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听女神歌唱
2023-10-18陈思呈
文 陈思呈
我人生中第一个女神,出现在小学四年级的夏天。三十年前的夏天,凤凰树爆炸似的开出了一树的花。我们的教室在二楼,那个高度一转头正好看到凤凰树最密集的花枝。
讲台上正站着我们当时的女神。她是来实习的几位老师之一,由于她被分配到我们班,我们骄傲了很久。相比于另外几个实习老师,她是那么漂亮,令人不敢置信!我们至今仍记得,她盈盈冉冉地站在讲台上说:“我姓苏……”
那时候,我们学的一首歌是《只要妈妈露笑脸》:“只要妈妈露笑脸,露呀露笑脸……”她要求我们唱这首歌的时候要面带微笑。于是十一岁的我卖力地笑着。“停,”她突然停下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思呈同学,你唱得很好,但是再笑你的下巴就要脱臼了。”全班一阵哄笑。但我没觉得她在批评我,她语气中不见外的亲切调侃,甚至让我觉得她对我另眼相看。
那之后,她半为鼓励半为安慰地让我参加了班里的文娱小组。
说到文娱小组,这是至今为止世界上最令我向往的组织。它往往由班上最漂亮最活泼的几名女同学组成,偶尔也有凤毛麟角的男生。在每天下午,全班同学结束课业之后,文娱小组的同学就会在课室里开始排练。有时候是小合唱,偶尔也有小品,更多的是舞蹈。
以往,当文娱小组开始排练的时候,我也会和其他灰扑扑的女生一起围观,看着那几名文娱精英娇俏地站成一排:“村寨前啰喂,有座小竹桥啰!闪呀闪呀闪啊,摇呀摇呀摇……”她们摇摆身体,模拟小竹桥摇动的情形。音乐中她们表情甜蜜,落落大方,仿佛与我们身处两个世界。
多么羡慕能歌善舞的女孩。而我,一旦站在众目睽睽之下,顿觉自己每个动作都那么笨拙,手和脚都显得多余,声音发着抖,脸上的肌肉因为紧张而僵硬……
我在苏老师的提携下加入了文娱小组,尽管只是跑龙套的。主演之外,我和另外五六个同学,组成背景墙,伴唱。但这不要紧,我已经充分地享受到舞台的美好感觉。
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时分便是放学后。音乐响起来,我站在人群之中放声歌唱,相比于独唱有适度的安全,而且我还能享受被围观的骄傲。今夕何夕兮,当我歌唱。
苏老师唱歌的时候,世界变得辽阔。她的声音并不甜美,甚至算不上清亮,但像一条大河一样宽柔。她唱歌的时候,含有笑意的眼睛平静地、坦然地望向我们。我坐在一边,不知拿心里的向往如何是好,只是木讷又深情地看着她,并不知道有一天会在记忆里得到这一时刻的营养。
不久之后,苏老师结束了实习。没等我们失落太久,她又回来了,这次她是来正式工作的。但是不知为什么,与实习时那完全被歌声浸透的无忧无虑所不同,我隐隐地感到她不快乐。有一次,我和另一个同学无意撞见她从教师休息室里走出来,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感冒那样抹着眼泪。
如今想来,当时的苏老师,不外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二十出头的生活里,可以一哭的事情太多了。但在当时,在两个小粉丝的心里,女神的眼泪令人心碎。多年以后,“祝你快乐”是生活中一句至为平淡的问候语,随时被说起,几乎显得有口无心。但是这至为平淡的话,却是当时我们真实的心声:希望她快乐,不想看到她难过。可惜从没机会让她知道。
恐怕与很多人的童年一样,我们遇到的多数小学老师,都是凶巴巴的。有的老师会说一些类似激将法的话,表现那种恨铁不成钢。苏老师却是一个例外。她那么出众的美丽姑且不说,她看向我们的笑吟吟的眼光,令我们瞬间感到自己整洁、尊严、散发光彩。我们从未见她发火,与其说这是对我们的照顾,不如说是她的自我要求。一个气急败坏、凌弱怕强的形象,是丑陋的。事实上,只要她把脸上的笑意一收,就让人觉得很难过了。
之后我们毕业,上了中学,之后是长久地相忘于江湖。直到多年以后,才辗转听得苏老师的消息。听说她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离开了我们那所小学,然后又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然后她一路出类拔萃,像一个神话一样存在。最后,她成为一名指挥家。
实话说,我们都不意外。她的光彩明显异于小城的各种物事,我知道,她迟早会被更多的人看到。但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这些属于她的成功,被视为一种权力。她在我们心中的意义与成功无关,成功于她的美,无所增减。
当然我为之骄傲。在那么小的地方,那么小的学校,我们那么偶然遇到的一个音乐老师,如今竟是一名指挥家。她指挥着一个个大合唱团在全国比赛,对着更多的人群,唱出河流一样的歌声。一定有更多的人视她为偶像。但她人生的最初“粉丝”,或许也是最重要的“粉丝”,还是当年的我们。
那个下午,我们在网络上搜索她的视频。我看到她熟悉的脸,仍然那么美丽。她已中年,大概年过五十,如我们意料中那样已经发福。但,一个女指挥家,难道不就应该有这样坦然而雍容的体形吗?
女神总是女神。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站在舞台中间,全场的气氛,仿佛都在她的两掌之中。她举手,开始指挥,音符从指尖滴落。她双臂有力地伸展,歌声随之而来,仿佛大河铺开。这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女性,时光瞬间像箭一样向我射来——
她指挥着她的合唱团:“声音再远点……”
她在耳朵后面亮着手掌:“男生这边,一定要让声音宽着走,好,走!”
她把手平平地摊开:“这个声部要注意,你们这个平台一定不能虚,这边搭好平台了,那边就怎么唱怎么漂亮了。”
她做出陶醉的样子,假装要晕倒,随后大力地鼓起掌来,鼓励她的队员……
我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对她独怀深情。除了因为她那么美丽,那么亲切,那么优雅,更重要的是,在她那里,我看到了飞升于平庸之上的力量。那也许是音乐赋予的,也许不是,总之,当那个十一岁的小女生在讲台下,仰头看着她的女神歌唱,生活就向我开启了一个神秘的所在。
我爱慕她的美,更仰望她的力量,在那支指挥棒魔术一样的起落中,生活中所有的残败被遗忘,所有的平庸皆可忽略,光和蜜组成的万花筒,在无形之中,缓缓流转。
生而为人,一颗高蹈的心配在一具灰扑扑的肉体里,有多少人是这样的命运。可是在那个十一岁的夏日午后,窗外的凤凰花全力盛放,脚踏风琴声中我们亦步亦趋地跟着苏老师练习,在那个瞬间,心里所起的涟漪漫延到今天。命运还没有打扰我们,可是我们对世界已经深怀爱意。
我完全不想和记忆中的女神相见,想必相见也无言,唯有搓着双手傻笑。请让我在回忆里暗自珍惜,美丽的女神,谢谢你曾经在我的童年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