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四月

刘斌立

那是四月的第一天，夜雨停了。经历了一个冻雨阴冷的冬天，春天的阳光迫不及待地洒满黔东南一个叫酉金的苗族村寨。

村寨里的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从山谷到山坡。袅袅升起的晨雾融入了阳光，给整个村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如水墨画卷般如梦如幻。

波弟坐在吊脚楼里，愁容满面地盯着吊脚楼的屋顶。久久的，一滴似乎浸透了岁月的水滴又掉到了楼板上。波弟下意识地伸手去擦了一下，然后又陷入了凝视。

阿卡从外面回来，看着自己的丈夫叹了口气说道：“到底是修还是拆呀？你一个大男人，都想了一个冬天了。”

波弟深深吸了口气，说：“我还是想拆了重建，但我想建瓮里他们家那种两层砖瓦水泥的房子，冬天就不会这么冷了。”

“那你要跟你阿爸去商量，我不敢做主。这个房子是你阿爸的宝贝。我带儿子去坝上晒会儿太阳哈，你快点去找你阿爸说，天天漏风漏雨的没法过日子。要么修，要么拆，快点定嘛。”

说着，阿卡抱起在床上掰着自己小脚玩的小确波，裹了条小毯子走了。

波弟用手接住不断滴下来的水，突然，他发现手掌上的水是黑黑的泥水，而且是好大一摊。紧接着，一声异响，一整片顶棚塌了下来，然后是轰隆一声，棚顶的木板铺天盖地砸向了波弟……

那栋代表着酉金寨子的最古老的吊脚楼塌了。正如波弟阿爸所言，这的确是最结实的吊脚楼了。这座吊脚楼将近一百年了，历经了四代人，如今也只是垮塌了顶棚。

波弟的阿爸是酉金的族长。此刻，他呆呆地站在塌了一半的吊脚楼前，几米远的地方，站着被砸破了头皮的波弟和一旁扶着他的阿卡。

“确实结实，这么多年，塌也只是塌个顶。”波弟说。

“幸亏年份长了，木头朽了，不然这一下能把你砸傻。”阿卡瞥了一眼波弟说道。

更远处，站着寨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眼里满是悲伤和无奈。他们望着族长，望着塌了的吊脚楼，无声无息地站着。

也有偷着乐的，那几个已经拆了吊脚楼，正在造新房子的人家觉得，幸亏自己家没有犹豫，不然，多险啊。

有一个年轻人正在跟家里老人争吵着，要拆了吊脚楼盖砖瓦小楼。年轻人说：“看族长这回怎么弄！”

幸运的是，波弟家的吊脚楼垮塌之后，一连几天都是艳阳天。这天，寨子里来了一个摄影师。酉金那一片自山谷蔓延而建的吊腳楼，成了摄影师眼中最美的风景，这里比他以往看到的苗寨更古老、更沧桑，岁月在这里浸润出了迷人的模样。

被砸伤的波弟还是没有说服阿爸，阿爸决定在他居住的吊脚楼祖屋的原址上重建一座吊脚楼。摄影师在滔滔不绝地给族长讲如何保护这里的原生态。摄影师说，他们的照片很快会被刊发，相信很多人会慕名而来。

寨子里的年轻人不停地请求老族长同意他们修建砖瓦水泥小楼，他们各自家里的老人也同意拆了吊脚楼，建一栋砖瓦水泥小楼。老族长思虑再三，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春天来了，油菜花开了，山谷里一片金黄。这天，山谷外有一列车队正在驶向酉金，这些远道而来的人，正是看到了摄影师的作品慕名而来的。他们都想来看看苗寨古老的吊脚楼。

老族长站在工地旁，期盼着祖辈传下来的吊脚楼能尽快修好。老族长紧锁着眉头，时不时地朝寨子另一边望去。那里，几个年轻人在拆着吊脚楼，准备建砖瓦水泥小楼。

阳光铺在身上很是暖和。远处传来吊脚楼的坍塌声，老族长听了，浑身发冷。

选自《天池小小说》

2023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