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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远离的姿态回归:新时代长篇小说家庭书写的转变和可能

2023-10-18王珂欣

创作评谭 2023年5期
关键词:蜂蜜小说家庭

王珂欣

家庭是个人成长生活的场所,也是组织社会的单元,三者共同构建出“个人—家庭—社会”的组织模型。家庭书写与时代主题息息相关,是现代中国百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五四时期,封建家庭扼杀人的个性和自由,是批判和出走的对象;革命时期,文学作品常常以“舍小家为大家”来彰显题旨;新时期小说中“历劫重圆的家庭成为拨乱反正的象征”;1980年代后期,“以新写实小说为代表的饮食男女的细致再现”,昭示着文学向日常现代性的转换。[1]近十年,家庭书写越来越具有现代性特质,在表现日常生活和呈现宏大叙事方面具有新的转变,表现出作家對个人意义的反思,折射着具有当下性的时代思考。本文以笛安的《亲爱的蜂蜜》(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石钟山的《问苍茫大地》(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这三部长篇小说为例,探讨当下家庭书写的转变和可能。

一、城市男女对传统家庭伦理的重置

韩东、荆歌、盛可以、刘建东等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新生代”作家,“其处女作或成名作不约而同地将视野集中于对一代人成长家庭的回忆与想象”,“他们来自新中国第一代核心家庭”,韩敏将“新生代”作家笔下的家庭概括为“失范家庭”,“失范”的母亲与“缺席”的父亲是他们共同的家庭记忆。[2]笛安的小说《亲爱的蜂蜜》回顾了“新生代”作家笔下破碎的家庭记忆,但她笔下的主人公没有成为现代家庭生活的“游荡者”,反而试图在自己建构的新家庭中治愈童年的创伤。

小说主人公熊漠北和崔莲一都经历过离异,他们重拾勇气,再次步入婚姻生活。熊漠北和崔莲一出生于1980年代后期,作为“独生一代”,经历了从“计划”到“市场”的社会转变。熊漠北的父亲长年离家经商,从他的童年记忆中“缺席”,而母亲因为不能再生个孩子,不能离家工作,生发出种种极端情绪。童年时期的熊漠北无法与父母交流,只能忍受母亲的打骂和外婆的嘶吼。长大后的熊漠北从事金融工作,习惯以“价值”衡量生活中的人际关系,用经济学原理将一些自私的想法“合理化”。崔莲一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蜂蜜,熊漠北在关爱蜂蜜的过程中不断回溯自己的童年。蜂蜜第一次吃冰淇淋时,因为冰淇淋会融化感到惊恐不已,不停地哭闹,崔莲一严厉地呵斥女儿。那一刻,熊漠北仿佛回到了童年,还原为那个被母亲责骂的小男孩。他不禁与蜂蜜共情,耐心地告诉蜂蜜,冰淇淋就是会融化的。

现代社会强调个体优先和个体自由,追求人的个性解放。当个人的理想与爱情追求超越了家庭的预设,家庭便成了阻碍个人发展的藩篱,在“自我”不断膨大的同时,“家”则是在不断没落。《亲爱的蜂蜜》做出了一种尝试,那就是在尊重个体的同时把家庭建构成个体的避难所。熊漠北喜欢崔莲一,不仅是喜欢她作为个体的样子,还尤其喜欢她身上那些作为“母亲”的部分;至于崔莲一和自己在一起究竟是出于喜欢还是为了孩子,纠结这样的问题似乎是没有必要的,或许这二者本身就无法区分。公司计划调派熊漠北到英国工作两年,但崔莲一不愿带蜂蜜去英国,也无法接受两地分居,两人面临情感危机。疫情暴发后,生活中的一切急剧变化,这也让两人更加意识到爱情与亲情的难能可贵,终于步入婚姻。

“孩子是家庭的黏合剂”,这个观念曾被个人主义者所摒弃,却在《亲爱的蜂蜜》这部小说中重现生机。孙向晨认为,“亲亲”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理念,“亲亲”就是亲爱你的亲人,就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爱。这种家庭之爱对现代人具有重要意义。[3]熊漠北对蜂蜜的爱并非出自血缘,而是出于人类一种的普遍情感;熊漠北对崔莲一的爱,更是一种对美好家庭的期许。作家对温暖家庭的建构,并不是在追求独立自我道路上的退步,而是在个人主义狂飙突进、现代社会加速变化之时,向家庭这一相对安定和稳固的场所回归。《亲爱的蜂蜜》从两个婚姻失败的城市男女入手,绕开饮食男女的书写逻辑,在新的家庭空间中召唤传统的家庭伦理,探索对抗现代性焦虑的可能。

二、流动的个体与中国乡村的转型经验

罗伟章的《谁在敲门》是一部具备民族史诗品格的小说。作家借父亲过生日、进医院、为父亲办葬礼这三件大事,将家中七姊妹及其子女亲朋一一召齐,用六十三万字的篇幅讲述个体的爱憎与麻烦。小说的叙述者“我”是家中的三哥,在省城一个画报社做编辑,是家族中唯一一个在省城工作的知识分子。小说以“我”的口吻进行第一人称叙述,呈现出经典的知识分子“回乡—离乡”叙述模式。然而,《谁在敲门》的书写与“五四”一代“回乡—离乡”的叙述模式有所不同。当今的知识分子并不具备“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那种与旧式家族决裂的勇气,也没有那种必要;也不会像1980年代的高加林、孙旺泉那样因为渴望拥抱城市而对故土产生愧疚甚至忏悔之情。

尽管在城市读书、工作,“我”依然被血缘牢牢地捆绑在乡土社会之中,并且作为一个重要的个体参与到农村的人情往来和丧葬传统之中。然而当“我”面对家族责任、打点人情的时候,又不禁对这种生活方式展开审视和反思。在罗伟章笔下,“我”始终是一个“流动”的知识分子,“流动”的不仅是行动轨迹,还有始终错位的价值认同—身处农村空间时,“我”不认同乡村社会的“脸面”政治;身处城市时,“我”又常常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农村人缺乏真正的落脚点,没有根源和倚靠。同时,“诗人”这种纯粹的文化身份将“我”剥离于社会政治与经济权力的中心地带。这三重文化心态致使像“我”这样的离乡知识分子不断流动于城乡之间,徘徊在社会中心之外,且将永远处于这样的“流动”状态之中。

小说呈现了中国乡村的现代化转型,伴随这一过程出现的还有传统伦理的变形和崩坏。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差异格局”,是“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道德和法律”因为远近亲疏而在不同程度上加以伸缩。[4]大姐觉得自己的儿子李志不成器,找不到正经工作,整天和狐朋狗友厮混,可是和大哥的儿子四喜一比,李志不偷不抢也不骗人,和媳妇也能好好过日子;和何老三的儿子一比,赌博吸毒更是不沾,便觉得很安慰了。在乡土社会,人们由此及彼地体认世界与自身,只有翻来覆去的是非,没有非黑即白的对错。而现代性强调科技理性,将道德、习俗甚至是生命一一量化。小说第七章,郏县长在全县推广“红灯笼”行动,为有“八德”的人家挂上“红灯笼”,并且给定指标:要有百分之五的人家挂不上。“红灯笼”行动标志着“乡贤”治理时代的落幕。因为有人偷灯笼,回龙镇的角角落落都装上了监控,乡土再一次在现代化手段下原形毕露。最终事情平息,唯有偷灯笼的贼—曾经失手烧死儿子的亚琼,夜夜在执法者的殴打下发出惨叫。这何尝不是对乡土现代化转型中阵痛期的一种隐喻!

当父亲发病,被送到县城医院,他的生死再不能由自己掌控,甚至不能由自然掌控,而是被现代医学药品和机器精密运算。大嫂走进病房,一望便喊道“爸爸老了”(死了)。若按照乡土的规则,在直觉与经验的判断下,父亲的样子已无力回天,子女们应当立即放出悲声。然而此时,心电监测仪有力地证明着:父亲没死。现代医学抹杀了人们对于生死的想象,否定了民间关于死亡的诸种神话。乡间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态度是通达的、担待的;然而当现代醫学出现,特别是与医药费摆在一起的时候,通达和担待就变成了不孝和混蛋—现代医学、现代文明为人们构造出新的伦理困境。“我们”不知要为父亲医治到什么时候,想要给父亲打五百元一支的白蛋白却无力支付。“我”和兄弟在这种困境里多番挣扎,最终选择拔掉父亲的管子,将他接回家等待死亡。

小说的叙述者是游离在城乡之间的知识分子,尽管“我”早已失去了“五四”文人的启蒙姿态,自身也深陷乡土社会的人情琐碎,却坚持在永远无法完成反思的泥淖中持续不断地反思。叙述者以一种流动的姿态言说着溢出了现代理论的乡村经验,揭示了转型过程夹杂着的由伦理秩序断裂引发的伤害。

三、现代家庭作为国族的隐喻

1980年代后期的“新历史主义”文学,常常以琐碎的日常生活“反写”英雄,赋予英雄以人性的复杂性,从而解构光辉伟岸的英雄形象,消解宏大历史,甚至颠覆革命理想。而近期出现的一些反特小说则呈现出与之不同的书写逻辑—以日常生活“反写”间谍,消解间谍的存在意义。例如,在王小枪的《对手》(作家出版社,2021年)中,特务以一对遭遇“中年危机”的夫妻形象呈现—“窝囊”的出租车司机和他当教师的妻子。作者极力展现两人柴米油盐、鸡零狗碎的婚姻生活,在极大程度上完成了对特务工作意义的颠覆,展现出大陆经济崛起这一背景下台谍工作的荒谬意味。石钟山的《问苍茫大地》讲述了1948年后我军情报人员毕剑与国民党特务“老爷子”近二十年的“猫鼠游戏”。小说以东北解放战争开篇,但主要篇幅落在新中国成立后毕剑、“老爷子”这几个人的日常生活书写上。家庭叙事在形式上远离了对革命英雄、家国大义的宏大表述,但在内在价值上完成了对革命理想和“家国一体”观念的重塑。除了毕剑与“老爷子”不见刀光的较量,小说花了大量篇幅讲述毕剑的妻子李巧莲寻找妹妹的情节。这一家庭书写形成了对主线情节的对照和补足,构成了关于国族的文化隐喻。李巧莲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妹妹,后来认识了王守业的妻子许静茹,两人十分投缘,拜了干姐妹。三年严重困难期间,巧莲去菜市场抢烂菜叶给一家人充饥,后来连菜叶也没有了,巧莲饿得病倒。在最困难的时候,许静茹送来黑市的大米,两家相互扶持渡过难关。事实上,李巧莲的妹妹三岁时被国民党军官赵守方领养,静茹就是巧莲的亲妹妹。对于静茹而言,亲姐姐就在面前,但国民党的身份使她无法袒露真相。这是一层深沉的文化隐喻—有血缘、有情感联结的姐妹因为政治立场和历史原因不得不站在对立面。在这个文本中,警察局长在寻找国民党特务,而两人的妻子在寻找姐妹。这就形成了一组镜像对照—男性身份与政治立场重叠,在后战争时期仍然延续着战争的对立逻辑。与之相对应,女性身份及其连带的“姐妹”情感创造出一个国族想象空间,成为两岸人情感联结的载体。当战争停止,人与人的情感需要再次被呼唤。许静茹同时是两对父母的孩子,受到政治双方的哺育,这一双重身份无疑使她成为弥合矛盾的最佳人选。当“老爷子”的身份暴露,许静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认亲,政治与历史问题终究被一奶同胞的亲情所化解。在小说尾声中,台湾的养母来大陆找女儿,静茹和儿子拉起横幅,写着:恭迎母亲大人回归故土。作者选择让养母而不是养父回到大陆,正是一以贯之地以女性情感消弭政治隔阂的另一佐证。毕剑一直在寻找“老爷子”,真相水落石出之时,“老爷子”却在静安公园默默死去了,而巧莲成功寻找到了自己的亲妹妹。在这一个“找不到”,一个“寻找到”之中,展露的是作家的现实期望:让仇恨与隔阂在历史中消亡,同时让情感与血缘永远存续。《问苍茫大地》在几个家庭中书写国家政治,以亲情隐喻美好团圆的国族愿景,重建恢宏的革命理想。

随着市场经济全面兴起,城市化进程加快,传统的家族关系变得疏远,乡村社会的人际交往方式难以为继,家庭规模缩小。现代文化的泡沫给年轻一代营造了丰富的欲望追求,却没能给人们提供精神的归属。近年来长篇小说的家庭书写则逐渐展现出向传统的回归,《谁在敲门》《亲爱的蜂蜜》《问苍茫大地》这三部长篇,分别呈现出作家对传统乡村伦理的关注和理解,对婚姻、家庭生活重拾信心,以及对革命理想的重塑。向着传统回归的家庭叙事,为孤独的现代个体提供了相对稳固的疗愈空间,重建了个人叙事与宏大叙事之间的关联方式。

注释:

[1] 陈千里:《“反家庭”叙事与形上之思—鲁敏小说新论》,《南开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2] 韩敏:《从失范家庭结构中走出来的一代—论新生代作家的家庭叙事》,《文学评论》2009年第2期。

[3] 孙向晨:《论家:个体与亲亲·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5页。

[4] 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34页。

(作者单位:厦门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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