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恩(下)
2023-10-13英布草心
英布草心
16
(接上期)
冉洛在回家的路上一直走,不停地走。
一朵朵雪花来了走了,一簇簇野花开了谢了。一场场暴雨来了停了。……冉洛一直想,已经找到回家的方向,回到家是迟早的。当树叶在秋风里飘荡,冉洛就想到安瑟月,那活泼而奔放的身影,就像一团火。
在生命里出现过的一切,就像一个人听起来在打鼾,但不一定入睡。安瑟月和倩可可一个如火一个似水,在冉洛的灵魂深处顶角。有时,冉洛看到自己的灵魂,像一片原野。有时,冉洛看到自己的原野,其实没有灵魂。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冉洛在安瑟月与倩可可之间徘徊。
其实我不需要选择的。冉洛想。
水一样的倩可可,一天比一天美丽迷人。火一样的安瑟月没有倩可可的美丽与迷人,但一天比一天可爱大胆。后来,冉洛把倩可可变成自己的女人。安瑟月呢,也真是奇怪,说媒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但就是没有嫁。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想不起是什么季节,反正不开心,冉洛就做了一个梦,梦见第二次结婚,新娘不是别人,正是安瑟月。
天上挤满层层黑云,在梦里。
安瑟月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大马,没有一个送亲的也没有一个接亲的,一个人来到孤竹堡子,来到山埂下冉洛家的菜园里。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女装,头上没戴绣满各种吉祥图案的新娘盖头。她看到冉洛站在菜园子前面的木栅栏边,右脚一抬身子往前一俯,从大马上跳下。
她走到冉洛面前。
“我知道自己是你的。”她说。
冉洛灵魂深处的水与火在打架,不知道该拉住火还是该挡住水。他一双胆怯的眼睛转来转去,说:“可是,我有妻子了,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与不知道没有什么区别。”安瑟月想了想,说。
冉洛苦笑一下:“你在笑话我。”
“我没有。”
“你幸灾乐祸。”
“我也没有。”安瑟月说。
说着,安瑟月美丽干净的脸庞上滚落两滴眼泪。她走上前拉住冉洛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放。她想把身体给冉洛,为冉洛生下一儿半女。
反正也嫁过来了。冉洛想。
冉洛放松了抵触与抗拒,说:“我可以要了你,如果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安瑟月说。
记不起那是一个什么季节,只记得密密匝匝的燕麦绿油油的。冉洛拉着安瑟月,安瑟月也抓着冉洛。他们在孤竹堡子一直寻找,也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他们穿过一片燕麦,铺展在前方的还是一片燕麦地。他们在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似乎准备做生孩子的事,但一到关键时刻总会跑来一只松鼠、狐狸、猴子什么的。他们一个转身,看到美丽迷人的倩可可。
然后,梦醒了。冉洛听到外面有人喊,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还是回应:“在家的,谁呀?有什么事么?”
“我是加哥腊河边的楚刍。”站在院门外叫喊的男人说。
冉洛从阁楼上一咕噜爬起来:“楚刍呀,快进屋吧!我睡了一个午觉,正在做美梦呢!”
“你快起来吧,有急事找你哩!”
“我起来了的,你等一下哈。”说着,吱嘎一声,冉洛打开木门从堂屋中间走出来,隔着院子周围的竹栅栏看到一脸汗水的男人。
“大白天的你做美梦啊?在梦里娶新娘么?”
“没有,没有。——我一个有妻子的人,怎么可能娶新娘。”冉洛愣了一下,支支吾吾地。
楚刍是安瑟月的叔伯哥哥,他个子不高,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眨巴。他麻利地抹了一把汗水,说:“我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冉洛哥,你知道的,安瑟月一直不愿意嫁人。”
安瑟月出事了?冉洛想。
如果安瑟月出了事,那肯定多多少少与冉洛有关。安瑟月不愿意出嫁是心里一直装着冉洛。如果没有冉洛,安瑟月会找一个不错的表哥或表弟,风风光光地嫁过去。可是,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她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人。
气氛有些古怪,冉洛想起一首歌:
阿惹妞妞哟,
不想思念你呀,
看到山腰上生长的相思树就思念了;
不想牵挂你呀,
看到山顶上挺立的冷杉树就牵挂了。
阿惹妞妞哟,
白天想你呀全身软绵绵,
夜晚想你呀辗转又难眠,
春天想你呀野花也叹气,
冬天想你呀雪花也悲伤……
楚刍瞟一眼冉洛,看到冉洛在走神:“冉洛哥,你也不要太悲伤了!一个人的生死其实是天定的。”
“你说安瑟月死了?”冉洛问。
楚刍抿一下嘴唇,悲伤地说:“安瑟月本来答应嫁给石玉山那边的阿迪家了,哪知出嫁前反悔了。婚娴不是儿戏,阿迪家派一个中间人来传话,说已经定亲了,如果安瑟月不嫁给阿迪家,阿迪家就抢亲。”
“然后呢?”冉洛问,有气无力地。
“安瑟月在父母亲人的劝说下答应考虑一晚上。可是,一晚上还没有过去,她就跑到一棵长在路边的刺梨树下吊颈自杀了。……唉,一个多么漫长的夜晚,她在刺梨树上任山风吹拂。”楚刍说一句话,叹一口气。
冉洛一颗心在撕裂。他在自家院子里沉思一阵:“楚刍啊,你先走吧!我、父亲、母亲,还有倩可可一会就来。”
安瑟月是秦莫的外侄女,冉洛家要到加哥腊河边簇弥村庄去奔丧,孤竹人要跟着去。第二天,他们到加哥腊河边还没有走进簇弥村庄就与石玉山阿迪家相遇。
阿迪家坐在加哥腊河边休息、吃饭、聊天,看到冉洛家来了,就呜呜呜的怪叫起来。冉洛家顺着加哥腊河来到阿迪家坐着的地方。
阿迪家一位年轻人站起来,腰上挂了一把精致的宝剑,一只手放在剑鞘中间,一只手攥住剑柄:“阿迪家勇猛無比的阿迪且尔就是我!”
“我是冉洛。”冉洛走在奔丧队伍后面,像一条没有力气的尾巴。
“摔一跤怎么样?”阿迪且尔是安瑟月的未婚夫,知道安瑟月誓死不嫁与冉洛有关。
冉洛站在阿迪且尔九步远处:“我们是奔丧的,不是摔跤的。”
阿迪且尔与冉洛在石玉山祭山活动中有过一面之缘。如果不是楚刍出现,阿迪家和冉洛家可能打上一架。
后来,孤竹堡子笼罩在女鬼的传说里。孤竹人在黄昏或者天亮前,总看到一位身穿红色服装的女鬼骑着一匹大马四处徘徊,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冉洛和倩可可在一起很多年了还没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仿佛受到诅咒。如果受到诅咒,那就是安瑟月的诅咒!
谁也不知道天地间有没有更远处,不知道有没有。
更远处,有时在时间上,有时在空间上,有时在情感上,有时在一念之间。阿一和倩可可不知道自己的更远处,不知道时间、空间、情感还有一念之间。
阿一和倩可可走到古洛尕村庄。他们一直寻找另一个敌不干我,没有找到敌不干我。他们翻过一座座高山,跨过一条条河流,冬天就要来了,可还是没有找到一块可以落脚的地方。
难道天地间没有一块土地给我们落脚?阿一想。
阿一扶着肚子高挺的倩可可,拄一根磨得光亮的刺棍,站在古洛尕村庄前一块长方形的磐石下第一次被绝望击中。
倩可可迷人的脸闪过一丝凄凉,遥望紧靠山脚的村庄:“天地间没有更远处。”
“可我们一直往更远处走。”
“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更远处。”
“如果知道了呢?”
“也许就不需要继续走了。”
阿一不想往更远处走,倩可可也不想往更远处走。他们走过古洛尕村庄,只用一个下午就来到亚山。他们不知道亚山,就像不知道更远处。他们翻过亚山,来到亚河边。他们决定住下来。
阿一有点担心,想了想,说:“所谓更远处其实我知道是什么东西。”
“啊……你知道?”倩可可愣了一下,问。
“其实我一直知道。”
“你這样说我好像也知道。”倩可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所谓更远处就是我肚子里的这个坏东西。”
“他不是坏东西。”
“那就是好东西嘛。”
“不是东西。”
“对!不是东西。”
阿一和倩可可在亚河右岸搭建草棚,用亚山砍来的金竹围出一个院子。他们在亚河边住下半个月后,“不是东西”就来到人间。由于生在亚山下长在亚河边,“不是东西”被取名为亚。
更远处,阿一越来越像一位伟大的父亲。他在亚河两岸开垦土地,种上苦荞、燕麦、洋芋等。到了秋天,他们收到吃不完的粮食与蔬菜。大雪飘飞的时节,阿一到亚山树林里去,用自制的弓箭、标枪等,打来野羊、野牛、野鸡等不同的猎物。他把吃不完的猎肉烟熏在火塘上方的木架上,让倩可可和亚一年四季都吃上肉食。
后来的一天,冉洛来到一块岩石下准备唱一首没有翅膀的歌,却看到一对似曾相识的男女。男的又瘦又丑,女的美丽迷人。他们走在一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像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岩石下方,杂木在吐露嫩芽,阳光在嫩芽上晃晃悠悠。
“你准备杀我么,冉洛哥?”
“没有这个准备。”
“那我呢?”美丽迷人的女子说。
冉洛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可可啊,其实不是你不好,是我让你不够好。
“你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真的。”
“难道不是真的?”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又瘦又丑的男人就是阿一。
阿一站在一根朽木上,说:“如果你说的这一切是真的,那我和倩可可的一切就是假的。反之,我和倩可可的一切就是真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冉洛说。
阿一是一只丑陋的猴子,但说出的话一句是一句一段是一段,没有因为模样丑陋而丑陋。他把目光举向远方:“我们三个人本来是幸福的,如果感受不到幸福,那是因为没有把目光举向远方。”
“你希望我把目光举向远方?”冉洛说。
倩可可向左方招了招手,跑出一位活泼可爱的男孩。
“他是远方,”倩可可说。
阿一和倩可可一个叫冉洛把目光举向远方,一个给冉洛说站在面前的就是远方。这么一些自相矛盾的话听起来滑稽,但多少有点道理。
冉洛为了找到倩可可和阿一,走到哪里哪里就发生瘟疫与山洪。黑色毕摩是一位奇奇怪怪的人,没有一本经书,口中却有念不完的经文。他一直念诵“回家”的经文,让冉洛很想家。
冉洛回不了家。普天之下,黑土之上,不是所有的动植物都有自己的家,——就算有家,也不一定能回。天地间的许多人明明可以不出走,偏偏出走,最后想到回家时,回去的路早已不在。当然,“回家”只是一个比喻,每一个人回家的方式都不同。比如冉洛,他回家的方式就是找到阿一和倩可可把自己的无知与惭愧告诉他们。
“这也算回家?”有一个声音跑出来。
另一声音振振有词:“回家的方式千千万,这只是其中一种。”
“多么奇怪的回家方式。”
“如果一切事一切物见多了,想多了,看淡了,想通了,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冉洛心里交织碰撞的两个声音变成一个声音,他带着唯一的声音一直走,走着走着就找到回家的路,来到一座叫亚的山,一条叫亚的河,一片叫亚的村庄。
“你们误会了。”冉洛看了一眼倩可可。
阿一上前把男孩抱在怀里,说:“难道你不是来寻仇的?”
冉洛摇了摇头:“我是回家。”
“可我们三个人回不去了。”阿一一听冉洛说回家,整个人忐忑不安。
阿一怀抱里的孩子叫亚,是他和倩可可的爱情结晶。因为亚,阿一变成优秀的男人,建立了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村庄——亚村。阿一知道亚山下一度来过形形色色的部落氏族,定居过形形色色的部落氏族,但没有一个部落氏族是长久定居的。阿一和倩可可知道冉洛迟早要找来,不论跑到哪里,其实都跑不出自己内心的魔咒。
他们生下亚,在亚山下,不再惧怕冉洛。
他们听说冉洛挺着被石头打成两半的脑袋四处寻找,知道一路滴落的每一滴的鲜血都是黑云一样层层叠叠的咒语。当冉洛站在亚山下的河边,倩可可和阿一就知道一切应该“回家”了。
他们知道的“回家”不是冉洛心里想的“回家”,就像冉洛心里想的“回家”也不是倩可可和阿一知道的“回家”。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冉洛说。
一只乌鸦在亚河上空飞来飞去,黑色的翅膀像极了黑色毕摩的经文。冉洛想起声声经文回荡的日子,一边是回家的呼唤一边是仇恨的石头。他一度以为自己回不去了,没有想到走着走着就把阿一和倩可可原谅了。他原谅了阿一和倩可可,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找到回家的路。
倩可可依偎在阿一身边,站在一条土埂上:“你回家或不回家其实都是应该的。”
“可可说得对。”阿一把亚往上搂了一下,“我们人鬼殊途,也许找不到想要的幸福了,你可以把我带走,就当是跟着你回家,亚还小,可可还得留在亚村。”
“我是来原谅你们的。”冉洛站在土埂下方一丛蒿草里,没有影子的身体叮哩当啦的,他脑袋上的伤口正在愈合,一点点一丝丝,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用看不见的针和线在缝合。
亚只有两岁,一双色泽明亮的眼睛骨碌碌地:“如果一切原谅不过是放不下,放下了就不需要原谅了。”
冉洛伸出一只无影的手捏了一下亚鼓囊囊的脸腮,转身走了。
冉洛找到回家的方式沿着回家的路走了。谁知道他心里有没有孤独与忧伤呢?
冉洛走后,阿一身体里的神灵就跑出来了。
跑出的神灵不是来帮助阿一的,而是来折磨阿一的。一条头上戴犄角的神灵从阿一的身体里跑出来后站在阿一面前,没有一点客气:“没有了更远处,一切就不是东西。”
“你说我不是东西?”
“不,我没有说你不是东西。不是东西的是我。”
“因为你是从我身体里跑出来的?”
戴犄角的神灵点了点头,说:“其实我不过是被众神赶出来的。”
阿一不知道众神,细小的眼睛有些迷惘。他站在戴犄角的神灵下方的石子路上,不知所措:“我知道你辛苦,且有可能受到了折磨。如果我可以帮你,会毫不犹豫出手幫你的。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你,或者怎么帮你。我说的这些,你能够明白吗?”
天地间的一切,如果有什么神灵不明白的,那就是神灵不想明白的。戴犄角的神灵不知道自己明白了什么,可还是点了点头:“你放了我就是最好的明白。……如果你不能放了我,把我杀死也是不错的。”
“我没有抓住你,所以想放了你也无法。”阿一一脸无奈。
“那就杀了我吧!”
“我怎么可以杀了你?”
戴犄角的神灵看起来像一头猪,其实不是一头猪。它哼哼唧唧,犄角在头顶晃来晃去,但没有准备伤什么人。它在阿一面前跳了两下,痛苦万般,最后变成一块鹅卵石。
阿一上前捡起鹅卵石放在手心看了看,看出那是一颗石化的人心。唉,人心。他感叹。如果人心变成了鹅卵石,最伤心的也许就是神灵了。
后来,春天来了。亚像春天里的花草一点点长大。阿一抱着亚来到亚河边,只是为了坐一坐,却看到一条长了两只脚的鱼,从亚河源头游来,游到亚脚下停住。
“你就是阿一?”长了脚的鱼摇了摇巨大的脑袋。
阿一点点头:“是啊!我就是阿一,他是亚。你是神鱼吧?”
有脚的鱼离开河水走上岸,走到阿一和亚站着的小沙坝上:“如果我说自己是从你的身体里跑出来的神灵,你相信吗?”
阿一怕奇怪的鱼伤到亚,把亚抱在左边的肩弯里,与鱼保持距离。
“我相信有用么?”
鱼两只脚颤颤巍巍,一直想站稳但站不稳。鱼思考了一阵,说:“其实你相信或不相信结局都一样。”
“你都会跑出来?”
“对。”
“那我该相信还是不相信?”
“可以假装相信。”
“也可以假装不相信么?”
长脚的鱼点点头,回答:“那是你的事。”
阿一想起长犄角的神灵,想起这一年来自己日出而出日落而息,想起亚河边有一个叫亚的村庄。
他深叹一口气:“天哪!”那一刻亚河停止半袋烟工夫的流淌。
他再深叹一口气:“天哪!”亚河又停止半袋烟工夫的流淌。
阿一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神灵,不过是一个人灵魂不安的表现。长犄角的神灵说自己来自阿一的身体,阿一相信那是真的。长了双脚的鱼说自己来自阿一的身体,阿一相信那也是真的。如果一切是真的,假的在哪里?
“如果身体里所有的神灵都跑出来,我是不是离死亡就不远了。”他问神鱼。
死亡是一件不用担心的事,没有一个人来到天地间是活着回去的。不管你相信还是不相信,天地间的一切没有不担心死亡的。当阿一问出“死亡”的话题,长脚的鱼就后退两步,仿佛想起什么,“我不知道你的死亡,但知道自己的死亡。当我跑来出站在你面前,其实与死亡站在一起了。”
“我不想让你死亡。”
“那不是你能控制的。”
“好像也是。”
长脚的鱼想感叹几句“苍天啊大地啊”什么的,还没有把感叹说出嘴就往后倒了。它倒在沙坝右侧还没有来得及滚动两下,更别说站起身来就四分五裂了。
阿一抱着亚后退三步,突然喊:“看不见的五马分尸,也他妈的残忍。”
三个月后,阿一和倩可可坐在院子前方一条土坎上,看到一只鸟从天上飞来。
鸟忽远忽近忽高忽低,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有时静止不动,仿佛有什么话想告诉阿一。阿一不知道鸟在暗示什么,就像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倩可可抱着亚,说:“亚他爹,你不用担心,一切来的你挡不住;一切不来的你担心也多余。”
阿一开始消瘦,还没到半年时间人就老了。他看一日艮天上的鸟,也看一眼倩可可母子,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倩可可不想听故事,但除了听故事似乎也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心灵安宁的事。她点点头,就那么一边喂奶一边听阿一讲故事。
阿一眯缝眼睛看一阵天上,讲:远古的时候,上面没有天,有天没有星;下面没有地,有地不生草。中间无人过,四周未形成,地面不刮风。天上的云彩,似云不是云,散也散不去,既非黑洞洞,又非明亮亮;上下阴森森,四方昏沉沉,天地未分开,洪水未消退。一天反着变,变化极反常;一天正面变,变化似正常。天地的一代,混沌演变水;天地的二代,地上雾蒙蒙;天地的三代,水色变金色;天地的四代,四面有星光;天地的五代,星星发出声;天地的六代,发声后平静;天地的七代,平静又后变;天地的八代,变化来势猛;天地的九代,下界遭毁灭;天地的十代,万物毁灭尽。
“天哪!毁灭。”倩可可感叹起来。
阿一的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尖长的耳朵在变小,硕长的嘴巴也在变小。他一点点缩小,一个个神灵就来到眼前。
一只蚂蚁,眼睛是两支火把,长长的触须打在阿一的脸上:“天地间的一切,如果你获得什么,那是迟早要还回去的。”
“我获得了什么?”阿一问。
“生命。”
“你想说一切不过是借宿?”
蚂蚁举着两支火把点了一下长长的触须:“也可以叫路过。
蚂蚁右边站一只白色的母鸡,翅膀是两条血红的蚯蚓。蚯蚓一左一右扭动,吐出一串串黑色的泡泡,不知道好玩不好玩。一个人来到天地间,也差不多一样,呼气吸气睁眼闭眼,不知道好玩不好玩。当蚯蚓准备停住吐出的泡泡,白色的母鸡就说:“阿一,你也许会消失,但天地间的叹息不一定会消失。”
阿一不知道怎样回答母鸡的话。他正在思酌,一双变小的脚板咔嚓一声,就在自己眼前断成了三节。
阿一變小的身子晃了一下,没有倒下来。他看着自己的脚板,莫名其妙地来了一个总结:“那些美好的、快乐的、幸福的总在远方,在想象里,而那些艰难的、曲折的、荒唐的时时在身旁。当听见万物在感叹生活的不易,内心最脆弱的部分就会被击中,情绪万马奔腾。”
“你说的不会是自己吧!”蚂蚁左边站着一根树桩,想了很久,问。
树桩也是神灵,也是从阿一的身体里跑出来的。它深扎在阿一的身体里一天比一天巨大,把阿一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当阿一没有了生命的更远处,树桩就跑出阿一的身子。树桩看起来是一根树桩,但耳朵、眼睛、鼻子、嘴巴等样样齐全。它是阿一的神灵,也是阿一的魔鬼,庇佑阿一也折磨阿一。一切看起来不可思议,其实很好理解,有点像阿一的人生。
17
三场大雪后,亚河越来越没有声音。
声音哪里去了?亚抱着一把木剑坐在竹席上玩一阵,想。倩可可裹一件羊皮大衣坐在火塘边一边取暖一边捻线:“也许回娘家去了。”
“你想父母了吗,阿妈?”亚从竹席走到倩可可身边,张开小小的手臂拥抱一下倩可可。
“阿妈没有父母了。”
“你不是说我外公是大英雄吗?”
“那是当然。”
倩可可一想到自己的父亲突耙就有些伤感。那些年,其实也谈不上很久以前,在可野山赫部落的首领叫拓,拓的儿子叫茅,茅的女儿叫施,施嫁给匹夫的孙儿突耙,施和突耙生了聪明伶俐的女儿叫倩可可。
后来还是在可野山,匹夫的女儿叫尼,尼的儿子叫苏,苏娶了拓的孙女佳罗,苏和佳罗生了才华横溢的儿子叫格多。
一切都是格多。倩可可想。
如果不是格多,倩可可就不会离开孤竹堡子。如果不是格多,可野山下的赫屈就不会打仗。她想到这些,身体里涌出仇恨。
一只冷冻的野鸟从冰雪覆盖的亚山飞来,在亚河两岸盘旋半天后飞到亚面前。
“阿妈,来了一只鸟。”亚坐在倩可可身边,刚转身就看到野鸟。
“你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吗?”
“不知道,阿妈!”
“这是一只黑色的鸟,看起来像乌鸦,其实不是乌鸦。”倩可可停下手中的捻子,细心观察走进堂屋里的野鸟。
“可不要给我说,这只野鸟是我父亲阿一,阿妈。”亚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八九下后说。
倩可可敞开羊皮大衣把小小的亚裹在里面:“他就是你的父亲阿一。”
“分明是一只乌鸦。”
“如果是一只乌鸦,那也是你父亲的灵魂变成的。”
“可是……可是……”亚吞吞吐吐,知道该问一点什么,但问不出什么。
亚跑过去摸一下鸟的身子:“你真的是我父亲么?”
黑色的鸟眨了眨眼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如果你是我的父亲,请动动左边的翅膀,如果不是,请动动右边的翅膀。”亚想了想,说。
野鸟没有动动左边的翅膀,也没有动动右边的翅膀。
亚脑门上一缕短发一跳一跳,来到母亲跟前:“阿妈,它是一只乌鸦,不是父亲阿一。”
“如果你的父亲阿一就是一只乌鸦呢?”
“你是说过去还是现在?”
“没有现在也没有过去。”
“那就是说未来?”
“一个死了的人还能有什么未来。”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天定。”
亚和倩可可在谈论阿一,黑色的鸟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它看起来像一只乌鸦,确实不是一只乌鸦。它一身黑色,也就黑色而已,不是为了成为乌鸦而变成黑色的。亚山树林里天寒地冻,三五天过去了,它没有找到可以吃的。它一直生活在亚山树林里,没有想过会成为乌鸦,更没有想过会成为阿一。阿一是阿一,乌鸦是乌鸦,没有一点联系。
黑色的野鸟开口说话:“有什么可以吃的食物么?”
“你饿了?”倩可可问。
野鸟抖动一下黑色的羽毛:“在寒冬腊月的季节,一只野鸟不顾生死来到一户人家,如果不是饿了那应该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亚举起一张呆萌的脸,轻轻地笑了。
倩可可也笑了,美丽的脸孔上写着释然:“想吃什么?”
野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它生活在亚山林子里,遇到什么就吃什么。
倩可可想起阿一还在时的一个遥远的午后,那时阿一和倩可可还生活在孤竹堡子。他们的爱孤独而无望。
“我们错了吗?”
“我们没有错。”
“冉洛错了吗?”
“冉洛也没有错。”
“如果一切生活都逆流而上,我们也不过是逆流。”
倩可可点点头,把一张美丽的脸紧贴在阿一不够结实的胸膛上。那时候,阿一与倩可可还是阿嫂与小叔子。那时候,他们还住在孤竹堡子,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孤竹堡子。那时候,一切相思只是相思,一切亲热也只是亲热。倩可可和阿一时不时幽会,甜甜蜜蜜。有时,他们就天真地想:三个人若能长久地住在一起,成立一个家也不错。
倩可可的手摸在阿一细细的腰上,往下摸,一直往下摸,触到了阿一奄奄一息的“小兄弟”。她捏住阿一的“小兄弟”左揉一下右搓一下,说:“我把自己当作你姐,却成了你的女人。”
“我知道你心里有委屈。”阿一一只手放在倩可可饱满迷人的乳房上,另一只手在倩可可光滑细腻的小腹上摩挲。他抱住心爱的女人,不想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委屈,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实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你怕冉洛大哥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后怪罪下来?”
“你说呢?”
阿一想了想,心情沉重地:“我想不会的,冉洛大哥那么好,不会伤害倩可可和阿一的。”
“谁知道呢?”
阿一和倩可可抱着,摸着,身子越贴越紧。他侧身抱住她,让她侧过身去。他从后面抱住她,一只手穿过她细长的脖子,在她手臂处拐个歪抓住了身体下方的乳房。
“你别在我后面动来动去。”倩可可扭动身子。
阿一胯间的“小兄弟”在倩可可后面蹭来蹭去,左撞一下右碰一下。倩可可气喘吁吁,声细如蚊地:“进来吧,进来吧,如果真有一扇门,请推开这扇门。”
阿一知道有一扇门,不知道门在哪里,一直在寻找。
“我找到那扇门了。”阿一说。
当倩可可迷人的腰肢水蛇般摆动,阿一就找到水洼洼的沼泽地。他赶着自己的“小家伙”在沼泽地里寻找老虎、狮子、蛇什么的。他赶着自己的“小家伙”在沼泽地里走来走去,摇摇晃晃,遇到一丛茂密的杂草,在杂草里找到跑来跑去的小松鼠。
“快点把门撞开进去吧!”
“你喊我丈夫,我就进去。”
“丈夫!丈夫!……我的好丈夫。”
阿一怀里的倩可可娇嗔迷人,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也像一团随风游走的火,当她对着阿一喊出“丈夫”身子就融化了,在阿一的懷抱里荡漾。但是,阿一没有找到那扇门。
阿一赶着自己的“小家伙”努力寻找了很久:“我听到山泉的咕咚咕咚了。”
“也许是火山口呢?”
“还可能是大海。”
阿一一个身子不停地摆动,赶着自己的“小家伙”一不小心踩空了。他掉进万丈深渊,前后左右全是光滑细腻的峭壁,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头,也不知道怎么往前,只感到身不由己,不停地挣扎、挣扎。
那时的提心吊胆回想起来还是蛮幸福的。倩可可想。
亚从暗淡的火塘里刨出一块烧熟的苦荞粑,叫倩可可掰开后,分成几小块丢给野鸟。
“快吃吧,可怜的野鸟,一身黑乎乎的,仿佛天地间没有了太阳。”亚深情款款地,“阿妈说你是我的父亲,我不相信。父亲死了,一个死了的人不会变成牛羊,也不会变成什么鸟,只会以另一种方式(天地间不会有人想到的)与万物同在,没有生死存亡。”
倩可可把羊毛捻子放进身边的小竹篓里:“一个人的一生只是一种寄托的话,那么寄托在谁的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两个说的没有一个是错的。”不是乌鸦的乌鸦说。
“因为天地间没有错的。”
“主要也没有对的。”
18
倩可可带着亚生活在亚山下,执着而努力。
她牵着一条黄牛,走在山路中间,黄牛后面踉着八岁的亚。
“你可要懂得恩慈,亚。”倩可可一边牵着黄牛往前走一边若有所思地,“一个人要兴旺发达,一要懂得感恩,二要心怀慈悲。”
“阿妈,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就是因为不够伟大。”
“怎样才算伟大?”
“心里有一条河。”
“一条清澈透明的河么?”
“我儿聪明。”
黄牛是一条母牛,亚给黄牛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果果莫。——果果莫没有遇到一条公牛,却产下一条条牛犊,一年又一年。倩可可母子俩在果果莫的努力下一年年富有。后来,亚山陆陆续续来了瑟斯、渣底、姑麻、基舍等部落氏族。亚山下的亚河还是静悄悄的,但亚山下的亚村却一年比一年热闹。再后来,亚河两岸有了很多村庄,分别叫上河、下河、中河。再再后来,亚长大了,由于倩可可母子俩生活中善良而感恩,受到渣底等家族的尊敬与爱戴。
渣底家管事的人叫洛里,一张脸黑乎乎的,仿佛刚从锅底冒出来。他一张脸很黑,但一颗心很白。阿一亚家族之后,他第一个来到亚村,得到倩可可母子的帮助。他看到一年比一年热闹的上河、下河、中河等村落,知道一个地方需要一个土主。他希望这个土主就是亚。
一块沉重的云挂在亚山顶上,洛里把住在上河、下河、中河等村落里的瑟斯等家族喊来,一起商议怎样立土主的事。
“阿一亚家族建立了亚村,这一点大家知道的。”洛里想了想,说。
“这一点早听说了。”色提家管事的阿科说。
阿科身材挺拔,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松树。他左望右望,明知道洛里的心思,但还是装聋卖傻。他知道亚德才兼备,可以做好亚村的土主,但内心里还是不服气。
瑟斯家年龄最大的叫萨基,还没有七十岁,但离七十岁不远了。他骨瘦如柴,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抬在空中:“一个土主谁来做都可以,只要他自己愿意。”
“你这样说我愿意。”
“你愿意没用。”
“为什么没用?”
“大家愿意才行。”
想当土主的不是别人,而是阿科的兄弟阿尔。他没有阿科那样站在人群里像一棵松树,但五大三粗,像一座大磐石。他知道自己不一定当得了土主,但还是想争取一下。
阿科推了一下阿尔:“阿尔啊,你做不了土主。……我们可以选最好的人当土主,但不是你。”
“你是想自己做土主吧?”阿尔后退两步,说。
洛里站在一条土坎上大声喊:“我个人觉得亚合适。”
“我没有意见。”萨基颤颤巍巍。
阿科和阿尔互相推搡一阵,转过身来:“我们有意见。”
“那你们谁当土主?”洛里问。
阿科和阿尔你看我我看你:“你来当吧!”
“那就亚来当土主。”洛里笑了笑,大大方方地。
亚当了土主,听起来是一方霸主,其实不是霸主。他有一位好母亲,亚村上下谁家需要帮忙就第一个到场。他在母亲的影响下用自己的聪明智慧带领亚村人勤劳致富。还没到三十岁,他就有了一山坡的牛羊与一条沟的土地。
恩慈是一种财富。亚想。
亚娶了枝,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火直。他知道恩慈的力量,希望火直能够把恩慈一代代往后传。
“天下的财富是大家的。”倩可可一边抱着孙子火直烤火一边说。
亚裹着厚厚的披毡,坐在火塘上方一边抽兰花烟一边不停地点头:“我知道的,阿妈!一个人活在世上一顿吃不了三斗粮,一次穿不了三件衣,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赐予失去是迟早的。”
倩可可一张脸笑盈盈的,已是当奶奶的人了,偶尔还会显露年轻时迷人的脸孔与神态。她叹一口气,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身上有许多债务,有些自己知道,有些自己不知道。所谓的恩慈,其实也不是把自己所有的财富施舍出去。”
“一个人怎样才能把债务还清呢?”亚把烟杆收进鹿皮烟袋。
枝坐在门槛边绣一件童衫,一针一线深情款款。她听了婆婆与丈夫的对话,想了想,说:“如果一个人活着注定有还不完的债,那债主是谁呢?”
“也许没有债主。”亚说。说完,他从火塘边站起来往门口走去。他还没有跨出门槛,一阵凛冽的寒风就冲进屋来。随着寒风而至的,不是别人,是色提家管事的阿科。
阿科身材挺拔,站在门外还是像一棵松树。他勾起脑袋往屋内看了一眼倩可可,也没有进来打招呼:“亚,阿尔五天前一个人上老林里狩猎到现在還没回来,会不会遇上什么困难呢?”
“坏人也会遭遇困难?”枝从门槛边站起来,阴阳怪气地。
亚转过身瞪了枝一眼,大声地:“风那么大,雪那么大,一个人跑到深山老林里就算能回来也危险的。……阿科,你去找两个人,我们上山去找阿尔。”
“太好了,亚!我马上去找人。”阿科走了。
亚从门槛边折回屋里拿一件羊皮坎肩穿在身上,然后他想起一个梦。在梦里,他见到一位中年男人睡在旁边,但始终看不见这个男人的脸。这个男人用冷背对着他。这个男人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这个男人所穿的衣服是破旧的,补丁盖补丁的。他觉得这个男人不是好人,一颗心担惊受怕。他时时准备如何防身,如何对付这个一翻身就可能进攻自己的敌人。
亚拧紧神经,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可那人就是一动不动。
亚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怀疑那个人就是换了衣服的同伴。可他怎敢轻举妄动呢?等了很久很久,他无奈,就怀疑那是个死人。可一怀疑那是个死人,心中的恐惧就渐增了。活人睡在死人的旁边,心中怎么会不怕呢?他下定决心打算试一试那是个死人还是活人。
用手拍一下好呢还是用脚踢一下好呢?他想。他觉得用脚比用手好一些,以免那死人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他用脚踢了,踢了几下,发觉那个人一动不动的,分明是个死人。
亚很害怕,心已经跳到嗓子眼,每根毫毛都在抖动,头发已经竖起来了。
亚想站起来逃开,可这时哪还来得及,身体被什么压住似的,连翻身都翻不动了。他想高呼,喉咙被什么塞住似的。
亚醒了,看到火堆里未熄的火星。他摇了摇头,回过神仔细思量,发觉自己在梦中。既然是梦中,发生的一切就不是真的了,身旁的人也不会存在了。他想。
风在屋顶上呜呜呼叫,有几丝落下,吹到亚身上凉凉的。他紧张的神经还是放松不下来.仿佛真的有个人睡在自己身旁似的。他用手在周围摸了好一阵,最终什么也没有摸到。
雪花断断续续落了五天还在落,亚穿上羊皮坎肩,拿了一把斧头和一根绳子往亚山出发。
我不会白天遇上那个男鬼吧?亚想。
不一会,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第一,白天鬼是不敢出来的。第二,自己真真假假还是个土主,土主就有神灵附体,神灵是鬼的克星,鬼怎么敢如此呢?他在亚山背后想着走着,不一会儿便迷路了。
在茫茫大森林里迷路,就像一叶小舟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迷失方向。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树撑起一片不高的天,除了一些隐隐约约的兽迹外,似乎人迹罕至。就算它是不断向前吧,那也绝不是什么好路。不是通向悬崖,就是通向峭壁。
亚迷路了,在平日熟悉的森林里。他无目的地到处乱窜,若在天黑之前找不到宿营地,会冷死在这原始大森林里的。
“亚!亚——”突然间有个声音在喊,这声音挺耳熟的,似乎是比莫合且的声音。
亚以为自己的神经过敏,神志恍惚,不敢回应。
如果是鬼,只要你应了,灵魂便被勾去了。人一旦失去了灵魂就必死无疑。
那人喊了四五遍没人回应,以为亚不在近处。那人喊起拉当来。
亚悬着的心落下了,他高声喊道:“合且,找到人没有?找到人没有?”
那人果然是合且,他气喘吁吁,魁梧的身子显得疲惫不堪。他汗水如雨水般直顺着脸淌下。他喘着粗气,一头老牛似的。他这样说:“我以为你们到哪里去了?啊!谢天谢地,让我找到了你。”
“合且,你看到什么了?”亚看到合且一副狼狈相,问。
顿了顿,亚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迷路了。你找到路了吧?”
“阿科他们就在下方不远处。我刚才看到了一堆衣物,这深山老林的,怎么会有些衣物呢?”合且体息了一阵,定下心来,“也许有人被野兽吃掉了。”
“看你吓得魂不附体,我还真以为出什么大事呢!”
亚想了想,说:“也许是进山的人丢失的衣物呢,最近有什么人死去的话,我们应该听到消息的。”
“也可能!”合且还是有点心虚,“那我们一起过去看看吧!”
“走!你带我去看个明白。”亚说。
亚走在前面,穿过几丛竹林,越过几条山沟后,后面跟着的合且就不再走了。他说那衣物就在前面。亚呢,顺着合且所指的方向望去,模模糊糊,什么东西也没看见。他对合且说:“我们还是再走近一些吧,就算真有人死在那里,我们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哪。”
合且迟迟疑疑,走一步停一步,似乎怕惊走什么。
亚好胜心强,把合且丢在后面自个儿抢着先去了。被竹子包裹着,只留着一条小小通道的一块小空地上,果然有堆杂乱无章的衣物。在衣物上,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像人的头发。
这到底是什么呢?亚想。
亚捡了根竹竿挑了挑,那衣物便成为碎片了。碎片下面露出几块白骨。亚预料到了什么,抬头往上一看,一条挂在树丫上的麻绳。他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一定是有人在这里吊死了。
吊死的人就是阿尔。据说见了死人,在他周围烧一堆火就不会出事,不然凶杀鬼会跟随你。如果那天亚烧了火,也许就不会出后面的事。
倩可可老了,在亚山下。
她裹一件墨绿色的毡衣,像一座小山丘,时不时来到亚山中间的山坳里,来到岩石下阿一的坟包前。她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洛穆山上的太阳只剩一只手作最后的告别。
如果不是后来踩上豆粒摔了一跤,阿一就是阿一,倩可可也是倩可可,一个是小叔子,一个是阿嫂,不用背着九百九十九座大山的辜负过一辈子。倩可可想。
倩可可想到天地间的万物有灵,扑哧一声笑了。一切是有灵的,树木也是。如果一切没有灵,那是被人类掐灭了的。
19
萨普知道阿一和倩可可之间的不正当关系。
萨普是孤竹堡子的土主,山里山外无人不知的人物,不能把阿一和倩可可的事公之于众,怕丢了孤竹的脸。可是,他不能由倩可可和阿一的不正当关系一直发展。这可怎么办?他内心无比纠结,又想不出办法。萨乃与魏老在萨乃林同归于尽后,阿莎死亡后,萨普知道癞蛤蟆的诅咒已灵验。他对阿一比亲生儿子冉洛、冉度和冉聂还好。可是,他所有的恩慈却无法阻止癞蛤蟆的诅咒。
如果我咳嗽两下,也许一切就不发生。萨普想。
想归想,那样一个时刻萨普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咳嗽两下,那就表示自己什么都看到了。如果他什么都看到了,作为儿媳的倩可可还能苟活于世么?俗话说,人类知羞死,骏马跳毁鞍。倩可可背在身上的是赫屈部落显赫的名声与高贵的灵魂。
后来,萨普就这样想:就当恩慈吧,反正也欠了兄弟萨乃的。……只有萨普知道自己欠萨乃的。也许多做好事心灵的债务会减轻一些。后来萨普想。
阿一一天天长大后,不可思议的事就一幕幕上演。一切是天定的。萨普想起被飞石砸烂脑袋的冉洛,内心刺痛一下。他没有组织人寻找阿一和倩可可,也没有请法力高强的毕摩诅咒阿一和倩可可。他知道诅咒是双向的,诅咒别人的同时也诅咒了自己。他对冉聂说:“冉聂啊,冉洛和冉度的事就把它忘掉吧,你要好好生活,不要被仇恨压住灵魂。”
“你老真不恨阿一和倩可可?”冉聂问。
“孩子,恨一个人没有用。如果可以,你就好好爱这个世界吧!人类最终要留下的不是恨,而是恩慈。——恩慈,你知道吗?”
“恩慈就是感恩与慈悲。”冉聂说。
萨普说:“可一切知道没用,最好还是用行动去实现它。”
后来,冉聂与人为善,萨普去世后继承了萨普的地位,他为孤竹堡子的事费了很多心思。他没有把“阿一、倩可可与冉洛”之间的事告诉儿子比次。他想到一个比较中和的办法,那就是把“阿一、倩可可与冉洛”之间的事作为秘密隔代往后传。一代孙子传给另一代孙子,若一代孙子想报仇寻恨什么的也出不了大事。一代祖父传来的仇恨,隔了一代后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比如黑刁,他找到斯祝,与斯祝搏斗了三天三夜,并没有以命相搏。他们各自受伤后,就回家了。仿佛,他们不曾有过搏斗。如果一切以这样的方式往后推就不会发生两个家族同归于尽的事。这两个家族是血肉相连,他们倒退十二代就会有同一个祖先——孤竹。
唉,孤竹。
冉默住在孤竹堡子,一直等阿一回來。
她时常想:阿一会回来的,带上身姿迷人的倩可可,在某个熟悉的路口或黄昏的山冈。她一直织布,在孤竹堡子上方一条山埂上。她织布的样子像极了一首诗。
唉,诗和远方。她想。
没有一只鹰来到洛穆山,没有一滴血从天上掉下。她渴盼一位痴情的男子,不一定帅气迷人,派一位长了山羊胡子的媒人前来把自己娶走。不知为什么,她想嫁的心思越来越强烈,可就是没有实现过。她知道阿一拐走了倩可可,冉洛与冉度求来神牌,神牌上的诅咒还没有施出,一块天上飞来的石头就把冉洛的脑袋打死。她知道阿一有一天会回来,——虽然不知道这一天是哪一天。等着等着,她老了,不是年龄老了,是心灵老了。
有一天,她解下腰间的织布带来到萨普那里:“也许我嫁不出去了,阿爹!”
萨普早已白发苍苍,坐在土埂下一根旧黑的木槽上:“你阿妈怎么说?”
“阿妈说继续织布。”
“如果织不完呢?”
“阿妈说如果活着时织不完那就死了后织。”
“没有人知道自己好久死亡。
“阿妈说她不知道别人好久死,但知道自己好久死。”
“她好久死。”
“明天太阳出来时。”
冉默站在土埂左下方一棵椿树下,看起来弯腰驼背,似乎比萨普还老。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把母亲说过的话一句句倒给坐在木槽上的父亲,没有看到父亲的脸。
萨普沉默很久,说:“如果她明天太阳出来时死,那我就今天太阳落山时死。”
“这话说不得,阿爹!”
冉默一双没有色彩的眼睛望向洛穆山,看到一轮太阳在落山。如果萨普诅咒自己太阳落山时死,那这一刻差不多就走在死亡边缘了。她一颗心咚咚咚地,不知道怎么奉劝父亲。
萨普倒是坦然:“我不怕死,只怕不知道自己好久死。”
“只有一卡长的时间了。”
“你是说太阳落山还是我的死亡?”
“太阳落山就是你的死亡。”
萨普老了的眼睛深陷在眼眶背后,听冉默说自己可以知道自己的死,一下子精神起來。他坐在木槽上挺了挺瘦骨如柴的身子,想起冉洛死那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死。——冉洛来到草房前,手上提了一条羊皮口袋:“阿爹!阿妈!你们辛辛苦苦生下我,然后养大我,但我一点都不争气。”
秦莫心疼长子,一只手提着裙摆一只手颤抖着伸出:“冉洛,一切不是你的错。如果你真错了,那就抬头往天上看吧!”
冉洛拉住颤颤巍巍的母亲抬起脑袋往天上看去,——天上就是天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他一双忧伤的眼睛从天上滑下来,落在洛穆山上,看到一团人形的云。
“傻孩子,知道吗,当你看着天,其实天也在看着你。”秦莫摸了摸冉洛的手臂,说。
萨普从草房里走出来了。
他是孤竹堡子的土主,说话做事向来稳重得体。
阿一拐走倩可可后,他在孤竹堡子很少抬头挺胸走路了。他一直这样想:这是报应,一定是报应,不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来到冉洛跟前:“你打算好久走?”
“吃完晚饭后。”
“明天早饭后走吧!”
“日子不好。”
“今天的日子也不好。”
“能求得神牌就行。”
“你不打算回来?”
“我知道自己回不来。”
冉洛手上提的羊皮口袋装了炒面、煮鸡蛋和蜂蜜。他一只手扶着母亲秦莫一只手把羊皮口袋交给父亲:“俗话说父欠子债乃成家立业,子欠父债乃养老送终。阿爹阿妈呀,你们为我娶了倩可可,还修了新的草房。我不是一个好儿子,守不住自己的妻子,养不了自己的父母。这一口袋里的食物就当是我最后一次孝敬你们二老。”
“就让冉度跟着你去。”萨普老了,知道冉洛一个人去我不懂山肯定回不来。
冉度从山林里回来,肩膀上扛着一只野羊:“冉洛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不要埋怨自己了。我跟着你去,然后我们一起平平安安地回来。”
冉默看到父亲萨普沉默不语,便说:“你在想念冉洛哥吧,阿爹!”
萨普的老脸舒展开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从木槽上站起来,遥望一轮红日落下洛穆山。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知道自己的死。”他说,喃喃地。
冉默看着洛穆山上的光辉一点点消隐,很不甘心:“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洛穆山。”
“真的么?”
“真的。”
萨普在木槽下踮了踮脚,没有看到洛穆山的太阳。他动作迟缓,有点蹒跚,刚站到木槽边上,只感觉天地摇晃一阵,就从木槽上倒下来。
他后脑勺撞在木槽边沿上,没有感觉到多少痛,整个人就四肢瘫软下来。当洛穆山上最后一缕光辉完完全全地消隐,他就断气了。
他用死证明自己知道自己好久死。
第二天太阳正要升起,秦莫也用死证明知道自己好久死。冉默不知道自己的死,但知道阿一会回来。
“阿一回来后,我就死了。”
冉默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还是这样说。她坐在孤竹堡子上方的山埂上织布,把布匹织给风、织给雨、织给四处流浪的孤魂与野鬼。织着织着,阿一就来了。
“我来了,冉默。”阿一说。
冉默转过身觑一眼阿一:“倩可可呢?”
“她没有来。”
“为什么没有来?”
“因为亚。”
“亚是什么?”
“一座山,一条河,一个村庄,一个人。”
阿一说到亚一下子骄傲起来。阿一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兄弟,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有一个不错的儿子,那就是亚。亚是阿一的骄傲。他带着自己的骄傲来到孤竹,来到冉默坐着织布的山埂上。
“有点听不懂。”冉默说。
冉默一直等,不分春夏秋冬地织布,知道阿一会前来。她这样问:“你为什么拐走倩可可?”
“我爱她。”
“她呢?”
“也爱我。”
“冉洛呢?”
“他是我哥。”
“你们对得起他么?”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对得起冉洛哥。”
“你死三回也对不起冉洛。”
“我死了五回。”
“意思是你多死了两回?”
“也不算吧!”
“反正冉洛死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
冉默从怀里摸出一块火镰、一撮火绒草、一块硅石。她用火镰与硅石点燃了火绒草,用火绒草点燃了身旁织出的布匹与织桩。她把身边的一切烧干净后,说:“你欠我的想怎么还?”
阿一挠着后脑勺想了很久,没想出欠了冉默什么。他苦笑一下:“你老了。”
“若不是因为你,我会老么?”冉默说。
冉默是萨普的独女,想攀亲的人很多。阿一拐走倩可可之前,萨普不着急,秦莫也不着急,冉默更不着急。他们知道一切水到渠成,最好的亲家应该是门当户对的。后来,阿一拐走了倩可可,冉洛被飞石打死,一串串流言在孤竹堡子飞舞,亲家就没有了。所以,冉默一直织布,一直等阿一。
“人都会老。”阿一说。
辩解归辩解,阿一其实不怕欠别人。他一个死过五回的人大不了多死几回,如果死亡可以无止境的话。他不怕大伯萨普,大娘秦莫,大哥冉洛,二哥冉度和三哥冉聂。他什么都不怕,仿佛什么都不应该怕。阿一就是阿一,把叹息进行到底。他释然了,但冉默没有释然。
冉默弯腰驼背,走到阿一前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我知道你已经死了,我看到你说明我也要死了。我死了也不会原谅你的。”
阿一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冉默就死了。她倒在阿一身上,开始时还有一些重量,后来没有重量也没有轮廓。
她是真死了。
20
冉默想起父母。
“唉,”她感嘆,“如果不是阿一一切就不会挑战想象。”
因为阿一,冉洛知道自己的死,萨普和秦莫也知道自己的死。阿一在冉默心中不是好哥哥,而是故事里吃了鸡妈妈的黄鼠狼,或者比黄鼠狼更坏。冉默一点点长大,对阿一的恨也一点点长大。
“嫁给我吧,我会好好待你的,默。”
“不想嫁。”
“为什么?”
“阿爹说你家是后面迁来的。”
“后面来的与前面来的有什么区别吗?”
“后面来的只能和后面来的开亲。”
冉默想起一双火热的眼睛,一颗心就跳起来。那双眼睛的主人叫色匹,大冉默三岁,谈不上高大帅气,左半边的脸血红色,仿佛被谁打了,长年累月淤青不散。他有一颗爱冉默的心。
他家住在中孤竹老梨树下,父亲是斯田。
色匹爱上冉默,一直想让父亲到萨普家提亲。可是,斯田不敢到萨普家提亲。萨普家声名显赫,不是斯田一个手艺人能开得了亲的。色匹知道斯田的顾虑,知道先来的与后来的区别,但还是怀着美好的愿望爱着冉默。
色匹想:一条路一直走一直远,有时你会觉得没有路,会悲观失望、怨天尤人。其实,那是你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路一直都在脚下,只要你静下心就会看到路。一条路走远了也就不觉得远了,也不觉得累了。因为习惯了。
色匹以为习惯了一切就不远了。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不爱冉默。唉,这是怎么回事?他摸着红色的半边脸想,一直想,没有想出所以然。
“你怎么不来提亲?”冉默问。
色匹埋着头不敢看冉默的眼睛:“我为什么来提亲?”
“你不是喜欢我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为冉洛哥的事?”
“不是。”
色匹没有说出理由,就像之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冉默。冉默知道一切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来到山埂上,只要吃了饭就在那里织布。
“我会原谅你的。”冉默说。
阿一垂头丧气:“我自己也不知道该不该原谅自己。”
“你自己也会原谅自己。”
阿一没有想过有什么人会原谅他,——一个自己都不会原谅的人,根本不会奢望别人的原谅。当他知道冉默要原谅他,内心里准备好原谅自己的理由就跑开了。仿佛,他不过是一阵山风,一切随风飘逝了。
英雄之路铺满鲜血。韦想。
冉聂去世后,比次就不说话了。韦守着冉聂留下的秘密,一天天长大,一天天迷惘。他想到一位父亲早逝的人,想到一个人的逆流而上,内心里就有一个声音。
声音断断续续:“你找到他,然后把杀了他!”
“为什么杀了他?”韦问。
“因为你一生都不会安宁。”
韦已二十一岁,人长得伟岸迷人。他想了想,知道声音道出的话有自己的道理,只是不知道怎样去实施。
“也许我能杀了他。”他想一阵后,“但是我不一定能找到他。
“不去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
“唔,好像也是。”
洛穆山下,韦是聪明能干的后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还没有成家立业,表面上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开亲,其实是一个秘密长在灵魂里,不论走在哪里站在哪里都无法让自己安宁。春天来了,走了又来了;冬天来了,走了又来了。韦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想了一年又一年,最后决定来一次逆流而上,找到阿一和倩可可,给洛穆山下萨普家不可告人的秘密做个了结。
韦告别了父亲比次,告别了姐姐几则,身上藏了一把匕首,一个人离开孤竹堡子来到敌不干我。
敌不干我只有白天没有黑夜,村庄就只住了三户人家:子榭、约莫和尕腊。子榭家住在村头,约莫家住在村腰,尕腊家住在村尾。韦肩膀上斜挎一条麻布口袋,里面装了一些衣服和食物。他站在村头子榭家院子前先掏出一块荞粑充了饥,然后扯开嗓门喊:
“主人家,有狗吗?”
子榭家没有一个人,狗却不少。只听到嗖嗖嗖的三声,三条如狼似虎的狗就从草房左边的小矮棚里跑出来,也没有打什么招呼就扑向刚吃完荞粑的韦。
俗话说,不吠不叫的狗打架最勇猛。飞奔而至的三条狗,一条是白色的,一条是黑色的,一条是红色的。三条狗一前一后飞奔到韦跟前,除了三股迅疾而至的风声,没有发出其他声响。
韦来不及左躲右闪已,纵身从原地跳将起来。
三条狗向前冲去,跑了半块地的距离没能停住向前的脚步。当三条狗再次转过身来,韦已经站到一棵梨树上了。
我不相信狗会爬树。韦想。
韦不过是想了一下,没想到敌不干我的狗还真会爬树。三条狗看到韦爬到院子前面的梨树上就用眼睛与呼吸互相商量,各自领取了任务行动起来。
白狗跑在最前面,它梗起脖子一阵前冲,借助前冲的力量跳起来。白狗后面跟着黑狗。黑狗与白狗一样,也是梗起脖子一陣前冲借助前冲的力量跳起来。红狗是最后一个往前冲来的,当黑狗与白狗一前一后跳将起来,它就借助黑狗与白狗的身子跳上梨树。
“再进攻我就不客气了!”韦抬起左脚一边踹梨枝一边恐吓。
跳到梨树上的红狗准备进攻韦,但没有找到韦的要害部位。它站在树丫上等待韦露出破绽。当然,韦不是傻子,没有给红狗进攻的机会。
红狗找不到韦的破绽,本来想一直等,但身下的树枝一荡一晃的。它知道自己掉下梨树是迟早的事,如果不迅速进攻韦的话。
“我让你踢树枝!”红狗咆哮一声,借助树枝晃荡的力量,突然跳起来进攻树枝另一头的韦。
韦站在树枝上,两只手紧抓上方的树枝,看到红狗张大利牙跳蹦起来直取自己的腰部,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思考,只得借助臂力在空中一个翻转,把自己挂到树枝上。
“一位逆流而上的人不是敌不干我三只家狗可以制服的。”他摇摇摆摆的,一边挂在树枝上一边说。
韦在梨树上翻跟斗时,子榭就回来了。
子榭身后带了两只猎狗,一只叫阿哥,一只叫阿妹,看到梨树上的韦就加入了“保家卫国”的战斗。阿哥阿妹的战斗力极强,只是一个俯冲就跳上梨树。红狗、阿哥和阿妹三只大狗分三路包围韦,让韦危机四伏,束手无策。
“主人家,救救我?”韦转过头看到子榭。
子榭头上裹着一块黑色的帕子,肩膀上扛着一把斧头,站得远远的。他说:“我为什么救你呢?”
“因为我是客人。”
“谁家的客人?”
“来到你家院子前就是你家的客人啊!”
“子榭家邀请你了?”
“这倒没有。”
韦想给子榭解释什么是客人,但还没来得及解释,红狗、阿哥和阿妹就嗖嗖嗖地,疾如闪电,从三个方向同时飞射过来。
“真要我命么?”韦大喝一声,怒道。
韦用脊背上的麻布口袋挡住阿哥和阿妹,然后抽出藏在腰间的匕首迎着红狗张大的嘴巴戳去。
只听呜呜两声,红狗从空中跌落下去,在梨树下打了两滚,晕乎乎冲刺一阵倒在子榭面前。
与此同时,韦脊背上的口袋被阿哥阿妹咬出两个大洞,装在里面的衣服和食物掉落下去。阿哥阿妹不愧是专门训练出来的,跟着掉落下去的衣物和食物刚落地,就一个蹲跳,再一次分两个方向进攻韦。
韦已杀死子榭家的红狗,不在乎继续杀死阿哥阿妹。他看到阿哥阿妹不依不饶视死如归直接转过身用手上的匕首左右开弓。
阿哥阿妹是训练有素的猎狗,但毕竟是狗,聪明才智永远在人类之下。
它们只知道进攻韦,想在主人面前表现一下,以为韦会看在子榭的面上不会起杀心。阿哥从地上跳到树枝上,从树枝上跳到韦左上方,还没有想出攻取韦的哪个部位一把匕首就插进脖子。阿哥哼哼两下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然后,阿妹用同样的方式进攻韦,韦用同样的方式结束阿妹。
阿哥阿妹这对听起来很亲密的狗就这样死在子榭面前,一只倒在竹栅栏前,一只倒在院门外的土包上。
子榭穿着一件黑色披风,站在九步远处愣了一下,走到梨树下,先观察一下挂在树枝上有些狼狈的韦,言辞闪烁:“你来做客就做客嘛,还抽出匕首杀死我家三只狗是什么道理?”
韦知道子榭不是讲道理的人。他想了想,答:“我没有道理。”
“你没有道理就杀狗了?”
“我不杀狗难道杀人?”韦从树上跳下来,在地上踏两下脚,把白狗和黑狗一下子吓跑了。
韦以为子榭会与自己决斗,但子榭没有。
子榭说,天与地相连,人与人相亲。梨树上下来的朋友,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你需要帮助。
五只黑猪顺着土路往子榭家走来,呼噜噜、呼噜噜地。黑猪后面跟着一位小姑娘,发辫在肩膀后面甩来甩去。远远地,她看到了韦,便喊:“阿爹呀,杀猪还是宰羊?”
“你阿妈呢,她说了算。”
“阿妈在后面。”
小姑娘蹦蹦跳跳,赶着五只黑猪来到韦面前,看一眼身材伟岸的韦,羞红一张小小的瓜子脸走过去了。
小姑娘过去后,一位牛高马大的女人就背着一背蕨草走过来了。她手上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棍,一边向前走一边骂骂咧咧。
“怎么了,阿洛娘?”子榭问。
“野猪跑到苦荞地里来了,把苦荞地拱翻完了。”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苦荞只得播种两次了。”
前面走过去的小姑娘叫阿洛,后面跟来的女人叫布则。布则是子榭的妻子,阿洛是子榭的独女。他们知道韦,知道冉聂,知道比次,知道孤竹堡子。他们知道韦为什么来到敌不干我,知道韦到敌不干我后会到哪里去。住在敌不干我的三户人,其实就是格多和尺枝的后代。阿加走后,格多娶了尺枝。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只有穆提有后代,那就是子榭、约莫和尕腊。
子榭家三弟兄相隔不过几块地,但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仿佛有什么仇怨未了。他们互不往来十多年,听说来了一位叫韦的人,住在村腰和村尾的约莫和尕腊两家就到子榭家来了。
“就这位汉子么?”约莫和尕腊一前一后来到子榭家。
子榭看到约莫和尕腊一前一后到来,没有一点意外:“嗯,就是这位英雄,他准备到亚山去杀阿一和倩可可。”
火塘里搭着一口巨大的铁锅,铁锅里煮着拳头大小的羊肉。子榭、约莫和尕腊三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一边看着沸水中翻腾的羊肉,一边思量韦怎样帮韦刺杀阿一和倩可可。
韦坐在火塘上方,嘿嘿一笑,说,“我不是哈依迭古,但有办法找到阿一和倩可可。”
子榭坐在门框右方,把脑袋埋在膝盖间,没有说话。仿佛,他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21
鱼乐乐死了。
他没有放弃寻找,从可野山开始,一个人一匹马一条羊皮口袋一把小小的斧头。他要找到格多和阿加,用小小的斧头劈死格多和阿加。他告别了可野山,告别了已言归于好的赫部落和屈部落,告别了莫名其妙被打败的阳那山科提氏。他一个人走了,只是走了,没有说自己为什么走了,或走哪里去。
“有些出走是为了心安。”突耙说。
突耙是父亲,没有阻止儿子远行。他知道一个人的成长与蜕变需要远行,没有理由不支持儿子的选择。
施坐在门槛内侧缝制一件羊毛坎肩,转过身望一眼突耙:“一个远行的人到头来需要的是回家。”
“你想说家是另一种远行?”突耙问。
突耙脑门上盘着长长的发辫,手上拿一根長烟杆,连续抽了几口烟后,把烟斗里的烟渣抠出来。他收拾好烟杆,然后拿出一块乌黑的东西递给鱼乐乐。
“这是什么东西,阿爹?”
“好好带在身上,会有用的。”
施停下手中的针线。
“你手上缝制的羊毛毡坎肩是给我的?”鱼乐乐问。
施叹一口气,点头:“阿妈也只能做这点了。”
“也许有一天我会穿着阿妈缝制的羊毛坎肩回来的。”
“你肯定会回来的。”
突耙想了想,说:“如果你不回来,还能走到哪里呢?”
“也许走不到哪里吧?”鱼乐乐只知道远行,不知道方向与目的地。
突耙的老脸很无奈:“不管走到哪里都不要放弃自己。”
鱼乐乐不说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灵魂。他听到布谷鸟在野外声声啼唱,知道远行开始了。他接过父亲递来的乌黑的东西,没有打开看看就直接放进羊皮口袋里。他走到门槛边,把母亲缝制的羊毛坎肩穿在身上。他走到院子里,把一套鞍鞯套在马上。他腰间别了一把小小的斧头,纵身一跃就骑在大马上。
鱼乐乐走了,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死在路上。他本来的目的是找到格多和阿加,走着走着从初春走进盛夏,从盛夏走进深秋,从深秋走进白雪皑皑的冬天。当另一个春天摇着脑袋到来,他知道自己没有目的了。
如果找到格多和阿加我能做什么呢?鱼乐乐坐在大马上边走边想。
如果格多和阿加真心相爱,我把他们分开了后我得到阿加会幸福吗?鱼乐乐又想。
春天,他一路走一路问有没有人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急匆匆路过。夏天,他还是一路走一路问有没有人看到一对年轻的男女急匆匆路过。秋天,他走到一处叫阿勒则的村庄,看到一块没有母亲的岩石就不再问遇到的人了。
岩石都没有母亲了,我还问格多和阿加做啥呢?鱼乐乐想。
鱼乐乐没有想过岩石有没有母亲。大凡天地间存在的,就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也应该有自己的母亲。冬天,他来到一处叫黑不黑白不白的村庄,举目望去看不到一点黑色,也看不到一点白色,从天空到大地,一片绿油油的。
鱼乐乐叹一口气,身下的大马化为虚无,脊背上的羊皮口袋也化为虚无。如果冬天没有白色也没有黑色,这样一个冬天还是不是冬天?他想。他背着自己的迷惘远行,想在远行中得到活着的答案。活着没有答案。他没有得到半截指甲那么小的答案。
在黑不黑白不白的村庄,他遇到一位黑不黑白不白的女子,仿佛是一片荞麦地,但不是一片荞麦地。
“你叫什么?”
“黑白。”
“可你不黑也不白。”
“我知道。”
“你是一片青稞地还是荞麦地?”
“我不是地。”
黑白女子穿一身绿色的衣裳,青翠欲滴的。她站在一块石头上,一双眼睛蓝幽幽的,装下了黑不黑白不白的村庄,还有黑不黑白不白的天空与大地。她没有给鱼乐乐说可以回家了,但鱼乐乐应该回家了。
方是三模的儿子。
三模是韦的儿子。
韦见过父亲的父亲冉聂,三模没有见过冉聂,方更没有见过冉聂,但听说过冉聂。
“冉聂是个可爱的人。”方说。
方知道父亲没有见过冉聂,不知道冉聂。韦是方的祖父,按祖父的祖父的思维,不久后会有一个秘密跳过三模传到方的手上。这让方多少有些兴奋也有点担忧。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住这个秘密,且把这个秘密隔代往下传。他想了想,继续说:
“其实不一定把一个故事一直往后传。”
方的身边,坐着一动不动的韦。
韦是一只黑熊,有一点光亮,找不到光亮。他背靠一块黑褐色的岩石,一双没有光芒的眼睛在天地相连处寻找什么。他静止不动许久,才慢悠悠转过头来。他看到五岁的方,还有方脑门上飞扬起来的三根小发辫。
韦用老人特有的方式清了清嗓门:“方啊,我的孙,有些故事你不需要知道也不一定能知道。”
方知道祖父韦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的用意。他挠一下脑门上的三根小发辫,左思右想很久才说:“祖父,您知道我是你的孙就该知道冉聂。”
“冉聂是你的谁?”
“祖父的祖父。”
“祖父的祖父叫什么?”
“高祖父。”
韦摸了一下方的肩膀,一颗高大的头颅沉重地点了一下,沉默半袋烟工夫,说,你那么想知道其实也不是不能让你知道。可是,你一个五岁的孩子,先不说能不能接住一个秘密,单是聆听一个秘密就艰难得多。
方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在韦的思想里转动着。他嘿嘿一笑,说,其实我就是想知道怎样一个艰难法。
“你喜欢艰难?”
“主要没遇到过艰难。”
“好奇会心害死人的。”
“人来到世上反正都会死的。”
韦理了理乱蓬蓬的头,想到生命的更远处,似乎存在又不存在。韦想起冉聂,一位骨瘦如柴的人,讲起众神与背叛,看到一颗分开的头颅,火红的血流啊流的,一路走一路流淌,回不了家也去不了更远处。韦没有给方讲众神,也没有给方讲更远处,给方讲了一个与更远处没有关系的故事。
故事还没有讲完,夕阳就在山上落下。方坐在夕阳下,一张五岁的小脸聚集了层层叠叠的凝重。他想了很久,眨巴明亮的眼睛,说,你讲了一个兄弟的故事。如果我没有猜错,高祖父传给你的秘密应该是兄弟的故事。
“天地间的故事不是舅子老表之间的故事就是兄弟之间的故事。”韦想了想,说。
方的眼珠子转动三下,问:“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故事,那应该成为什么样的故事?”
“我们之间不会有故事的。”
“那真好。”方说。
他只是说,不知道为什么说。可是,方说出的话在夕阳里打了一个圈落进韦的耳朵就有了怪味。在韦的理解里,不是自己与孙子有什么故事,而是孫子害怕有什么故事。
夕阳躲进洛穆山背后,蹑手蹑脚。
22
天来是火直的儿子,火直是亚的儿子。亚是阿一的儿子。
从阿一到天来中间只隔了三代,仿佛是时间与神。但是,一切来的去的看不见摸不着,不知道“穷不过三代”是不是真的,“富不过三代”倒是真的。守住贫穷比守住财富简单得多。
天来站在一块黑褐色的大石包上,一只眼睛是青蓝色的,正好被一缕乱蓬蓬的头发盖住,一只眼睛是血红色的,望着蓝盈盈的天空不停地眨巴。他左肩搭一件旧黄的羊毛披毡,身上的绸缎衣服有几处破了,仿佛是委屈的眼睛。他朝太阳的方向砸一个拳头:“我不怕你。”
“你不怕谁?”
“神。”
“那我呢?”
“我也不怕。”
大石包左下方一块地处有一条土坎,土坎下有一条铺满石子的小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一根刺棍。他裹一件黑毡,衣摆一路扫地。他把手中的刺棍举起来:
“那你怕什么?”
天来瘦不拉几,没有高大威猛的身躯也没有聪明过人的头脑,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却总不阴不阳。他只想过自己不怕什么,没有想过自己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
站在土坎下方石子路上的人就是火直。火直是亚的儿子,一代贤能者的后代,身上还保留着亚的勤恳与智慧。他没有女儿,天来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希望天来早点娶妻,让亚山下阿一亚家族肥沃的土地得到耕种,肥壮的牛羊得到发展。天来从小娇生惯养,性格叛逆,与火直唱着反调。他一天游手好闲,两岁能走动时做着违背天道人心的事。
“也许长大了就好了。”亚村人说。
天来一天天长大,还是东游西荡。
也许是性格叛逆所致,天来个儿中等模样丑陋,一张紫红色的脸脏兮兮的,仿佛十年没有洗过。也许是两只眼睛不会往一个地方看所致,他一只眼睛是青蓝色的,一只眼睛是血红色的。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寻找不一样的自己,到头来找到的不是不一样的自己,而是远离了天地人的自己。
唉。火直叹息。
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像一片海洋。天来听到父亲的叹息,内心里冒出莫名的火。他从大石包上跳下来,把左肩膀上的羊毛披毡甩向右肩来到土坎上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吗?”天来那只血红色的眼睛鼓得圆圆的。
火直不知道天来为什么不知道,故不能点头也不能摇头。他想了很久,把手中的刺棍放下地来。
“我不知道天来为什么不知道,但知道天来有一天会知道。”
“这话我爱听。”
“什么话你不爱听?”
“众神。”
火直不知道众神指什么,但知道自己不是众神。他把心放进肚子里,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如果有一天你知道天地间没有众神,别人说什么话都会喜欢。”
“可那不是我本意。”天来想了想,露出青蓝色的那只眼睛。
天来看起来没有那么老,却也看不出有多年轻。他不知道自己的本意是什么,但知道什么不是本意。他在寻找自己的本意,在亚山下。他抬高血红色的眼睛往天上找,垂下青蓝色的眼睛往地上找。他找啊找,两只不往同一个方向看的眼睛没有找到本意。——不但没有找到本意,还忘了寻找什么。他忘了寻找什么时,火直就来了。
火直只留下一声叹息,没有给天来指明寻找什么。
也许人生天地间没有什么本意吧!天来想。
天来这样一想,天地就开阔起来。仿佛,他真寻找到了什么。
果是博史的儿子。
他躺在一条一人高一人宽的土坎上,侧着身子往远处的山野望,望见一位穿红裙子的女孩。他拖长嗓音喊:“山那边路过的美女,可否过来坐一坐,我想请你帮个忙。
红裙女孩左望望右望望,没有看到躺在土坎上晒太阳的果,以为听到妖魔鬼怪的声音,不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步伐。当她加快步伐往前走,红色的裙子和苗条的身姿就更显迷人。
果站起来,在土坎上。他往前走两步,向着女孩走去的方向挥了挥手:“美丽的女孩,这里有一个故事等你。”
女孩转过身来,看到圆圆圈圈的果。
“你在喊我吗,小阿哥?”她小声地问。
果看到女孩搭理自己,高兴起来:“就是我在喊你。我有个事需要你帮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女孩不是亚村人,不认识果。她不知道果需要自己做什么,故不能说愿意,也不能说不愿意。她想了想,有些羞涩地:“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不仅长得美丽,还聪明万般。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给自己留下了后路。
果来到女孩走的路下方:“你叫诗瑟。”
女孩站在山路上方,美丽的脸孔惊愕一下:“天哪!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好像没有见过面哟!”
“你这样不仅人长得美丽,还聪明伶俐就该叫诗瑟。”
“如果不叫诗瑟呢?”
“莫泽也可以的。”
“天哪!我姓莫泽。”
“那我应该叫你莫泽,还是诗瑟呢?”
“诗瑟。”
诗瑟的眼神明亮宽敞起来:“我是亚山后面孜孜罗村庄的人,到亚村来就是为了邀请石匠当翼。我家石磨老化了,父亲打算新打一架石磨。”
“难怪你往亚村上方走。”果满脸堆笑,“如果你帮我一个忙,我就帮你请石匠当翼?”
诗瑟不知道石匠当翼好不好请,但知道果的忙肯定不好帮。她踟蹰一阵细声细语地:“你说说看需要我帮什么?”
“你答应我才说。”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自己能帮忙?”
“你肯定能帮忙。”
“万一不能帮忙呢?”
“我还是会帮你请石匠当翼。”
“我答应。”
“我没有妻子。”果圆圆圈圈的,腾挪一下身子,说。
诗瑟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没有做过媒。”
“你不用做媒。”
“你要我做什么?”
“做我的妻子。”
“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没有理由与你私定终身。”诗瑟白了果一眼。
果厚着脸皮狡辩:“我们不是私定终身,是一见钟情。”
诗瑟没有理会果的狡辩,一边往亚村上方走一边吐口水:“看见你的不是我,看见你的是乌鸦、喜鹊、青蛙、蛇等。”
诗瑟走了,果站在原地:“也许用不了多久看见我的不是乌鸦、喜鹊、青蛙、蛇等,而是诗瑟。”
果笑完,回到先前躺着的土坎上继续冥思与幻想。他在自己的冥思与幻想里变成一个叫石尔俄特的人。
果黑圆黑圆的,还没有从自己的冥思与幻想中走出,那个往亚村上方去大半天的诗瑟就回来了。她气急败坏,一走到果躺着的土坎下就尖声尖气地喊:“死东西,快起来!快起来!”
果一双眼睛睁一只闭一只,侧着身子看了一眼诗瑟:“你怎么从梦里走出来了?”
“我什么时候走到你梦里去了?”
“怪了!你居然不记得了?”
“不是不记得,而是没有这一回事。”
“那好吧,就当没有这回事。”
“本来就没有这回事。”
“你还是说说自己为什么站在土坎下吧,还厉声厉气地。”
“我没有请到石匠当翼。”
“那是肯定的。”
“为什么那么肯定?”
“因为他活在时间之上。”
“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诗瑟想了很久,说:“圆圆圈圈,你确实没有意思。”
果不知道什么是“没有意思”,诗瑟也不知道什么是“没有意思”。两个不知道“没有意思”的人,一个在土坎上一个在土坎下看起来很有意思。
果坐起来,抱住双膝,一张圆黑的脸笑了。太阳在天上露出半个脸,照得诗瑟的脸红红的,在午后的呼吸里不知所措。诗瑟不知道什么是“活在时间之上”,不知道石匠當翼为什么不愿意打石磨。一个石匠不打石磨,如果不是手艺生疏了,那就是发生什么故事了。
诗瑟来到土坎下不是为了知道果的梦,只是想知道石匠当翼为什么不打石磨了。果应该知道为什么。她想。想着想着,她忘记了自己的“想”。
诗瑟转过身:“石匠当翼为什么不愿意打石磨?”
果吊儿郎当,在土坎上站起来走两步,抖一下肩膀上斜挂一件破旧的毡衣:“你还没有帮我的忙呢?”
“你那个忙我帮不了。”
“你嫁人了?”
“没有。”
“不准备嫁人?”
“不知道。”
果跳下来,在土坎上。背后,一团阳光紧跟着果。他带着阳光挪移到诗瑟面前,眼睛盯住诗瑟微微隆起的胸脯:“那你走吧!”
诗瑟没有想到果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我为什么要走?”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走还能做什么?”
诗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没有邀请到石匠当翼,按理就该回家。她的“走”与“不知道”没有关系,遇到一个叫果的圆圆黑黑的人,“走”与“不知道”仿佛有了关系。
“你为什么非要我帮忙?”她问。
果挪动两下身子,用骄傲的口吻说:“因为我看上你了!”
“我没有看上你。”
“你不需要看上我。”
“只需要你看上我?”
果点点头,模样圆圆的,黑黑的,但很自信。他脑袋往后一扬,差点顺势躺倒,哼了一下鼻子:“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诗瑟说。
诗瑟第一次到亚村,不知道亚村的历史,不认识住在亚村的人。
“真不知道?”
诗瑟点点头,她家在孜孜罗,听起来有许许多多的部落氏族,其实没有别的部落氏族。孜孜罗村庄就住了莫泽三兄弟。
莫泽老大叫约且,老二叫约兹,老三叫约莫。之前的孜孜罗不过是一片荒凉的山坡,没有一户人家住在那里。他们来到亚山背后,带来了妻儿,还有牛羊和粮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他们住在孜孜罗。他们在孜孜罗住了八九年,荒凉的山坡就变成炊烟袅袅的村庄。莫泽约且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阿哲,一个叫瓦萨,还有一个女儿,就是聪明伶俐的诗瑟。
诗瑟把脸蛋举向亚山:“别说这些无用的。”
果愣了一下,说:“我还是帮你请石匠当翼吧!”
亚山顶上,一轮太阳正在偏西。果带着诗瑟走上亚村上方的小路,左弯右拐来到一处令人忧闷的山坳。山坳里有一片院子,用椭圆形的竹篱笆围成,中间有一座竹笆房,两个人高,半块地大。房前有一个棚子,用山里的金竹搭成。棚子下面堆满石材,有一些石缸、石臼、石磨等半成品石器,散乱无章。棚子右侧是一道竹门,竹门旁边拴一条黑色的土狗。远远地,土狗看到果摇起尾巴。
果不是石匠当翼的儿子。——石匠当翼没有儿子,没有女儿,什么也没有,仿佛什么也不该有。
当翼来到亚村,脊背上背一条羊皮口袋,里面装了半袋燕麦炒面与一只木碗,还有一些打石工具,比如锤子、錾子、楔子、木尺、墨斗等。他在亚山下的山梁上遇到无所事事的博史。
博史不是别人,正是果的父亲。一个无所事事的人,遇到一个打石头的人,本该擦肩而过,不会产生什么故事。可是,时间之上的一切总是巧妙,看起来不可能,恰恰可能,仿佛是神的安排。
博史把亚村上方山坳里自家的土地送给石匠当翼,把四处流浪的石匠当翼留下来。博史不仅留下石匠当翼,还把自家唯一的妹妹三一木嫁给石匠当翼。博史是果的父亲,三一木是博史的妹妹,三一木嫁给石匠当翼,石匠当翼就是果的姑爷。
三一木嫁给石匠当翼后,日渐消瘦,一年里不是胸闷就是偏头疼。她不但没有为石匠当翼生下一儿半女,还半路丢下举目无亲的石匠当翼走了。没有人知道三一木去了哪里,是否还活在人间。三一木走后,石匠当翼就成了哑巴,一天到晚除了呼气吸气不再发出声音。他从不愿发出声音开始,一月月一年年,越来越不愿意听到声音。不管什么声音,到了石匠当翼耳边全变成这样的语言:鳏夫命!鳏夫命!
如果有人帮忙找一找就好了。当翼想。
当翼这样想时,果肥肥胖胖圆圆圈圈地来到院子。那时,果只有十一岁,还以为一直往高处长。果看了一眼一脸愁苦的当翼:“如果我长大了,就翻过亚山去帮你寻找三一木姑姑。”
当翼紧绷的脸舒展一下:“你一个小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按理我不应该相信。但是,我相信你说的。”
石匠当翼把果当作最亲的人,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全留着等果。果一直不客气,在石匠当翼的竹笆房里经常吃住,一年四季难得回一次家。当然,果的家不像家,只有一个空空荡荡的院落与没有炊烟的茅草房。如果什么人走到那里,根本不相信一座破败凄冷的院落会是亚村第一代开辟者后人的,
由于石匠当翼越来越不喜欢听到声音,越来越倾向于某种神的宁静,导致越来越不愿意打造石磨、石缸、石臼什么的。他一直等待果长大,果一直没有长大。
果带着诗瑟来到院落,先摸一下土狗的身子,然后吱嘎一声推开竹门。
一个带刺的声音走出来:“我不打石磨的。”
“我是果,当翼舅舅。”果干咳两下,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啊!果来了。”石匠当翼裹着一件黑旧的毡衣,从房门里勾着脑袋走出来,趔趔趄趄地,“你很久没有来看舅舅了,我还以为你一个人偷偷长大后跑了呢?”
“不会的,如果要长大,我也会先把姑姑找到后给舅舅送来。”果一天游手好闲,嘴上功夫倒是厉害,可以把天上飞的鸟儿说来落地。他走到石匠当翼身边拉了一下石匠当翼的手,“当翼舅舅,你看谁来了?”
“谁?”石匠当翼一时间没有看清楚竹门边站着的诗瑟,揉了一下血红色的眼睛,看了好一阵才说,“这小姑娘不是孜孜罗村庄的莫泽约且家的女儿吗?”
“我是诗瑟。”诗瑟羞涩一笑,往前走了两步。
石匠当翼把身上的旧毡衣裹紧了一些,用眼睛瞪了一下身边的果:“你是来说情的?”
“我不是来说情的。”
“难不成你也想打一架新的石磨?”
果挪动一下身子,肯定地点点头:“你猜对了,当翼舅舅。我前来找你就是想打一架新的石磨。”
“你打一架石磨做啥?”
“磨粮食。”
“真的?”
“真的。”
听说果想打一架石磨,石匠当翼有点半信半疑。他抬头重新审视了一下诗瑟,问:“她是你什么人?”
“妻子。”
“什么时候的事?”
“你帮我打完石磨之后的事。”
石匠当翼懂了。他希望果早点长大,如果娶了妻子生了孩子,那就是真的长大了。他不喜欢听到任何声音,特别是打石头的声音。但是,他为了让果早点长大去找三一木,不得不帮助果。他回屋里收拾了一下打石磨用的工具,把工具装在一条羊皮口袋里交给果。
“那就走吧!”他说。
果点头哈腰,把羊皮口袋背在脊背上走在前面:“我会好好长大的,快快长大的。我会找到三一木姑姑的。”
诗瑟走在最后面,在到来的黄昏里。
23
诗瑟嫁给果后郁郁寡欢。
如果不是一架石磨,还有一位叫石匠当翼的人,我是不会嫁给一个不学无术、圆圆圈圈的人的。诗瑟想。
诗瑟时常坐在门前的土墩上,凝目远眺亚山背后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大山。那一座座没有名字大山仿佛是一双双灼人的眼睛,她总能感受到一阵没来由的思念。
天空昏沉沉的,只有干枯的树叶在枝头上无奈地摇头。又一场大雪开始孕育。诗瑟望着远处的一景一物,心中的思绪起起落落。
诗瑟想起莫泽三兄弟。约兹是二爸,约莫是三爸。阿哲是大哥,瓦萨是二哥……他们都还好吧,会想起诗瑟么?如果用石磨磨面,用石础舂米,他们应该会记起诗瑟吧?
想着想着,她想到死。……当她想到死,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在她身体里发出声音:“阿妈,我还在你肚子里哩,不能这样毁了我。”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詩瑟拍了一下自己的肚皮,问。
“斯祝。”
“你怎么知道自己叫斯祝?”
“我还知道自己的母亲。”
“如果我现在死了呢?”
“你现在死不了。”
“你想说我不会死。”
“也不是。”
诗瑟走在想象的森林里,没有遇到一只老虎,没有遇到一只狮子,没有遇到一匹狼。她什么都没有遇到,仿佛什么都不应该遇到。
后来,她生下斯祝,一个来到世上就没有了母亲的人。为此,斯祝一想起自己就会想到阿一。
太阳出来了,在一棵枫树上漏出一些碎片。一只狐狸在枫树下梳理浅黄色的尾巴,尖长的脸孔左摇右晃,仿佛等待人。
可是,他会来么?黑刁想。
黑刁听起来很黑、很刁。事实上,他确实很黑、很刁。在孤竹堡子,黑刁的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妇女坐在李子树下织羊毛披风。有一天,从李子树上掉下两个李子落在她的怀中,她拿起一个李子啃了一口,因为太酸,就把李子拿回家搁起来。过了几天,这两个李子就变成了两个小娃娃,一男一女。女娃儿脸上有个疤疤,原来是那个被啃了一口的李子变的。这个妇女把两个娃养起来,她很喜欢那个大眼睛的男孩,就给男孩取名叫黑刁。
她抱起黑刁说:“唉,我的儿,什么时候你才吃得完一匙饭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匙饭。她又抱起黑刁说:“唉,我的儿,什么时候你才吃得完一升米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升米。她又抱起黑刁说:“我的儿,什么时候才吃得完一斗米哦?”第二天,黑刁就吃完一斗米。从这天后,每日黑刁都吃那么多,爹妈实在找不到那么多粮食来给他吃了。一天,夫妻俩磋商说:“吃这么多粮食的儿子实在养不起了,哪天把他带起去打磨子,拿石头把他压死算了。”
黑刁不在乎自己的故事,还是那么黑,那么刁。他不管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山里山外的人都知道,带着一股黑风与刁蛮气息。
黑刁呵,没做过一件坏事,在孤竹堡子里一直那么黑,那么刁。
24
斯祝手上多了一条长矛,黑黑的,沉沉的。
“如果不想死,你滚回去!”斯祝手上的长矛高举起来,在空中晃了一下。
黑刁笑了笑,黑黑地:“我不想死也不滚回去。……我那么远的来不是来送死的。”
一阵山风吹过,枫树的叶片左摇右摆。斯祝手上的长矛横陈在山路上方像一条巨大的黑蛇,矛尖在青草丛里。山路下方,片片杂木林黛青色的,一只只野鸟在里面飞来飞去。
狐狸在枫树下梳理尾巴,嗅到黑刁与斯祝决斗的味道,就摇晃长长的尾巴走进杂木林里。
只有阳光一块块,还在游移不定。斯祝穿一件羊皮坎肩,结实的手臂裸露在阳光里,发出力量的回音。他知道黑刁,知道洛穆山,知道孤竹堡子冉聂留下来的秘密。他想把黑刁吓回去,没有把黑刁吓回。斯祝只有勇敢一搏。
“你把武器亮出来吧!”
“我没有武器可以亮出来。”
“你是鄙视我。”
“我为什么鄙视你?”
“你心里清楚。”
“我就是心里不清楚才问。”
黑刁从洛穆山出发,路过千山万水,走到亚山不是斯祝一条长矛可以吓回去的。黑刁身裹一件黑色的骟羊皮大衣,身上没有带任何武器,但黑色的脸孔没有胆怯。黑刁站在斯祝前方六步远处,抖了抖身上的羊皮大衣:“不要说废话,你进攻吧!”
“我是不想让你吃亏。”斯祝说。
“我不会吃亏的。”
“那我不客气了。”
“你放马过来就是。”
阳光静静的,树林静静的,路过的山风静静的。长矛在斯祝手上,他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愚昧的人,不会让远道而来的人失望。嗖嗖嗖地,他两只手攥着长矛在山路中间挥舞三下,把矛头指向站在前方的黑刁。
黑刁冷笑,把身上的羊皮大衣脱下来拿在手上,左摇一下右摇一下,黑黑的模样与黑黑的大衣左右交替,让斯祝分不出黑刁与大衣。
斯祝挥舞出来的长矛变成三只手,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下路,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中路,一只手攻向黑刁的上路。在斯祝的进攻下,黑刁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最后退到枫树下。
“你有本事不要退啊!”斯祝一边进攻一边嘲弄。
黑刁把大衣往空中一丢,直接挡住自己的身体:“我就站在这里,看你能不能刺中我。”
斯祝本来不想刺死黑刁,但黑刁又黑又刁,仿佛不下黑手都不允许。他使出最拿手的“无处藏身”。
一杆黑油油的长矛张开九十九张大嘴伸出九十九条细长的舌头,弯弯曲曲,露出一百九十八颗白晃晃的牙齿,发出一阵阵袭人灵魂的光。长矛的牙齿撵住黑刁,吐出的气息波浪起伏,一条条舌头甩来甩去,黑刁与大衣一起被围在中间。九十九张大嘴动作灵巧,一边啃食黑刁与大衣一边在喉咙下面叽里咕噜,念出~些无头无尾的语言。
一半红一半白
与大山何干?
一匹马,静默
长相相当,为何?
翅膀的无奈,
天空好多余……
黑刁与大衣一起变小,越变越小,最后变成小黑点,与明亮的光柱一起。
斯祝笑了,进攻的速度减下来:“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路过千山万水来到亚山找到阿一的后代斯祝,可你不是斯祝的客人。
“所以你只能用长矛招待我。”
斯祝看着光柱里的小黑点收起长矛感慨:“如果我们是亲戚,这会儿应该杀猪宰羊喝酒聊天了。”
“也许还会燃起篝火跳舞吧?”
“亚村人擅长喝酒唱歌,不擅长围着篝火跳舞。”
“说明亚山很少有战争。”
“这倒是。”
斯祝一说起亚山人的和平与融洽,眉宇间就升起满满当当的骄傲。他知道亚山之外一座座大山互相争斗,有时为了一棵树木,有时为了一只牛羊。一個人只有生活在亚山才知道什么是“敌不干我”。所谓敌不干我,不是用嘴巴说的,也不是用心想的,而是生发在灵魂深处的。在亚山下,在亚河边,公鸡不啄阉鸡,公牛不顶犍牛,老人不计较小孩,男人不计较女人。黑刁一来到亚山,突然间感到不合时宜,仿佛自己做错什么,又不知道做错什么,内心里有一种自责,又不知道为什么自责。
斯祝以为自己打败黑刁,正得意洋洋,黑刁却从枫树上跳下来。
黑刁像一只黑鹰,一跳下就顺势一个打滚来到斯祝面前,两个黑黑的手掌左右开弓,只听啪啪两下,斯祝就耳晕目眩,一时间忘掉自己走在哪里站在哪里,忘掉手上攥住的长矛。
黑刁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昏斯祝夺去的长矛,然后转身一个侧踹把身体结实筋肉吱吱呀呀作响的斯祝踢到树林里去了。
“其实我已知道。”
“知道你还扛一杆长矛前来。”
“难道我也像你一样空手不成?”
“我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对。”
“这样不尊重对手。”
“我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尊重对手。”
“所以你来到亚山,第一感觉就是不合时宜。”
“好像也是。”
斯祝被黑刁一脚踢飞后,整个身子滚落到树林里去了。他在树林里挣扎一番,没能一下子爬到山路上来,故躺在树林里与黑刁对话。他外表看起来狼狈,内心里却花红柳绿。两个人打架谁输谁赢到头来没有一个标准。他想。他心中装着“没有标准”,其实觉得自己很有“标准”。
斯祝说:“我来到山上拿一杆长矛其实是装样子。”
“我知道你装样子的重点是尊重我。”
神神叨叨了两袋烟工夫后,斯祝从树林里爬出来。他一只手捂住肚皮,一只手抓住山路下方的杂草往上爬。他爬到山路上,走到枫树前九步远处。
黑刁把长矛丢过来:“来,接住!这是你用来吓人的家伙。”
斯祝一抬手直接逮住黑幽幽的矛头。
“别看它老了,百十年前可是杀死过一只大黑熊的。”斯祝把长矛抱在胸前,左手手指一遍遍摩挲矛杆。
“你想说长矛有故事?”
斯祝点了点头,把长矛放在一边:“我也知道故事是无用的。……这样吧,我们来比一比学识。”
“比学识?”
“对!比如,月亮的妈妈叫什么?”
“月亮的妈妈叫什么?”
“我在问你。”
“我不可以反过来问你吗?”
“任何游戏都有自己的规则。”
“所以你想说不可以。”
黑刁不知道月亮的妈妈叫什么,摇了摇头,想了想,问:“我不知道月亮的妈妈叫什么,那你知道太阳的舅舅住在哪里吗?”
斯祝笑了,愉快地回答:“北方。”
“为什么叫北方?”
“北方大舅,这个称谓你听过吧?”
“听过的。”
黑刁输了第一场,但没有放不下。他期待第二场能够把输掉的面子挣回来。他穿着皮大衣在枫树下走来走去,走了整整一袋烟工夫想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天从哪里来?”
“斯惹底尼开辟的。”
“斯惹底尼从哪里来?”
“他是神仙,没有来处。”
“为什么神仙没有来处?”
“也许有来处,只是神仙比人类先到人间。”
“神仙是不是人?”
“不是人。
“你敢骂神仙不是人?”
“神仙也不是不是人。”
“那神仙是人還是不是人?”
“我不知道。”
斯祝一说出“不知道”就知道自己输了。他被黑刁又黑又刁的思维绕进去了。斯祝和黑刁各有优势,也各有不足。他们站在山上绞尽脑汁辩论三天三夜,最后累倒了。他们一个人累倒在山路上方,一个人累倒在山路下方。
“你还是回孤竹堡子吧!”斯祝说,有气无力地。
黑刁一张脸死白死白的,辩论三天三夜后黑不起来也刁不起来了。其实我是落进了斯祝的圈套。他想。一场没有止境的辩论看起来没有刀枪棍棒,没有血肉横飞,但有力无处使,有思想不知道怎么表达,纠结与痛苦远远超过一场部落氏族之间的战争。黑刁倒在山路下方,在气势上弱了一截。他想了想,叹一口气:“好吧,我回孤竹堡子!”
枫树下,那只狐狸来了,嘶嘶嘶地的,仿佛在取笑什么。阳光还是一条一条的,在山路两边的草丛里游荡,仿佛在寻找什么。
黑刁走了,斯祝也走了。他们一个从山路上方起来,一个从山路下方起来,也没有说什么告别的话就各自回去了。
黑刁回到孤竹堡子。
他准备写一首歌祭祀山野。他想,那些由内而外的悬念,顶在候间,发痒,突崩。细数出来的明明灭灭,不知道爱的指甲掐死过多少仿徨。
如果山峰不够美,
牛羊遍山便美了;
屋前坝子若不美,
种上庄稼便美了;
家中马厩若不美,
养上骏马便美了;
滔滔江河若不美,
鱼儿游动便美了。
黑不起来也刁不起来的人写一首歌,肯定不知道写一首什么歌。可是,黑刁不仅写出来一首叫《美》的歌,还让这首歌传遍了洛穆山三百里外。所以,他这样想:也许,我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做一名歌手的。
他唱歌,把祖父传给的秘密藏在心底,用一首首欢快的歌冲淡哀伤:
尊敬的客人啊,
当你来到草原时,
曾派一对云雀去迎接,
不知见到否?
当你来到蕨草林,
曾派一对雉鸡去迎接,
不知见到否?
当你来到竹林边,
曾派一对锦鸡去迎接,
不知见到否?
当你来到森林边,
曾派一对黑熊去迎接,
可曾见到否?
当你来到高山,
派一对麂子去迎接,
可曾见到否?
当你来到悬崖边,
曾派一双蜜蜂去迎接,
可曾见到否?
远方的客人哦,
路遥且困乏,
如果使者都错过,
但愿莫见怪。
今宵喜事多热闹,
但愿尽情欢。
如果男人能把情歌唱得委婉动人、缠绵悱恻,这男人肯定是情种,且天生的。黑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情种,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天生的,但知道自己有一颗水一样流淌的心,无论春夏秋冬或黄昏黎明,都可以把震颤灵魂的情歌悠悠荡荡地唱出。一天,他在洛穆山背后一片山林里听到一首歌:
呼吸如河流
往上一点是树
树上写着妹妹的长发
长发是倾诉者的岩石
挪动,折射,换装
不用着急
那些年打猪草的事
很久了
——真的久了吗?
牛羊无罪
心扉敞开,也无罪
一团温暖奔跑前来
阿表哥的呵护
如花瓣,落下的
发颤的,转动的
生命本体意识
让根须无光
可怨谁呢?
天哪!爱神在呼唤。黑刁想。
他站在一棵阔叶树下,头顶是枝叶茂密的树冠,树冠上是光斑摇荡的天空。他思考一阵,爬上阔叶树,站在最上面的一根树杈上回唱:
亲爱的人儿呀,
发辫亮又黑,
眉毛翘丽如姣月,
睫毛闪亮又迷人,
双眸犹如湖深又亮。
你那端直如梁的鼻,
闪耀妙龄的天庭,
浩白如雪的牙齿,
桃花绽放的双唇,
燎人心脾的容颜,
云雀般动人的歌喉。
亲爱的人儿呀,
深夜思你难眠泪湿枕,
白昼思你迷茫走错道……
黑刁站在树杈上,深情款款地唱了一首又一首,不知怎么的,就是没人回应。难道一切只是错觉?他想。他顺着树杈跳下来,在地上滚了两下站起来。他正准备走,还没来得迈开步子就听到爱神甜美无比的歌声:
心上的阿哥哟,
但愿你是美丽的山峰,
我是空中的彩云,
轻轻地掠着你的容颜。
但愿你是广阔的原野,
我是一只羔羊,
轻轻躺在你的怀中。
但愿你是一朵鲜花,
我是一只辛劳的蜜蜂,
轻轻飞绕在你周围……
一切在迷迷中、糊糊中、昏昏中、沉沉中没有关联又有关联,仿佛早就安排好了。当黑刁循着歌声的方向走,爬了一山又一山钻了一沟又一沟,在一棵大树下就看到了一位美丽如花的女子。
黑刁想起一个故事。
“你别用这样的目光盯我,”女子娇滴滴的,一张脸红了起来,“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个故事。”
“难道我想了什么?”黑刁凝神一思。
“你肯定把我当作女妖紫孜妮楂了。”
“不会,——这点你放心,就算天地间所有的女子是紫孜妮楂,你也不会是紫孜妮楂。”
“你想说我不够妖娆?”
“没有。”
“那你想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
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子从大树后面走出来,笑脸如花:“我叫利利莫,就住在利利山冈。”
“你的父亲叫沙利利?”
女子点了点头,走到黑刁前。
“你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猎户,洛穆山一百里内没有人不知道他的。”黑刁说。
利利莫是独女,美丽不可言说却没有人知道。后来,她成了黑刁的妻子,鲜花插在牛粪上,但“牛粪”有一首首情歌供鲜花陶醉。
一场以歌为媒的爱,听起来诗意浪漫,到了最后还是无处告别。黑刁想。
黑刁就是黑刁,唱了大半辈子的情歌,越来越不知道情歌。那些年看起来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利利莫,在黑刁的心灵深处成了枯枝败叶。
因为黑刁老了,一首首情歌没有翅膀也没有幻想的枝叶。他还是情意绵绵,看到天上的飞鸟也会寄托自己的爱与思念。后来,他死了。洛穆山下的人集体为他唱了一首叫《无处告别》的歌:
左顾右盼,漫长
枯枝往上翻
恩怨明了,在祖途
回不去的
欠下的苦难
幸福、快乐、反哺
尖利的羽翼
抚摸拐弯处
冰冰凉
在低处
唱一首反调的歌
青蛙王子的呼吸
一上一下
万物归一,简单化了
充盈一个破铜
可烂铁呢
碰撞出流离失所
奈何
长夜未央
父亲与烟斗落下
应验的
三道山岗与六条河流
还有一只醉酒的鹦鹉
在白色里寻找白色
其实没有白色
空有一身什么
仿佛,也没有仿佛
黑暗无尽
探索者的步伐,梦遗
一边倒的哀伤
割猪草的少年,晾晒明天
伸展开来的
也許是诺言
也许没有也许
剩下孤单
星星点点
五只眼睛没有闭上
一朵飘来的雪花
张贴无助
走出丛林的麋鹿
左扫一眼,右扫一眼
看到没有尾巴的人
唉,好奇葩
下篇:向上向下
25
花喜鹊在树枝上叫唤。
孤亍用头点一下地,把自己弄得像一只公鸡。这时,瓦黑着一张脸孔(那脸本就很黑)骑一匹枣红色大马往前走来。
瓦用脚跟碰击马腹:“你可以给喜鹊说话也可以给乌鸦说话,为什么就不能与父亲说话。”
瓦是孤亍的父亲,他富甲一方,看起来什么都不缺,什么都缺。他总觉得再多的财富也是为别人准备的。
瓦想到孤亍,一颗心冷冰冰的。他等几十年娶了萨勒,只为生一个儿子。萨勒给瓦生了孤亍。
孤亍说:“瓦爷,你近来可好?”
“我是你父亲啊!”瓦说。
在亚山,瓦无论走在哪里都会有人亲切地喊他一声“瓦爷”。别人喊一声“瓦爷”瓦非常高兴。人名后面加一个“爷”字,听起来尊贵而稳重。瓦的父亲、父亲的父亲,差不多一百年了,没有一个人喊他们“爷”。瓦生活在亚河边,一生算成功的。不管什么人喊他“瓦爷”,他都会热情地回话,只有孤亍喊“瓦爷”,仿佛给瓦一记耳光。
瓦一颗冰冷的心破碎了。他不知道怎样给孤亍解释“瓦爷”与“父亲”的区别。
“你不说自己是父亲反倒觉得你是父亲。”
“你身上的血液不是我给的那是谁给的?”
孤亍不以为然:“我在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你会相信吗?……一个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怎么可以自认为是我父亲呢?”
“看来,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话可说。
瓦用双腿夹击了一下马腹,向前走了。
“瓦爷,我们之间不是没有什么可说,而是说了太多。”
大马停住脚步,瓦黑色的身影从大马上飘下来:“老天,你睁眼……”
瓦喊出去的話万般绝望。孤亍走两步后听到“轰隆”的声音。
“只知道叫老天睁眼,也不知道自己多长个心眼。”孤亍说。
瓦摔下马后,天就黑了。远处是亚山,近处是亚河。亚山与亚河无声无息,仿佛没有了呼吸。马上摔下的瓦也静悄悄的,也仿佛没有了呼吸。
孤亍拉扯一下毡衣边角把自己裹得更紧。他没有关心“瓦爷”。
一个死了的人活着时再威风也改变不了“死人”的身份。亚村人路过树下方,最先看到不是瓦,而是没有主人的枣红大马。他们想,一匹健壮发光的大马肯定是瓦爷的,但瓦爷去哪里了呢?他们还没走两步就看到瓦爷。
“瓦爷,你醒醒!”他们上前推了推瓦。
一轮明月升上天空,在亚山的山巅。路过的人越来越多,聚集在瓦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瓦不是坏人。他乐善好施,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财富救济给亚村人。在亚河两岸,只要谁家有什么困难,瓦不用谁说主动救济。
“普天下瓦爷这样的人哪里去找?”亚村人说。
从亚到孤亍,中间隔了六代人:火直、天来、博史、果、祝斯、瓦。一代代人其实人名。一代代人名造就一个个故事,一个个故事堆积成屹立的山峰,流淌成曲折的溪流。溪流从山上下来,流啊流的,一不小心就流到孤亍身上。
“孤亍是一只公鸡。”亚村人说。
亚村人不知道“孤亍”与“公鸡”之间的联系,但知道孤亍活生生气死了父亲。不管在什么年代,儿子气死老子向来是件有违孝道的事。亚村人在一块方形的岩石背后找到孤亍。孤亍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死,看到亚村人前来,听到亚村人说自己是一只公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瓦三岁时,父亲祝斯就去世了。
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一位叫册当的女人,身体瘦弱矮小,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可以被人忽略不计,她是可怜的瓦的母亲。
瓦和母亲相依为命,不知道母亲来自哪座大山,也不想知道母亲来自哪座大山。瓦没有了父亲,但生活还得继续。
没有父亲的孩子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像一片风中的枯叶,一不留神就掉落在大地上失去自己。瓦向来懂事,五岁就背着竹筐顺着亚河寻找牲畜粪便,带一根自己制作的竹夹,无论春夏还是秋冬裹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毡走在山坡地头,把一坨坨牛粪羊粪猪粪捡来装在竹筐里。
“瓦,你真懂事。”亚村人说。
瓦不知道懂事与不懂事,但知道懂事不是一句骂人的话。他高高兴兴地摇了一下污脏的手:“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该懂事一点,让别人少担心一点。”
亚村人听了就感叹:“看看!看看……唉,这样的孩子不失去父亲天理难容啊!”
瓦愣了一下,内心里一座大山垮下来:“难道我说错了?或者我听错了?”
“你没有说错也没有听错,一个孩子在不该懂事的年龄懂事,如果不失去父亲那就会失去母亲。我这样说,你能懂吗?”
瓦摇了摇头,不是不想听懂,是确实听不懂。
瓦听不懂亚村人的话,也看不懂亚村人的眼神。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听得最多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看得最多的是母亲哀伤的面容。
册当身体瘦弱,一阵风就可以吹跑。但是,人瘦弱也有瘦弱的好处,就那么随风飘飘,风吹到哪里就跟到哪里,用一双勤劳的手不分昼夜地打理生活。瓦在母亲身上学到了一个人的坚韧与认命。
只要你认命了,生命就会变得坚韧起来。或者,生命变坚韧起来,那就是认命了。瓦想。
瓦背着一竹筐新鲜畜粪一摇一摇地爬上土坎:“娘,你是勇敢的母亲,瓦也是勇敢的孩子。”
册当坐在瓦板房右侧一小块土坝上,在织一件羊毛披风。她瘦弱的身子拴在织桩前飘飘荡荡的毛线一头,有一点头重脚轻:“瓦,你这只小小的公鸡,如果真的想勇敢一回,那就快快长大,——长得像天一样高,像地一样广,俯视天地间的一切。”
瓦把新鲜的畜粪倒出来堆放在土坝上方的小角落里:“娘,那不是真的勇敢。”
册当停下手中的织活抬起头来,等待瓦后面的话。
瓦想了想,说:“一个勇敢的人不一定长得像天一样高像地一样广,更不需要俯视天地间的一切。”
“你没有说出什么是勇敢。”册当有些失望地说。
瓦是顺着亚河四处捡畜粪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勇敢,那是正常的。他把竹筐背在背上,走近正在织布的母亲:“一个人好好活着就是勇敢。”
“什么是好好活着?”
“不去埋怨自己与身边的人。
“我好像听懂一点什么了。”册当瘦弱矮小的身子挪移几下,把系在腰间的织布带解下来。
瓦站在母亲前方,还是一只小小的公鸡。他深吸一口气,挺了挺胸,伸长脖子,扯开嗓门:“喔喔!喔喔!我是一只小公鸡。”
册当把瓦抱在怀里,落下感动的眼泪。
祝斯死后,册当是一片没有天空与大地的羽翼,狂风暴雨来临时,她抱住一颗好好活着的心忍受没有邊际的黑暗与忐忑。她一无所有,但有一只小公鸡,一只叫瓦的小公鸡,可以叫人看到生活的亮光的小公鸡。册当是瓦心中真的勇敢的人,瓦也是册当心中勇敢的人。一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孤儿寡母就这样成为相互心中雄奇的山。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不知什么时候,册当和瓦富裕起来,从没有牛羊到牛羊满山,从没有鸡猪到鸡猪满地。册当瘦弱矮小,有时还咳咳咳的,似乎活了今年明年就活不成了。瓦一年年长大,但长不大,七八岁时,模样像一只小公鸡;十一二岁时,模样还是像一只小公鸡。瓦十九岁那年,一个人站在山坡上挖土,一对路过的父子看了,父亲便这样教育儿子:
“看看!多么勤劳的孩子,可惜是别人家的。”
“他应该是孤儿,阿爹!”儿子想都不想就说。
“你怎么知道是孤儿?”
“谁个父亲那么心狠让一个小小的孩子承受繁重的农活?”
父亲驻足凝望一阵,说:“儿说得对,我可不会把沉重的农活交给你干。”
父亲拉着儿子的小手走了,瓦站在山坡上想念自己的父亲。瓦想念父亲时就这样唱:
天上星星无数颗,
会不会有一颗星没有爹?
若有一颗星没有爹,
太阳是谁的爹?
地上溪水无数条,
会不会有一条溪水没有娘?
若有一条溪水没有娘,
高山是谁的娘?
听说想爹走一走沟谷就好,
沟谷走了无数条,
一颗想爹的心还是没有好;
听说想娘爬一爬山梁就好,
山梁爬了无数座,
一颗想娘的心还是没有好;
听说想爹游一游江湖就好,
江湖游了无数片,
一颗想爹的心还是没有好……
后来,瓦长到二十五岁,模样还是像一只小小的公鸡。他不管走到哪里总被来来往往的人当作小孩,没有可以站的地方,更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身体瘦弱、个子矮小,但声音不瘦弱,气质更不矮小:“今天在场的人就到我家吃牛肉。”
“瓦,你这只小公鸡,说话可算数?”
“我瓦爷一个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就像吐出去的口水。”
“呵呵!还瓦爷?看来,亚村的小公鸡长大了。”
亚村人听到瓦自称“瓦爷”,第一反应就是一愣。他们想:一只小公鸡什么时候变成“瓦爷”了?在亚村默默生活那么久,难道地里的草根拱出地皮出人头地了?
姑麻鲁是姑麻家族的族长,亚村举足轻重的人物。他走过来拍了拍瓦的肩膀,说:“你知道今天的主人是谁么?”
“知道的,鲁舅。”瓦裹紧身上的小披毡,说。
姑麻鲁一双乌黑的眼睛扫视左右,说:“今天我家小儿子阿尕日订娃娃亲,你知道不?”
“知道的,鲁舅。”瓦站在姑麻鲁面前,还没有齐到姑麻鲁的腰上。但是,瓦不怕姑麻鲁。
瓦和册当是孤儿寡母,一路靠自己的双手活成了人的模样,没有接受过谁的恩赐,故也不怕权威。
姑麻鲁浓黑的眉毛横了一下:“你是想与我家开亲?”
“也可以这么说。”
“可我家没有女儿。”
“你是声名显赫的人,如果想有一个女儿肯定不是什么难事。”瓦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动几下,说。
姑麻鲁身材魁梧,头上缠一块筛子大的黑色丝帕,听到瓦不露痕迹的吹捧,一颗心乐开花:“我以后若有女儿就嫁给你,瓦爷!”
瓦和册当有了牛羊,有了鸡猪,仿佛什么都有了,却没有一家人的女儿肯嫁给瓦。瓦来到姑麻鲁家小儿子阿尕日订娃娃亲的场合得到这句话,一颗悬着的心落地。
瓦嘭嘭嘭地,用小拳头打在胸口上:“就算等到地老天荒,瓦爷也会等到舅舅鲁把女儿生下来的。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舅?”
姑麻鲁家住在亚河南岸一块高凸的坝子上,屋前屋后站满前来参加阿尕日订亲的亲戚。他们听到瓦和姑麻鲁的对话,没有一个人相信瓦和姑麻鲁的对话。
瓦身子瘦弱矮小,但智力高大勇猛。他看到姑麻鲁在自己的亲戚面前点了点头,便回去把家里最肥壮的牛杀了。
亚村人看到有牛肉吃了,一个个跑来帮忙:“瓦爷,还以为你说说而已,还真的杀牛待客呀!”
瓦笑了笑,说:“瓦爷说话马儿过河,哪有说了不作数的。”
姑麻鲁带着一大群家族亲戚来到瓦家土坎下,一边气喘吁吁地往上爬一边抬起硕大的脑袋瞄了一眼站在土坎上的瓦:“客人我给你带来了,瓦爷!能不能生一个女儿嫁你就只能看老天的意了。”
姑麻鲁是骄傲的人,向来不说谦卑的话。他带参加阿尕日订亲的亲戚来到瓦家土坎下,第一次说了一句谦和的话。他不是不知道瓦的祖先——亚,还有亚村的历史,只是不想知道瓦的祖先与亚村的历史。
瓦第一次自称“瓦爷”,并受到亚村上下最有话语权的姑麻鲁的肯定,内心里充满幸福.就像吃了一大缸蜂蜜,无穷无尽的甜味冲撞大脑,噼里啪啦的。他站在土坎上迎接姑麻鲁和姑麻鲁的家族亲戚。
26
第十年,姑麻鲁家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就叫萨勒。萨勒满月后,姑麻鲁从尕布穆迪(地名)请来一位叫尕布祖的毕摩为萨勒祈福诵经。就餐前,尕布祖毕摩手执木勺舀了一勺汤在门口左方,表示锁住妖魔鬼怪与灾祸。他把木勺里的肉汤轻轻泼洒出去:
猛神来助威,
妖魔别复返,
快去仇人家,
快到悬崖森林边,
快到大海彼岸方,
快到得布罗莫方,
快到白云飘飘处……
尕布祖毕摩的经文要念完时,瓦来了。他带了三个人,一个叫瑟斯吉,一个叫渣底罗,一个叫亚皮紫。瑟斯吉是媒人,做了九百九十九件媒没有一桩婚事是不成功的。渣底罗是瓦的远房表哥,亚皮紫是瓦的异姓兄弟。
瑟斯吉走到门口大声地:“姑麻鲁!你家来贵客了,快来迎接!”
姑麻鲁与家人坐在堂屋里,等尕布祖毕摩念完最后一段经文,然后打算喝酒吃肉。他是亞村的大人物,亚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不管谁来顶多算串门,谈不上贵客。
姑麻鲁听到瑟斯吉的叫喊,坐在草席上屁股都不挪一下:“阿尕日,你去看看,应该是亚河下方住的瑟斯吉。”
阿尕日坐在火塘下方,眼睛里黑色的眼珠左转右转,没有找到可以指使的人。他走出木门来到院门外的土路上,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着四个人。
“瑟斯吉叔,刚才你在喊么?”阿尕日看了一眼站在最前面的瑟斯吉。
瑟斯吉六十六岁,比姑麻鲁大十多岁,却一直以老弟自居。他穿一件破旧的毡衣,一双脚赤裸,就站在土路前方的拐弯口:“嗯,我在喊。”
“贵客在哪里?”
“我身后。”
“你身后?”
“嗯,我身后。难道你没看到我身后的人?”
“看到了的。”
“那就迎接贵客!”
“没看到贵客。”
“瓦就是贵客。”
“哈哈哈!……瑟斯吉叔,你笑死我了。一只小小的公鸡怎么就变成贵客了?”阿尕日笑得前仰后合,一只手放在肚皮上,一只手放在腰杆上。
瓦穿一件崭新的紧身上衣,一条天蓝色的粗布大脚裤,头上缠了一块乌黑亮丽的丝帕,外加一件白色的披毡,站在瑟斯吉后面干咳两下,走到瑟斯吉前:“阿尕日!你这个小舅子,给我听好——我是瓦爷,不是公鸡。”
“瓦爷?……小舅子?……不是公鸡?……啊哟哟!笑死个人……”阿尕日十五岁,瘦高瘦高的,像一根竹竿。他看到瓦庄重的打扮,仿佛还真成了姑麻鲁家贵客一般。他竹竿一样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地上笑着打滚。
姑麻鲁走出院子来了。他上前三步把阿尕日从地上拖起来甩了一耳光:“我叫你出来看来了什么贵客,不是叫你在地上打滚的。”
阿尕日挨了耳光,脸颊红彤彤的,站在父亲面前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大笑:“他——就是那只公鸡,……哈哈哈!他自称瓦爷,还说我是他的小舅子。……哈哈哈!”
姑麻鲁头上一块筛子大的黑色丝帕晃了晃,走到瓦面前:“瓦,你说真的?”
“我说真的,舅!”
瓦三十五岁了,一张圆形的脸孔长了八九颗青春痘,怪难看的。他站在姑麻鲁面前,矮小的身子未到姑麻鲁的半腰。他抬头仰望姑麻鲁,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没有畏惧。
“十年前的事你不会忘记吧,那天阿尕日订娃娃亲,你说过把萨勒嫁我的。”他继续说。
“那时候萨勒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可现在知道在哪里了。”
“你来下聘礼?”
瑟斯吉把破旧的毡衣拉了拉,站在瓦右侧:“我们来定亲的。”
瓦点了点头,站在五步处的渣底罗和亚皮紫也点了点头。渣底罗牵着白色的大马,大马上拖着三条巨大的麻布口袋,口袋里不知道装了多少衣物和珠宝。亚皮紫赶着三条黄牛和三十六只绵羊,一条青翠的竹鞭攥在手上,正一脸懵懂地望着姑麻鲁。
姑麻鲁神色凝重,想了很久,说:“阿尕日订娃娃亲那天到我家来的亲朋好友去你家吃了牛肉,这是实话。那时,你二十五岁,还没有娶亲,如果我当时有女儿肯定嫁给你。你是亚山的榜样,从小无依无靠,跟着身单力薄的母亲长大也很不容易。”
姑麻鲁叹一口气,瞟了一眼瓦的圆脸,继续说:“你一脸青春痘,但已不再年轻。你一个三十五岁的人等待一位刚刚满月的婴孩。她长到十七岁你都五十多了。……重要的,你能不能活到五十多呢?”
瓦一张圆形的脸舒展开来:“一切皆是命定。……一切若是命定,奇迹就会发生。”
“奇迹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你身上。”
“我愿意赌一把。”
“赌注呢?”
“聘礼就是赌注。”
“看来你不是开玩笑。”
“没有人敢给舅舅开玩笑。”
听了瓦的奉承,姑麻鲁一颗虚荣的心挪腾一下。他斜着眼睛瞄了一眼阿尕日,训导说:“你看看瓦,——不,是瓦爷,说出的话比自己的体积不知道大了多少倍,而你呢,长得像一棵松树,却只会傻笑,还像小孩子一般在地上打滚,真是丢尽我姑麻鲁的脸。”
阿尕日挨了父亲一耳光,内心里很不高兴。他无比小声地:“一个人的脸别人是无法丢的。如果脸丢了,可能是没有兑现承诺。”
“你说什么,阿尕日?”姑麻鲁一双深黑的眼睛鼓圆起来。
阿尕日哆哆嗦嗦地:“我说来了贵客就该迎进屋去,不该站在这里没完没了地说话。”
“这话倒说得有男子气慨。”姑麻鲁说。
姑麻鲁深邃的目光穿过瓦,穿过瑟斯吉,穿过渣底罗和亚皮紫,落在渣底罗牵着的白色大马上,还有大马上驮着的三条巨大的麻布口袋上,还有亚皮紫赶着的三条黄牛和三十六只绵羊上,一张冷峻不肖的脸温和起来。他想:幸运是有限的。瓦住在亚山下,之前一直幸运,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但是,瓦不会一辈子幸运。瓦愿意用那么多聘礼作为赌注,那就应该赌一把。
瑟斯吉中等个儿,一张脸半黑半白。他看到姑麻鲁有了赌一把的意思就知道又一桩“牵线搭桥”的事成了。他说:“姑麻鲁,你老来得女本就是喜事,现在女婿就站在门口,可是喜上加喜啊!”
“你这个瑟斯吉老弟,我哪里老了嘛?……你都还在做媒,我可不敢老去啊!”姑麻鲁理了理乌黑的头帕,叫阿尕日上前迎接瓦一行人。
三十五岁的瓦长得像一只公鸡,但不是公鸡。他是阿一的直系后人,其父祝斯死得早,加上阿一亚家族在亚村发展到第三代开始衰落,可以说一代不如一代。瓦和册当在亚村成了最富有的人家。在姑麻鲁家阿尕日订娃娃亲的时候,瓦赌了一把。等了十年,瓦最后赢了。他不能赢了一把就高兴万分。他赢一把不过是一只过河羊。
瓦想到九十九条河,内心里有点畏惧。他那么矮小、丑陋,不是一只公鸡,但像一只公鸡。最重要的,他已三十五岁,生命里剩下的路不知道还有多少。瓦这样的人能过一条河也算幸运,还要过九十九条河就只能看“命定”了。
萨勒满月后,一天天越来越招人喜爱,一双眼睛小小的,亮汪汪的,美丽动人。萨勒一天天活泼而健康。
瓦是瓦爷,亚山各部落氏族都知道的瓦爷。他需要等到萨勒十七岁后迎娶萨勒。十七年可以算漫长也可以算短暂,瓦与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不卑不亢。他家收留了九个贫穷人家的孩子。这九个孩子五个男的四个女的。五个男的一个叫克,一个叫韦,一个叫索,一个叫且,一个叫扁。四个女的一个叫绿,一个叫芭,一个叫野,一个叫姿。
九个孩子来自九座大山(不知道是什么山),来到亚山后一个个聪明伶俐,为瓦和册当揽下屋里屋外大部分的农活。他们每天上山背柴,下河背水,根本不需要瓦爷和册当督促什么。他们与瓦是一家人。
后来,册当老了,瘦弱的身子只剩了骨架。
先前,瓦在母亲身上学到一个人活着的坚韧与认命。然后,瓦是瓦爷,册当是瓦爷的母亲。富有人家的母亲本不该那么瘦弱。册当一年比一年老,一年比一年瘦,两个眼珠子陷进眼眶里,一闪一闪的光亮越来越微弱。她最大的愿望是活到瓦爷娶妻生子。
瓦五十一歲那年,册当七十七岁。瓦坐在宽敞明亮的堂屋里,早已是真正的瓦爷。册当躺在宽大的木床上还是瘦弱多病。亚村人一直以为册当活过了一年就不会再活第二年了。可是,奇迹一年年发生。册当在亚村人的惊叹声中活了一年又一年,活过了亚村上下一个个身体强壮的老人,亚村人不知道天地间有没有长生不老药,但还是在暗地里说,也许册当这老太婆是吃了长生不老药的。
“瓦,我可能活不过今年了。”册当躺在床上抬了抬头。
册当想坐起来看看火塘上方的瓦,但身上的力气支撑不了自己的“想”。也许,死神已来到身边。
瓦一张方圆的脸皱纹重叠,下巴还长着一撮山羊胡子。他坐在火塘上方一边抽着水烟一边思考正在到来的明天,听到母亲的感慨不以为然:“阿妈,别这么说,您会看到瓦娶妻生子的。”
“我看到祝斯了。”
“他在做啥?”
“等我回家。”
“哪里等的?”
“一片长满冷杉的山坡上。”
“这句话您说了十多年了,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你埋怨我活太久?”
“怎么可能。”
“那你还这样说?”
“我是希望您活得更久。”
“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一切皆是命定。”
萨勒还没有娶进家门,册当就说起丧气话。瓦以为母亲说说而已,没有把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哪知这一年的年节还没有到来,册当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了,但孤亍没有悲伤。
孤亍站在自家大院前方三块地大的土坝上裹紧雪白的披毡,目光冷峻,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念出一段自己编写的经文:
一个人
有一个夜
也足够
想一个人
除了安静
也蓬勃(长年在外的
起伏不定的
稀疏明朗的
收尽所有
仅有所有)
一座由
有一条路
也就足够
做一件事
骑一匹木马
带上欢乐与歌颂
在童年的眉梢
匍匐一切过往
(似灰飞,又烟灭)
孤亍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山看看水。天之下是地,山之下是水。他站在土坝上一遍遍思考“上与下”的问题。如果没有“上与下”,一切“上与下”又该怎么办?他想到天之下不是地,山之下不是水,一颗冰冷的心畏葸起来。他走到院前的石墩上喊了一声“阿妈”,一位女子便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出大院。
“你怎么了?阿妈在这里呢?”女子年轻又漂亮,看起来不像孤亍的母亲,但她确实是孤亍的母亲。她是萨勒,亚河下方麻姑鲁家的女儿。
孤亍在石墩上蹲下来:“我看到一只骄傲的鹰从看不见的天边往这边飞来,似乎想告诉我一点什么。”
“应该是山鹰。”萨勒穿了一身绸缎,美丽而简洁。她走出宽大的院门来到孤亍身边。
“一只黑褐色的山鹰。”孤亍说。
萨勒沉思一袋烟的工夫,含着泪:“那是你的父亲。……你不知道父亲,但应该知道瓦爷。毕摩说,瓦爷死后会变成一只山鹰回来落在亚山最高处一块石板上,一方面看望不成器的儿子孤亍,一方面庇佑亚村人牛羊发展、五谷丰登。”
“孤亍?”
“嗯。”
“不成器?”
“还不算吧!”
“何时可算?”
“我走了的那天。”萨勒身上的绸缎衣裳在天光之下闪闪发光,有一点高冷也有一点伤心。
孤亍看了母亲一眼,说:“你不会走的。……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也不会走的。”
“傻孩子,你说的啥话?人类来到世上走一条不用拐弯的路,目的地就是先祖那边。阿妈来到天地间比你早十九年,回到先祖那边也会比你早。”萨勒笑了笑,说。
“你说的是正常的人生。”孤亍说。
萨勒想再说点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是一位好女子,从小聪明伶俐,模样俊俏,十七岁时嫁给瓦。
瓦一心想要儿子,萨勒就给瓦生下孤亍。她生下孤亍后,一心想把孤亍教育成人。她起早摸黑,与家里的仆人一起上山背柴下河背水,不是因为瓦爷家不够富裕,而是为了给孤亍做好一个母亲的典范。
萨勒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孤亍却不是一个好儿子。孤亍三岁时长到一只公鸡那么大,十四五岁了还是只有公鸡那么大。当孤亍穿着一件披毡走在山路上时,一摇一摇的身子像极了瓦。
亚村人看到孤亍走来就热情地问:“小瓦爷,你今天要到哪里去溜达呢?”
孤亍不喜欢别人叫他小瓦爷,纠正说:“不要叫我小瓦爷,我是一只白色的大公鸡。如果你们尊敬我,那就叫我白公鸡。”
亚村人不知道该赞美孤亍还是该批评孤亍。
瓦是一只公鸡,生下了一个儿子也自称是一只公鸡。难道阿一亚家族是公鸡的后代?亚村人想。
他们没有说孤亍是一只白公鸡,也没有说孤亍不是一只白公鸡,从山路下方走过去了。
孤亍裹着白色披毡在亚山每一条山埂下漫无目的地徘徊,从山上走到山下,从水尾走到水头。在没有目的的行走中,他似乎发现了天地间的秘密。
“你还是改嫁吧,阿妈!”一天,孤亍从山上下来说。
萨勒坐在火塘边缝补一件羊皮袄,窸窸窣窣。她不明白孤亍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孤亍,谁叫你把这些话带给我的?”
“刀望。”
“刀望是谁?”
“刚来到亚村不久的流浪汉。”
萨勒愣了一下,说:“你应该向他吐口水。”
萨勒又说:“我儿应该娶妻了,亚村住着瑟斯、渣底、姑麻、基舍等部落氏族,没有哪家的家境比得过咱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阿一亚家是亞村的创建者,开亲应往更远的地方。北方有阿尼家,南方有散卜家,西方有巫尔家,东方有车兹家。你喜欢南方、北方、西方还是东方?”
“那就西方吧!”孤亍想了想,说。
萨勒笑了,问:“为什么选西方呢?”
“因为西方的女子应该更漂亮。”
“那就巫尔家。”
后来,孤亍娶了西方巫尔家一位叫措措的女子。措措没有孤亍想象的漂亮,但人善良能干。萨勒还是那么美丽,与措措坐在一起不像婆媳,而像姐妹。措措嫁到亚村后第三年,为孤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卢叉。
卢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一个人的名字真有什么意思,那就应该没有意思吧!
在亚村上下,孤亍走在哪里坐在哪里,模样还是一只小公鸡。可这只小小的公鸡不再像过去一样自轻自贱伸长脖子打鸣作怪了。他走在亚村每一块土地上看到牛屎捡牛屎看到猪屎捡猪屎,俨然是瓦爷的另一个化身。有时,他看到两三截烧过的柴块也会无比珍惜地拧回家。瓦爷身上勤劳持家的本能孤亍一点不落地继承下来,唯一没有继承的是乐善好施。
孤亍看到卢叉一天天长大,内心里无比高兴。他希望留给卢叉九片山坡的牛羊,还有九个粮仓也装不完的金银财宝。
可是,卢叉三岁多一点的时候孤亍就生病去世了。当时,孤亍还没有二十五岁。他走在亚山一个路口正准备回家,突然感到腹部剧痛就倒下来。
亚村人没有忘掉瓦爷的恩德,他们听说孤亍倒在亚山的路口就全都跑来了。他们把小小的孤亍背回村庄,然后去喊毕摩。
萨勒的脸上满是畏葸:“孤亍,你别吓阿妈。……阿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可不能撇下阿妈一个人走啊!”
死的拉不回,滚石劝不住。萨勒是聪明大方的母亲,瓦爷死后,她撑起一片蓝天,用自己的行动感化儿子,最后把孤亍感化成好儿子。可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的时候也是即将失去自己的时候。孤亍蜷缩成一团躺睡在自家堂屋中间的木床上,睡在母亲萨勒、妻子措措与儿子卢叉面前,本来也应该有什么话交代的,可不只有出的气没有吸的气。
后来的后来,亚村人说,孤亍死的时候一脸恐惧,仿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孤亍到底看到什么呢?
27
瓦从大马上摔下来后就到天地间云游去了。
他自由自在,穿着一身洁白如云的衣裳,骑着一匹白马,身上没有带食物,也不需要食物。优哉游哉地,他从亚村下方的土埂出发,最先心情还有点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放不下。但是,走着走着,他一颗心就开心起来了,快乐起来了。他走去的一路,没有贫穷也没有富有,没有战争也没有疾病。有一次,他遇到一只绵羊,头顶上的羊角弯了整整九道。
绵羊用鼻子嗅嗅一路走来的瓦,说:“我知道你一直飘飘荡荡。”
瓦坐在白马上,轻轻一笑,问:“为什么?”
“没有人把你送到祖界。”
“我不会自己走到祖界?”
“你能干、善良,但回祖界,不是自己可以完成的。”
“你想让我找人帮忙?”
“帮忙也没用。”
绵羊弯了九道的角指向天空,仿佛头上三尺真有神明。瓦裹着洁白的衣裳坐在白马上,看到往前延伸的路越来越陌生、模糊。他知道绵羊道出的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我知道怎么做了。”瓦说。
瓦是瓦爷,不是公鸡。他从大马上摔下来不过一阵黑暗,没想过让自己的一生漂泊。孤亍是瓦的儿子,遗传了瓦的模样,但没有遗传到瓦的勤劳与智慧。瓦死不瞑目,不想回到祖界。人有三个灵魂,一个依附于肉体,肉体消失后,灵魂就没有了。这个灵魂其实就是影子。人的第二个灵魂其实是一个傻魂,肉体火化后就守在坟堆上。如果哪天等来第二次死亡,它就会依附在一根竹片上。人的第三个灵魂,其实就是回归祖界的魂。在毕摩的念经声中,人的第三个灵魂会找到回归祖界的路,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与祖先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瓦知道怎么做,但知道没有用。他需要回到亚村,回到自己的家,找到自己的儿子——孤亍,把自己的需求用梦的方式表达出来。他骑着白马往回走,顺着来时的路从这座山到那座大山,从这条河流到那条河流。河流与大山中间,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村庄,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部落氏族。瓦路过村庄,把一个个梦丢在村庄里。
“看呵!一个人活在世上有个好儿子比有一个好父亲更让人幸福。”一位奇怪的老人说。
老人站在瓦走去的山路下方,抬头时正好接住瓦丢下的梦。他知道瓦为什么回家为什么把梦丢下。——这一切正好说明瓦死后过得不开心,找不到自己的归处。
瓦小小的身子转过来,扫一眼老人额上的皱纹:“你还没有走到思博棱果(地名),还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走回头路呢?”
“你这白色的公鸡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像你这样说话的人,就该走回头路。”老人听了瓦的话全身颤抖,仿佛被雷电打了。
瓦坐在白马上,没有了先前的善良。漂泊的一路,不是瓦活着时一直向往的宽宏大量。他内心里生长的除了小肚鸡肠就是自私自利。他小时候吃过许多苦,后来一点点长大。那些吃过的苦,其实吃了也就吃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没有吃过苦就注定不完美。可是,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吃了太多苦就会活得憋屈。活着时不变态就会死了后变态。瓦就是这样的人。
我是变态了。他想。
他骑着白马走了一年又一年,一路走来没有冬天也没有春天。他还没有走到亚山,先来到一处叫腊日的山岗就遇到一只哇啦啦的乌鸦。
乌鸦在天上飞了三次,最后说:“孤亍死了。孤亍死了。”
他死了?他怎么能死了呢?瓦心里疙瘩一下。
如果孤亍死了,恰好又没娶上妻子,没有一个子孙后代,那从阿一到瓦的这一血脉就断掉了。当然,天地间的人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血脉千秋万代、生生世世,在某一代断掉是自然而然的。瓦没有纠结于血脉,纠结于孤亍是怎么死的。
瓦拉住白马,在腊日山冈。他睁大一双小小的眼睛遥望乌鸦很久,问:“好久死的?”
“三年前的一个秋天。”
“那是因为树叶黄了么?”
“不!是果子熟了。”
“他有了妻子和儿子?”
乌鸦落下地来,站在一棵矮灌木上,点点头:“你死后没几年,孤亍就不再是过去的孤亍了。他有了妻子,有了儿子,成了萨勒的好儿子,措措的好丈夫,卢叉的好父亲。”
“你这样说有点不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
“听起来一切都是我的错。”
“没有人说是你的错。”
“你话里话外就是这个意思。”
“你就说说自己想知道什么?”
瓦想了想,问:“他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卢叉?”
“千真万确。”
“那我可以不漂泊了。”
“谁知道呢?”乌鸦飞走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一个人还能漂泊是幸福的。”
一年、两年、三年……瓦在回家的路上走了九年,还没有走到亚山,就听到卢叉的名字。当时,他来到一座叫布里莫的大山,刚好听到一位美丽的女子说:“天上的日月是你的日月也是我的日月,地上的卢叉是你的卢叉也是我的卢叉。……如果这一生能嫁卢叉这样的男人也算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
“你说的那个卢叉可是亚山下的?”瓦问。
美丽的女子身穿天蓝色的衣服,左顾右盼一阵:“天地间除了亚山下的卢叉难道还有另一个卢叉么?”
“总应该有的。”
“天地间哪有什么总应该。”女子看不到死了的瓦,但可以听到瓦的声音。她听到瓦的声音也没有多想,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瓦身下的白马摇摇晃晃,差点把瓦摔下来。
“我一身越来越沉了。”瓦说。
白马是一匹好马,没有说瓦越来越沉,只怪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它一边用两个鼻孔喘着粗气一边说:“瓦爷啊,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越来越不争气。”
女子一脸惊愕,后退几步,喃喃自语:“什么聲音?谁在说话?我一双耳朵怎么了,总听到一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却没看到人。”
女子一边往后退一边吐口水,一把把口水落在瓦的脸上,白马的身上,让瓦和白马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块块石头打在身上,有点疼,又不是很疼。美丽女子走开去后,瓦和白马就继续前行。
一只猫头鹰站在路边的树枝上睁大一双金黄色的眼睛瓮声瓮气地:“快到前面来做我的早餐,……快到前面来做我的早餐。”
瓦坐在白马上慢悠悠抬起头,看到一缕缕黄昏落下地,想:天在暗黑,按理是晚餐,怎么就变成早餐了?猫头鹰是人类灵魂的天敌,只需发出阵阵怪叫就可以把人类的灵魂当作美餐享用了。瓦和白马在猫头鹰站着的树枝下驻足。瓦说:“我不是孤魂野鬼,你吃不了我的。”
“一个漂泊久了的人还说自己不是孤魂野鬼,去骗鬼?”
“我不需要骗谁。”
“那你还漂泊?”
“因为我心有怨气。”
“一个死了的人再多的怨气也不该背在身上。”
“我应该怎么做?”
“把怨气还回去。”
“之前我也是这样想的。”
“现在呢?”
“还不回去了。”瓦说。
猫头鹰没有吃掉瓦和白马,只用古老的怪音恐吓瓦和白马。天色黑尽时,瓦骑着白马走到亚山背后的孜孜罗。
孜孜罗是一片村庄,听起来有许多部落氏族,其实就住了莫泽三兄弟。莫泽约且家的女儿诗瑟嫁给果后生下斯祝,斯祝娶了册当生下瓦。诗瑟是瓦的祖母,早在瓦来到世上的六十年前就离开了人世。斯祝是瓦的父亲,瓦一来到世上就急匆匆走了,仿佛害怕什么般。瓦和母亲相依为命,用自己的勤劳智慧获得山里山外部落氏族的尊重与爱戴。
诗瑟去世了,但莫泽约且还在人世,两个儿子——阿哲和瓦萨也还在人世。
莫泽约且昏昏沉沉,坐在一张竹席上吃一碗炒鸡蛋。
“阿哲,你炒的豆腐咸咸的、苦苦的,很难吃。”莫泽约且张开一张老嘴用没有牙齿的上下牙龈磨合鸡蛋,没有品出自己吃的是豆腐还是鸡蛋。
阿哲坐在小小的磨石上竖起长长的烟杆抽烟,一缕缕烟雾升空。他没有莫泽约且那么老,但也只剩一架躯壳了。他没有听清父亲的话,但回答:“由于炒鸡蛋时忘了放野韭菜,味道不是很鲜美。”
“我活太久了。”莫泽约且说。
阿哲连着吸了几口烟,把烟杆从嘴上拿开:“我已经吃了,你自个儿吃吧!”
阳光斑斑点点,散落在田野上看起来像一个故事。这时,瓦骑着白马来到孜孜罗中间的一条小路上。
“总算回到孜孜罗了。”瓦说,轻轻地。
瓦回到孜孜罗就差不多回到亚山了。他骑着白马回到亚山,然后找到卢叉,把自己的愿望与困境托梦给卢叉就可以了结一切了。
可想归想,他心里还是没有底。他来到阿哲面前:“阿哲舅舅,你可知道一个叫卢叉的人?”
阿哲头也不抬:“卢又是我外甥的孙儿,九十九座大山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他还很小吧?”瓦从白马上下来,还是像一只公鸡。
吃着炒鸡蛋的莫泽约且把一只空空的木碗丢在一边:“你是问卢叉的年龄还是身体?”
“两样我都问。”
“都不小。”
莫泽约且把卢叉长得一表人才、一脸帅气、目光明亮有神的事做了详细的介绍,然后哼哼唧唧挪动老得不能再老的身子:“年龄也不小了,差不多四十岁了。”
“他在亚村么?”
阿哲一边抠脸颊一边回答:“亚村上下的人说,他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带着三位随从带上金银珠宝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娶妻去了。”
阿哲说到卢叉,说到骑着一匹黑色大马的人,瓦就想到了一位年轻英俊的汉子。在一片不知名的村庄与山口,瓦骑着白马与骑着一匹黑色大马的汉子相遇几次,当时他不知道骑马的人就是自己寻找的卢叉。
瓦挡住卢叉的去路,在一道悬崖下。
“我看不到你,但知道你存在。你把路让开吧,我会找到一门亲事,把阿一亚的血脉往下传。”卢叉骑在黑色大马上,他没有看到瓦,但能猜出挡住去路的不是孤魂野鬼,是自己的某一代祖神。
瓦骑在白马上,身上是白色的披毡:“我一个回家的人,你给我让路才是。”
“回家是一个悲喜叠加的词。”卢叉说。
卢叉一边说一边使唤大马往后退,直退到悬崖下方的一块空地上。他看不见瓦,不知道瓦就是爷爷。卢叉一直想,如果哪一天兴旺发达了,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像不曾谋面的爷爷瓦爷一样上善若水厚德载物。想归想,卢叉还没有妻儿,无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有一天你也会回家的。”
“也许会的,如果每一个人注定以不同的方式回家的话。”
“其实我是可以不回家的。”瓦想了想,说。
卢叉愣了一下:“可以不回家你为何还回家?”
“我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你没有回到祖界?”
瓦用极其缓慢的呼吸表达了心情,然后走过去了。
如果当时继续说点什么,也许知道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寻找的卢叉了。瓦想。
瓦看了一眼外公莫泽约且,也看了一眼舅舅阿哲,没有说自己就是六十多年前被孤亍气死的瓦。他策马扬鞭往亚河走了。
瓦来到布置在亚河边的亚村,看到自己的妻子萨勒和儿媳措措。
萨勒九十多岁了,一双眼睛只剩下一条小缝,但还是可以看出年轻时迷人的光点。瓦骑着白马来到院子前的土路上,萨勒就轻轻咳嗽一声,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死去六十多年的孤亍爹回来了。
措措六十多岁,一张美丽的脸上没有幸福,但全是满足。一个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的女人,如果过得幸福,那是假的。可是,一个女人有一个聪明能干的儿子,满足感就会直接凸现在脸上。因为卢叉,措措成了九十九座大山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母亲。她坐在萨勒前方一件披氈上,手上在做婴儿的服装。她停下手中的活计,说,也许舅舅还真的会回来看一看婆婆的。
措措想了想,补充说,舅舅是大善人,就算回来了也是保佑婆婆萨勒和孙子卢叉家的。
“如果这样,我希望瓦一年回来三次。”
“如果他回来是你带走呢?”
“卢叉没回来,他谁也带不走。”
“为什么需要卢叉回来?”
“因为孤亍不在了。”
萨勒想,这个倒是。如果孤亍还在,卢叉回不回来其实无伤大雅。但是,孤亍已经不在了,卢叉回不回来就很关键。
瓦一边说话一边走向萨勒:“我早就知道你会把子孙后代培养好的。我在天地间流浪了六十多年,看到过最不争气的子孙后代,原以为孤亍是最不孝的,其实比来比去也谈不上是最不孝的。”
“你真回来了,瓦?”萨勒沉默了一会,“我就感觉你回来了,只是不能确定你回来了。”
“回来了,萨勒。”瓦矮矮的,小小的,从土路下方来到自家院子前,“早在你出生那一天,我就知道你会成为亚山下最勤劳智慧的女人的。”
“我们阴阳相隔,我看不见你,但我的心随时可以感觉到你,其实我知道你死后过得不好。”
被儿子气死的老子,如果死后过得好才不正常。瓦想。
想着想着,瓦看到萨勒从竹席上站起来走向他。他没有想过把萨勒带走,但最后还是把萨勒带走了。
28
卢叉长大了,在亚山下。
“叉,你的父亲是一只公鸡,你的爷爷也是一只公鸡。可是,公鸡与公鸡截然不同,你知道为什么吗?”萨勒坐在一块木板上,说。
“如果一切需要我知道我就会知道,阿奶!”卢叉手上拿着一把木剑,在萨勒前方的阡陌上挥舞。
“你想说一切不需要你知道?”
“这是你说的,不是我想的,阿奶。”卢叉三岁多一点,身上穿着萨勒缝制的美丽衣裳,一双眼睛明亮灼人,看他一眼就知道长大后不会是一只小小的公鸡。
“那你长大吧!”萨勒说。
一个人的长大与否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卢叉挥舞手上的木剑没有听明白萨勒的话,问:“阿奶,你想说什么?”
“长大。”
“我不是一直在长大么?”
“你需要快快长大。”
“快快?……怎么快?是这样快么?”卢叉手上的木剑快速挥舞一阵,停下来,“阿奶,那今晚你杀一只阉鸡吧!”
“为什么呀,叉?”
“为了我快长大啊!”
“明明是想吃鸡肉了还找一个堂而皇之的借口。”
萨勒本该嫁一位伟岸帅气、智勇双全的男子,偏偏嫁了一只小小的公鸡——瓦。瓦是一只小小的公鸡,不管走到什么场合,除非自己走到别人前面与人搭话,不然没人会留意他。瓦是一只公鸡,却做了许多大男人做不了的事。后来,他成了瓦爷,成了亚山三百里内妇孺皆知的大善人。别人做大善人多半是为了名声,瓦做大善人就是为了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萨勒嫁给瓦后,给瓦生了孤亍。她嫁给一只小公鸡,然后生了一只小公鸡,也真是醉了天地万物了。可是,萨勒没有埋怨天地与万物。后来,孤亍气死了年迈的瓦,萨勒不但没有怨恨孤亍,而是为孤亍娶了西方巫尔家的女儿措措。孤亍是一只寿命短暂的公鸡,与措措有了卢叉后不到两年就丢下年轻的措措、牙牙学语的卢叉,还有风韵犹存的母亲萨勒独自一人走了。萨勒失去了瓦,失去了孤亍,不向命运低头。瓦死后,她就是当家的。她把瓦留下的家业打理得比瓦在世时还好。
瓦留下的土地与牛羊在萨勒的打理下有了空前的发展,瓦留下的大善人的名声也比瓦在世时更加响亮与纯粹。瓦在世时留下了十七位仆人,九位男的,八位女的。萨勒把仆人当作自家的兄弟姐妹,用自家的牛羊给每一位男仆娶了妻,还把每一位女仆嫁了出去,且给了丰厚的嫁妆。后来,亚山三百里内的人,若日子过得不好就干脆跑到亚村来当萨勒家的仆人。
萨勒把瓦留下的一切财产打理好后,唯一的希望是卢叉快快长大。她很疼爱卢叉,但不溺爱卢叉。她知道溺爱可以毁掉一代人,对卢叉的要求向来只满足五分,留下三分由卢叉自己健康成长。
“好吧,我听阿奶的。叉长大了后,如果阿奶想吃阉鸡肉了,叉就毫不犹豫地逮来杀给阿奶吃。”卢叉知道吃不到阉鸡肉了,便一边咽着口水一边不无狡黠地说。
“看样子阿奶只有杀一只阉鸡了。”萨勒说。
卢叉三岁时,萨勒三十八岁。萨勒听起来是一位奶奶,其实美丽迷人的身子还是没有变。一位美丽能干的女人,如果想重新嫁一个男人其实没有多大问题的。但是,萨勒没有想过改嫁。亚村人说,萨勒没有改嫁是为了卢叉。其实一个女人不想改嫁没有为了谁。卢叉九岁时,萨勒就四十四岁了。当时,萨勒家的土地与牛羊已发展到亚山九十里外。她不是阿一亚家族的首领,但与首领没有区别。她说的话亚山三百里内的家族与部落没有一家不听的。卢叉十三岁时,萨勒四十九岁。她美丽端庄,坐在火塘下方的草席上,手执一根长长的烟杆把家里的大部分事务都交给卢叉。
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语重心长地:“叉,你已是一个大人了。……阿奶和阿妈看起来像男人,其实还是女人。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肩上的担子不小啊!”
卢叉脑门上留着一缕宽大的头发,浓密乌黑,一双坚毅有神的眼睛骨碌碌转动。
后来,萨勒老了,她七十岁时,卢叉三十八岁。卢叉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广,却知道自己的路有多长。他看了一日艮萨勒,说:“阿奶,我听说刺腊山有一片村庄,住着一百多户科查家族,族长就叫科查苏泽。我不知道亚山到刺腊山有多远,但知道科查苏泽想把女儿嫁给亚山的卢叉。”
“有儿娶妻,天经地义。我知道亚山到刺腊山的路很长,但再长也没有卢叉的脚板长。你就骑着大黑马去吧,带上食物与随从,还有媒人与聘礼。”萨勒人虽老了,但不糊涂。她知道卢叉需要娶妻生子。
“一条不知道有多长的路会走很久的。”卢叉想了想,说。
萨勒知道卢叉心里想的,安慰说:“你不用担心,叉。只要你没有把新娘娶回来阿奶就不会离开人世。”
卢叉早已蓄了长长的发辫,说话做事习惯三思而后行。他想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我会很快回来的,阿奶!”
萨勒想起孤亍,深深感叹一番:“知道吗,你父亲叫孤亍。”
“他气死了年迈的瓦,阿奶不但没有怨恨不懂事的孤亍,而是为孤亍娶了措措。”
“看来卢叉什么都知道,就这一点阿奶就知足了。”萨勒一字一顿地说。
第二天,雪花在天上曼舞,一朵一朵又一朵的。卢叉告别了萨勒与措措,骑着大黑马,带上食物与随从,往刺腊山出发了。他一步三回头,根本不像成熟稳重的大汉。他听说过刺腊山,只不过是听说而已。刺腊山下有一片村庄,住着一百多户科查家族,族长就叫科查苏泽。他没有见过科查苏泽。
他们一路走一路问:“刺腊山在哪里?”
“在山的另一边。”路人想了想,回答。
“科查家族在哪里?”卢叉骑在大马上,接着问。
“还是在山的另一边。”
“科查苏泽呢?”
“也是在山的另一边。”
卢叉知道一切都在山另一边,不知道山的另一边指的是哪一边。唉,只要有山,只要有另一边,只要有路,只要有向前的脚步,不管“山的另一边”指的是哪一边,总有一天会到达的。他想。
他们从冬天走到春天,从春天走到夏天,从夏天走到秋天。一月、两月、三月……,一年、两年、三年……时间在走向刺腊山的路上长了翅膀,卢叉等人一年比一年迷惘孤独。
一天,随从张思倒在走向刺腊山的路上。他躺着,全身有气无力,两眼空空荡荡,声细如蚊:“老爷,我可能看不到刺腊山了!”
“刺腊山不远了,在山的另一边。”卢叉从黑色的大马上滑下来,抱住张思的肩膀。
张思的父亲叫尺格,瓦在世时是卢叉家的仆人。张思与卢叉一起长大,在亚山下。他们情同手足,只是平日里主仆相称。
张思躺在卢叉坚实的怀里,表情疲惫,但目光十分安详。他想了想,有气无力地:“也许一切就在路上。……路上就是歸宿。”
卢叉带领随从安葬了张思,然后继续上路。他们走啊走的,在陌生的山水间走来走去。三个月后的一天,一只喜鹊站在路边的老核桃树上叫唤。
沿着声音方向望去,卢叉看到树顶搭了一只喜鹊窝,有点像一张头帕,黑乎乎的。一只娇小的花喜鹊站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卢叉想到隔了十代的阿一,想到自己的来处。卢叉知道人类的来处叫莫武,去处也叫莫武,仿佛是人名,也像是地名。不管是人名还是地名,没有影响他知道自己是谁。
“可能否?”他坐在马背上,说。
29
图是贺杞的儿子。
贺杞是鹤的儿子。
鹤是黑刁的儿子……可这里要说的不是父亲的父亲,而是儿子的儿子的儿子图。
图住在孤竹堡子左上方一道山埂上,娶了一位来自乙木沙的妻子,名字就叫楚儿。
楚儿与图生下九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三个聪明能干的儿子。九个女儿死了七个,三个儿子死了两个。后来,图和楚儿只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两个女儿一个叫阿五,一个叫阿六,一个儿子就叫叉卢。
叉卢为什么叫叉卢,没有人知道。叉卢不过八九岁,却知天地明事理,脑门上留有一撮圆圆的头发,仿佛是什么神灵。他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看什么东西都入木三分。他坐在火塘下方一块木板上,瞟一眼正在抽烟的图:“我想了很久,还是认为你这样做不好。”
“你知道为什么吗?”图把嘴上的烟杆取在手上。
叉卢不知道图为什么,摇了摇头:“你应该有自己的道理。但是,我也是有自己的道理。这一点你清楚。”
图和叉卢是父子,年龄相差五十五岁。他们不应该像一对朋友,恰恰像一对朋友。
阿五是姐姐,阿六是妹妹。阿五十九岁,阿六十七岁。阿五柔情似水,阿六貌如天仙。阿五阿六一个好静,一个好动,不论走在哪里站在哪里一双双倾慕的眼睛时刻跟随。孤竹堡子有一首民歌是这样的:
想迎娶阿五阿六的人哟,
数也数不完。
一个叫石祖泊祖的地方,
一位叫当以哈补当虎的人,
想迎娶阿五阿六哟,
说好用斗量的白银来迎娶,
说好用筛量的黄金来迎娶,
说好用最好的骏马来迎娶,
说好马背上加鞍马鞍上驮银,
说好银上搁金,
金上坐阿五阿六……
图在门前土坎上站着,用一双老眼遥望洛穆山,想:我何尝不想把阿五阿六早点嫁出去呢?我也知道女子十七岁不再是娘家的人。可是,等待的那个人他不来,阿五阿六怎么可以嫁出去呢?
没有人知道图等待的那个人是谁,也没有人去问图等待的那个人是谁。一个人等待另一个人,那自有等待的道理。叉卢感觉到图等待的那个人的存在,可不知道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但愿不要太丑。”叉卢说。
图转过身来,看到土坎下方的叉卢。他笑了笑:“你会读心术?”
“我不会读心术。”
“那怎么读懂我的心?”
“因为你的心挂在外面。”
“好像也有道理。”
图和叉卢在土坎前说话,土坎右侧的耳房里却飘出了歌声。
阿国莫过哟,
今年喂小鸡,
明年成阉鸡。
阿国莫过哟,
养鸡做啥呀?
阿国莫过要为嫁女儿!
阿国莫过呀,
要嫁女儿呀,
不能慌也不能忙,
好的男儿在后头!
听到歌声,小小的叉卢挪动一下身子,把自己装成七老八十的模样,声音粗糙沙哑:“图,阿姐想出嫁。”
“阿五还是阿六?”
“既是阿五,又是阿六。”
“你把阿五、阿六说得同一个人似的。”
“如果我说她们是同一个人你答应吗?”
“不答应。”
“如果我说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也不答应。”
小小的叉卢圈圈叉叉地笑了:“一切不在说上。”
“反正那个人他会来。”图一脸皱纹,目光深处找不到自己的路。他没有接图的话,把问题拐个歪绕回来。
图和叉卢站在土坎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阿五阿六在耳房里有一段没一段地唱。这时,一个高挺健硕的身影来到院子前。
来人眉毛粗浓,目光深邃,五官突出,呼吸间有成熟男人的味道。他骑着一匹大黑马,带着三个随从,鼓鼓囊囊背三条大口袋,看到图和叉卢就不往前走了。
来人从大黑马上下来,动作轻盈得体。他把马缰交给三个随从,轻声咳嗽两下来到竹栅栏围出来的院门前:“我来自一块叫亚的土地,一条叫亚的河边,一座叫亚的山下。”
图和叉卢看起来不像父子,像爺孙。图一张老嘴蠕动数次,想问一点什么,还没有问出,叉卢倒先开口了:
“你是亚?”
“不是。”
“你不是亚?”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因为似乎是似乎不是。”图从土坎上走下来,一步步来到来人面前,吱嘎一声推开木制院门,“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不叫叉卢就好。”
“我不叫叉卢,但叫卢叉。”
“你叫卢叉?”叉卢跟着图走下土坎。
来人点点头:“你不会也叫卢叉吧?”
“我不叫卢叉,但叫叉卢。”
叉卢和卢叉就这样相遇相识了。那年,卢叉告别了萨勒与措措,骑着大黑马带上食物与随从往刺腊山出发。他们一路走走停停,不是为了贪玩,而是为了寻找一段姻缘。卢叉骑着大黑马带上随从一路走来,走过路过的村庄与部落氏族千千万,没有一家部落氏族愿意把女儿嫁他。
卢叉来到洛穆山下,感受到一阵久违的亲人的气息。卢叉看到叉卢,仿佛看到亲人。图不理会卢叉和叉卢的对话,一个人自言自语:“也许我等待的那个人来了。”
卢叉不知道图等待什么人,但知道图有两个美丽贤惠的女儿待嫁闺中。他觑一眼图的表情:“我算是找对村庄了。”
卢叉和图说话时,随从莫斯、莫离和莫成就背三条大口袋牵一匹大黑马跟来了。莫斯穿了一件黑色的披毡走在最前面,他没有与谁打招呼就把大黑马牵到院子里。他一边把大黑马拴在墙角边的木桩上一边卸下大口袋,然后抹了一把脸:“我就知道一切是最好的安排。”
“是呵!一个人在等待另一个人在寻找。”叉卢说。
图不再说什么,直接把卢叉一行四人迎接到堂屋里,把耳房里时不时唱一段随便什么歌的阿五、阿六喊出来。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阿五。她穿着一身洁白无瑕的衣裳,一双眼睛温温的.柔柔的,一张娇小的面孔粉红粉红的,人还没踏进门槛,美丽女子特有的香气就先跑进堂屋,在堂屋各个角落里东游西荡,仿佛在寻找自己的主人。她走进堂屋后,连呼吸也小心翼翼,站在火塘下方光线幽暗的角落里,等待父亲图的发话。
阿六唰唰唰的,阿五进屋半袋烟工夫后来到门槛边。
她穿一身蓝色的女装,身材苗条,身段迷人,一双眼睛四处搜索,也不知道搜索什么。她一踏进堂屋就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图身边,呼啦啦拉着父亲图问:
“阿爹,我在绣一件衣服,不知道是谁的衣服。”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阿六放开父亲图:“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不知道的。”她说完后,就走到火塘下方阿五身边去了。
当阿五、阿六一同坐在火塘下方的幽暗处,火塘上方正在落座的卢叉和三个随从的眼睛就摇摇晃晃。卢叉一张成熟英俊的脸通红起来,说出的话抖抖颤颤:“如果能把两姐妹一起娶了就好了。
图坐在火塘外侧,一张老脸笑盈盈地:“她们等待的就是像你这么一位英雄。可是,你一个人娶得了她们姐妹俩吗?”
“我想我能!”
“为什么?”
“因为我翻过九百九十九座大山涉过九百九十九大河。”
“如果这一切算不上理由呢?”
“我还有一颗真挚的心。”
阿五、阿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坐在火塘下方没有说一句话。也许,她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吧!
30
卢叉和叉卢听起来像兄弟,本来也是兄弟,但无法成为兄弟。
他们一个四十二岁,一个九岁,中间隔了三十三个年头。——就算没有隔三十三个年头他们也不会成为兄弟。卢又是阿五阿六的丈夫,叉卢是阿五阿六的兄弟。他们注定成为舅子老表。
卢叉、叉卢、阿五、阿六和三个随从,春天从孤竹堡子出发,最先翻过洛穆山,穿过萨乃林,然后一直往亚山走。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一片村庄。
他们不知道那是一片什么村庄,但知道村庄里的村民们勤劳善良。
“远行的人,就在我家歇息吧!”一位老人站在一道破旧的木门前,说。
卢叉、叉卢、阿五、阿六和三个随从看了看西沉的太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卢叉说:“我们来自一块叫孤竹堡子的土地,其实不是远行,是回家。”
“远行就是回家。”
“回家呢?”
“其实也是远行。”老人裂开嘴笑了,露出嘴腔里唯一的门牙,黑乎乎的。
叉卢听到老人的话,乐了:“你说得真好,老爷爷,他们三个是回家,我们三个是远行。回家与远行方向不同目的不同,道路却一模一样。”
老人走上前:“道路肯定不一样。”
村庄就叫看见。
看见村庄与亚村一样,上方有一座山,叫看见山,下方有一条河,叫看见河,河畔住着一位老人叫看见老人。卢叉、叉卢、阿五、阿六和三个随从遇到看见老人,仿佛是一种缘分。他们住下来了,在看见村庄。他们本该只住一晚,可住了一个月零三天,等夏天到了才从看见村庄出发。
他们在看见村庄看见老人那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很早以前,其实也谈不上很早。看见河是一条河,源头在看见山。它长年累月轰隆作响,不知哪一年开始,在流水经过的山谷冲涮出一道道沟壑。一年又一年,沟壑越来越深,河水流去处的土地一点点肥沃。——肥沃的土地就闲置在看见河边,长着茂密的矮灌木、刺笼、蕨草等。如果有河风吹来,时光一寸寸远去,没有人定居的看见河就显得怪怪的,仿佛是一块被神灵抛弃的土地。
一个没有尽头的夏天,从看见山下来一位瘦不拉几的年轻男人,身后跟着一位美丽迷人的女子。野蝉嘶鸣,阳光在绿荫上泛动明亮的光,男人牵着女子的手来到看见河边的土丘上,抬起左手放在眼睛上方远眺一下轰隆作响水流,看了看疲惫不堪的自己与身边的女子,说:“就在这里定居。”
女子身材高挑,怀有身孕,挺一个大肚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一双眼睛奔跑着迷惘,不知道自己的路在何方,——如果每双眼睛都该有条属于自己的路的話。
看见山下,看见河边,一座小竹棚搭建起来,一缕缕炊烟升上天空,当没有尽头的夏天走到尽头,看见河闲置的沃土就有了主人。时间还没有走到冬天,一个小生命就来到人间。瘦不拉几的男主人抱着眼珠子乌溜溜转动的婴孩,说:“你就叫看见吧!还没有出生就走过千山万水的小东西,就该叫看见;上方是看见山,下方是看见河,你来到看见村也该叫看见。”
从看见到看见老人,中间隔了六代人:孜孜、罗伊、可、吉瑟雷、沙五、措。一代代人其实就是人名。一代代人名造就一个个故事,一个个故事堆积成屹立的山峰,流淌成曲折的溪流。
叉卢想了想,说:“我也有一个故事。”
卢叉身后是三位随从,还有阿五阿六。
他们坐在看见老人家火塘外侧一张小小的草席上听卢叉讲一个更远处的故事,没有情节没有人物,当然还是故事。
卢叉一行七人在看见村庄遇到看见老人,仿佛来到更远处,没有更远处,——如果天地间的一切不过是念想,所谓远与近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在看见村庄看见自己,可那个看见的自己总是模糊不清,虽有轮廓,但没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等。如果一切故事不过是呈现一种模糊,那么这样一个故事又有什么意义?有时,叉卢就想。叉卢想的和卢叉想的其实不是一个方向,但走在同一条山路上表面上看起来一样。
顺着叉卢的想法,卢叉想:如果一切故事不是呈现一种模糊,而是铁生生的事实,那么这样一个故事就有意义?
叉卢看一眼卢叉,说:“没有意义。”
“一切故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也不能这样说。”
“那应该怎么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只知道不能这样说。”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怎么说了,人类是不是就不需要故事了?”
“人类是否需要故事与我知道怎么说听起来没有联系。”卢叉摆了摆手,说。
卢叉一行七人离开看见村庄。
他们顺着看见河逆流而上,仿佛当年的倩可可背着阿一的遗体顺着亚河逆流而上。他们来到看见河的源头,一块大石头下面的山洞里。他们在山洞左上方看到一塊坟墓,若隐若现,其上长满荒草,周边有九块小石包。
他们没有在看见山中间停留。
一切看起来差不多的到头来相差甚远。卢叉想。
当卢叉这样想,叉卢就看到天上一只飞鸟,呜啦啦的,仿佛是迷路的灵魂正在寻找回家的路。叉卢哀叹一声,说:“也许我们走得太远,回不了家了。”
“你怎么哀伤起来了,小叉卢?”阿五、阿六一个走在叉卢前面,一个走在叉卢后面,她们心疼地问。
“两位阿姐,我不是哀伤,只是说了实话。”叉卢指了指天上的飞鸟,“天地间的万物总是向往更远处,这样仿佛能找到自己的来路与去路。可是,万物真有什么来路与去路么?飞鸟飞得那么高却也乌啦啦的,如果有一天我们身上长了翅膀其实也不一定幸福。”
“你想多了,小舅子。”卢叉说。
卢叉没有说叉卢为什么想多了,也没有说自己是怎么想的。他骑着大黑马一摇一摇地,走在队伍前面。他知道自己想什么,不多也不少,刚好可以往前走,翻过看见山到看见山之外寻找看见,寻找更远处。
后来,冬天来了,一朵朵雪花落下来,卢叉、叉卢等一行七人走啊走的,在大山深谷间,一直寻找生命的更远处。他们走过一片片紧贴在大山腰部的村庄,不大也不小,远远看去仅一只蜂巢那么大。
蜂巢里的蜜蜂一只又一只,看起来密密麻麻,其实一只是一只一双是一双,蜂王是蜂王蜂工是蜂工,分工明确按部就班。有一天,卢叉、叉卢等一行七人来到一处叫望山走的村庄,一直往上走,一直走不到村庄。
“如果我们停下来,前面的大山会不会也停下?”阿六走在最后面,汗水在俏丽的瓜子脸上一颗打着一颗地往下落。她上气不接下气,先停住脚步,然后深呼一口气。
叉卢走在最前面,望着越走越远的望山走村庄:“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前面的大山会越走越远。”
“那该继续往前还是停步?”随从莫斯问。
卢叉骑在大黑马上回望一眼傻乎乎的莫斯,还有一脸疲惫的阿六:“也许一切只需要一个转身,如果人类相信转身的话。”
“那我们试试吧?”
“嗯,试试。”
叉卢跟着阿五、阿六,从孤竹堡子出发走了三年才到亚山。叉卢在亚山卢叉家吃了一个月的牛羊肉后,告别阿五阿六和卢叉回孤竹堡子。
“一匹马你是需要的。”卢叉把黑马送给叉卢。
叉卢没有拒绝卢叉送的黑马。他少年老成,把自己装得像四十岁了的卢叉。他头上一缕短发在随风飘荡,想了一会,说,你这个卢叉,送一匹黑马给叉卢是应该的。
“你慢慢摇回去,”阿五裹一件深蓝色的披毡,站在院门边的小道上,“如果五年后你没有回到孤竹堡子,那一定是五十年后。”
“五十年后孤竹堡子还是孤竹堡子吗?”
“回到孤竹堡子后就知道了。
叉卢走了,从亚河边。像阿五阿六所预言的,叉卢一个人一匹马一条羊皮口袋走在一条没有人的路上,天空是披风,大地是骏马,找到一个方向或者没有方向,想起来无比孤单。第一年,他走到阿扎克。
阿扎克是一个地名,没有什么村庄。
在山里人的方言里“阿扎”是喜鹊的意思,“克”是做窝的意思。按理,阿扎克的天上应该有许多喜鹊,树上应该有许多喜鹊窝。可是,阿扎克的天上没有喜鹊,树上也没有喜鹊窝。十三岁的叉卢就站在阿扎克的山冈上,孤零零的。
叉卢站在山冈上没有看到喜鹊,但看到一群群的乌鸦。——一群群的乌鸦在阿扎克的石包上聚会。
一道横卧的草坪,一块块石包白生生的,仿佛是一大群裹着白色披毡的人蹲坐在那里,呈金字塔状,中间高四边矮,坐在中间最高处的乌鸦叫阿吉搏,两只眼睛红红的,一直东张西望。阿吉搏身上长有五只翅膀,左右各两只,背上一只,一个身子被翅膀紧紧包裹住。远远瞟一眼,就知道阿吉搏是这群乌鸦的首领。
阿吉搏近处围坐成一圈的,身下的石包比阿吉搏矮一些,但比起远处的乌鸦蹲坐的石包高出许多。它们一共有九只,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阿吉举。阿吉举九双眼睛齐刷刷落在阿吉搏身上。它们身后长有四只翅膀,左边两只右边两只。阿吉举身后,一圈又一圈坐着的乌鸦叫阿吉姆。它们身上就两只翅膀,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有点畏畏缩缩,仿佛做了什么错事,正在接受主人的惩罚。
叉卢走到草坪前面的小路上,听到阿吉搏说:
“听说天上的苍鹰很厉害,有时连森林里的老虎都惧怕三分。但是,我们是阿吉部落,我们什么都不怕。”
阿吉举圈层里右侧的一只乌鸦拍了拍身上长在上方的两只翅膀:“天地间的万物没有一样生来就该厉害的。如果我们不厉害,肯定是因为内心不强大。”
阿吉举圈层里右侧的那只乌鸦还没说完话,坐在背后阿吉姆圈层里的一只乌鸦就呱啦呱啦的,滔滔不绝地说:“所以啊,乌鸦最大的敌人不是人类,也不是鸟类,也不是兽类,而是自己。别看我们一身乌黑,如果内心一片洁白,总有一天世上的万物就会知道乌鸦是清清白白的,可以代表动物界的吉祥与安康的。”
阿吉搏收了收层层叠叠的翅膀,点一下头:“我们为什么要与苍鹰为敌?”
“因为苍鹰与我们有仇。”
“不管苍鹰与我们有没有仇我们都应该与苍鹰为敌。”
“苍鹰代表了天空。”
“我们打败的是天空,不是苍鹰。”
阿吉搏笑了,两只眼睛窜出两团火光:“你们说的全都是对的。”
“你应该知道更对的。”一只阿吉举想了想,说。
“那是当然。”阿吉搏伸了一下脑袋,挺了一下腰杆,“一个人做一件事有时需要理由有时不需要理由,一只鸟也一样。——我们与苍鹰为敌,其实根本不需要理由。”
叉卢站在阿扎克山冈上,一个人一匹马一条口袋。一团团阳光从阿扎克东边的山头照下来散落在叉卢身上,神神秘秘,仿佛有什么秘密。当叉卢看到黑压压的乌鸦坐在草坪上议事,就知道莽界的斗争开始了。早就该开始了!他想,莫名其妙地。
阿吉搏坐在最高的石包上还没有宣布怎样对付天上的苍鹰,五只苍天就从阿扎克的西面晃悠悠飞来了。苍鹰是黑色的天神。最开始,五只苍鹰是五个黑点,然后一点点,五只苍鹰就变成五片天空。乌鸦们说对了,它们准备打败的不是苍鹰而是天空。
可是,……唉,天空也是可以打败的么?如果一群乌鸦可以打败一片天空,五片天空就不一定能够被打败了。
苍鹰一只只飞来,在阿扎克高高的天上。它们在蓝天下飞翔,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你跟着我我跟着你,身上汇聚金色的阳光,一圈圈盘旋。它们飘飘忽忽,没有把蹲坐在草坪上的阿吉搏阿吉举们放在眼里。它们不仅没有把乌鸦们放在眼里,还唱起一首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远的歌。
风一直在吹,雨一直在下
大树东倒西歪
大树它只知道倒
大树它只知道歪
而一些思想
只能留给黑夜
想象的太阳又红又白
像一只只温顺的绵羊
在一个古老的冬天走向死亡
爱的河流淹没了道德的门槛
一些声音注定无影无踪
一块黑色的石头撕碎了刚硬的梦
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表达什么
阿吉搏坐在高凸的草坪上,召集阿吉举阿吉姆们讨论了一个上午,五只苍鹰在阿扎克的天上盘旋了一个上午,谁也没有进攻谁,谁也没有打败谁。
叉卢从黑马上下来,坐在一块土包上,想:乌鸦与苍鹰,不需要谁进攻谁,也不需要谁打败谁,只要不是瞎子就能够看出谁胜谁败。
叉卢只是想,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说出口,一只苍鹰就从天上落下来了。苍鹰的翅膀闪耀着光芒,还没有落到地面就张开利爪扑向乌鸦。
“我们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阿吉搏跳下石包缩小身子迅速躲藏在石包下。
阿吉举和阿吉姆听到阿吉搏说出的话也一下子跳下石包躲藏在石包下。
落下的苍鹰灰扑扑的,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叫三大炮,听起来仿佛很厲害。它进攻的目标不是别的乌鸦而是阿吉搏。它没有抓到阿吉搏,一双利爪插进石包,想抽回来,但就是抽不回来。它带着沉重的石包摇摇摆摆,在低矮的天空飞了一阵,最后落地了。
阿吉搏拍动翅膀高呼:“乌鸦勇士们,甩开你们的翅膀伸开你们的利爪狠狠打败掉落下来的天空吧!”
黑压压的乌鸦一下子变成一张黑布,一层层一叠叠一前一后扑向三大炮。开始,三大炮还扇动长长的翅膀回击。后来,三大炮就没有力气扇动翅膀了。
乌鸦一只只利爪看起来微不足道,但落在三大炮身上一下就是一下,没有一下是斯斯文文的。草坪不远处的,你来我往半袋烟工夫后,天上落下的苍鹰就变成血肉模糊的死鹰蜷缩在石包下一动不动了。
“我们打败了一片天空。”阿吉搏说。
乌鸦们用利爪、翅膀和嘴弄死了三大炮,让三大炮一炮也打不响,从开始到最后,咿咿呜呜的变成了哑炮。
阿吉举围坐在阿吉搏周围,阿吉姆围坐在阿吉举周围,仿佛没有发生过一群乌鸦弄死一只苍鹰的事。坐在右上方的一只阿吉举说:“打败了一片天空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天空前来一决高下。”
“打败所有的天空正是我们希望做的。”
“好像也是。”
叉卢从看到一群乌鸦打败五只苍鹰开始,一路看到各种野鸟与野兽聚集在一起厮杀过去厮杀过来。最让叉卢震惊的,一群猴子与一群蚂蚱的搏斗。
五十年后,洛穆山还在,孤竹堡子还在,但就是没有了人。
叉卢在山路走了九天,累来只剩下半口气时来到山背后的萨乃林里。
叉卢不知道萨乃林的来由,不知道萨乃林发生了多少故事。他走到一座山丘前,目之所至古老的树木密密匝匝,唯独有座山丘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株草。
“我来了,现在。……也许来晚了。”
叉卢匍匐在山丘前面的杂草里,痛苦而茫然。
“你确实来晚了。”传来一个无比沧桑的声音,在山丘背后。
叉卢一张痛苦而茫然的脸抬了一下,没有看到人:“我来了就不会来晚,……除非一切到来都注定迟到。
“也是,至少可以知道‘阿一卢叉的故事。”
“你是卢叉的先祖?”
“确切地说我是萨乃。”
“我是冉聂后代。”
“这一切我全知道。”
“你知道我叫叉卢?”
“嗯。”
萨乃林里没有一只野兽跑来跑去,也没有一只野鸟啁啾不停。叉卢从杂草里爬起来,用手抹掉脸上的灰尘:“你什么都知道,应该知道冉聂家族与阿一亚家族的恩怨。他们是兄弟,一个母亲生的。可是,在生枝展叶的过程中他们越走越远,最后走向反方向。”
“知道的。”萨乃从山丘背后走出来。
那些年,萨乃林是一片林子,也不是一片林子。
萨乃想起魏老,就像想起一位朋友。他从山丘背后走出来,然后站在叉卢面前。
“萨乃的哥哥叫萨普,父亲叫孤竹。”他说。
萨乃没有叉卢想象的高大与壮实。叉卢瞟了一眼萨乃:“传说中你是百兽之王。”
萨乃点点头:“那是年轻时的事了,——谁个年轻时没有三五个传奇故事呢?”
萨乃转过身,在叉卢面前,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光秃秃的山丘上去。他一边走一边说:“看看!这么多的山丘,一座、两座、三座……没有一座是寸草不生的,只有这座连鸟儿都不落到上面啁啾两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叉卢不知道为什么萨乃林里单单一座山丘光秃秃的,——天地间的动植物没有一样前来问候。他看着萨乃爬上山丘:“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可以给我说一下为什么吗?”
“我不能给你说。”萨乃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除非没有为什么?”
“也不是没有为什么。”
后来,萨乃讲了自己与萨普的故事。
31
阿五是水,阿六是火。
她们嫁到亚山声名远播的阿一亚家族,应该好好做一对妻子,辅佐好自己的丈夫做好一切事务。
可是,她们没有。
萨勒死后,卢叉家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和土地不再往更远处延伸了。措措神思恍惚,她已七十五岁,活着不过是等卢叉有个后人,把阿一亚家族的血脉往后延续。卢叉知道母亲的心思,不知道怎样让阿五阿六生下一个孩子。每次,他蹑手蹑脚来到阿五、阿六住的里屋,一阵幽怨的鼓声就从天而降,轰隆隆——轰隆隆的。卢叉听到鼓声,毛发直立,身心颤抖,一下子没有了传宗接代的兴趣。
万物正在复苏,山野从沉睡中醒来。阿五、阿六一个站在土坝左边,一个站在土坝右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吵架:“他昨晚肯定来找你了。”
“他没有来找我。”
“那你今天怎么睡懒觉?”
“我做了个噩梦。”
“做噩梦应该早早醒来,不是一直死睡。”
“我没有做你想的那些。”
“我没有指责你做我想的那些。”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他的妻子。”
“你想让他来找你?”
阿六点一下头,一张美丽娇嗔的脸红扑扑的。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不隐藏自己想要什么。阿五支支吾吾,一颗柔情似水的心无所适从。
阿五以为卢叉应该每个晚上都去找阿六了,没想到阿六倒打一耙,把一切怨气撒在阿五身上。她们从孤竹堡子嫁到亚村已经整整五年,有时想念父母亲人,但没有理由回孤竹堡子。按照山里人的风俗,女子嫁到婆家后如果没有子女是不能回娘家的。只有生下一儿半女,阿五阿六才有理由回孤竹堡子。她们生活在亚山,听起来风光无限,可以算是九十九座大山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主人。但是,她们心里的苦又有几人知道呢?
五年来,她们的人生就像一首歌。她们喜欢唱一首叫《兄弟叉卢》的歌:
兄弟叉卢哟,
一大清早赶羊上山坡,
中午時分太阳烈,
豺狼跑进羊群间,
下午时分豺狼把羊咬,
兄弟叉卢跑去撵豺狼,
豺狼进山林,
羊群收回圈。
兄弟叉卢哟,
一大清早赶猪上沼泽,
中午时分太阳烈,
虎豹跑进猪群间,
下午时分虎豹把猪咬,
兄弟叉卢跑去撵虎豹,
虎豹进山谷,
猪群收回圈。
兄弟叉卢哟,
一大清早赶鸡上菜园,
中午时分太阳烈,
山鹰跑进鸡群间,
下午时分山鹰把鸡叼,
兄弟叉卢跑去撵山鹰,
山鹰飞上天,
鸡群收回圈。
唱着唱着,她们热泪盈眶起来。她们内心深处的水与火越发不相容。她们不知道卢叉的着急,只知道自己比卢叉着急。她们互相埋怨、争吵,那些生长在看不见的地方的仇恨杂草般茂盛起来,不论走到哪里这样的杂草接天连地。后来,她们在卢叉家宽敞的院落大打出手,你揪住我的发辫我抓烂你的脸庞。在孤竹堡子时,她们不过是一静一动,还没有表现为“水与火”。她们来到亚山后从熟悉走到陌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也许是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与土地的错。阿五想。
阿五知道自己与阿六发生矛盾与隔阂的原因,不知道怎样去破解。她把一切缘由推给富有。如果富有是一种错,那卢叉家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与土地就是一种错。
“对吗?真的对吗……”
另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回答:“不知道对还是不对。……或者,也对也不对。”
阿五不知道没有九十九座大山的牛羊与土地是对还是不对,只知道卢叉家拥有那么多牛羊与土地是不对的。
阿一亚听起来是一个人的名字,其实是两代人。阿一是亚的父亲,亚是阿一的儿子。从阿一亚到卢叉刚好走过十代。一个人的一生中一般可以看到六代人,属于长辈的三代人,比如曾祖父、祖父、父亲;属于后辈的两代人,比如儿子、儿孙;还有一代就是自己。当然,也有厉害一点的,可以看到八代人,仿佛是站在一条大河的中央,往前可以看到四代,往后可以看到三代,加上自己一代就是八代人。
阿一亚家族没有人可以看到四代人。
阿一是第一代人,只看到自己的儿子一代,别说儿孙一代,就是父母双亲也没有看到。然后是亚,他看到父亲与儿子,但没有看到儿孙。再然后是天来,与亚一样,只看到父亲火直和儿子博史,没有看到儿孙果。再再然后是果,只看到父亲博史和儿子斯祝,没有看到孙儿瓦。瓦是孤亍的父亲,卢叉的祖父。孤亍还没有娶妻,瓦就被孤亍气死了。据说,一个家族住在一座山下住了十年还没有迁徙的话,这家族受到神灵保护了的。这样的家族不能做对不起神灵的事。阿一亚家族十代单传,每一代都是上一代最绝望的时候神助一般延续下来的。一代一代又一代,阿一亚家族在亚山下延续了九代,到卢叉这一代,娶了阿五、阿六。
阿五、阿六的父亲叫图,个子不高,可身体壮实,一双细黑的眼藏于脑后,一天到晚不知道想些什么。可以说,无论是亚山的人还是洛穆山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图为什么把两个女儿嫁给卢叉,若不是为了卢叉家的牛羊与土地的话。
图内心深处的阴谋诡计正在得逞。首先,自阿五阿六来到亚山,卢叉家的牛羊与土地就一点点少去。然后,那些来自九十九座大山之外的部落氏族一个个走了。他们牵着牛羊背着粮食拉着老人与小孩,就像来时一样在亚河缓缓的流水声中远去,再远去。开始,卢叉以为远去的部落氏族会回来,但一年年的,那些远去的部落氏族越走越远。再然后,措措就病倒了。她的病情逐日加重,人形如枯蒿,吃了各种草药也请了远近闻名的毕摩做了不少法事,该祭祖就祭祖该驱鬼就驱鬼,但没有一点起色。阿五、阿六能够生下一儿半女,我的病就会好起来。措措说。可说归说,她知道问题不在阿五、阿六身上,而在卢叉身上。
后来,措措病来只剩下一张嘴巴。
她有气无力地“卢叉啊,过两年你就六十岁了。一位六十岁的男人守着一对水火不相容的娇妻,如果有不了自己的子孙后代就是绝嗣了。
卢叉的脸上有了皱纹。他活到六十岁,唯一的感受是不甘心。
“阿妈,你知道我没有放弃。”他沉默很久,忧伤地说。
措措没有眼睛,没有耳朵,就有一张嘴巴。她听不到卢叉说的话,感觉不到卢叉的忧伤。顿了顿,她继续说:“卢叉啊,你要记住,如果真有不了后代就记得把父母亲人还有自己送到祖先居住的地方。”
“你说的我都懂,阿妈!……可是阿妈呀,有时一个人懂或不懂是差不多的。”
措措自顾自地:“你两个妻子说起来是姐妹,其实不一定是姐妹。你要知道怎样用水,也要知道怎样用火。
“阿妈……阿妈……”卢叉还想说什么,但只剩一张嘴的措措倒下去了。
卢叉一大步跨过去抱住措措,大声喊:“阿妈!阿妈!……我的好阿妈!”
措措躺在卢叉宽大的怀抱里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她走了,用一生成就了卢叉,也害了卢叉。她就这样走了,留下牛羊与土地,不知该幸福还是忧伤。
卢叉躺在一张竹篾席上目争一双眼遥望山顶的天空。
他躺着躺着,想:如此一片天空,人类用眼睛看它,它是不是也用眼睛看人类呢?答案是肯定的。如果天空没有眼睛,人类遇到不公时就不会说“天的眼睛瞎了”。
顿了顿,卢叉又想:天真有眼睛么?
那些年,卢叉住在亚河边,优哉游哉,说话做事越来越力不从心。他一天天老去,心事重重。在亚河两岸,他修了两座草房,一座修给阿五,一座修给阿六。他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以为找到了清净,其实没有清净。他把阿五阿六两个妻子一个安排在亚河左边一个安排在亚河右边,以为一条河的距离可以让“水与火”避免冲突。
阿五住在亚河左岸,每天坐在草房前的大石头上,先是满脸愁云,如乌云密布的天空,使人担心是否会下起雨来。她两眼无神,一脸憔悴,像一片枯黄了的树叶。她头发零乱,半旧的头帕在头上被自己一拉,形成了半扣半脱状。她用双手蒙住脸,弯在膝盖间顶着膝盖而坐,一副打瞌睡状。不一会儿,她抽泣了起来,身子随着抽泣声一颤一颤。
她时而大声嚎,痛不欲生状;时而狂声咒,怒火冲天状;时而抬起头来,用手指撕扯自己的衣裳,咬牙切齿的。
当阿五坐在草房前的大石头上哭嚎,在亚河右岸,阿六也坐在草房里哭嚎。
火烧得旺旺的,火舌正凶猛地向上跳跃,似乎要把整座房子烧掉。阿六头发散乱,眼睛红红的,眼皮沉厚。她如一头斗红眼的牛,向可怜巴巴的卢叉疯狂地乱扑、乱吼、乱咒、乱骂。她血红的眼似乎在冒着火花,好像要吃人。
卢叉骑着一匹黑马,仿佛是一片枯叶,从亚河左岸飘到右岸,又从亚河右岸飘到左岸。他想起一位叫支格阿鲁的人,好像也是娶了俩姐妹做妻子。有一天,这个叫支格阿鲁的人骑了一匹九翅神马来到颠帕硕诺海左边,来到大妻子姐姐那里住了三天。三天后,他应该回到小妻子那里住了。但是,大妻子为了多留支格阿鲁,就悄悄剪去神马的三层翅膀。神马驮着支格阿鲁在颠帕硕诺海上摇晃两下,没有从天上掉下,最后飛到颠帕硕诺海右边小妻子妹妹那里。他在颠帕硕诺海右边小妻子住了三天,然后又该回到大妻子那里了。小妻子为了多留支格阿鲁一些时日,也悄悄剪去神马的三层翅膀。支格阿鲁骑着神马在颠帕硕诺海上摇晃两下,最后从天上掉下来落进深不见底的颠帕硕诺海。
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掉进亚河的。卢叉想。
想归想,卢叉骑着一匹黑马,每天从阿五那里走到阿六那里,又从阿六那里走到阿五那里。他来来回回三五趟,最后回到自己住的地方。
亚河一直在流淌,没有带走卢叉越积越厚的忧伤。后来,卢叉想,如果哪一天黑马把我摔进亚河,让我在不经意间离开这座没有欢喜也没有忧患的大山,那我会好好感激天地神灵的。
太阳在天上走动,白晃晃的。一只山鹰在天上盘旋,悠悠荡荡。当卢叉想到自己已忘记老去,还真把老去的事忘掉了。他想写一部叫《祖恩》的家史,还没想好怎么写,故事里的人就跑出来:
第一个跑出来的不是别人,是一个叫洛穆的人。
洛穆像极了一位叫阿俄暑布的人。传说,在远古时代,下方大地上住着德布阿尔家。德布阿尔请求阿俄暑布仙创造造地上物。阿俄暑布头戴珍珠帽,骑上“阿敏”马,携带花皮书,腰系双尖剑,身背“乌突”盒,脚穿“酷娄”靴,来到吕敏山脚下。
“可惜我不是阿俄暑布。”洛穆叹一口气,说。
洛穆确实不是阿俄暑布,他只是一位四处流浪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他走过的村庄千千万,爬过的大山千千万,涉过的河流千千万,就是没有一片村庄、一条河流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他走过洛穆山,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否走过洛穆山。他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茹霍。茹霍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沙提。沙提有一个儿子,名字就叫孤竹。
孤竹建了一个山寨,名字就叫孤竹堡子,仿佛有什么平地。其实,孤竹堡子由九条山埂组成。
最后一个跑出来的是冉默。她的故事后来就像女鬼石拉果莫。
卢叉想到一个地名:迷万方。
迷万方是什么呢?他想。
迷万方与一块叫兹兹蒲乌的土地很像:那里百草结稻穗,蒿枝结花椒;那里上方有山好牧羊,山下有寨好居住,寨下有坝好耕作,坝中有地好赛马,坝下沼泽好牧猪;那里寨上放牧带麂来,寨边砍柴带脂来,寨下背水带鱼来;那里不懂有人来教授,不识有人来指点。
看起来很像的两个地方到头来一点都不像。卢叉想。
一个人的一生中总会向往一处找不到的地方吧!我一定要找到迷万方。他继续想。
卢叉的模样瘦骨嶙峋,但身子骨很硬朗。他一颗心像秋后的苦荞地,空荡荡的。
有时,他望着亚山,感觉自己就是亚山。有时,他望着亚河,感觉自己就是亚河。
后来,阿五、阿六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在亚山下走来走去。他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他是阿一亚家族最后一个人,用一生把阿一亚家族的名望传播到九百九十九条大河之外,不曾想断了血脉。他知道亚的父亲是阿一,阿一的父亲是萨乃,萨乃的父亲是孤竹。他知道阿五、阿六是孤竹萨普家的后人。他知道一切该结束了。
“你不打算回来么?”仆人阿扎问。
阿扎是丁字山普彝家的女儿,十六岁多一点,来到亚村不到两年。普彝家不是富有人家,一直受到卢叉的帮助。普彝家为了感恩就把美丽懂事的女儿阿扎送到亚村。
卢叉牵着花色的大马:“我只想活在路上。”
“可那么多的牛羊与土地你走了后怎么办,老爷?”阿扎忧心忡忡。
“牛羊与土地会有人关心的。”
“不一样的。”
“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卢叉一身白色,没有半点颤巍,把花色大马从马圈牵出来后就抓住马鬃跳上去了。稳稳当当地,他坐在了马背上。
然后,他走了,骑上大马,没有带走一只羊、一条牛,没有带走一小块泥土,没有带走一位仆人。
他一个人就这样走了,没有人知道走向哪里,走到哪里。
32
卢叉和叉卢坐在一起,背靠一块黑褐色的岩石。
“你相信《勒俄》史书么?”卢叉问。
叉卢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史书里记载的内容是自相矛盾的。”
叉卢装上一袋兰花烟把一根长长的烟杆竖在身前,顿了顿又说:“武吾格子是部落祖先吧,他一路寻找自己的王地。”
“有什么不对么?”
“武吾格子到来时子孙们已在路上定居了。”
“没有吧?”
“有。”
“矛盾是永恒的。”
叉盧用火绒草点燃兰花烟,抽了几口:“你咋不说希望之光呢?”
“希望之光?”卢叉愣了一下。
“一切谎言都是为了给后人希望之光。”
“好像也是。”
“可卢叉和叉卢就只能留下遗憾了。”
“啊!……为什么?”
“你给后人留下了什么吗?”
“我好像没有后人。”
“我也没有后人。——但后人不一定是自己的后代。”
“别人的后代也是后人?”
“总有一天人类会不分你我的。”
“那就最好不过了。”
卢叉老态龙钟,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嘴,总结说:“无论人类的历史多么矛盾,人的一生多么遗憾,人死后留下多少谎言,最后都只会是希望之光。”
“哦,好吧。”叉卢站起来。
卢叉不知道希望之光,但觉得有光好。他叹一口气往前走了。从阿一到卢叉,冉聂到叉卢,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先,那就是孤竹。
孤竹?为什么叫孤竹?唉,也许是孤独的竹子,也许什么也不指。卢叉想。
他往前走,往后想,想着走着,走着想着,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