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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师

2023-10-16言子

四川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琴师向阳古琴

□文/言子

琴师离开向阳小区那个黄昏,小区的几株樱花含苞欲放,有人看见琴师背着他的古琴,拖着拉杆箱,向着小区大门而去。西天的夕阳即将沉落,余晖照耀樱花和楼房的玻璃窗上,绚丽绯红。此人望着琴师的背影,看见琴师肩背上的古琴镀上一层橘红。琴师的背影同那橘红模糊、消失。

琴师每个季节都要独自出门,春天是惊蛰后,夏天是夏至后,秋天是秋分后,冬天是冬至后。每次出门,琴师都要背上那面古琴,时间不算长,半月左右。搞不懂他是去教学还是去旅游。闲着无聊,向阳小区的人聚在樱花树下议论过多次。有人说琴师去旅游,兴致来了,随时可抚琴弹奏,以慰藉旅途的孤寂。有人否定,说琴师每次背上他的古琴,肯定是去教学,一年四季,都是那几天出门,如果是旅游,何必背上琴,不嫌累?那琴,又不比二胡芦笙葫芦丝之类的轻巧,肯定是出门教学!议论的人各持己见,都认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有人说,我们都是瞎猜,等琴师回来,问问不就明白了?说是这么说,等琴师回来,谁也不去问琴师去了哪里,也不问他是出门教学还是出门旅游。向阳小区的人,有文化有教养,不像有些小区,一个陌生人出现,悄悄追着看人家进了哪个单元,细听人家上了几楼;一辆没见过的小车出现,也要看着人家下车后走向哪里;送外卖的也不放过,一旦遇见,总要停步看着外卖小哥走进几单元几楼。向阳小区的人没有这么无聊,也不会干无教养无素质的事,大家都偏爱老祖先留下来的东西,比如古琴,就是他们爱听的,家里有小孩的,也有习古琴的,《广陵散》《阳关三叠》《春江花月夜》《渔舟唱晚》《平沙落雁》《平湖秋月》《高山流水》这些古曲,是古琴还是古筝演奏的,他们是听得出分辨得出的。黄昏和夜幕,向阳小区的楼房里,时不时听见管平湖先生的琴曲,沉静婉转,如丝如缕。

琴师住进向阳小区十年,没有谁去与他套近乎,琴师也不与他们交往,熟悉了,路上碰着,打个招呼而已。有人听见从琴师房间里飘出来的琴声,知道他弹一手好琴,想拜他为师,让孩子跟着他习古琴,琴师说不再收学生。琴师不再收学生,是不再收新生,几个学生,都是他来向阳小区前就跟着他习琴的,习了多少年,小区的人并不清楚,有的学生由小孩长成了少年,有的由少年长成了成人。小区的人不明白,暗地议论,说是以此为生,学生越多收入越高,拒收学生就是拒收银钱,何苦与钱过不去?钱越多越好啊!琴师的行为,向阳小区的人不理解,他们虽说有素养,喜爱古典音乐,也喜爱钞票。谁会跟钞票过不去呢?琴师的学生就那么几个,两男三女,他们从不结伴来向阳小区,自跟着琴师习琴后,每个学生只见琴师,未见同门人。时间长了,小区的人看见几个学生周末轮流着来,有的上午,有的下午。左邻右舍,周末宅家,耳畔古音绵延。有人猜测,琴师要么不缺钱,要么早挣得钵满盆满。这些猜测似乎没有说服力,不缺钱,为啥租房子住?不缺钱,为啥没自己的琴房?琴师租用的一套三居室,即是他的住房也是他的琴房,不像个有钱人。琴师在向阳小区是个谜。时光一日日流逝,小区的人对谜一样的琴师不再猜测议论,春夏秋冬的外出,大家也习以为常,出门旅行还是出门教学,树下聚集的人,不再探究。唯一不习惯的是,楼里楼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琴师不在的日子,流水般的古音消失。

琴师走进向阳小区那个上午,一把古琴,一只拉杆箱,与他每次外出一样。琴师租用的三居室,在小区的中央地带,前后左右耸立的楼房,隔断了城市的噪音,楼下的绿荫花木,年年生发,香樟林一年比一年茂密,如此清幽的环境,身在都市,恍若世外桃源,琴师一住就是十年。琴师的房东,左邻右舍还记得,男的早出晚归,女的常带着孩子在小区玩耍。孩子长到五六岁,这家人离开小区,半年后,琴师住了进来,一住就是十年。这家人为何突然离开小区,就像琴师为何旅行都要背上古琴,在向阳小区,是个谜。琴师独来独往,除学生外,不与别人来往。春秋,琴师喜欢在树荫下静坐,尤其樱花开放的日子,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琴师独坐花树下的寂静,手里的一壶清茶,也寂静。向阳小区的人有素质有文化,懂得琴师为何喜爱独坐花树下,目睹着琴师的背影,知道他在自己的寂静里,已进入有所思无所思的状态。向阳小区的人去樱花树下,都是三五个聚集闲聊。樱花开放的日子,他们也是在花树下各自站着,说说话离去,有男有女。有时各自招呼一声,低头看手机,抽根烟,回自己的家。琴师出现,都是无人的时候,大家看见树下的琴师,不去打扰,似乎懂得琴师的心思。琴师日日都要弹琴的,日日听着琴声的人,以他们的理解,琴师的琴声行云流水,堪称大师级别,胜过电视上的名家。为何蜗居一僻静地教授几个学生?为何整日独自与琴相伴?从琴师房里流出的古音,有人听得出琴师的心曲。以此人对古典音乐的理解,琴师的心曲,犹如流水之上,行云之下,连绵起伏的莽莽苍山。

寒潮来袭,风吹雨打,几棵樱花遍地落红。

樱花落尽,琴师该回来了,向阳小区的人不见琴师的影子。

清明过罢,有人开始想念琴师的琴声,几个人聚在满是绿荫的樱花树下,你一言我一语谈起了琴师:

“琴师走了,有点不习惯喽,久不听他弹琴,像是缺了点啥。”

“是啊,刚来时,屋里屋外都是他的琴声。有时嫌吵。听惯了,哪一天没听见他弹琴,还真不习惯呢!”

“往年这个时候,早都回来了。”

“有二十多天了吧?这次耍得久。”

“他究竟是出去旅行还是去教学?”

“依我看,有可能上坟去了。”

“上坟背着古琴干啥?再说,住了十年都是他一个人,除了几个学生,没看见有人进过他的房子!”

“人家就没父没母?说不定清明跟他父母上坟去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唉。”

“这个人有点古怪,难以捉摸,住了十年,我们连他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左邻右舍的,他也保持距离,不冷不热,不远不近的。”

“不管怎样,人家弹一手好琴,我们天天免费听,也算有耳福。”

“就是就是,我都想念他的琴声了,我孙女也想念了。”

“我们一家人都想念。昨晚儿子还说,妈,好久没听到流水,没看到行云了!我这儿子,也诗意起来了。”

琴师再也没有出现在向阳小区。那些谈论过期盼过琴师的人,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把他遗忘了。

回到琴师出走前一天的黄昏。

同往常一样,琴师吃罢晚饭,黄昏里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一曲《高山流水》,抽了根烟,下楼散步。他在小区的林荫道走到夜色笼罩,在夜色笼罩的樱花树下坐了许久。路过的人已经习惯于琴师的独坐,习惯于琴师的独来独往。一些日日被琐事缠身的人,羡慕起琴师的清闲,一旦要像琴师那样成年累月孤孤单单度日,又不习惯。琴师坐在樱花树下,脑子里冒出一林芦苇。昨夜,琴师梦见了一大片葱葱郁郁的芦苇,那些开着花的芦苇,青翠欲滴,摇曳生姿。醒来,琴师想着梦里的景象,忽然意识到自己多年未见过芦苇了,几乎把这种植物遗忘了。梦,唤醒了琴师的记忆,唤醒了琴师从前的时光,琴师难以入睡,脑子里全是摇曳多姿的芦苇。黄昏,有人从琴师悠远、缓慢的琴声里看见了流云、溪水、芦苇。有人还从琴声里看见芦苇在风中摇曳,不是一株两株,不是一丛两丛,是一大片,林子般茂密、青翠。琴师弹奏古曲时,脑子里确实是一大片摇曳的芦苇,跟他梦境里的芦苇一模一样。一朵樱花从风中飘落,琴师看着朦胧光亮里的落花,想自住进向阳小区,花开花落,已有十年。琴师想,是该离开了。随即,他在心里跟自己定了一个小小的目标:去寻梦中的芦苇吧,寻到了就住下;寻不到,也不必回来。琴师回屋,微信告诉他的几个学生要离开此地,课,不上了。琴师的课费是上一节收一节,无金钱上的纠葛,说走就走。向阳小区的人不知道琴师离开是因为梦中的一大片芦苇,一去不复返,还是因为现实中摇曳生姿的芦苇。

琴师先是坐动车,坐大巴,再坐中巴,奔波了三天两夜,回到一条叫久溪的水畔。他循着从前的记忆,逆水,步行至久溪开阔处。这里青山对峙,流水曲折,屋宇重叠。琴师曾经在这里教过书——师范毕业,他被分配到这里的乡村小学。学校依山、临水,坐落溪畔三角地,上课、睡觉,耳畔流水潺潺。琴师在这里待了五年。尔后,他离开了这里。当他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身份发生了变化,是一名古琴演奏家。曾经熟悉的面孔,看到琴师突然出现,与琴师寒暄时,脸上并无久别重逢的喜色,以为琴师是来显摆,看他们笑话的。琴师的前女友,与琴师说了两句话,借故家里有事,匆匆离去。琴师不是来显摆,更不是来笑话他们的,他是顺道来的。琴师参加一个采风活动,活动结束,便想着要去上百里外的久溪,看看那所学校,看看一起教过书的同事。琴师的内心,是想看看前女友,他一直觉得愧对于她。前女友不领情,一脸淡漠,她早已结婚生子,琴师离开后,她嫁了本校一个算术老师。琴师看得出自己的出现不受待见,与几个老师不痛不痒说了一会儿话,告辞。

连接两岸的,是座石拱桥,据说是嘉庆年间修造的。这段河湾,也好像是专为久溪人准备的,让他们有块栖身之地,在此修房造屋,生儿育女。琴师记得那些年,黄昏,常常跨过石拱桥去对岸的芦苇丛消遣。周末也去,沿溪水走到芦苇尽头又折回。兴致来了,他会带上古琴,坐进芦苇林操琴。溪水潺潺,古音徐徐,琴师一颗惆怅之心,如远山一样空茫。谈了恋爱,身边多了个女朋友,芦苇林下,她是忠实的听众。琴师自小习琴,却没有报考音乐学校,对他而言,操琴是自娱自乐,是业余爱好,没想过要成名成家、登台献艺。省歌舞团若是不来久溪慰问演出,团长那天若是没听到琴声,琴师可能同其他老师一样,永远留在久溪。多年后,当他不再登台演奏,一个人静悄悄辗转、安居于城市一角,他常常想,当初以为幸运的他,真的比留在久溪的老师幸运吗?顺道回久溪学校那年,他的优越感显而易见,昔日同事无视他的优越感,对于他们,对于前女友而言,琴师的出现,犹如来来往往的匆匆过客,与他们无关。那天,琴师在教师办公室与在场的老师说了一会儿话,觉得尴尬,告辞时,没有一个人挽留他,他独自来到对岸的芦苇林坐了好一阵才离去。琴师当年进省歌舞团后,换了女朋友,婚后有个可爱的女儿。女儿长到三岁,妻子带着孩子远走他乡,成为外国公民,从此,前妻与女儿杳无音讯。琴师最憋屈和不解的是,妻子为何出国?去了哪个国家?为何让自己的骨肉与他断绝?一无所知。妻子有意隐瞒,不让他和女儿有任何牵扯,琴师猜想妻子可能嫁了个老外。这变故,无任何征兆,突然降临,妻子提出离婚,他不知道自己永远见不到孩子了!琴师再次结婚,再次离婚。父母先后老年痴呆,琴师年复一年,常请长假照顾父母。送走父母,琴师也到了退休年龄,谢绝所有邀请,不再登台,过着行踪不定的生活。向阳小区,是他旅居最久的小区。

梦里的芦苇,不似久溪的芦苇,那片芦苇长在一块空地上。空地四周,高楼林立。琴师感到奇怪,离群索居后,他常常想起久溪的芦苇,好不容易梦见,那芦苇却长在城市的一块空地上。琴师想要梦见的,是久溪的芦苇,水畔的芦苇。

能否见到记忆里的芦苇,在琴师心里,是个未知数,他还是愿意试试。没有芦苇,也算回了趟久溪。久溪对琴师而言,是青春,是苦闷,是忧伤,是惆怅,是茫然,是憧憬,是一段不可追回的旧时光。如果让琴师重新选择,他愿意选择长居久溪。心态的转变,是在岁月的蹉跎下修正的,走了一大圈,仿佛又回到原点,久溪成为他的牵挂和向往——不是唯一,让他牵挂的还有无音讯的女儿。他多次梦想着有一天女儿突然出现。不可能的事,纯属梦想,女儿或许早已忘了在中国还有他这样一个父亲。前妻上飞机前,跟他通过一次话,说和女儿移民国外,登机了。他想问问移民哪国?可以和女儿说话吗?可以去看看女儿吗?前妻已挂断电话,那串号码,再也打不通。做得太绝太狠了!有时他在心里骂一声,歹毒的女人!

久溪还算幽静,不像外面的世界,一天一个样,但要与琴师记忆里的久溪吻合,是不可能的。砖瓦平房的学校,现在是三层水泥楼房,溪谷里居住者的住房也建成了楼房,石拱桥建成了钢筋水泥桥,可通行汽车。对岸三公里的芦苇林,无影无踪,山脚至山腰,层层茶地。茶树生长的山坡,以前是苍莽树林,好在山巅的树林还在。久溪开辟茶山,种植茶树已有三十多年,琴师回久溪的第二年,久溪人就开始砍树种茶了。久溪的居住者,家家户户都是茶农,都在销售茶叶,都是不缺钱的。久溪人懂得怎样合理利用自己的资源。琴师望着山巅想,山上的树林,是用来蓄水的,没有树林就没有久溪,那是流水的再生之源,久溪人靠树林靠久溪世世代代生存。久溪依然清澈,还在流淌,水量不如记忆里的。以前,公路至久溪学校是终点。现在,公路贯穿久溪东南西北的山山水水,连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村庄,久溪人采茶都是把车开到山脚,采完,开着车回家,如此反反复复,直到无茶可采。久溪不可能不变,好在还幽静。溪岸的芦苇消失了,新生的树木苍苍,杨柳吐出新绿,阳光下,条条新枝泛着光影。萌芽的树木,披着苔衣的枝干,也泛着光影,倒映着枝丫的溪流,也泛着光影。一个光影映照的幽静世界!琴师走着看着,随着日线的移动,光影消失。琴师想,斑驳、华丽的光影,转瞬即逝啊,世界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琴师觉得自己的人生犹如阳光下的一幕幕幻影,可看不可留。他以前走过的这条芦苇道,现在是一条公路,奔驰而过的车辆都是采茶者,戴草帽,挎竹篓,罩围裙的妇人。琴师想,为何砍掉芦苇?修公路?的确,修公路砍掉了芦苇。琴师以为可以遇见以前的同事,进了久溪学校,全是陌生面孔,曾经一起教过书的老师,退休后,都离开久溪了,他的前女友,也离开了。隔了几十年,遇上个熟人,恐怕也无话可说。想起多年前回久溪的尴尬,琴师想,幸好此地无人知道他是谁。连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的人都不知身在何处,何况……琴师想起女儿,鼻子再次发酸。

琴师想,如果重新选择,我会选择在久溪住一辈子吗?

不离开久溪,不会有此想法的。年轻气盛的日子,谁都把离开久溪视为幸运。上了年纪,才觉出久溪的好处。也只有上了年纪,才可觉出久溪的好处。

以前,过桥后,沿山路上行,可走到山巅的寺庙。琴师返回桥头,看了看通往高处的公路,决定去寺庙看看。记载,寺庙是宋代一个游僧修造的,多次毁坏,多次重修,琴师未离开久溪时,去过两次。三进庙宇,红墙青瓦,古木森森,据说是清末某年原址上重建的。一条山涧随公路流入久溪,行至山腰,一挂瀑布山崖上流泻,间隔着林荫的茶山,堆绿叠翠,层层延展。琴师停歇,望着瀑布想,若还是那条山路,该多好!这条路,琴师两次行走,第一次是一个人,第二次是同女朋友一起。他一直惦记着啥时再一个人走走。隔了几十年,这条山路,已不是当年那条。流水还在,树荫还在,山路却不在。即便有流水有树荫,水泥路与黄泥路与石板路,踏上去的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琴师悔恨当年没有好好享受这条山路,现在晚也。弯弯绕绕一程接一程,琴师望见了绿荫里的红墙青瓦。心想做一个僧人,是幸福的。因为僧人可一生享受山林的清幽!琴师的这些想法,是近些年冒出的。以前,他是看不起僧人的,认为无出息者,才远离喧嚣,远离尘世,躲进寂静混光阴。好些想法,随着年纪慢慢修正、改变,琴师望着高处的红墙青瓦,默默思索。

上山者,大多是来烧香拜佛的,远远近近都有。接近寺庙,一个妇人对琴师说,灵得很,有求必应,我每年都来。妇人走在琴师前面。她前面的几个妇人同她一样背着布包,提着塑料袋,明显一路的。琴师以为塑料袋里的糖果面包饼干是她们的午餐,走进寺庙才知是供奉菩萨的。琴师站在门口,眺望四周风景。红梅杏花点染绿荫瓦宇,一只黄蝴蝶飞来,在杏花上飞飞停停。琴师关注着飞落的黄蝴蝶,看着它像自己一样流连春光。连开在这地方的红梅和杏花都与山下的不同!琴师感叹。蝴蝶蹁跹,不知琴师在看它。蝴蝶的眼里大概只有杏花,琴师的眼里有杏花、有蝴蝶,还有别的。路上遇见的香客,烧完香便离去。琴师转了转,离开庙子,走了几步,发现一条岔路十分幽静,一块木牌插在路口:游人止步。琴师不管,沿岔路下行,遇一林楠竹。琴师流连,在竹林里转悠,而后坐下来,将身上的琴摆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在清幽中抚了一曲《普庵咒》。不尽兴,又抚了一曲《流水》。琴师离群索居后,抚琴,在他,是自娱自乐,他时常沉浸在自个的琴声里。竹林上边的寺庙,看颜色,修葺的时间不长。山崖两端,多了两幢精致的房子,一幢僧人住,一幢居士住。琴师也想在山巅做几日居士,未行动。出楠竹林,琴师继续下行。山路尽头,遇一茶园,太阳当空,遮阳伞下,品茗吃饭的,大多是游客。茶是本地青绿,饭是斋饭,累了饿了,可歇可解饥渴,可慢悠悠消磨寂静时光。茶园有客房,琴师住下,晨昏去山巅眺望,余下的时间,竹林里听风抚琴,茶园里品茗发呆。琴师这些年行走,越是山水美好,内心越发苍茫,十指抚摸琴弦,内心似乎有所依托,宛如自己就是远古的一个行者,苍茫天空下的一个孤旅。即便在寄居的客舍抚琴,古音缥缈,琴师也如身在山巅,身在流水,身在山林,身在远古。山腰的竹林,在寺庙与茶园之间。曲折山路,上可通寺庙,下可达茶园,无人迹。琴师坐在竹下抚琴,似乎清风翠竹同他一起协奏。怡然自得中,琴师觉得自己是一棵青竹,一缕山风,苍茫随琴音消逝。逗留山上的日子,琴师日日去竹林抚琴。夜晚,茶园飘着丝丝缕缕的琴音,老板听见,想把琴师请出来,为品茗休憩的游客弹奏。琴师不反对,午间抚一曲,起身离去,老板给他酬劳,不收。老板免去他的住宿费用,一日三餐也免去。老板懂音乐,听得出琴音的高下,想把琴师留下,琴师辞谢。老板退休后找了这块僻静地,与寺庙合作,修造了这座集餐饮住宿于一体的客舍,目的不为赚钱,只为自己找一处远离尘嚣的安身之地,想不到生意越来越好。周末,向往山野的城市人,喜欢驱车来此躲避喧嚣,尤其春天,品茶玩耍的游客络绎不绝。清明前夕,琴师离开茶园,他要去祭祀父母,老板依依不舍,说是随时都可以回来。

老板对琴师说:“你是俞伯牙,我是钟子期。”

上完坟那个夜晚,琴师又梦见了芦苇,不同的是,这回芦苇长在水畔。长在水畔的芦苇与长在高楼间的芦苇一样茂盛、青翠、摇曳、多姿。琴师想着夜里的芦苇,想着芦苇林那个若隐若现的女子,像自己的第一任前妻,又似乎是自己的女儿。芦苇林的女子背影模糊,身材修长,慢悠悠徜徉水畔。琴师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梦境转换到一条乡村小路上。路上行人稀少,琴师至岔路口,向路人打听去雪国的路。路人摇摇头,远去。琴师站立岔路口,想再等路人出现。远远地,看见山弯那边三两个人影向着这边走来。

三人慢吞吞走近,琴师问其中的一个:“请问,去雪国怎么走?”这个人指了指左边的路。

另一个说:“不对,右边那条。”

又一个说:“你们都错了,对直走。我去过雪国,没错的,相信我,对直走。”

三个人三种说法,琴师迷糊了,茫然地看着三个路人远去。

琴师站立路口,等了好久,无人出现。环顾四周,草木萧瑟,青山隐隐。天色向晚,琴师焦急,不再等待,迈向左边的小路。走着走着,琴师想再次打听这条路是否通往雪国,四顾无人。琴师想,错就错吧,走到哪算哪。琴师走着走着,不觉天已大亮。

琴师翻开随身携带的地图,摸出放大镜查看。

梦里的路向南。琴师由西北至西南往下看,发现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流经的里镇有个湖泊,琴师决定去里镇看看。第二日,夜色降临,琴师抵达里镇,住进一家民宿,饭后,抚了一曲《平沙落雁》。琴师需要琴声抚慰旅途的疲惫,一颗漂泊之心,渐渐安闲,苍茫渐去。里湖在里镇东边,出城二三里便是。琴师不坐公交车,想走走看看。城镇与湖泊之间,是大片田野,碧翠的油菜籽,由南向北铺展。琴师感叹,里镇还可见到这般田野呀!放慢脚步,改变路线,琴师踏上一条黄泥路,慢慢悠悠,向水岸而去。水岸人家,闲时捕鱼,忙时种田,过着亦农亦渔的生活。琴师从田野折进一条小巷,小巷尽头,是海天茫茫的湖泊。沿湖岸走了一段,琴师终于见到了芦苇。梦里的芦苇是一大片,这里的芦苇随水岸生长,一丛丛,极幽静。琴师一下喜欢上这岸芦苇,认为就是他要寻找的,不似梦里的茂密,也不似久溪的阔大。琴师再次感叹,多么好的芦苇!久溪人为了一条公路,竟然全部毁掉了。琴师沿芦苇丛边漫步,行到芦苇尽头,返回,选择了一丛绿荫下卧着高高低低的湖石坐下。大大小小的湖石坐卧水岸,光滑洁净,圆的圆,方的方,长的长,短的短,有的不圆不方,有的不长不短,风吹拂,波荡漾,拍击石岸,清脆悦耳。在琴师耳里,湖水拍击水岸的声音,犹如一曲高古的自然旋律,风、水、石头,共同完成了一部看似简单、实则动听的乐曲。琴师一下爱上了这段水岸,与其说是爱上了这里的芦苇,不如说是爱上了这里的清幽、寂静。

次日,琴师背上古琴,早早来到芦苇丛下,将琴放置一块高高的长条石上,临水抚琴。天地辽阔,湖水浩渺,琴师听着琴声、风声、水声,不是自己在抚琴,是风、水、天、地,与他共同完成了《广陵散》《阳关三叠》《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春江花月夜》。

此后,琴师日日来水岸静坐、抚琴,青翠的芦苇似乎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归宿。

琴师在里镇的民宿住了几日后,租了一所民房。

共住了四年零八个月后,琴师离去。

琴师离去后,里镇与里湖之间的田野,似乎一年比一年凌乱。

琴师步行去田野,看到的不再是四季的庄稼,是高楼是工地是各种各样的汽车机械。水岸不再寂静,游人穿梭,生意人在芦苇丛下摆摊,烤鱼烤虾炸油饼,日日烟熏火燎。

琴师在地图上勾连自己的旅途,沿江河湖泊而行,所到之处,都住不长久,里镇和向阳小区,是琴师住得最久的,常心生想念,就像他到了一定年纪,想念从前的久溪一样。

花开花落,某个春天的夜晚,向阳小区最后一次目睹琴师远去的那个人,在省台直播的民乐晚会上,见到了琴师。主持人介绍完琴师,转向琴师,问道:为何离开舞台?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主持人最后说:我们找您找得好苦啊!采访完毕,琴师演奏了一曲《离骚》。主持人再次登台采访,问琴师是否打算回归舞台?琴师说这是最后一次,并表示自己一个人散漫惯了,好浪迹江湖,好漫无目的。主持人说,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会打扰您,还会见面。琴师笑笑,不言语。目睹琴师身披夕阳走出向阳小区的那个人,再次看到琴师从屏幕上消失,内心波澜壮阔,自言自语道:原来那些年,自己曾与一个古琴大师为邻!春夏秋冬,都在听一个古琴大师抚琴!

次日,此人下楼,樱花树下与几个人闲谈。

他谈起昨夜的晚会,试探大家是否看过。无人接话,不再多言。

他便将琴师的身份保留在自己内心,就像保留一个秘密。除却他,向阳小区听过琴声的人,竟并不知道自己曾经与一个古琴大师为邻十年,不知道自己十年时间里,日日听闻的是一个大师的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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