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
2023-10-16枨不戒
枨不戒
正在吃晚饭,楼下突然传来喇叭的声音。其实早上和中午也响起过两次,那会儿我没注意。楼下就是步行街,新店开张和做促销活动时,店家都会用小面包车架着喇叭来回吆喝。傍晚正是安静的时候,连单元楼前打乒乓球的大爷大妈也离开了,暖煦的南风中,我这次听清了吆喝的内容。
“晚上八点……小区东门外……马戏团表演……表演项目……仓鼠拍球……鹦鹉识字……”一口不太标准的西南官话拖着长长的尾音,在风中来回飘荡。
原来是马戏团啊!仓鼠拍球,听起来倒是蛮有意思的,就是不知道拍的是乒乓球,还是专门定制的小皮球。真是稀罕,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有看过马戏了。
二十年前的小镇,一年来一次的马戏团,是所有孩子们最爱的Super Star,马戏团表演的那一天,是当之无愧的狂欢夜。当马戏团那辆贴着动物与美女图案的敞篷车开进小镇收费站的那一刻起,“马戏团来了”的消息就像蒲公英一样随着风吹遍小镇,每个小孩都会兴奋地告诉自己的小伙伴这个好消息。整整这一天,小孩们坐立不安,想着和谁坐在一起看,吃完晚饭就赶紧去占位置;想着存钱罐里的钱该怎么分配,花生雪糕橘子汽水泡泡糖,每样都难以割舍。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迪士尼乐园,哈利·波特的魔法之风还没刮进来,马戏团汇聚了所有的幻想和传说,让人眩晕的惊喜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魅丽的想象之网。
不光小孩,大人们也喜欢看马戏。九十年代后期,DVD 成了家家户户都有的电器,曾经风靡的露天电影已经退出市场,再想大规模把男女老少都聚集在一起,除了马戏团,无人能做到。那些诡谲的魔术、金刚不坏之身的勇士和风情万种的美女,是成年人心里的浪漫幻想。
马戏团之夜,是小镇居民的梦想之夜,也是孩子们的冒险之夜。
马戏团每年的选址都一样,在小镇加油站旁边的荒地,离最热闹的三岔路口只有一公里。那里长满了构树、飞蓬和野燕麦,平常只有田鼠和野猫在那里活动。马戏团的大车停在路边后,几个工作人员拿着镰刀把杂草灌木纷纷砍倒,然后安营扎寨。当那个红黄条纹的大帐篷像蘑菇一样从地平线上挣扎着冒出脑袋时,我们小孩心里提起的那口气终于放了下来。接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穿着花哨的舞蹈服,开始沿着马路分发传单,镇上的每一户人家,街上的每一个行人,都收到一张印刷粗劣的宣传单,“八点不见不散”六个红字印在最上面,“战国美女千年未了情”“少林十八铜人”“国际知名魔术师大变活人”“猛虎穿越火线”这类的标语满满当当塞满整张纸,旁边配着模糊的艳丽图画。
“八点开始对吧?”我一把抓起茶几上的传单,急切地问。
“上面不是写着吗?”母亲不耐烦地回答。
她对马戏团没有好感。严格来说,镇上的女人对马戏团都没有好感,为马戏团痴迷的是孩子,为马戏团掏钱的是男人,马戏团十块钱的门票,对她们而言过于浪费,而马戏团里那些浓妆艳抹的美女,也让她们有些不安。但是一旦决定去看马戏,这些妈妈和婆婆们又成了最积极的人,她们会早早准备晚饭,细心准备好擦鼻涕的手帕、丈夫的保温杯、孩子的外套。观看演出的时候,孩子们要吃零食,男人们要抽烟要寒暄,看得最认真的反而是这些女人。演出结束后,她们在织毛衣拉家常时,马戏团会时不时蹦出来,那些惊悚血腥的画面、魔术师穿的燕尾服、美女们的抹胸超短裙,都是她们反复咀嚼回味的话题。
来我们镇上的马戏团,不是什么成功的大团体,不过是个小型家庭作坊,所有成员不超过十人。他们每年都来,镇上人也就认识。马戏团老板是个长相端正的中年人,也是团里的魔术师;老板娘是个看不出年龄的漂亮女人,化上浓妆就成了表演的美女,她同时也是魔术师助手;两个年轻小伙子,据说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可惜一个聋一个哑;两个长相清秀的年轻姑娘,是老板的亲戚,表演舞蹈;一个驯兽师;一个侏儒;一个看场子收门票的老瘸子。对于马戏团来说,表演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售票。
镇上人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十块钱都能买件衬衣,哪能心甘情愿地拿去看马戏。到了晚上,为了逃票,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脸皮厚的男人会给老瘸子塞香烟,让他帮忙免门票,老瘸子捏过香烟闻一闻,是黄鹤楼就夹在耳后,大人买票小孩免票,如果是廉价的香烟,老瘸子就摆摆手公事公办。如果说男人是打感情牌,女人就是打持久战,堵在门口和老瘸子分辨,说大人已经买了两张票了,小孩就该免掉,或者是自家的小孩太小本来就该不买票。她们意志坚定,口齿伶俐,老瘸子一般坚持不了太久就会败下阵来,同意她们的方案。这是文明的做法,就算意见不合,最后还是能和气解决。不文明的做法,就算干脆逃票。对于那些在镇上游荡的既不上学又没工作的青少年来说,马戏是一年一度的盛事,他们可不想错过,可是又没钱,怎么办?在马戏团还没开始售票的时候,他们早早来到荒地,潜伏在荒草里,仔细打探帐篷的每一个漏洞。马戏团早防着这些人,帐篷搭好后,就用铁栅栏把整个表演区围了起来,几个小伙子轮番巡逻,等到开演了才会离开。想要翻越栅栏硬闯进去,难于上青天,一旦被抓住,轻则挨骂,重则被打,还要在全镇女性面前丢脸。
七点一过,街上到处都是摩托车,到处都是热情的招呼声,熟人和熟人碰头了,亲戚和亲戚见面了,大家排在售票处的入口,一边聊天一边往里走。老瘸子收了钱,会扯一张粉色的小票给客人,这样看到中场跑出来上厕所,也能凭着小票回到场内。马戏团的帐篷从外面看很大,进去却显得逼仄。帐篷正中心的位置是一个圆形的舞台,帷幕遮住的是后台,舞台前半圆形的空地才是观众席,这里摆满了条凳,狭窄的过道只能容一人走过。帐篷里的人坐满后,外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进来,这些挤在帐篷边上站着看的人,统一收的是半票。卖瓜子卖花生卖汽水的叫卖不绝于耳,大人的笑声、小孩的吵闹声掺杂在一起,连旁边说话都根本听不清,直到穿着表演服的老板拿着大喇叭开场,大家才意识到时间到了。
马戏团的表演其实很模式化,开场白之后一般都是魔术,由老板和老板娘表演。最受观众喜欢的是大变活人,妖娆的美女被关进密封的黑色箱子,亮晶晶的利剑从各个方向插进箱子,大家心惊胆战地看着箱子打开,最欣喜地发现箱子空无一物,在一片啊的惊叹中,美女从后台款款走来,大家窃窃私语果真如此的同时,又忍不住为美女的成功生还鼓掌。最受小孩欢迎的当然是动物表演,狗熊骑独轮车,老虎钻火圈,这些猛兽成了驯兽师手下的乖宝宝,让我们这些孩子看得惊叹不已。舞蹈作为调剂穿插在中间,两个姑娘脸上涂着油彩,穿着紧身的衣衫,两只手挽着缎带在空中缓缓旋转,做出各种舞蹈姿势,等到她们落地的时候,男演员隐藏在干冰制造的雾气中来到舞台,托举着姑娘做出各种优美抒情的动作,然后两两衔在一起,勾在缎带上做出各种高难度动作,最后在旋转中飘然离去。
这些高质量的表演结束后,接下来上场的就是武术表演。几个男演员赤着上身,身上涂满金色颜料,先在舞台上表演了一段整齐的少林棍术,展示他们强壮的肌肉和娴熟的招式。就在观众开始不耐烦之际,一人突然拿出一根长矛,另一个立马配合地双手背在身后,向着锋利的矛尖顶起咽喉。大家说话的声音立刻变小了,我们小孩子都蒙着眼睛不敢看了,然而表演的武者是英勇无畏的,在老板的加油声中,他不仅用喉咙顶住矛尖,还发力将整根长矛顶得弯曲,血肉之躯竟然完全战胜了精钢。男人们大声叫好,场面又变得热闹起来。老板趁热打铁,大声地介绍起武者们的其他绝技,不仅有咽喉抵长矛,还有胸口碎大石、手掌劈板砖。那个长相怪异的侏儒提着个红色水桶走上台来,他举起一根长长的铁钉,将铁钉从自己的前臂穿过,然后把装了水的桶挂在铁钉上,摇摇晃晃走下来,沿着观众席乞讨。
“各位大哥大姐,给个彩头吧……老板,恭喜发财!”侏儒用怪异的嘶哑嗓音吆喝,听起来如同哭嚎。
女人们转过头,从皮包里掏出一块两块往他的桶里扔,根本不敢看他的胳膊。我们小孩子也纷纷找大人要钱,给侏儒施舍。我们所盼望的是侏儒得了钱,赶紧结束这可怕的酷刑。
“谢谢!谢谢!”侏儒嘶哑着声音道谢。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裂开了。那样沉重的水桶,挂在他细瘦的胳膊上,随着走动左右晃荡,像是一只称量良心的天平。
我为他感到痛苦,女人和小孩都为他感到痛苦,但他自己却不觉得痛苦,他脸上始终带着笑,步子始终是慢悠悠的,不肯漏掉一个观众。男人们才不管这些,他们不仅不给钱,还凑过去戏弄侏儒,有的问他疼不疼,有人想摸那根铁钉。我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男人们可恶,我甚至为自己坐在帐篷里观看他人的痛苦而感到罪恶。可是我的痛苦毫无用处,一直到水桶里装满钱,侏儒才结束他那受难的游行,回到后台。
这时演出已经接近尾声,压轴的是摩托车表演,老板和助手推着一个圆形大铁笼上台,两个男人骑着一红一黑两辆摩托车,从台下直接跃进铁笼,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们在铁笼里花式穿插,呈双螺旋状沿着笼壁往上爬到顶端,又交叉着旋转落到平地。在男人们认可的喝彩和掌声中,马戏表演终于落下帷幕,我们踩着一地瓜子皮花生壳走出来,外面是漫天星光。
“那个侏儒太可怜了。”微凉的夜风中,我心有余悸。
“那个都是假的。”父亲笃定地说。
“可是……”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血都没有。他们肯定是用了什么办法。”父亲说,“就跟魔术一样。”
“可还是不该这样,老板太坏了。”我本能地觉得侏儒被这样对待不对,但是又没有一条清晰的思维脉络,能让自己坚定地反驳。
“那样的残疾人,离开马戏团,能干什么!”母亲牵起我的手,“老板让他待在马戏团,好歹给了他一条活路。”
侏儒下地干活没力气,出去打工没人要,是马戏团给了他一个工作的机会。不仅是侏儒,老瘸子在外面也是被抛弃的对象,那两个武者也是聋哑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马戏团是他们的收容所。随着父亲复盘魔术套路,我的注意力被转移,关于侏儒的恐怖和痛苦被我远远抛在脑后,马戏团带来的快乐又复苏了。
第二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加油站附近玩耍,远远就看到那个红黄条纹的帐篷。马戏团的人似乎才刚起床,老板娘端着盆子搁在矮墙上洗头,两个姑娘在蜂窝煤炉子上炒菜炖汤,几个男人坐在草地上聊天,只不见侏儒。
他难道生病了?我在心里想。正当我转过车头,准备拐上马路的时候,远远的,我看到侏儒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拖着一个小车,里面满装了啤酒瓶,每走一步,玻璃瓶就发出一声清脆的哐啷声。他嘴里哼着歌,拖车的那只手,正是昨晚吊水桶的胳膊。原来父亲说的是真的,铁钉穿胳膊真是骗人的,但我不仅不生气,反而打心底里高兴。我骑着车轻快地掠过侏儒,像一只快乐起飞的燕子。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起马戏团,脑海里浮现出现的第一反应仍是快乐。在马戏团里,梦想是真的,现实是假的;快乐是真的,危险是假的;善意是真的,痛苦是假的。也许是时候再去看看马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