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奇迹

梅瑜

“我吃饱了。”林朝旭一推饭碗，迫不及待地从饭桌前起身，扭身就要往外跑。

妈妈急得站起来问：“急吼吼的要干吗去啊？再喝点儿汤！”

“今晚有月食！”林朝旭扬声回答间，早已把准备好的背包甩到肩上，一溜烟跑出门，没影儿了。

妈妈看着一桌没怎么动过的菜，摇头道：“真是的，一个比一个忙！”

确实，辛辛苦苦做了三个人的菜，林爸爸没回来吃饭，林朝旭草草吃完就跑了，林妈妈后悔自己烧得太多了。

这边，林朝旭兴冲冲地朝日月湾跑去。还没见到日月湾的海滩，耳畔已经捕捉到了潮水涌动的声响。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对大海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就像一听说今晚有月全食的消息，林朝旭脑海里就浮现出最佳观赏点——日月湾的大礁石。

提到“大礁石”，日月村就没人不知道指的是哪块石头。它在日月湾中间的那座小山上，以手掌的形状伸向海滩。人坐在上面，用错位的方法拍照，会有如临悬崖的效果。其实大礁石平坦宽大，离下面的海滩不过一米多，没有危险。把随身所带物品往上一放，席地而座，又干净又舒适，实属观景发呆的首选。

只是，林朝旭能想到的完美观景点，别人也能想到。

在渐渐合拢的夜色里，林朝旭看到有个人已经站在了大礁石上，正面朝大海，举头望月。

“太讨厌了！”林朝旭埋怨道。事实上，他能想到，谢海潮怎么会想不到呢？

林朝旭不由得放慢脚步，心里冒出一股气呼呼的“烟尘”，遮住了原本晴空万里的好心情。

林朝旭和谢海潮原本是特别要好的朋友，“铁哥们儿”仿佛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词。只是，铁生锈了。

林朝旭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去年暑假的第一天。他一早起来就抱着望远镜来到大礁石跟前。前一天，他和谢海潮约好，今天要一起在大礁石上用望远镜观察海鸟。

对日月村的孩子来说，日月湾就是他们天然的游乐园。哪个孩子没在日月湾的滩涂上捉过螃蟹和跳鱼？哪个孩子没在退潮的时候捡过贝壳和海螺？至于城里孩子特意跑到海边去堆“城堡”，激动得大呼小叫的样子，是会让日月村的孩子们嗤之以鼻的——他们说：“太小儿科了！”

那天，林朝旭一路快跑，还没到大礁石下，就听到一阵吵闹声。

是爸爸和谢叔叔的声音！林朝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跑到跟前，看到爸爸和謝叔叔都是一副面红耳赤、神情激动的样子。他们两边各有人在劝说、拉扯。谢海潮站在中间，大脑袋不停地左右摇晃，看样子是不知道该帮哪边，平时最会说话的嘴也使不上劲儿了。

林朝旭同样有些不知所措。他怎么也不愿相信眼前吵架的是自己的爸爸和谢叔叔。

关于爸爸和谢叔叔的友情，林朝旭打小儿就知道。他们两个人自小一起玩儿，一起上学，一起出海……好得就像自家兄弟。父辈的友情自然延续到了下一辈，按大人的说法，林朝旭和谢海潮恨不得共用一个脑袋瓜。

“你们别吵了，孩子看着呢，做点样子！”周围人纷纷劝说。

爸爸和谢叔叔终于放低了声音，可眼中的怒火却没有偃旗息鼓的意思。

“谢强，你听好了，从今天起，我们一刀两断！”林朝旭爸爸气愤地说道。

“林伟平，我就说了一句‘要把垃圾堆在滩涂边上’，我又没真这么做！你不要听风就是雨，也最好搞搞清楚，什么是玩笑，什么是当真！”谢海潮爸爸也很激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承包了梭子蟹塘，你气不过，故意搞破坏！”林朝旭爸爸回道。

谢海潮爸爸一时气结，满脸通红，过了半晌才出声道：“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今往后，谁再对谁说一句话，谁就是乌龟王八！”

两个大人吵完，竟像孩子似的，愤愤地扭头就走。

日月湾边暑气渐生，林朝旭却觉得浑身发冷。

“不相信拉倒！太欺负人了！”谢海潮一跺脚，狠狠地瞪了林朝旭一眼，就跑去追他爸爸了。

就这样，两个少年的友谊，因为两位父亲的友情破裂，也出现了裂痕。

如此，林朝旭怎么可能跑到大礁石上去？怎么可能和谢海潮并肩站在上面，一起看月亮呢？

月食开始了。

挂在海上的圆月像被谁家的小孩子浅浅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仿佛怕被责备，只敢用牙尖啃一圈儿。

林朝旭有些心神不宁。他看着月亮，眼角时不时瞥向谢海潮，想知道谢海潮看到了什么，也想知道谢海潮是怎么想的。

谢海潮平时话很多，大家聚在一起，十句话里大概八句都是他说的。谢海潮的话多随他爸，父子俩像复制的一样，有时候喜欢吹吹牛，说一些不着调的话，知道他们心性的人都会一笑而过。只是上次，谢叔叔偏偏在爸爸承包梭子蟹最困难的时候，说了一句仿佛有针对性的话。另外，爸爸可喜欢日月湾这块滩涂了，有一次，林朝旭听爸爸跟村主任伯伯说，只要把日月湾的滩涂经营好了，日月村人的生活就会踏上“快艇”，“嗖嗖嗖”地一日千里往前行……

林朝旭胡思乱想着，不禁叹了口气。

“哎呀！”与此同时，他听到另一声惊呼。

林朝旭循声望去，在渐渐昏暗的月色里，他发现谢海潮在大礁石上大喊：“哎呀，不好啦！”

林朝旭马上回过头，他不想让谢海潮发现自己。两个吵架的人，谁先低头，谁就会失了面子。

谢海潮依旧在大喊，还从大礁石上冲下来，像一个在朦胧月色中穿行的剪影，迅速而锐利，直直朝海滩冲去。

林朝旭也想冲过去，但又收住了脚步，举起望远镜看向谢海潮奔跑的方向。

大礁石伸出去的前方，有一块隆起的“黑石头”，又高又大，长度足有两米。林朝旭完全可以确定那里没有礁石。日月湾是滩涂，除了涨潮落潮时会留下一些小石块、小贝壳外，什么也没有。

林朝旭心里一动：糟糕，难道是随潮水冲上来的鲸？

他站不住了，撒腿朝暗影跑去。

去年暑假的时候，日月湾曾发生过一起鲸的搁浅事件。

那次，十来头瓜头鲸搁浅在滩涂上，等到人们发现时已经死了好几头。看着庞大的海中巨兽在滩涂上动弹不得，黯然逝去，林朝旭难过极了。当时他和谢海潮“绝交”没几天，心里正郁闷不已，又见到这种情景，惋惜和伤感像潮水一样浸满了他的心……

林朝旭一边跑，一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的阴影面积增加了。科学课上老师讲过，这样子的月亮正处于“偏食”阶段，再过不久，整个月亮就要被“吞没”了。

林朝旭越跑越近，他现在确定看见的“大石头”是一头鲸，鲸正侧躺在滩涂上，尾鳍还在甩动，气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呼哧呼哧的，像是在喘粗气。

“我们要去叫人！”在林朝旭发愣的时候，谢海潮对着他大喊。

林朝旭缓过劲儿来，他明白眼下搬救兵确实是最好的方法。

“我有手机！”林朝旭赶紧把背包拿下来，掏出妈妈不用了的老手机，飞快地给家里打电话。

“要村主任他们一起来，多一些人才好！”谢海潮冲林朝旭嚷嚷。换作平日，林朝旭一定会吼回去，可眼下，他明白谢海潮和自己一样着急。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瓜头鲸”搁浅事件发生后，大家聊到“鲸落”，别的同学都为鲸落残酷的美而折服，只有谢海潮说，他不要这样的美好，他希望鲸群能平平安安地回到海里去……

“得赶紧往鲸身上浇水，不然它撑不住。”谢海潮哪里知道林朝旭脑子里想什么，他急促地嚷道，鼻子一吸一吸的。

林朝旭知道谢海潮着急呢，他一着急就这样，再过一会儿就要满头大汗了。

“我去我爸那里拿水桶！”林朝旭说完撒腿就跑。

谢海潮犹豫了一下说：“你快去拿，我在这里等着，不然有人来了不了解情况！”

“行！”林朝旭答应着，已经跑出挺远。

转过大礁石，再过去五百多米就是林家的梭子蟹养殖场。马上就到梭子蟹的上市期了，林伟平最近一直扑在蟹场，观察、投食、换水……临门一脚可不能出错。今天也是，从早一直忙到现在，他正在简易屋里收拾东西，准备完事回家吃饭。一看放在包里的手机，发现儿子打了好几个电话，自己都没听见。

“又是催着回家吃饭吧？”林伟平一笑，把手机扔回包里准备出门。

就在这时，林朝旭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爸，快，快，又有鲸搁浅了！”

林伟平一听，知道事出紧急。“走，去看看！”说完，他把包一扔，拎起了放在墙角的四五个水桶。

此刻，已经有一群人围在巨鲸旁，很大一部分是来日月湾看月食的。可如今，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巨鲸身上了，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天上的月亮——月亮已经完全“消失”了，它被挡在一片灰暗的阴影后面，仿佛有什么伤心事。

有些年纪大的村里人叫大家赶紧给鲸浇水。鲸虽是哺乳动物，但习惯了海洋生活，到了陆地上，很容易缺氧脱水。所以，皮肤表面需要保持湿润。

经过大家的接力，一桶又一桶海水源源不断地浇在巨鲸身上。

“给渔业队的人打电话了吗？”林伟平一边把手里的水桶分给身旁的人，一边焦急地问。

“打了，已经打了！他们马上赶来。”谢强叔叔回答。他低头挂断电话，一抬头看到是林伟平，略一发愣，便扭过头去。

谁都没有注意两个大人之间的尴尬瞬间，就连林朝旭和谢海潮也没看到。两个孩子正加入到热火朝天的“大鱼营救”中，哪儿有工夫管那么多。

谢海潮拎着装满海水的铁桶跑回来，走得歪七扭八、跌跌撞撞，嘴里还喋喋不休，甚至念起了“阿弥陀佛，海神保佑”。

林朝旭知道这家伙一紧张嘴就更加停不下来，跑过去拎起水桶的另一边，还不忘损他一句：“就你这样，拎到跟前水都没了。”

谢海潮冲林朝旭笑了笑。

林朝旭看见了，觉得心里有个闸门松了，很久以来一直憋着的情绪瞬间有了出口。不过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救“大鱼”要紧，他让自己跟上谢海潮的脚步。

渔业队的救援人员到达日月湾时，日月村一半的人都在海滩上了。在老渔民的指挥下，大家有序地为大鲸浇水。救援队的李队长一看到这个场景，就说：“到底是日月村的，见过世面，知晓怎么办。”

谢海潮一边拎水一边告诉林朝旭，他已经打听到了，救援队的李队长判断，搁浅的是一条抹香鲸。

“你知道这条大鲸有多长吗？”没等林朝旭回答，谢海潮已经迫不及待地說出了答案，“二十米！要是竖起来，有七层楼那么高！”

“要是站在楼下往上看楼顶，不用望远镜大概看不清了。”林朝旭随口答道。

他俩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都有些难为情，不由得一笑，又同时抬头看天——月亮的某个边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亮光，它要慢慢恢复原样儿了。

抹香鲸的营救计划已经拟定，趁着涨潮，会有一艘救援船冲上海滩，把它拖回海里。人们依旧络绎不绝地给大鲸浇水，救援队的医生在大鲸的伤口处打了药水，维持它的生命体征。

村里老人说，鲸是喜欢安静的动物，声音太响太嘈杂会影响它的情绪。李队长认同这样的说法。

“但是我们必须给大鲸扎上结绳，救援船只才能拖走它。”李队长说，“不得不打扰它了。”

“我们轻声安慰它，告诉它有这件事，行不行？”谢海潮大声说完，立刻捂上了嘴巴。

“行，那就交给你了！”李队长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少年。

谢海潮拉着林朝旭，就像他们从前一起做一件事那样，站在抹香鲸的大脑袋前，轻轻地说着事情的经过。抹香鲸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是静静地躺着。

林朝旭紧张地对谢海潮悄悄耳语：“它会不会……”

“不会，现在它的生命体征正常，我们要做的，就是快点让它回到大海。”李队长站到他俩身旁，肯定地说。

拖船准备就绪，在所有人热切的注视下，船只驶向大海。抹香鲸庞大的身体随着船只的移动，渐渐在滩涂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痕迹。

潮水涌来，洁白的浪花像一群海中小兽，齐心合力地推着它往大海的方向而去。抹香鲸的身体渐渐浸入海水，一点，一点，又一点，越来越深……忽然，它的尾巴轻甩了一下，扬起一阵水花。

“它知道自己回到大海了吗？”谢海潮激动地说。

林朝旭点点头，他感到自己的喉咙被一种激动而兴奋的情绪堵住了。

当救援船以缓慢的速度朝远处驶去时，李队长说：“现在拖船只用了一节的速度，是为了让大鲸重新适应水里的环境。我们会陪着它重回大海，一直到安全为止。”

说完，李队长登上了一艘小艇。他们要赶上救援船，共同看护着这条抹香鲸安全回程。

人们忙完了，也讨论够了，正陆续往家走。日月湾的滩涂上，渐渐恢复了宁静。要不是大鲸留在滩涂上的痕迹还在，真难相信刚才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一切。

林朝旭站在谢海潮旁边，一下子又尴尬起来。

谢海潮抬头，指指天上说：“看，月食结束了，月亮又亮了！”

“笨蛋，月亮当然是亮的了！”林朝旭脱口而出——这是他俩从前的对话习惯。

谢海潮捶了林朝旭一拳，林朝旭也还了他一拳。两个人相视而笑。

这时，林朝旭发现爸爸和谢叔叔并排站在前方不远处，他俩都高高地挽起裤腿，脚上沾满了湿泥巴，但是好像一点儿都没在意。

月食结束了，月亮重现光明。明晃晃的月光洒在滩涂上，洒在海面上，像在吟唱一首冲破黑暗后骄傲的“月光曲”。

“我吃饱了！”林朝旭扔下碗筷，飞似的朝门口跑去。

“又要干什么去？”妈妈生气地问，“天天瞎跑，晒得像煤炭一样。”

“我约了谢海潮，一起帮爸爸捞蟹笼去！”

“行吧，注意安全！还有啊，让谢海潮带几只蟹回去，马上要上市的蟹，又肥又壮……”

妈妈的叮嘱还未说完，林朝旭就已跑出了家门，回答像风一样飘过来：“晓得！”

谢海潮正在大礁石上等待，一见到林朝旭，他就迎了上来，嘴里大叫大嚷：“你看今天的早报了吗？上面说前几天我们救的抹香鲸成功放归了，真是一个奇迹！”

“听说救治搁浅的鲸难度很大，失败的概率很高，这次我们成功了，真是太好了！”林朝旭也很激动。

两个重归于好的伙伴儿兴冲冲地朝蟹塘走去。他们边走边聊，自然又提到了他们的父亲。

“你说，他俩会不会重归于好？”林朝旭有些担心。

“哎，这事儿全怪我爸。喝了点酒就乱吹牛，他明明看重這片大海，以海为荣。”谢海潮说。

“我爸也是。他在家里说过，自己当时就像被猪油蒙了心，连自己的好兄弟也不信任。不过我爸，他又低不下头认错……”林朝旭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爸也一样。”忽然，谢海潮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说，“看！”

林朝旭看过去，是爸爸和谢叔叔！他们都穿着背心和短裤，趿拉着人字拖，拿着工具朝蟹场走去。他俩在说笑，声音洪亮。林朝旭说：“我都快看到谢叔叔脸上的大酒窝了。”

“和好了？”谢海潮惊喜道，“简直是奇迹！”

“没什么好奇怪的。奇迹，不就一直在悄悄地发生嘛！”林朝旭说着，心里像盛开了一百万朵太阳花般明亮而欢畅。

两个小伙伴儿加快脚步跑过去，他们也要为梭子蟹的丰收出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