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学术领地上精耕细作
2023-10-18
本期文艺家:夏汉宁,江西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江西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江西省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省555工程人选、省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人选;省文化名家,全国社科科普专家;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宋代文学学会理事,江西省文艺学会会长。研究方向为宋代文学、文学地理学、地域文化。主要著作有:《曾巩》、《曾巩诗歌研究》(第一作者)、《宋代江西籍进士地图》(第一作者)、《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第一作者)、《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第一作者)、《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第一作者)、《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第一作者)、《〈欧苏手简〉校勘》、《欧阳先生文粹》、《一代文宗欧阳修》等。
访谈人:黎 清
因兴趣而选择,因选择故坚守
黎清(以下简称黎):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和夏老师做一个访谈,其实好早以前我就想给您做访谈了。首先想问您,当时怎么一毕业就选择从事学术研究了呢?
夏汉宁(以下简称夏):我是1982年毕业的,那个时候到党政机关、到报社、留校也都是有可能的,但我为什么选择从事学术研究呢?第一,我当时还没入党,从政的话没有什么优势。第二,记者大多都是替他人做嫁衣裳。虽然这些新闻稿也是出于自己之手,但终归少有自己的东西,因而对当记者也没有很大的兴趣。第三,也是机缘巧合,刚好当时江西省文学艺术研究所(隶属省文化厅)要招人,作为一个研究机构,工作比较自由,还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东西,所以就过去了。
黎:您那时觉得做学问比较好,是因为能做自己的东西吗?
夏:一个是可以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还一个就是比较清净,因为那个时候省文学艺术研究所是周二、周五上午才到所里碰个头,没有一个严格的坐班机制。不过刚去的第一年,先是做了一年的图书采购,因为每位新进人员都要在图书资料室或办公室等部门锻炼一年。除了采购图书,还要做一些杂事,那时我们年轻,还要经常帮单位一些年纪大的老师扛扛煤气罐什么的。
我在省文学艺术研究所工作了十年,一直到1992年2月,省社科院要成立文学研究所,我原来待的文学艺术研究所就把文学研究的任务移交给了省社科院,还从那边划分了五个编制过来。因为当时还是计划经济时期,所以这个编制还是很重要的,我们等于是带编过来的,一般调动是不带编的。合并过来后,我就在省社科院一直待到了退休。
黎:夏老师走向古代文学研究的道路,是不是跟家庭,比如您父亲,也有一定的关系?
夏:是有一定的关系。因为我生长在大学校园里,我父亲也是从事语言学的教学和研究工作的。当时,我也可以选择做现当代文学的研究。我是1975年高中毕业的,毕业后,一直留城做临时工。那时没事就看看小说,因为我母亲在江西大学(今南昌大学)图书馆工作,所以看书比较方便。可以说,在上大学之前,我就把中国现当代小说的经典全看完了。同时,还看了一些世界经典名著,特别是苏联的小说,我读了不少。有的当时属于内部读物,如柯切托夫的《州委书记》《落角》等等。
因为中国现当代名作在读大学前就已读完,所以读大学的时候,到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课的时候,基本上就提不起兴趣了,因为这些小说我都看过了;老师讲古代文学的时候,我倒很认真地听,包括古汉语也是。
当时,我对《诗经》很感兴趣。读《诗经》花了我将近两年时间,我从大一开始就看《诗经》了。不过现在看来,那个时候只是很粗浅地看,连学术研究的门都没有入。
后来,在听了一位老师讲课以后,我才学会带着一种学术的眼光去看《诗经》,虽然当时是听他讲《楚辞》。他对《楚辞》的讲解,是以一种传统学者的治学方法来讲解的,把学术史流变梳理得很清楚。从两汉一直到清末,这期间对于《楚辞》的研究,主要有哪几个派别以及流行的观点,它们是怎么演变的等等,都讲得非常清楚。课是很枯燥的,也记不下笔记,但他的那个思路让我悟到了学术就应该是这样做的。所以,我后来做《诗经》研究的时候,想延续他这个路子走,就是查找尽可能查得到的书籍。但一查,就觉得要把这个脉络理清,不是我读大学时候的能力所能担当得了的。
另一个原因就是,当年毛泽东给陈毅的一封信公开发表,信中讲道:诗是要讲形象思维的,宋人多数不懂诗是要用形象思维的,所以味同嚼蜡。这封信发表后,针对诗歌的形象思维问题,在文学艺术界引起了热烈的讨论。关于唐宋诗,也在古代文學界引起了争论,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对立观点,有支持者,亦有持不同意见者。持不同意见者中有一位是江西师范学院(今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刘世南先生。他在《关于宋诗的评价问题》中认为:诗歌的优劣,不是根据它是否运用了形象思维,而是应看它内容上有无人民性,艺术上有无独创性。
刘世南先生虽然没有读过大学,但他的学问很好,写文章的文笔也相当老辣。认识他以后,才知道是位老先生。刘先生是很谦和的一个人。我读了他的文章后,对宋诗产生了兴趣,大学本科写的论文就是《评论宋诗必须全面客观》,大概有一万多字,改了五六稿。那个时候也不会写论文,写论文也没有今天这么规范。
后来,就慢慢学着写论文。我写论文就是多看论文,看人家是怎么写的,看人家是怎么论证的,然后觉得人家这篇论文写得好,就学着他的框架来写。还有就是学习人家怎么发现问题,怎么解决问题。我写论文,用一句玩笑话说,都是通过自学学来的。
那个时候,因为古代文学研究领域,还有很多作家作品都没有人去研究,所以空白点很多,随便抓到一个都可以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当时没有所谓的核心期刊和C刊,只要是印成了铅字就算发表。我觉得那个时候的创造力比今天更旺盛,不像现在要在这个C刊或那个核心刊物上发表论文才行,在一般刊物上发表论文就不算成果。当年的教授都是比较清高的,叫述而不作。不是因为写不出来东西,是要经过他多年研究积淀以后,确有所感,确实是可以填补学术界某一个方面的空白,他才下笔。
黎:我记得您还创作过戏剧?
夏:那是编剧。是到省社科院以后,搞联欢的时候编了几个小品,自编自导自演,反响还可以。只能算客串,上不了台面的。
黎:您编的作品有在公开刊物上发表的吗?
夏:当年赣文化大讨论的时候,我编了两个比较大的话剧剧本,无场次话剧。当时戏剧也是在革新与改革当中,所以我编的两个无场次话剧,反响也蛮好,好像在《影剧新作》上发表了一个。当时创作这些,主要是为了好玩。
黎:从前面谈到的来看,您选择从事古代文学研究,一方面是家庭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的兴趣所致。那工作之后,单位上的工作对您的这一选择有影响吗?
夏:也有啊。当年我们的所里领导是陈仰民先生和吴海先生。前面我说到了,我刚参加工作时,在资料室锻炼了一年,也不全是去买书和打杂,我当时就选准了宋代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陈仰民、吴海两位先生当时就要求,如果你做宋代,你一定要对你感兴趣的话题做出综述,他们要定时检查的。这样的话,我就得到处去查找资料。那时候,去省图书馆查资料是家常便饭,只要单位没事,我就骑个车子跑到省图书馆去了。我在图书馆里狠狠地待了几年,四季都在那里待着。最初图书馆连电风扇都没有,南昌的夏天热死人,我们就坐在那里看书、翻东西、查资料。我第一本书基本上就是在图书馆里写出来的。
其实我做学术真正规范化,有两个人对我影响很大。一个是我的父亲。我毕业后,父亲曾叫我帮他做《大学》《中庸》的译注,因为“四书”中的《论语》《孟子》当年都有译本了,《大学》《中庸》则没有译本,我父亲应该是第一个译注《大学》《中庸》的。他叫我先做个注和译,我那个时候真不懂怎么注、怎么译。等我吭哧吭哧译注完了以后,我父亲几乎是把我的稿子推倒重来,然后他叫我再抄一遍,因为那个时候都是要手抄稿子的。在抄的时候,我就慢慢地悟到了,注应该是這样的,译应该是那样的,以后自己也学着来做这些注译工作。
第二个就是我在中华书局出版《曾巩》一书的责任编辑—王秀梅先生。当时写完八万字《曾巩》小册子的时候,我记得修改了几稿以后寄给王秀梅先生。她花了大概几个月的时间看了以后,给我寄了回来。我打开一看大吃一惊!几乎每页都贴了条子改动了。我一看这些改动的地方,或这里用词不当,那里有错误;或这里要去查什么,那里要去核对文献。然后我就拿着稿子到图书馆去查文献、核对,这样又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后来因为特殊原因,搁置了一段时间。《曾巩》一书,从交稿到最后出版,大概花了八年的时间。这对我也是一个锻炼。王秀梅先生改的那一稿,我原来一直保留着,保留了几十年。但搬家搬来搬去,不知道搞到哪去了,真是好可惜。
立足江西,放眼全国
黎:您选择宋代文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那您是怎么选定自己的研究兴趣点呢?
夏:我当时确定做宋代文学研究,主要是宋代江西的名家大家很多。他们都是宋代在全国很有影响的作家,我做他们的研究,就是在做全国性的研究。
刚开始研究的时候,主要围绕宋代和宋代江西的一些大家名家来开展研究。宋代江西作家研究得更多一些,如欧阳修、曾巩、杨万里、朱熹,此外还有周敦颐和苏轼等。另外,还编撰了一些相关书籍。
但是我在做作家作品评论的时候,就发现老按这条路子走下去,肯定要走到尽头的。因为现在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人越来越多,硕士、博士也越来越多,这些人为了找题目,肯定要穷尽所有的作家,哪怕是三流、四流的作家都会被挖出来研究,这让我很苦闷。还有就是,做作家作品的研究,我觉得一是方法比较单一,二是思路也比较单一,意义不大。
后来我觉得作家接受史或者作品接受史研究有点新意,也大概做了短暂的两三年。但后来学术界做接受史研究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想这样继续下去也不行,还是要有自己特点的,要有自己的“领地”。
当年的江西省社科院文学所,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宋代,当时就想,怎么把宋代尤其是宋代江西作家的研究,做得让人家刮目相看?当然,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后来我有意引进了几位宋代文学方向的研究生,这样有利于组成团队。我那时是所长,在办所方向上有意将这个所的研究集中在三个点上:一个是古代文学,古代文学必须做宋代文学的研究;再一个是当代文学,要兼做江西当代文坛的研究,后来就是以年度《江西文情报告》为主要抓手;最后一个是文艺学,最开始主要是要有江西特色。傅修延先生来当院长后,文艺学就转向了叙事学这个方向。
宋代文学研究形成一个团队后,一些设想就能够实施了,《宋代江西文学家考录》《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等书便相继出版了。《宋代江西文学家地图》,这个“文学家地图”,还是当时的院长汪玉奇提出来的,是他点醒了我这个“梦中人”。再后来,就是做南北宋江西籍进士的研究。我当时想,江西宋代有一千多个文学家,而且大多数都是进士出身(进士,在古代绝大多数都是文学家),那江西两宋时期到底有多少个进士?干脆把这个底给它摸清楚。我们团队又相继出版了《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南宋江西籍进士考录》和《宋代江西籍进士地图》。
我在做《江右文库总目提要》的时候,又萌生了一个想法,古代江西学术著作有一万多种,这完全可以做一个《江西古代学术地图》。此设想已基本完成,只待出版了。把江西学术地图做完后,我觉得我们这个江西文化地图系列就可以告一个段落了。
不可故步自封,要积极开阔视野
黎:您虽然主要研究宋代文学,但我注意到1986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傅修延老师和您合著的一本《文学批评方法论基础》。您是怎么对文学批评方法论感兴趣呢?这与当时的“方法论热”探讨是不是有关?
夏:肯定有关系。写《文学批评方法论基础》,起主导作用的是傅修延。我对方法论也很感兴趣,因为我觉得我们当时的文学批评理论和方法严重滞后了,主要就是讲时代背景、主题思想和写作技巧,可以说是太老化、太僵化了。但是因为我不从事文艺学研究,所以总找不到好的方法。刚好,那个时候全国都在进行方法论大讨论,1985年和1986年还曾被称为所谓的“方法年”,也就是文艺研究和批评方法革新的年份。当时,北京、厦门和江西是三个重要的热点或焦点区域。北京是毫无疑问的,那里主要是制造热点;厦门是在热点的基础上计划编一套文学批评方法论的丛书,按每个点来编,大概有十几二十本,当时都有目标作者;再就是江西,以傅修延为核心的团队。
黎:《文学批评方法论基础》一书的出版,在当时引起了什么样的反响呢?
夏:当时我们编的所有书都是一售而空。实际上好多书不是通过新华书店出售的,而是读者通过江西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邮购而得的。当时的流程是:先发征订单,购书款到了以后,我们要去贴邮票、写信封,然后给读者邮寄过去。就那样,我们好像都卖了一万多册。另一个途径就是骑着装满书的三轮车,到市内各大专院校去卖,现在回想起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还是挺留恋,觉得挺有意思的。
联合同道,
倡导成立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
黎:您刚开始主要从事宋代江西文学的研究,后面转向文学地理学,并且推动成立了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从地域文学到文学地理学研究,是否有其必然性呢?
夏:应该是有必然性的。当年参加吴海老师主持编撰的《江西文学史》,包括我撰写的一些论文,这些其实都是有关地域文学的研究。只不过我当时还没有文学地理的概念,只有地域文学的概念。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就觉得江西历代确实有不少值得一提的作家,包括现当代文学,其虽然比不上宋元明清,但是也有一些冒尖的作家出现。我当年就想,怎么江西这个地方会出这么多的人才?其实这就是一种文学地理的思考,但是我没有自觉地往文学地理上面想。
真正有比较自觉的意识是哪一年呢?那是2010年12月,当时省社科院与江西科技师范学院(今江西科技师范大学)联合主办“中国宋代地域文学研讨会”,这是一个小型的研讨会。会议结束后,我跟曾大兴教授在那里聊天,一直聊到好晚,就是聊文学地理学。聊到最后就讲,我们什么时候来成立一个学会,就叫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中国是肯定可以举起这个大旗的。文与地的关系,在中国文学中有着非常重要的关联。文与地关系这么明确,线索这么清楚,意识如此明细,觉悟这般久远(从《诗经》始)的,我想这恐怕就只有中国文学了。后來,又增加了几个人在那商量。散会后,又经常电话联系,商量成立学会的事情。第二年,也就是2011年11月,在江西南昌,由江西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广州大学中文系和江西科技师范学院中文系共同主办“首届中国文学地理学暨宋代文学地理研讨会”。会上,来自国内各研究机构和高等院校的六十余名专家学者联名倡议成立“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这标志着文学地理学这个新兴学科得到学术界的正式认可,也标志着文学地理学的学科建设从此进入一个新的、自觉的阶段。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的成立,得到了当时学界的支持,像著名学者袁行霈、杨义、刘扬忠、蒋凡等教授对学会的成立都给予了大力支持。
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发展很快,除了前三届之外,其余几届都是采取“2+1”的模式,“2”就是江西省社科院和广州大学两家单位(当然主办方),“1”是当年承办会议的单位,由三家单位共同主办。2015年的第五届年会还在日本的福冈召开,会议扩大了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的国际影响力。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还非常注重培养年轻学者,从2016年第六届年会开始,创造性地举办了首届硕博论坛,现在已成为文学地理学青年学者成长的一个重要平台。随着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影响逐步扩大,现在参会人数也越来越多,常常有数百人,每年收到的会议论文也有近两百篇。考虑到举办方接待的压力,现在对参会人数也不得不做出了限定。可以说,经过十余年的发展,中国文学地理学学会的发展势头越来越强劲,已成为中国学界的一个重要学术共同体。
随着中国文学地理学的发展,也形成了一些文学地理学研究团队。比如以曾大兴为首的广州大学团队,他们还成立了首家文学地理学研究院,主要从事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构架和文本解读等研究;江西省社科院主要是夯实文学地理学的实证基础,用实实在在的文献传统或传统文献来回答中国文学地理学的悠久历史;以邹建军为首的华中师范大学团队,在研究文学地理学基本理论问题的同时,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的文学地理学研究;以梅新林为首的浙江团队,一是从事文学地理学理论的建构,二是正在着手国外文学地理学著作的译介工作;还有陶礼天教授在首都师范大学成立的“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心”,同样是一支非常重要的文学地理学研究团队。
做古籍整理,练好基本功
黎:您也从事了一些古籍整理的工作,这本来是一个吃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您怎么会选择从事这个工作呢?
夏:从事古籍整理工作其实跟欧阳修有关。我关注到陈亮曾选辑过欧阳修的文章—《欧阳先生文粹》。陈亮这个人很复杂,也很好玩,他怎么会选欧阳修的文章呢?陈亮选完以后,在当时还刊刻了。到了明代,郭云鹏在校勘和翻刻《欧阳先生文粹》二十卷时,又编选和刻印了《欧阳先生遗粹》十卷。当时我想,这两个本子在现在的研究中好像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于是就想将陈亮的《欧阳先生文粹》与郭云鹏的《欧阳先生遗粹》合并在一起,加以整理和校勘,使欧阳修的这一重要文章选本得以更加广泛地传播开来,希望给学术界研究欧阳修提供一个流传已久却被大家遗忘的文本,为当前的“欧学”研究出力。
对于校勘工作,以前虽然做过一些,但这次算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做。确定要做之后,我就开始着手寻找相关版本,特别是寻找善本。我以两个最关键的本子为基础,就是藏于国家图书馆的宋巾箱本《欧阳先生文粹》和郭云鹏的明刊本为重要底本,再以其他七个重要版本为参校本,相互对校,以使这一欧文选本呈现出更加完备的面貌。
在校勘《欧阳先生文粹》和《欧阳先生遗粹》的过程中,我还写了一个八万多字的《前言》,对欧阳修文集的流传与影响做了全面的梳理,特别是对一些选本的辑佚和校勘价值进行了深入的考察。有学者说,《前言》都可以出本书了,以此为基础可以构成一部欧阳修文献研究专著。
黎:除了《欧阳先生文粹》外,您好像还有几部古籍整理著作。
夏:做完了《欧阳先生文粹》后,我又搜集到一些日韩留存的《欧苏手简》。编选并成书于金元时代的《欧苏手简》,选编者姓名不详。通过查找相关资料知道,大家普遍认为,此书在中国已经失传,而在日本、朝鲜则多有翻刻。于是我动用了很多关系,花了不少代价,搜集了一些日韩的相关版本。日本的刻本我几乎全部搜集到了。应该讲,就这一个版本,国内任何图书馆都没有我收集的齐全。有这些版本作为基础,我就开始着手校勘《欧苏手简》。我汇集了《欧苏手简》日本和朝鲜刻印版本共七个,其中朝鲜版本三个,日本版本四个。在这些版本中,我精选了由吉松润甫校,并经竺常审定的日本天明元年版《新刻欧苏手简》作为底本,其他版本作为参校本进行校勘。通过校勘,希望让一部罕见的欧、苏作品选集得以“复活”,帮助大家更好地了解欧、苏作品在东亚的传播情况。
后来,因为参加“易堂九子”的学术会议,我查找相关文献资料,搜集到日本桑原忱有终编选的魏禧作品《魏叔子文选要·续魏叔子文粹》,觉得对于魏禧的研究有所助益,于是参照《宁都三魏文集》《魏叔子文集》等对其校勘,将其介绍给国内学者。我所做的古籍整理,主要就是以上这些。
黎:您做了这些古籍整理工作后,觉得古籍整理与学术研究,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
夏:古籍整理是一项基本功。做古代文学研究的,一定要点校一两个本子,如果不做这项工作,做古代文学是有缺憾的。
我原来也是很讨厌点校的,但是慢慢做了这些以后,就觉得这是必须强调的一个基本功。因为现在好多学校的研究生教育里头都没有这一项,本来这是学古代文学的最基本的功夫,现在却是做古代文献学的才去做这个。做古代文学,基本不去点校,恐怕连阅读古籍都比较困难了。其实,不仅是做古代文学的,包括做古代历史的都应该要有这个功夫。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在自学,在补课,因为做古代文学做到这个程度以后,确实需要补课,我们先天不足嘛。我们是这样,现在你们也有这方面的不足,你们也没做过点校。你们回过头来确实要把这门功夫练起来,要不然你只能算半个古代文学研究者,一定要自学补课。
另外,做点校做得细,还可对文本有更深入的了解。你在做点校的时候,就是在认真阅读文本。你肯定要阅读好几遍,要一句一句加以对照,还要看三四个本子,这样你就读了它好多遍了,对吧?你熟悉了作家、作品后,对其有深刻的印象,那么你从事研究的时候,就可以信手拈来了。还有,在点校的时候,你通过精读他的作品,把他所处的时代,把他周围的环境,当时的文学圈子、史学圈子或者政治圈子的人,搞清楚了,你研究起来就会有更加宽阔的视野。
坚定学术方向,拥有自己领地
黎:您从事了几十年的学术研究,请谈一谈有什么样的经验和教训?
夏:前面我讲到了一点,就是刚开始的时候,写论文不是很规范。前期的论文现在拿出来看,觉得很幼稚,有的很不规范。从不规范到规范,我花了很长时间,走了很大的弯路。当初我们学习的时候,学术规范还没那么严格,老师教得也少,都是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现在,年轻学者如果要走学术研究道路的话,一定要老老实实把好学术规范这一关,否则的话,会影响自己的长远发展。
还有一个,就是自己的研究方向不能变來变去,选定了自己的方向之后,就要坚持做下去。我做的研究,大方向都是宋代,但我也在努力寻找适合自己的研究方向。最初,我也主要是做作家作品的评论与分析,但感觉这样做下去是走不远的。于是,我又想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研究古代文学,写了些论文;后来做的人多了,也感觉难以为继。苦闷了几年之后,终于觉得从文学地理学来研究古代文学可以做,而且能做出东西、做出影响来。后来我们做的,大多都与文学地理相关了。所以,选定了方向,坚持下去,就能做出一番成就来的。
黎:您对年轻的学者有什么建议呢?
夏:年轻学者一定要坚定方向,不要“东打一枪,西打一枪”,到时候一事无成,因为人的时间是有限的。在自己的专业里头一定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不叫领域,叫“领地”。这块领地就是你深耕细作的点。另外,还要掌握一个属于自己的数据库,哪怕是文学研究,也要掌握自己独有的数据库,这也是自己的领地。做学术研究,一定要结合自己的领地来做,这样你的研究才有特色,也更容易在全国学术界凸显出来。
黎:这点确实非常重要,谢谢夏老师对年轻学者的建议,也谢谢您接受访谈!
(作者单位:夏汉宁,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黎清,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