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村庄
2023-10-17安然
◎安然
一
大黄狗又颠着脚跑上了村后的土坡,站在坡顶的老榆树下,仰起脖子对着西天升起的月亮“嗷——嗷——”地叫起来,惊得一群停在树上的麻雀呼啦啦飞走了。村里人停下手里的活计,侧耳倾听,风摇着杨树的叶子哗哗地响。
蹲在树下抓石子的妞妞站起身,踮着脚朝墙外的土坡张望。“妈——”她又回头看看正在灶前拉风箱的女人。女人猫着腰一前一后地扭动着身体,脸上映着一明一暗的火光。她停下听了一会儿,没说话,又一下一下地拉起来。四周安静极了,只有风箱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妞妞又蹲在树下继续玩儿手里的石子。
后坡的狗叫声引得看门的黑狗一阵躁动,扯着链子汪汪大叫。刘长顺从屋里走出来,瞪着眼朝看门狗大骂:“瞎叫唤,打断你的腿!”看门狗耷拉着脑袋钻进了窝里。
三四天的连阴雨让人觉得浑身湿腻腻的,哪儿都能渗出水来。刘长顺站在房檐下,抬头朝天上看,太阳被云层遮着,透出蒙蒙的灰白色。盖着玉米仓的塑料布上积了大片的雨水,刘长顺拿一根木棍伸进塑料布底下往上一挑,雨水便顺着塑料布哗哗流下来,地上湿了一片。黑狗站在门楼下摇着尾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刘长顺被盯得心烦,转身进了屋。
屋里一片昏黑,五斗柜上的小镜子里映出他有些佝偻的身影,他走过去把镜子倒扣过来。在屋里站了一会儿,他越发觉得胸口像堵着一团棉花,摘下挂在墙上的蓝布帽子,走出了家门。
刘长顺沿着村头的小道,溜溜达达向前走。路边的河塘映着阴沉的天色,一道道波纹向河岸荡过来,空气里弥漫着水腥味。刘长顺站在塘边的树下向对面看,两只小鸟从远处飞来,贴着水面滑行而过,飞进对岸的树林子里,清脆的鸟叫声回荡在树丛中。
刘长顺心里升起一股胀痛,抿抿嘴唇干咳了两声,向远处的田野望去。田野里深褐色的泥土和一丛丛荒草交杂出深浅起伏的轮廓。收割后的庄稼地里,几棵没有砍倒的玉米秆孤零零地斜立在地头儿上,神情恍惚地看着远方。
小路朝西南方向延伸,一直通向国道。刘长顺喜欢开着他的五菱小货车在柏油马路上奔驰,一条条醒目的白色标线由远及近向他冲来,嗖嗖地从车轮底下飞过。
晚风吹过空寂的田野,毛针草在风中悠悠抖动,村后街那间青瓦老房的烟囱里冒出一缕缕炊烟,在空中缭绕。挂着碗口大红柿子的老树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刘长顺眼里闪出柔和的色彩。
女人收拾好灶前的柴禾,提着大胶皮桶朝猪圈走去,圈里的几头大肥猪听到脚步声,哼哼唧唧地用鼻子拱着圈门。妞妞跑在前面,拿着一把笤帚扫着石槽里的水。
“大黄狗!大黄狗!”看见大黄狗沿着屋后的石头坡跑过去,妞妞黑亮的眼睛里闪着惊奇的光。女人放下胶皮桶,回头看。石头坡的几根枯草随风摇晃着干枯的叶子。
妞妞清脆的喊声从矮墙里飘来,刘长顺收住脚步,对着那间老房发呆。
二
女人又一次拆开了夹袄袖口的线头,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三角形的裂口。裂口微微张开,像是在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
这样的细致活儿只有八奶奶能摆弄,女人叹了口气。她记得那天就是在做这件水红夹袄。八奶奶把鼻梁上的老花镜往上推了推,一针一针地绣着花边。她要给妞妞的水红夹袄上绣一朵五瓣小黄花。“咱丫头白净,啥色都衬着俊。”八奶奶把针尖在头皮上刮了刮,喃喃地说。
细柳条针线笸箩四平八稳地放在八奶奶脚边,笸箩里的五彩线球在女人眼里开出各色花朵。女人瞧见炕角儿放着刘长顺的藏蓝色汗衫,心里微微一动,低着头没说话。
女人想,那天的雨咋那么大呢?她骑车带妞妞赶集回来,妞妞手里的苹果还没吃完,就刮起了大风。紧接着大雨就哗啦啦下了起来,打得人睁不开眼。风扭着路边的大树来回摇晃。她用外套蒙住妞妞的头,推着自行车在路边走,哪挪得动脚啊!妞妞坐在自行车横梁上,被浇得哇哇大哭。女人朝四周望望,大雨像泼下来的一样,眼前一片灰白,啥也看不清楚。女人也急得哭了起来。她曾经一个人骑几十里的车到外乡卖红薯,迷了路,天擦黑才找回家;她曾经一个人收几亩地的玉米,累得直不起腰来,第二天照样爬起来下地,那些时候她都没哭过,可是在这场大雨里听着女儿惊慌的叫喊却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刘长顺的小货车在她身边停下时,女人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看着刘长顺从车上跳下来,把妞妞塞进驾驶室,把自行车扔到车斗里,她才迷迷糊糊地跟着上了车。
妞妞啥事儿没有,她却在炕上躺了一天没出门,她是怕下地干活碰上刘长顺。
八奶奶说:“炕烟囱又堵了,总酿烟,明天得让长顺帮忙通通。”
女人嗯了一声。
八奶奶又说:“这些活,得亏长顺。”女人把头埋了下去,不说话了。房檐的电线上站着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连蹦带跳,一阵风从纱窗吹进来,吹着女人的脸。女人心里咚咚敲着小鼓:“听说”,声音低得听不见,“坐过牢?”
八奶奶叹了口气:“还不是那时候太年轻,为给他那瘫了的老娘治病……”八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看着趴在炕上的大橘猫,悠悠地说:“临了老娘也没救过来,自个儿孤零零这么多年……”女人的头压得更低了,她瞥了一眼那件汗衫,又偷偷抬眼看了看八奶奶。八奶奶眼角的皱纹向外舒展着,好像没有尽头,一缕灰白的头发垂下来,搭在老花镜的镜片上。
八奶奶要是还在该多好啊?女人想,那天咋就没有问问八奶奶行不行?想着想着,女人的鼻子一酸,眼里涌出一汪泪来,水红袄上的小黄花闪着一片朦胧。
妞妞从门外跳着进了屋,女人擦擦眼角的泪笑着喊她喝水。妞妞还不知道八奶奶去了哪儿,总问个不停。出事那天,刚吃过晌午饭,她就又溜出了家门。绕过妈妈的小菜园,一拐弯儿就能看到八奶奶的老房子。院子里的几棵大杨树摇晃着蒲扇一样的叶子,绿得刺人的眼。八奶奶的院子围着一圈玉米秸栅栏,门是用树枝编成的。柴门上挂着一个铜铃铛,开门关门的时候,就叮叮当当地响。妞妞把柴门推开一条缝,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八奶奶啥声音都没听见。
大橘猫缩在门口的蒲团上,耷拉的尾巴时不时摇一下。妞妞坐在马扎上,摆弄着针线笸箩里的两枚顶针。她把五根指头都套一遍,哪个都不合适。妞妞想问问八奶奶,有没有小孩儿的顶针,戴在手指上正好的。她看了一眼靠在被垛边眯着眼睛的八奶奶,低头接着等。八奶奶睡觉打呼,声音又细又长,像刚刚出生的小狗哼哼叫。八奶奶今天睡得可真香,妞妞想,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响。
过了一会儿,妞妞轻悄悄地走出堂屋,心里还惦记着小孩儿的顶针。院子里放着一个破铁盆,妞妞看见一条大黄狗正在低着头吃盆子里的剩饭。妞妞不吭声,看着它。大黄狗可真脏呀,耳朵上扎着毛毛刺,四条细腿沾着黄泥巴。大黄狗听见动静,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扭头从栅栏下边的一个洞里钻了出去。妞妞想,傻狗你跑啥呢,我又不打你,八奶奶不是告诉我了。
八奶奶指着铁盆子对妞妞说:“红薯皮扔在盆子里,给大黄狗吃。”“大黄狗咬鸡,腿都被打折了。”妞妞歪着脑袋看着八奶奶。
“大黄狗下小狗了,肚子饿。”
妞妞咧着嘴咯咯笑:“那它就是狗妈妈啦!”
八奶奶拉着妞妞的手:“妞妞把好吃的分给大黄狗点儿,它就不咬小鸡了呀。”
妞妞蹦蹦跳跳地跑过去,把口袋里的一块饼干扔进盆子里。
静静的秋夜,风吹着柿子树叶扑簌簌地落下来,月亮挂在树梢上。女人把缝好的夹袄叠好,放在妞妞的枕头边,又给孩子掖掖被角,盯着她的小脸看了一会儿。一只拉拉蛄在墙角咕咕地叫,它已经在这儿住了一两个月了吧,女人想,可真能叫,成宿叫。女人钻进被窝,静静地躺着。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仿佛是梦中的呓语。那条狗去哪儿了呢……村头的草棚子早塌了……女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三
妞妞发现八奶奶的柴门上总是挂着一把大铜锁,她用手指描着锁身上的花纹,一个圈又一个点。妞妞使劲摇摇那扇门,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大锁也跟着摇晃。院子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远远地听到大橘猫在喵喵地叫着。她侧着脑袋从门缝往里瞧,院里静悄悄的,屋门也紧关着。
妞妞想进屋看看,想看看大橘猫,想问问八奶奶大黄狗吃没吃她扔的饼干。妞妞在栅栏外面坐着,扭头看到了大黄狗钻过的那个洞。
压水机边的石墩子已经干透了,砖缝里的苔藓干得发黑。妞妞坐在石墩上,透过树荫看一闪一闪的阳光。八奶奶去串门了吗?咋还不回来?妞妞站起来,又坐下去,在院子里转了几圈。杨树下的破盆子里什么也没有,大黄狗舔得真干净!大橘猫喵喵地叫着,从房脊上露出脑袋,瞅瞅妞妞,从矮墙上跳下来。妞妞也从石墩子上蹦下来,弯着腰,像八奶奶那样噘着嘴巴喊“咪咪”。妞妞想,八奶奶啥时候回来呢?橘猫都饿了吧。
刘长顺从后坡跑下来时,听到女人抽噎的呼喊,像一只哀鸣的鸟。他的心怦怦跳着,迎着亮堂堂的太阳,眼睛有点儿酸涩,火花一样闪着孩子的脸和女人的脸。
池塘里的水泛着银光,映着蓝天白云和飞鸟的影子。刘长顺咽了一口唾沫,一边沿着河沿儿快步走,蹚着河边的杂草,一边瞪着涨痛的眼睛盯着水面看。河心冒了一个小水泡,刘长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一眼不眨地盯着,水面又静了下来。刘长顺突然想大喊一声,那声音却堵在胸口。
村子里远远传来人们的呼喊声,刘长顺朝村子里跑去。这孩子能去哪儿呢?纷乱的思绪在刘长顺的脑子飞快地翻转。
透过八奶奶小院的柴门往里看时,刘长顺看到屋门口杨树影下一团粉红色的影子。他扯开栅栏的玉米秸,扒开一道缝侧着身子挤了进去。小女孩儿妞妞正靠着屋门沉沉地睡着,树影在她的脸上忽闪来忽闪去,悠悠荡荡。伏在孩子怀里的大橘猫时不时摇一下尾巴,也眯缝着眼睛。听到动静,橘猫倏地从妞妞怀里跳下地,几步就又蹿到墙头上,扭着细腰消失在房脊那边。
刘长顺站在院子里看着这座老房子,好像很久很久了。他记得那天,他把八奶奶抱上灵床时,发现八奶奶真轻。他端详八奶奶的脸,老人好像睡着了一样,眼角的一根根皱纹向四周舒展开去。刘长顺握着八奶奶的手,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妞妞的喊声从街上传来,人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女人红肿着眼睛,坐在炕上撕着一条条的白孝带,嘶啦嘶啦的声音从窗户传出来。戴着孝的男女老少在房子前前后后转。刘长顺在从城里赶来的八奶奶的儿女们中间穿梭,指挥着村里的男人们搭灵棚、打棺材。女人看到刘长顺的裤腿开了线,咧开的裤脚在小腿上忽闪忽闪地扇动。女人想,抽空得给他缝上,别让八奶奶看着挂心。
刘长顺把腰上的孝带勒了勒,跳下墓坑。孝带的两头晃晃荡荡扫着铁锹把儿,扫着坑沿的黄土。刘长顺站在坑底下,挥着铁锹把土一锹一锹地抛出来,黄土在空中划着弧线,散在地上。
院子里灯火通明,几只蛾子围着灯泡转着圈。红漆棺材稳稳当当地停在灵棚里,白色的纸花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刘长顺还想再跟八奶奶待一会儿,他坐在棺材旁的木条椅子上,看着火盆里闪着的火星一点点暗下去,忽地吹来一阵风,纸灰又亮起红光。
八奶奶走得安稳,刘长顺想,在那边也享福。他弯下腰轻轻把妞妞抱在怀里,好像抱着个软软的棉花团。
“八奶奶上哪儿去了?”妞妞把头伏在刘长顺的肩膀上,迷迷糊糊地问,“去城里了?”
“去城里了。”
“城里有大花园?”
“城里有大花园。”
妞妞的小辫子随着刘长顺的脚步一颠一颠地摇晃,水红袄在夕阳的映衬下像一团火。妞妞想,八奶奶不是说不去城里吗?八奶奶走了,她把夹袄扯坏了,又得妈妈给她缝了,刘叔把裤子刮破了,就得刘叔自己个儿缝了,大橘猫得自己个儿抓老鼠吃了,大黄狗饿了会不会又去咬小鸡?妞妞叹了一口气。八奶奶去城里看大花园了,没准城里有小孩的顶针,戴上正好的。妞妞想着想着,咧开嘴巴笑了。
女人瘫坐在门口的石板上,远远地看见刘长顺怀里抱着一个粉红的棉花团。女人缓缓地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仔细瞧,妞妞的小辫子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像两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村后的土坡上传来几声“嗷——嗷——”的叫声,妞妞倏地抬起头向后坡张望,指着后坡,朝着女人大声喊:“大黄狗,大黄狗!”一缕缕镶着金边的云彩挂在天空,小村子在夕阳下静默着。大黄狗的身影从后坡闪过,披着一身金灿灿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