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杯记
2023-10-16王芝
王芝
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哇,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哎哎咳呀……伴着一只凤《王二姐思夫》的九腔十八调,云里龙的胡琴拉得抑扬顿挫。
此时,一只凤的男人仓子正在西河滩上,拼尽力气刨着冰冻的黑土。
云里龙和一只凤本是青梅竹马。当年他十几岁时独自出去闯荡,学会了二人转,混来了“云里龙”的绰号。
一只凤受云里龙熏染,不但唱起了二人转,还和云里龙搭成了一副架。她人长得水灵,插在头上的一只凤簪更是夺人眼目,人们送她个雅号“一只凤”。
一只凤和云里龙在家附近演出时,父母有空也去看。他们听一只凤《回杯记》里王二姐思夫那段百听不厌,听云里龙嬉笑怒骂的“说口”也经常笑声不断,但看到他的眼睛盯着闺女眉来眼去,父亲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娘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吧!
有时,唱戏归来的一只凤和云里龙躲在柴草垛下说悄悄话。想起《回杯记》中王兰英用祖传的玉杯作信物,一只凤偷偷把母亲陪嫁的青花杯送给了云里龙。
唱戏归唱戏,父母坚决不同意闺女和云里龙处对象,认为唱戏的男人太活泛,靠不住,还是村里的仓子人老实可靠。
那天,云里龙和一只凤去后沟村演出,被一只凤的父母堵在路上羞辱了一顿,得知自己买的糕点礼品和花布被扔进了猪圈,他很羞恼。
戏台上,“咚咚咚”三通鼓响后,轮到他和一只凤上场了。叫好声里,云里龙开始翻跟头。空翻、侧翻、倒翻……心神不宁的他重重地摔到了台子下面的石头上没能再站起来。
我连个男人都不是了,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云里龙狠心地对一只凤说。他本想去寻死,怕一只凤受不了,选择了苟延残喘地活着。
一只凤寻死不成,被迫嫁给了老实巴交的仓子,再没了登台唱戏的心思。本想着日子会这样一直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可仓子的心里却越来越不踏实。
当悠扬的琴声飘荡在空气里时,一只凤会情不自禁地摆弄着那块红色绒布做成的八角手绢,一个人时偷偷地唱: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
呸……仓子气哼哼地关紧了门窗。他自知配不上一只凤,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干活。
时间如风霜,染白了曾经的青丝秀发和梦想。身体病弱的一只凤总是胃疼。去县上的医院瞧病回来,仓子就更加疼惜她了。可媳妇并不买账,自讨没趣的仓子想到了云里龙。
云里龙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瘦削的脸上刻有皱纹。仓子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挺可怜的。
你……大哥,常去我家坐坐吧!仓子恳求道,你看,她这……云里龙接过诊断书,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好半天才沉重地说,我去!
云里龙折腾了半宿未眠,流着眼泪,用清水和软布把青花杯擦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对着窗台上的半块镜子刮了胡子,还用木梳蘸水把头发梳顺溜了。
當仓子第一次把云里龙搀扶进家门时,紧张得浑身直冒汗。一只凤先是一愣,紧接着冲自己的男人怒吼,你个王八样,找人家来干啥?来嘲笑我这副鬼样子吗?
我……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云里龙的话音刚落,走出去的却是仓子。他不是去西河滩刨冻土,就是找地方去刨树根,他已经抡坏了好几把尖镐。
一只凤和云里龙默默执手,泪眼相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戏台上。
小屋里,手绢纷飞,彩扇翻转,久违的二人转小调飞出了小院。邻居们明里暗里嘀嘀咕咕,仓子就当没听见。
一只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冬至那天,飘起了雪花。一只凤比往日精神了很多,主动让仓子把云里龙请来,并让丈夫也坐下来听戏。
我二哥南京啊去科考,一去六年没回头。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半碗饭一碗粥,瘦得二姐皮包骨头……
雪越下越大,云里龙的胡琴声越来越悠扬,一只凤手中的扇子和手绢慢慢滑落下来……看着两个爱过自己的男人,她含笑合上了眼睛。
一只凤在家里停了三天,云里龙的胡琴也拉了三天。
夜深了,人们相继散去。云里龙悄悄从怀里摸出那个青花杯,用衣襟擦了又擦,斟满酒颤巍巍放在了一只凤崭新的“红房子”里。月亮升起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悠悠回荡:王二姐在北楼哇眼泪汪汪啊,叫一声二哥哥呀咋还不还乡啊哎哎咳呀……
一只凤下葬时,云里龙也去了。他拉了一曲《梁祝》,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引了出来。悲悲切切的曲调让风停下脚步,让鸟儿停住了翅膀。他一直拉到最后一抔土盖住了一只凤的坟墓。他好像用完了一生的力气,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胡琴和脚下的泥土。他倒在地上,也随着一只凤走了。
选自《海燕》
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