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拾菇记(外一篇)
2023-10-18杨冬胜
◎杨冬胜
穿过被雨水淋湿的六月,胜利或者失败,有的人在内心陈述,有的人习惯于外在表现。当满城的黄枞菌以熟稔的姿态,淆乱视觉的时候,我却被影响到内心深处。
不想以钞票慰藉故乡标志的枞菌,总觉得购买是站在故乡的外围,虽能挑逗舌尖,却不能真正进入故乡。于是我想回到故乡,把自己放牧一回。
逐日的雨,虽使大地之上的事物,变得失败,却暗藏着补偿。比如,多雨回赠给乡民以蘑菇,足以印证了祸福相依的论断。若是勤劳的山民,就会到山林采摘蘑菇,然后变卖,黄枞菌40元一斤,所谓物以稀为贵,立场不同,结论也不同。只不过,我不屑这种慰藉肚腹的方式。行走山野,满山碧绿,赋予了我好心情。
湘西枞林里盛产两种蘑菇,一是黄枞菌,二是紫蘑菇。黄枞菌盛产于夏季,浑身金黄,只不过肉味浅薄,气味清淡,味道不太好。而紫蘑菇盛产于中秋以后,遍身紫色,肉质丰厚,气味微香,味道大好!虽说如此,但黄枞菌仍然能使我与故乡关联。
故乡的山,并不高大,虽被植物涵养着,但积聚雨水不多湿润程度并不大。每一处的枞林,我都仔细看过,但并未找到此时盛产的黄枞菌。我有些失望。是不是黄枞菌根本就不会于此时生长于故乡,或者蘑菇也学会了安时处顺与拓展迁移。
听人说过,夏季的黄枞菌是长在大枞树下面的腐殖质上的。与农历九月的紫蘑菇生长地点截然不同。想起这样的话之后,我立即调整思路,去我去年寻找的地方寻找黄枞菌。
穿过溪流,爬上山腰。抵达去年寻找蘑菇的老地方。大失所望,从远处遥望的碧绿枞林进入,发现现在已经被人砍伐得破败不堪。裸露着的山野,长满了荆棘和蕨类植物。看来我是无法在故乡找到印证与安慰了。
去年我在这儿寻到了一背篓黄枞菌,在茂密的灌木丛中匍匐,采摘一个又一个黄枞菌。与大地那么贴近,把自己安放在故乡,就像安放在摇篮里一样。呼吸草木的清新气息,一切都是那么惬意。如今,却无法与之对应。大地之上静谧的山林也在悄悄发生变化,虽然山更青了,水更绿了,但却还是有不协调的音符。这种音符,可能就是山民自己弹奏的。
但我并不甘心,继续向上攀爬。在残留的山林的边缘——一小块枞树与灌木丛并存的地带,我发现了一枚黄枞菌,就像一朵黄色的花,开得那么静美,那么孤独,那么顽强,那么无助。我是一个采蘑菇比较有经验的人,能有第一个,就必然有第二个。我有了一点信心。
小心地扒开灌木丛。土姜树振落细沫,附着在身上奇痒无比,然而却无法阻止我继续深入。好顽强的黄枞菌。我眼前一亮,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黄枞菌,安好地生长着,显得那么可爱。这夏日的精灵,从不爽约。只要有雨水,只要有时间,触发完全就有可能。只要有一丝生存的地方,眷恋就要发之于外。想着这些,我有些感动了。我绝不拿刀砍斫一根灌木,我要保持作为一个眷恋故乡的人的尊严,我要彻底和那些砍伐者划清界限。相形之下,似乎那些砍伐者是完全不道德的。
如果他们内心能安静下来,也不至于那么凶悍。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地界撒野。我有些怨恨他们,如果他们不那样做的话,这里就会有大量的黄枞菌,要是变卖,也必定能有可观的收入。事实上,如今把木材运出偏僻的山野,所花费的人工与马匹的驮运费也不是小数目。与其破坏,不如呵护。当然,我也不能太过于责怪他们,毕竟他们不是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能一概而论。
幸好是这残存的灌木丛,占据了恰到好处的位置,既潮湿,又能接受到阳光的照耀,所以孢子的萌发就占据了得天独厚的优势。每一个黄枞菌都生长得那么安好。大的,小的,我一个个采摘,把它们放入背篓中,让这些黄枞菌慰藉我这样一直纠缠于故乡的人。
妹妹早就说,她要买一点回来。我连忙打电话告诉她,不需要买了,我采摘到了黄枞菌。
我不惧钩衣刺领,不惧汗水淋漓。每采摘一个蘑菇,我就有一种拨动良心的悸动。一个眷恋故土的人,即使故园破败不堪,他也一定在此倔强生存和寄予厚望。即使被迫离开,但心底的爱恋也是永远无法割舍的。我从黄枞菌的这个物象上,仿佛获得了自以为是的某些深度。
其实,故乡不是纸上的。山野自有山野的厚度。比如,在这个雨季,就冒出了大量的黄枞菌。虽说多雨以一种方式戕害了山野,但也以另一种方式弥补了这种创伤。当大量的黄枞菌,进入了城市,挑逗着市民的舌尖的时候,山民也间接地获得了回赠,而那些被挑逗的人的故乡也瞬间复活。是不是只有枞菌时节,故乡才会复活,其他的时间,故乡就像是一张破旧的报纸。
枞菌是一位使者,她把迷离的人喊醒。如果说紫蘑菇是尊贵的手执使节的使者,那么黄枞菌就是剽悍的关中侠客,让我们感到震撼和屈服。故乡不是纸上的,它那么鲜活,只要撑开眼帘,我们就能看得真切。故乡永远活着。
其实,大地之上的山野,总能遵循时序的安排,为故乡的人们分忧。在这炎夏苦雨之时,以黄枞菌弥补缺失,把迷失的人的心魂喊回。而一到九月,收割完毕的人们又能在枞林里获得紫蘑菇,这不仅慰藉着自己的舌尖,而且能变卖,换取生活物品。可能这就是山野的馈赠。大地之上的山野,无法忘记自己的角色,总是在默默地付出。而那些与之对应的人呢,远离可能是另一种付出,而屠戮却是深度的戕害。
那些默不吭声的山林,就那样存在着,独立于荣辱之外,彰显着内容与形式上的博大。这是山林的贡献。我一面采摘着,一面思想自由泛滥,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情绪漫漶。
一个眷恋故乡的人,可能不会失望。这一小块的灌木丛,倔强生长的黄枞菌,让我获得了内心的慰藉。我期望,这一小块灌木丛能侥幸存在,成为安慰我的可能。事实并没有出错。下午五时,我采摘到了半背篓黄蘑菇。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黄枞菌,我内心有一种安静。我真实地被故乡温暖着。一个人无论走多远,只有深入故乡的腹地,才能感知到它的温度。譬如,亲手采摘蘑菇,就远远甚于拿钞票购买所获得的感受。同时,收获的还有山林的静谧、泥土的馨香。
夕阳照耀,踩着夕阳的余晖,我满心踏实。虽然是面对不协调的氛围,但我却平复了心情。黄枞菌给了我一个理由,让我安稳于故乡的基石上,不被风吹雨打。正如那首伟大的小诗所说的:故乡,小得只能盛得下一个字。
夜晚,围炉,吃着黄枞菌炖腊肉的火锅,饮着小弟自酿的果子酒,我感觉瞬间被扔进故乡的熔炉,所有关于名利的词语与想法,都被遗忘,整个人成为一棵守候在故乡的树,那么安静,那么沧桑。
重返山村的猕猴
猕猴这次重回山村,历经的时间很长,而对于人们来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欣喜,而我内心却是充满喜悦的。
猕猴喜欢蓊蓊郁郁的山林和丰富的果实。时间把这一事实呈现出来经历了四十年的积累和跨越。大地之上的人们好像不太关心,但也无可奈何。
游目聘怀,绵延的山林遍布苍绿,不时还有雾气缭绕,给人一种仙气袅袅的感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人们呼吸着润湿的空气,有一种神怿气愉的感觉。现在,没有人打扰猕猴谈情说爱,它们生活得自由自在。它们隐秘在林间,从这棵树跳跃到那棵树,表演荡秋千或者凌波微步,只不过缺乏观众。在猕猴的世界里,它们肯定有欣赏者和觊觎者。
丰润的雨季,山林把千千万万的蘑菇送给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山民。这个时候,山林才是最热闹的。成千上百的人重回山林,俯身大地,钻进灌木丛,一次次把蘑菇采摘回家,或吃或卖,这时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幸福,无疑,他们内心是欣喜的。偶尔,一个人行进在山林里,会被这猕猴吓得不轻,赶紧狂奔而走。山林里,一个个晃动状如鬼魅的身影,叫声凄厉的猕猴如同暗夜的幽灵幻象,都是潜藏在意识里的危险。如今,山林是动物们的世界。猕猴、麂子、獾猪、野鸡、金钱豹、黄鼠狼、野猪等野兽各行其道,它们早已把山林全部占领,它们的日子逍遥自在。
年老的猎人,往往也经不住惊吓。他们只不过偶尔行进山林,妄想小小的收获。而国家对野生动物的保护政策又加大了对动物们的恩宠,它们有了免死金牌。据说,持枪者的枪一律上缴,顽固不交者一旦有人举报,后果将不堪设想。
猕猴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的溯回,也变成了一种美丽的风景
于是,猕猴开始变得横行无忌起来。它们一旦顽劣起来,那些满树的果子就都被采摘了,而猴子们也不习惯又酸又苦又涩尚未成熟的果子,一些果子被咬了一口就随意丢掉了。一群群猴子扫荡而来,果农们苦不堪言。但人们是宽恕的,也是仁爱的。人们并不伤害猴子。人们开始想各种各样的办法,驱逐猴子。有用喇叭喊的,有放老虎吼叫录音的,而这些都无济于事。最后,果农们不得不日夜值守,但人终有疲惫的时候,趁着这个缺口,果子又被扫荡一次。果农们只有仰天长叹。
记忆里,一直嘲笑猴子采苞谷,但现实里却多的是无奈。岳父种植的苞谷尚未成熟,就被一群猴子盯上了,它们拖儿带女,一拥而上,好好的玉米地被它们蹂躏得不堪入目。年迈的岳父,气得吹胡子瞪眼,敲锣打鼓吓唬无果,干脆带着被子睡在玉米地里了。无奈山间露水厚重,瞌睡难耐,结果整个人疲惫不堪,还是没有守住那一亩的玉米地。好在政府有好的政策,给了他们一点补偿,算是损失不大。
猕猴的一次次造访,人们并不显得有什么过多的喜悦,而山青水秀却是看得见的事实。城里人很是羡慕,他们喜欢到乡村行走,看看鲜嫩欲滴的翠绿山林,吃原生态的蔬菜,想看神出鬼没的猕猴。人们心底又多了一份喜悦。看得见山水,看得见乡愁,又多了一份具体样本。
而对于猕猴的再次到访,我却是期待了很多年的。据母亲说,一九七九年的冬天,那时我刚出生不久,一只饥寒交迫的猴子闯到了我家里,倒挂在木房子的横梁上,静静地看我,母亲很是害怕,担心猴子会伤害我,而刚好父亲回来了,拿着棍子把猴子赶走了。但这只并无恶意的老猴子结果并不乐观,被少见多怪的人们愤然打死。后来长大了,听了母亲的这般叙说,我总是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一直想,为什么人们喜欢将动物们置之死地呢?
对这个问题,我一直思索着,可惜没有什么结果。我期待着这个不尽如人意的事实有着质的改观。值得欣喜的是,这个盼望已久的事实有了令人欣喜的改变。
现在,猕猴们已经重回山村了,而它们这一次的际遇已今非昔比。人们对它们充满了宠爱与敬畏。国家加大了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即使人们种植的粮食果树遭到了破坏,政府也会给予一定的补偿。而人们也开始喜欢上了猕猴,因为他们的发展方向与创造性思维已经不再拘束于乡村,猕猴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的溯回,也变成了一种美丽的风景。这正如卞之琳的现代诗《断章》中所写的那样,“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此一时彼一时了。
对于重返村庄的猴子,人们已经不再是它们的敌人了。山林逐渐扩大,野果也逐渐丰富。即使是人们种植的水果,也有因为疏于管理而废弃的,残留的水果就成为猕猴们的最爱。或许,这也是对猕猴们的另一种爱。
家门前的那棵柿子树,结满了柿子,秋高气爽的时节,熟透了像大地的灯盏。看一眼,就心头温暖,可惜高而不可得,也只好任其自生自灭。松鼠和猴子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采摘,父亲却并不愠怒。父亲说,猴子能来,说明现在环境变好了。何况我们也采摘不到。猴子们吃了,又有什么关系呢。父亲的言语之间多了平和与淡定。
我想,这时候的人们多了认知与宽恕,与自然进行了一场和解。他们已经从曾经变幻和错杂的思绪中反省过来。无疑,重返村庄的猕猴是幸运的,它们的自由自在,也正是人们的自由自在,也是青山绿水正式开启了溯回模式,人们已经触摸到了掌控幸福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