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栖村之夏
2023-10-18宗彩虹
宗彩虹
暑假的每一天,我都是在叫声中醒来的。鸟叫声、虫叫声、猪叫声、羊叫声……各种声音络绎不绝。
“知了,知了——”知了声超越众声之上,直穿耳膜。明明就在窗子外的树上,却像被人穷追猛打,拼了命地叫,真不知道它们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
天亮得太早了,太阳也不讲道理,一出来就刺人眼睛。
從竹床上滚下来,来不及梳头,我们姐妹仨就每人拿一个篮子、一把镰刀,到地头去弄菜——这是每天的任务。穿过一条柏油路,是通往徐舍街唯一的大路,路边栽着绿油油的山白杨。横穿过马路,是宽宽的机耕路,路边两个布满草垛的水泥场地,是队里的谷场。谷场过去是自留地。自留地过去,是一大片麦地,阳光正在给它们烤上金灿灿的漆。再往左拐,有一座半圆形的古老拱桥,叫新果圩桥。这座拱桥没有桥栏,弧度很大,我只敢在中间走,不敢从边上往下看——下面是河,河里的倒影比实物还清晰。可是姐姐敢走敢看,她往下伸脖子,还臭美地捋捋她草窝似的头发。过了桥,绿地里浮着一个小村庄,叫新果圩村,仍隶属于美栖村,有几十户人家。再往前,游着白鹅的池塘边有一排露天粪坑,我们每次路过,都捏着鼻子撒腿跑。往右转去,弯弯曲曲的田埂像小蛇一样伸向远处,它的尽头就是我家的菜地。这时候,植物的气味升腾起来,香得叫人发晕。受了惊扰的虫子开始咕咕地叫,它们像青蛙一样在肚皮上擂鼓,或者在菜叶尖上倒挂成一把竖琴。
我家的菜地里,种有黄瓜、茄子、丝瓜、葫芦、韭菜、空心菜……本来分好了界限,泾渭分明,可现在它们爬着藤,弹着须,都好奇地四处闲逛。于是,就有了南瓜“来者不善”地盘在辣椒上,葫芦“如愿以偿”地挂在了长豆中央的“西洋景”。
姐姐用指甲帮落在长豆中的葫芦描了一双笑眼和嘴巴,她说描完的样子像从不爱梳头的我。她摘下几条最粗的豆荚,系在我的头上,再挂上一把狗尾巴草,然后哈哈大笑,不知她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傻妞,还是洋娃娃。我们摘南瓜藤,姐姐说雄花也要摘下几朵,和碧绿的南瓜藤一起炒着吃,颜色好看。菜地里种的茄子有长的,也有圆的;有紫色的,还有白色的,姐姐说这叫“变种”。菜椒像一个个绿袋子,我常常想揭开它的盖子数一数,里面到底有多少白籽儿,可是没有一回数得清。葫芦的花儿是白色的,结的果子光滑无比,一摸却发现,有细绒毛,很像我们自己的脸。有一回,我摘了葫芦的小白花戴在头上,却被母亲“啪”地打了下来,说是“不作兴”。那我们就“作兴”,戴茄子花、麦花、黄瓜花、西红柿花。
我最高兴的事儿,是在菜地里“顺藤摸瓜”。隔壁哪家的水瓜说不定在我家菜地里睡大觉呢,我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要是一个雪白喷香的小白瓜静静地躺在那里,我会高兴得发疯!
姐姐拿起镰刀收工了,突然“哎哟”一声尖叫起来。原来,她的脚下盘着一条黑油油的蛇。可随着一声尖叫,那蛇沿着一条隐秘的小沟,慢慢消失了。
我们又快乐了,蹦跳着回家。我们姐妹仨的头发里扎着狗尾巴草,辫子上挂着一串串长豆,耳朵上挂着山芋藤耳环。经过新果圩桥时,大家往下一照,看看自己是不是美成了仙女。
水瓜被母亲切成一截一截的,放在了刀板上。每次,母亲还都会给水瓜罩上饭罩,以防被苍蝇抢食。
母亲一下一下地为我摇着蒲扇,催我午睡,不然不准我吃水瓜。我闭着眼睛,但是心在水瓜上,想象着水瓜的清脆和甜香。
更要命的是,外面传来了阵阵欢叫声和“扑通扑通”的跳水声。小伙伴儿们都到河里洗冷浴去了,我的心抓挠得像是要跳出来!好在母亲摇蒲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她发出轻微的鼾声,连一只蚊子叮在她脸上都不知道。呀!装睡的孩子睁大了眼睛,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加入河里那狂欢的一群。
我爱家门口这条小河。每天,我几乎都是和它一起度过的。但我就是学不会游泳,哥哥托着我的下巴,耐心地教我划水,但他的手刚松开,我就“咚”地直沉水底,练习了很多次,都是这样。哥哥不耐烦了,正巧,他的伙伴在招呼他。他们一起“刺溜”一声钻进水里,在水里憋气,眼睛像鱼一样滴溜溜转。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一张一合的大河蚌、在洞口探头的鲫鱼、龙虾和黄鳝,哥哥甚至捉到过大河虾。大姐和二姐在哥哥身后端着木盆,木盆里盛着满满的胜利“果实”。
他们还到周家咀捞红菱,到杨家村捞鸡白卵子(芡实)。这不,他们又约定去徐舍大桥跳水去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但是他们那个更有意思的世界不属于我。
很多孩子为了不被大人骂,是光着屁股下水的。他们把衣服扔在岸上,上岸后再穿上,这样,大人就不会知道孩子下水玩儿过。如果裤子不小心被弄湿了,就坐在河埠头晒一会儿。粗心的孩子错把别人衣服穿上了,回家还想抵赖洗了冷水浴,就要被母亲追过半个村子打。
有一回,我的母亲来了。她带着长长的竹篙子,但一看河水里密密麻麻的人头,便花了眼,根本弄不清哪个是她的孩子。她只能拿着竹篙子,在河边大声喊我们的名字:小朵、秀红、定红、仲元……我们几个躲在水里,最后实在憋不住了,才露出了头。母亲看到后,生气地拿着竹篙沿着河边追着我们骂,警告我们以后不要下水洗冷水浴。
河边树阴里的大青石板上坐着我大伯,他一脸严肃地看着线装书,看到《岳飞传》的紧要关头,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旁边坐着几个老人,正摇着蒲扇假寐呢。
突然,远处滚过一声惊雷。天瞬间黑了下来,刮起的大风能把人吹走。河里的孩子乱哄哄地往家里逃。不对,要先收掉门口场院上的酱板缸,笸箩里晒着的葫芦干、茄子干、黄瓜干、长豆干,还有板车上晒的棉被、冬衣、书本……全村一下子沸腾起来,连小狗们也跟着四处乱窜。
轰隆隆,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场院升腾起一汩汩热气,屋檐上的水柱立即哗哗地流下来。河边的老人们已然换了阵地,他们坐在檐头下,盯着瓦缝里的水连成一面珠帘。一些调皮孩子摘了树叶遮头,在雨里跳着、追着,还唱起了动画片里的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雨停了,小河上出现了一道彩虹。村里人讲这叫“吼”,不知道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怪名字。河水变浑浊了,天倒是又蓝、又透明。大伯又坐回了河边的青石板上,把线装书翻得哗哗响。他喝了一口浓茶,看起来分外心旷神怡。
地里的人扛着锄头和铁耙,陆续收工回来了;打工的人骑着自行车,响着车铃过来了;匠人们背着作业桶,吭哧吭哧回来了。我坐在场院上的竹床上,看着他们一个个从门外经过。每一个路过我家门口的人,都会和我父母打招呼。
我家的竹床边是一个小台子,四周摆了凳子。一家人围着台子吃夜饭,多半吃韭菜面、咸菜面,有时吃咸泡饭。老人们最爱咸菜炒黄豆子,臭菜大头,一撮好搭一碗饭。有时也吃中午从河里摸上来的螺蛳,碗里放上几十个红绿辣椒,一边吮吸一边辣得直打喷嚏。除此之外,大人们还喜欢来点杨梅酒、柿子酒、枇杷桑葚酒。他们吃得满面映着霞光,衣裳都被染得红彤彤的。
孩子们喜欢这家搛一筷那家挟一口,碗里总堆成小山。吃百家饭的孩子没有一个不开朗外向,一张嘴就是甜话,走路一蹦一跳的。
哎呀,伙伴们已经在叫喊,捉迷藏的游戏就要开始了。一个心急,饭碗落地了,可怎么办?回家只见筷子不见碗,是要挨骂的。我们总有好办法,干脆把筷子也扔了,这样就蒙过了粗心的母亲。
天边的云霞不断变化着样子和颜色,橙、黄、蓝、紫、金,还有火红,各种颜色交替出现,有时还糅合在了一起。就像河里的鱼游到了天上,时而成群结队,时而四散游开,还翻滚着金色的鳞光。它们一会儿变成团团棉花,一会儿变成层层水浪,一会儿又变成一炷炷香,连屋顶的炊烟都跟它们混在一起了。
捉迷藏开始了,有的躲在墙角,有的躲在树下,有的躲在乱石堆后,可都一下就被捉住了。我藏在二姆妈家的猪圈里,看到不停有伙伴儿经过门口,但是谁也不进来捉我,我好得意啊。后来无聊了,再后来,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浑身被蚊子叮满了包。从猪圈出来,已是满天星星。小伙伴们早散了,躺在各家竹床上,看一眼头顶的星星,嚼一粒母亲炒的蚕豆。母亲们小声说着家常,父亲们讨论着乡里大事,老人们聊着宗泽的东京保卫战,讲美栖村那些充满血性的列祖列宗。
我的母亲爱给我们猜谜,讲刘伯温的推背图,讲年底的收成,讲我外公制作“灵符”的神事儿,连老人们也围拢过来听。看着大家佩服的神情,我都有点不认识了——她还是白天抡着竹篙在河边追我们的母亲吗?
风歇了,知了叫得人口干。我猛然想起饭罩里的水瓜,赶紧跑去看。幸好水瓜还在,我拿起一块坐在靠背椅上狼吞虎咽地吃著,有露水落在头发上,清甜的瓜汁沾在嘴角,沿着下巴滴下来。
这时,村子里安静极了,到处是瓜香和各种植物青汁的味道,交织成浓香。有一刻,我觉得虫子轻轻的鸣叫声,就像头顶不停闪烁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