高适:“天宝八年,举有道科中第。”《别董大二首》中谓自己“丈夫贫贱应未足”,当是尚未参加有道科考试。“一离京洛十余年”也恰说的是自己开元二十三年(735)来长安应制举不中后结交名流的时期,至天宝八载(749)间恰是“十余年”。天宝六载春,房琯被贬宜春太守离开长安,董庭兰应该也是此时离开长安。高适与董庭兰二人一个是一直落魄,一个是正在落魄,二人同不得意。《别董大》之“别”,二人应当是各自奔赴前程的离别。“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既是对早有盛名的友人董庭兰的安慰,也是对自己前程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