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与陈延年的『另类』父子情
2023-10-14王雅宁林桑
王雅宁 林桑
五四时期的陈独秀
陈独秀因创办《新青年》杂志,领导新文化运动以及对中国共产党早期党组织建立等历史性贡献为大众所熟知。除去争议性问题,陈独秀依然是研究中国共产党创建史和中国革命史不可或缺的重要历史人物。毛泽东在接受埃德加·斯诺采访时谈到陈独秀:“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要超过其他任何人。”近年热播电视剧《觉醒年代》再次回溯了那段历史,陈独秀及其两儿子陈延年和陈乔年渐为人们熟知,其中长子延年与陈独秀另类父子关系更是引人深思。
翻阅相关党史著作会不难发现,陈延年基本不称陈独秀为“父亲”,而以“陈独秀先生”或“独秀同志”代之。陈独秀亦不像其他人一样,对子女的舐犊之情溢于言表。
一、家庭教育对陈独秀亲情观的影响
陈独秀,安徽怀宁人,幼年时其父陈衍中不幸染上瘟疫离世,后陈独秀被过继给四叔陈衍庶,平时则跟在祖父陈章旭身边接受教育。回首自己的童年,陈独秀十分感伤,曾在《实庵自传》中说自己“自幼便是没有父亲的孩子”。
陈独秀的祖父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大家长”,平时喜抽鸦片、脾气暴躁。陈独秀自小天资聪颖,祖父对其抱有不小期望,深谙棍棒教育重要性的祖父让幼年时的陈独秀吃了不少苦头。八九岁的陈独秀还理解不了刻板的四书五经,只能死记硬背,时常因为背书被祖父打骂。陈独秀从小也是个倔脾气、硬骨头,无论祖父怎样毒打也绝不开口求饶,不掉一滴眼泪。每当此时,祖父陈章旭怒气更盛,不止一次向旁人抱怨道:“这个小东西,将来长大成人,必定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强盗,真是家门不幸。”
幼年丧父的陈独秀没能从祖父身上享受到应得的关爱和温暖,后来陈独秀固执己见以及爱发脾气的性格与其童年经历密切相关。但是,陈独秀并没有继承祖父的高压式教育。可能是因为体会过所谓“严父”的苦,陈独秀对于子女的教育主张放任自流,任其发展。虽不善于做慈父,却也远不像祖父那般“独裁”。
1897 年,在嗣父陈衍庶的安排下,陈独秀与高晓岚结婚。高晓岚大陈独秀3 岁,受时代局限,接受教育较少,还是个裹脚的传统女性。而当时陈独秀意气风发,长期被束缚的生活环境让其对这桩被安排的婚事缺乏兴致。此外,再加上幼年丧父、缺少父爱、阅历较浅等多重因素使得陈独秀缺乏对家庭的责任感。可以说年少的陈独秀并没有具备作为一位合格的丈夫以及父亲的资格。原生家庭教育塑造了陈独秀独特的家庭观,这也为后来陈独秀和陈延年另类的父子关系埋下了伏笔。
二、陈独秀忙于革命为家庭分歧埋下隐患
婚后陈独秀与高晓岚相敬如宾,新婚一年后便生育一子,取名延年,当时的陈独秀年仅19 岁。1898 年,陈独秀随嗣父前往北京工作。正逢戊戌变法和庚子事变,社会动荡不安、国家蒙难,使得陈独秀开始觉醒,立志救国,改变现状。陈独秀在与好友商议后,决定东渡日本留学,实行教育救国。而这时,作为传统中国妇女的高晓岚却劝说丈夫应该安分守己留在国内,不要去搞什么革命,免得累及家庭。这使得这桩本就非陈所愿的婚姻出现裂痕。陈独秀曾强烈希望高晓岚多识字多读书,还提出过让其继续接受教育。陈独秀想要的不是一个深居简出、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而是一位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但高晓岚对此的回复只有六个字:“夫主外,妻主内。”即使家人反对,当时陈独秀仍追随自己为革命求学的信念,前往了日本。
在陈延年幼年的生活中,由于陈独秀忙于革命,父亲的面孔在延年内心显得特别模糊和陌生。即使陈独秀从日本归来后,对家庭的帮扶也不多。1902 年初,陈独秀因经济困难回到安庆。但也很少陪伴在妻子或儿女身旁,要么出门看望朋友,要么邀许多好友到家中做客谈笑。陈延年只有在父亲练习书法的时候,能与他有短暂的亲近时光。回国后不久,陈独秀因组织“青年励志社”引起安庆当局的警觉,为避风头再次前往日本,而此时的高晓岚已再次怀有身孕。同年底,陈独秀的次子陈乔年出生。
在陈独秀东渡日本期间,由于高晓岚文化水平较低,给丈夫回信的任务常常落在其同父异母的妹妹高君曼身上。而在北京女子师范学院上学、思想进步性格开朗的高君曼看来,陈独秀在高晓岚那唯恐避之不及的文章让其无比欣赏和仰慕。后来在陈家的一段时光里,陈独秀和高君曼关系日益密切,最后发展为革命伴侣。年少的延年也逐渐发现,父亲陪伴自己的时间更少了,除了像往常一样和朋友在外办事,在家时总与姨妈在一起,或聊天或谈笑。母亲总是满面愁容、唉声叹气,话也越来越少,人更加沉默。直到1910 年,在陈家的反对声中,陈独秀与高君曼一同离开安庆前往杭州,而高晓岚则诞下与陈独秀的最后一个孩子陈松年。
自此,延年与乔年几乎与父亲断绝联系,生活环境迫使延年更快成长起来。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陈延年愈加发奋读书,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幼小的松年对哥哥的刻苦印象极深,曾回忆说:“延年读起书来日夜不停,好像着了迷一样。”其实这也是当时陈延年认为自己仅能为母亲所分担的事,读书成才才能帮助母亲。
陈独秀忙于革命,缺少对家庭的关爱,婚姻的破裂以及陈独秀与高君曼的关系等多重因素使得延年与其父亲陈独秀的矛盾日益显现。
三、陈家的另类父子关系
1915 年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后,给安庆的家中写了一封信,希望延年、乔年来上海工作,借以减轻家庭负担。此时,距离陈独秀离开安庆家中已有5 年。1916 年,延年、乔年虽刚到上海,但并不依仗父亲,决定独自在上海打拼养活自己,时常蓬头垢面,饿了啃大饼,渴了喝自来水,晚上就睡在《新青年》编辑部。高君曼曾劝陈独秀留住两兄弟,陈独秀却生气地表示:“妇人之仁,徒贼子弟,虽是善意,反生恶果,少年人生,听他自创前途可也。”哪怕后来陈独秀前往北大任职,风光无限,兄弟二人也毫不在意,依然在外自谋生计,什么活都干,边打工边学习。
1919 年1 月,陈延年和黄凌霜、郑佩刚等人在上海成立了进化社,宣传无政府主义思想,因自小面对父母的分歧、家庭的破碎,陈延年此时信奉不要家庭、不要国家的无政府主义。新文化运动时,陈独秀、胡适风头正盛,陈延年并不认同父亲的革命性,对人称陈独秀不过是“新官僚旧学者而已”。同年底,延年、乔年兄弟二人筹备赴法留学。在外出留学之前,曾托人向北京的陈独秀家中投递一信,称“拜访陈独秀先生”,一时间被传为笑谈,人们说陈独秀讲民主,如今民主到自己家了。
1925 年初,中共广东区委部分成员合影,右起分别为杨匏安、陈延年、刘尔崧、冯菊坡
在1919 年6 月发生陈独秀被捕风波后,陈延年偶遇父亲的友人潘赞化。潘赞化询问延年是否害怕父亲陈独秀被捕一事,陈延年回答道:“既做就不怕,怕就不做,况且这次学潮的意义千古未有,情况这么复杂,肯定有危险;仁人志士有这么一个机会光荣牺牲,是求之不得的呢,有什么可怕的。”潘赞化为陈延年话语里的成熟与革命气质一惊,反问道:“假如同仁救援无效,你会怎么想?”延年话语不停:“中国失掉一个有学识的人嘛,当然可惜。”陈延年表情沉静,与陈独秀俨然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1920 年初,为去武汉演讲绕道至上海的陈独秀才发现延年、乔年二子已前往法国勤工俭学。陈独秀向来推崇法兰西文化,哪怕因婚姻问题和儿子们并不亲密,心里也十分高兴,认为外出闯荡是件大好事,十分有出息。当时青年学生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推崇备至,陈延年反而对同学们盲目崇拜父亲感到不屑一顾,在有一次收到父亲的信后,对送信的陈公培满脸不高兴地说:“独秀那个人,你别理他。”说完随手将陈独秀的信放到口袋里。两人的反差将另类的父子关系体现得淋漓尽致。
四、离父子更远,离同志更近
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延年、乔年两人在经历了里昂大学风波、李鹤龄枪击大使未遂事件后,内心产生了极大触动。在法国接触马克思主义后,逐渐意识到无政府主义虽然打破了现有的旧世界,却没能给社会指出一条明路,这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在赵世炎、陈公培等人的积极影响下,陈延年与陈乔年阅读了法国共产党印刷的《共产党宣言》等书籍,完成了由无政府主义者向马克思主义者的蜕变,后在法国组织成立了旅欧中国少年共产党。
1924 年7 月,因国内革命发展的需要,陈延年启程回国,这是他自1919 年起时隔5 年的首次回国。五六年不见,父子并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反而更加“同志化”。陈独秀并不在意这点,对儿子离开时还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归国后却已经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一事暗自欣喜。
在平时的工作当中,陈延年作风朴实,常常深入工人群体内部,并给自己定了“六不”准则:“不闲游、不看戏、不照相、不下馆子、不讲衣着、不作私交”,被同志们打趣时也只说:“为了革命,应当如此。”这样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与父亲陈独秀曾经的所作所为息息相关,和弟弟乔年不同,陈延年在家庭变故时已到了懂事的年纪,童年时家庭因父亲的事业流离失所的经历极大影响了延年,以至于陈延年有了“革命者不应成家拖累家庭”的自我坚持。
1925 年,陈独秀在国民党与共产党之争中的让步态度引起党内的强烈不满。陈延年也不赞同其父陈独秀执行共产国际的方针,在一次电报中,陈延年建议“把国民党中央平分给共产党人和左派”,这一言论被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在大会上点名批评。此时陈独秀却插话说:“我们没有收到这样的电报。”但当共产国际拿出电报复印件的证据时,陈独秀也没有再讲话。对于儿子的问题,陈独秀从来不袒护,陈延年因不清楚共产国际的政策犯下了错误,自己也爱莫能助,如果有莫须有的指责自己也应该说清楚,只尽于此。
1927 年4 月10 日,陈延年被任命为中共上海区执行委员会代理书记,准备动身前往上海。陈延年知道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但从小到大自己和弟弟早已习惯了艰苦的生活,少时离家的经历与旅法学习的生涯使陈延年已然磨炼出钢铁一般的意志,时刻做好了为革命事业舍弃生命的准备。
陈独秀听到儿子被安排去上海,内心也隐隐不安,但作为党内的重要人物,陈独秀对于延年去上海开展反蒋斗争应当全力支持。临别之际,像平常见面一般,陈独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叮嘱,仍只以党内同志式的态度简单谈了几句,两人平静的交谈下隐藏着内心的不安。这一面之后,便是天人相隔。1927 年7 月4 日,陈延年牺牲于敌人的乱刀之下。后陈独秀辞去总书记一职,黯然称:“我实在不能工作。”1928 年6 月6 日,陈乔年被捕牺牲,年仅26岁,两兄弟牺牲时间相差不到一年。
两个儿子牺牲后,陈独秀在大众眼中并未太过悲伤,妻子高君曼在家中为延年、乔年招魂,陈独秀还称其“迂腐”,但在内心深处,陈独秀却从未忘过一分一毫。1936 年西安事变,陈独秀在狱中听闻蒋介石被扣押的消息,高兴得像过节了一样,请人打了酒,买来了菜。他斟满一杯酒,祭奠大革命以来牺牲的烈士们,后敬上第二杯酒,呜咽道:“延年啊乔年,为父为你们酹此一杯!”说完,老泪纵横,痛哭流涕。
晚年面对儿子陈松年时,陈独秀显得更加温情和絮叨。虽然年轻时并不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父亲,从不把生活重心放在妻儿身上,但在两个令他如此骄傲的儿子都为革命而牺牲,自己在狱中蹉跎后,命运也磨去了陈独秀身上的锐气。此后,年过六旬的陈独秀避世江津,拒绝多方拉拢,以教书务农为生,过着贫病交加的生活,最终于1942 年因病逝世。
父子二人在生前聚少离多,少数的交谈也只围绕党内事务,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思想与意志始终紧靠在一起。逝去的父子或许没能相互理解,书写下的故事却让后世的人们察觉到了隐藏在同志关系下的父子温情。
上海渔阳里《新青年》编辑部旧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