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巴拉尼
2023-10-13阿蕾
阿蕾
一
阿连山脚沙玛堡子的人们,每年暮春种子下地后总要举行一场防雹仪式。择定日子后,整个村子每家每户,不论大户小户,不论鳏夫寡妇都得出一份钱,凑齐后买上一只大白公鸡,买上一条公狗,再买上一些酒,到那天凡能上山的男人们邀邀约约,背酒的背酒,牵狗的牵狗,抱鸡的抱鸡,有说有笑地朝历年举行防雹仪式的阿连山顶烧狗处走去。
防雹仪式上的开销,以前物价低廉,虽然才二十几三十户人家,买只公鸡,买只公狗,买上十几二十斤白酒——五斤赠毕摩,喝剩的送给敲狗者,每户出个两三块钱,就把仪式办圆满了。虽然如今户数翻了倍,但物价上涨了,一只公鸡怎么也得百多两百块,一条公狗也差不多要三四百块,而且人们的口味提高了,年轻人非啤酒不喝,还要抽“软云”,只有老年人还喝白酒,还抽兰花烟。今年每户出的十块钱,因为公狗不用买,除了买一只大白公鸡,买二十斤白酒,十斤赠毕摩,另十斤喝剩的全送给敲狗者外,剩余的就全买了啤酒和香烟。
防雹仪式的主持者,吉事毕摩不愿意也不屑于做这种用狗做牺牲的仪式,在找不到世袭凶事毕摩的情况下,只要会诵《防雹经》的半路出家者也可充当毕摩主持仪式。敲狗者呢,因为彝人觉得狗是具有灵性的人类好伙伴,而且彝人的稻种还是狗千辛万苦寻来的,所以循规蹈矩的人是不兴敲狗,更不兴吃狗肉的。只有一些无视彝人规矩的人,或者无家无室无所顾忌的人才会去干一些敲狗甚至吃狗肉的勾当。
沙玛堡子防雹仪式的敲狗者原先都由单身汉巴迪雷火充当,附近村子举行防雹仪式时也都请他前去敲狗。巴迪雷火死后,大家都以为再也找不到防雹仪式上的敲狗者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村中才三十出头的策布讷迪自告奋勇地说:只要不让他出村中各种活动的份子钱,并把防雹仪式上喝剩的酒全给他,敲狗的事他包了。
从高祖沙玛拉火起,策布讷迪是五代单传的独生子。他的父母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后,四十出头才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尽管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遭罚款,罚得家里牛羊猪鸡全抵了款还不够,半边房顶的椽子瓦片也被拆了抵罚款,但他的父母心中满是幸福,满是甜蜜:有了儿子栽了根立了后,任什么艰难什么困苦都不在话下!
父母俩把个策布讷迪稀奇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上怕飞了,但凡好吃的先尽他吃,但凡好穿的先尽他穿,他不想吃不想穿才轮到三个姐姐。父母还特别告诫女儿们:被弟弟打了不准还手,被弟弟骂了也不准还嘴,而且不准有半句怨言。
到了该读书的年纪,整天放敞马野惯了的策布讷迪才被束缚起来在教室里坐了两三天,就把还散发着油墨香的新崭崭的课本卷成了烤猪皮不说,撕得皮皮翻翻的。原来他将书撕成条条片片在嘴里嚼成团后,塞在竹子作的水枪中打仗玩了,为此被老师狠狠地骂了一顿。不多的上学时间里,策布讷迪一放学就向父母诉苦:昨天老师拿教鞭抽他手掌了,今天老师拿粉笔头掷他额头了……不到一个月,他把书包及本子铅笔一股脑儿全丢进放学路上的深涧后,回到家里气呼呼地宣告:“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给你们读书了,我再也不去学校受老师们的气了!”
父母拿他没办法,只得自己宽慰自己:“既然这么受气,这个书不读也罢。读了书的不见得个个都有工作干,都有薪金拿。这些老师也是,我们都舍不得动一指头的宝贝,他们倒狠得心下得手……”然后他母亲每天给他准备一个拳头一样大的饭粑团或馍馍,任由他跟着辍了学当牧童的孩子满沟满岗地捉石蚌、掏鸟窝,或和三四岁的孩子在村巷中掏地洞,屙尿和泥捏泥人玩。后来在其父亲苦苦动员下,才勉强跟着父亲放了几天羊,他就嫌放羊太孤独太寂寞,不愿意干了。要他跟母亲和三个姐姐下地干活,他又嫌累。反正那时放羊有他父亲顶着,地里的活有他母亲和三个还没出嫁的姐姐顶着。他呢,整天任由他游手好闲,哪里有亲戚婚丧嫁娶就去哪里凑热闹。一到赶场天就心急火燎地赶去山下街子看录像、戳台球。父母还健在时内亲外戚的红白喜事总得随一份礼,去个人跟主人家打个照面,表表情意,也就乐得让他去当这个差,后来发觉他并没有把礼钱挂上人家的礼簿,而是用来自己吃喝玩乐,去人家那里纯属蹭吃蹭喝。父亲把他狗血淋头般骂了一顿后,再也不把钱交给他了。可他照去不误,而且每次都醉得一塌糊涂,成为人们闲暇时光的笑料,教育子女的反面教材。
可怜的父母心想给他成家立业后,狂野的心可能有所收敛,于是倾尽所有积蓄给他娶了个媳妇。相亲时那个姑娘被策布讷迪的一表人材所迷惑,加上媒婆以三寸不爛之舌在一旁循循善诱:“我说丫头Ⅱ也,那可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殷实人家呢。他上边的三个姐姐眼看就有三笔不菲的身价收入,策布讷迪是独儿,没得哪个和他分这些身价,两个老的也还得力。这样条件的人家你就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哦,你嫁过来有享不完的福呢。我们女人哪,就像一粒种籽,种籽遇上肥地自然就长得茂盛,女人嫁得好自然就活得滋润。”姑娘觉得媒婆的话是对的,于是欢欢喜喜地嫁过来了。
可过门才半个月这姑娘就看出策布讷迪不是一个潜下心来过日子的实在人,于是在半夜收拾起她的全部行李出逃后,即使面临要赔比身价多好多的悔婚金也不愿再回来了。后来接连娶过两个也是同样的结局。
这时,三个姐姐相继出嫁各自成家立业去了,年迈的父母再也无力为他撑起这个家,病忧交加相继去世了。虽然对这个冥顽不化的儿子不抱什么希望,甚至后悔倾尽家财养下这么个孽障,但还是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足够给他娶媳安家的钱财,只不过没交给策布讷迪,而是由大女儿掌管,并留下遗嘱:“你们三姐妹就这么个弟弟,山崖是蜜蜂的依靠,森林是麂獐的依靠,吉夫是你们唯一的靠山,你们一定要扶持他成家立业……”
开头几年,姐姐们还遵循父母的遗嘱,想合力扶持策布讷迪娶个媳妇,撑起门庭将家谱续下去。每年一到春种秋收,总是相约着放下自己家里的活,先来帮他播种收割,但策布讷迪却像个事不关己的外人,在姐姐们汗流浃背地为他干活时,他却连口热饭热汤都不给姐姐们准备,整天东游西荡地或贴墙根晒太阳,或戳台球赌酒喝.而且总是借酒盖脸逼着大姐把存折交出来,三个姐姐谁说这钱不能动,他就骂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谁都没权利来掌管我的钱”,并借酒发疯搬起石头砸大姐家的门:“你想吞我的钱财?!没门!除非我死了。”话说到这份上,虽然是亲姐弟,大姐也不敢再为他掌管存折了。而且因彝人认为家被砸会引起家神不安而带来灾难,忍无可忍的姐夫对妻子下了狠话:“事不过三,你那个宝贝弟弟要是再来砸一次,你给我滚回你娘家去!”被逼无奈的大姐只好请动娘家父兄中主事的长辈们,在大家见证下把存折交给了策布讷迪。
策布讷迪拿到存折后,经常被狐朋狗友撺掇着充老大挥霍,姐姐们还认为到一定年龄,浪子总会有回头的时候,所以还不至于痛心疾首,但听说策布讷迪不但花光了所有钱財,还堕落成防雹仪式上的敲狗者,这是作梦都想不到的,姐姐们先是遭雷击一样震惊,然后是绝望。她们捶胸顿足地哭作一团:“天啊!可怜的爸爸妈妈啊,你们一辈子含辛茹苦积攒下的家财,全叫沙玛吉夫挥霍完了不说,沙马拉火家的家谱再也无法往下续了啊,沙玛拉火家的根脉绝在沙玛吉夫手中了啊!”
从那以后,三姐妹熄灭了所有对弟弟策布讷迪的热望与挚爱,她们不再回娘家,春播秋收不再来挥汗如雨地帮忙了,就连天上大雁南飞,天下女子回娘家的过年时节也不再回来拜年了——她们不想再见到这个辱没祖先名声,玷污父母灵魂的弟弟了。策布讷迪成了彻彻底底的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孤家寡人。
参加防雹仪式的人们沿着低矮的灌木丛中曲里弯拐的牧道向山顶爬去。他们互相替换着抱鸡、提白酒桶、扛啤酒箱,唯独没人来换一下策布讷迪手中的梿枷柄。一米多长的梿枷柄一头结了个活套,套住这场防雹仪式的牺牲克巴拉尼。被绳套勒得直翻白眼的克巴拉尼,想逃挣不脱,想咬人被梿枷柄顶住无法靠近人们的身边,只好将脱了毛,显得特别难看的尾巴夹在腿裆中,浑身不住地觳觫着,无可奈何地被人们簇拥着向山顶走去。它知道这一趟毕定又是凶多吉少——因为此前它就曾经经历过一场九死一生的噩梦。
走到能看到山脚沙玛堡子的路段,克巴拉尼用那双被勒得眼白多于黑眼珠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那一律白墙,上面盖了或红或蓝或灰彩钢瓦的村庄。虽然这时节村庄周围满是赤褐色的土地,只有房前屋后还有一块块或圆或方的围墙围起来的,大大小小的园子里有点绿意,但它这才觉得这片土地原来这么漂亮,这么可爱!
赤褐色的土地中央有一条蜿蜒的小溪,那是发源于阿连山林箐中的泉水,特别清洌甘甜,克巴拉尼记得即使是干旱的暮春时节,太阳下泉水依然闪着碎银似的波光静静流淌。溪流所经之处驴蹄草、灯芯草、水芹菜、牛耳大黄,还有开着一轮轮粉红花朵的灯台迎春以及身被白色绵毛、顶着明黄花朵的鼠曲草,一派生机勃勃。溪边小水凼中有许多聚集在一起的黑黑的蝌蚪,有些水草上还挂有随水飘荡着的青蛙卵带。
往年这个时节,克巴拉尼和它的妻妾们总是在暖暖的春光里,迎着和煦的春风在原野在溪边尽情地撒欢。看眼下萎靡不堪、惶恐无助的克巴拉尼,谁能相信它曾经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就像披了一匹枣红色的软缎,竖起那束蓬松漂亮的尾毛走过母狗们的身边时,众多的母狗都会情不自禁地委身求宠。而正和母狗缱绻缠绵的大小公狗们呢,一见到克巴拉尼竖起猎猎战旗般的尾毛,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过来时,立马偃旗息鼓,垂了眼皮,将尾巴紧紧夹在腿裆下唯恐避之不及地开溜了。
然而,克巴拉尼不可撼动的王位在去年那场绵绵秋雨中崩塌了。
回想起那天的秋雨秋雾,回想起由此引起的一系列霉头,克巴拉尼的心中懊悔、悲哀、恼意、恨意五味杂陈,禁不住从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嘤嘤嘤——嘤嘤嘤——”
二
那是去年一场秋雨的午后,在火塘边锩得百无聊赖的恶鱼包见门外灰暗的天空终于有点亮色了,下了十来天的绵绵秋雨也终于停住了,想出门活动活动筋骨的他步履蹒跚地来到村边。村边斜坡下是一片狭长的谷地,谷底有一道溪水,溪边一块大石板上坐着他儿子沙玛姆且家的母狗克嫫阿果,埃嫫拉嘎家的公狗克巴拉尼正含情脉脉地踞守在一旁。恶鱼包心中顿时翻涌出一股浓浓的醋意:“遭狗瘟的克巴拉尼!遭豹拖的克巴拉尼!瞧把你美的,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捡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正要朝克巴拉尼用力掷去时,在时聚时散时浓时薄的云雾中,见对面的灌木丛中有只母羊正叉开后腿让羔子撞奶吸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恶鱼包贼眉鼠眼地环顾了一番.见四下里了无人影,便竭尽全力将石头掷向灌木丛,然后压低嗓门发出嗾使狗出击的指令:“唆——唆——唆——”
蛰伏在潜意识中的猎狗基因被唤起的克巴拉尼,听到恶鱼包的指令,又听到石头“欻——”地落到对面灌木丛的声音,然后又是绵羊母子“窸窸窣窣”的动静,便如离弦的箭闷声向对面的灌木丛飞蹿而去。一旁的克嫫阿果见克巴拉尼飞蹿而去,抑制不住兴奋尖声狂叫着紧跟其后。被突如其来的险情惊吓的母羊,没命地向山那面狂奔时,更激起克巴拉尼和克嫫阿果追逐猎物时的喷张激情,先前还闷声不响的克巴拉尼这时也用震动山谷的粗犷吠叫应和着克嫫阿果的尖声吠叫,一路紧迫着母羊翻过了山嘴。
克巴拉尼、克嫫阿果追逐猎物的狂吠搅动了寂静的山村,村里的大狗小狗如临大敌般都跟着狂吠起来,一些有着猎狗基因的也紧随其后翻过了山嘴。
先前只是想释放一下憋闷、无聊的情绪,顺带嗾使克巴拉尼去咬羊。克巴拉尼咬了羊,羊主人肯定要埃嫫拉嘎翻倍赔偿,这也算是给鄙视他如鄙视猫狗,厌恶他如厌恶魔鬼的埃嫫拉嘎一点苦头尝尝,以了却他被轻侮、被羞辱的心头之恨。没想到就像一点火星被狂风吹燃一片林子,面对失控的场面,知道惹下大祸的恶鱼包吓得心“咚咚咚咚”不住地狂跳着,趁着一阵大雾充塞了村子的当儿,赶忙溜回家,然后在人们纷纷走出家门互相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时,他才若无其事地出门跟着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人们循着狗为争食相互撕咬的声音找到山那面的谷底时,只见一群狗正在争先恐后地撕扯着血肉模糊的母羊,撕扯羊肉的同时还不忘龇牙咧嘴地威慑对方。
被狗们撕扯得血肉模糊的是沙玛优惹家的母羊,虽然母羊引开狗,使羊羔隐进灌木丛得以保命,但还在吃奶的羊羔没奶吃很难成活,村人们协商的结果:所有参与咬羊的狗,狗主人们平均分摊,共同赔三千块钱给沙玛优惹家。并且一致约定:所有参与咬羊的狗,要么卖了,要么打死。如果谁家不把咬羊的狗处理了,以后再发生狗咬羊的事,全由这家人赔偿。家中有人的人家都把各自参与咬羊的狗用铁链拴了,只待入冬狗贩子们来收狗时卖掉;全家关门闭户外出打工的人家打回电话说:谁有能耐把狗捉来卖了钱归谁。
虽然恶鱼包想报复埃嫫拉嘎,让埃嫫拉嘎尝尝斥责、侮辱他恶鱼包的恶果,但他隐瞒了克巴拉尼带头肇事的事实。因为这样就等于把他人所不齿的恶劣行径曝光在人们面前不说,他的儿子沙玛姆且家也得多赔钱。
埃嫫拉嘎用叶子边缘带尖刺的黄背栎将克巴拉尼劈头盖脸一顿狠抽后,用一条粗铁链将它拴在猪圈外,单等着狗贩子们到来就将它卖了。但埃嫫拉嘎至死都不可能知道给克巴拉尼和她的幺女埃嫫萨萨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是为了报复她的恶鱼包。她将幺女萨萨嫫的意外出生,将克巴拉尼的同胞离开母体即被冻死,而它却奇迹般地活下来,卖给狗贩子三个月后逃回要了萨萨嫫的命,归结为这都是命。她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掌控着人们的生老病死——命里该溺亡的不会坠崖,命里该坠崖的不会溺亡。虽然一想起萨萨嫫的死心中就像被摘了肝掏了肺一般痛,但想到这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也就对萨萨嫫的死坦然想开了。
恶鱼包的真名叫沙玛倭惹——沙玛堡子的人最热衷于给人起歪号,而且歪号一喊开往往比本名还叫得响。比如沙玛薇薇嫫被叫成“埃嫫薇薇”,沙玛萨萨嫫被叫成“埃嫫萨萨”。“埃嫫”取自于母亲埃嫫拉嘎的前两个音,叫得之顺溜,好像“埃嫫”原本就是她俩的姓氏。“埃嫫拉嘎”同样是歪号,意思是“老母鸭”,埃嫫拉嘎原名为麻罗阿嘎,因为两个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活像老母鸭。整天價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的母亲,觉得家里出了这么个两腿长来又短又弯,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活像老母鸭的怪物,才导致家中百事不顺,时时把麻罗阿嘎当出气筒,一不顺心就“埃嫫拉嘎(老母鸭)"“埃嫫拉嘎(老母鸭)”地骂。麻罗阿嘎刚会走路“埃嫫拉嘎”就取代了她的本名,不仅在麻罗河谷喊响了,还如影随形般跟着她在阿连山下喊开了。策布讷迪也不是本名,策布讷迪的本名叫沙玛吉夫,因为小时候他父亲给他剃头时总在脑门顶上留一绺在他受到惊吓时能庇护魂魄的头发,而他这绺头发又总是桀骜不驯地冲着天,所以得了这么个浑名。
起初,沙玛薇薇嫫对那三个强加在她们母女身上的、充满屈辱意味的歪号“埃嫫拉嘎”“埃嫫薇薇”“埃嫫萨萨”很是反感,因此曾和那些当面叫她们母女“埃嫫××”的人吵过,甚至打过。但是你越计较人家越来劲,起先还遮遮掩掩地只在背地里叫,当面还是规规矩矩依辈份该叫什么就叫什么,后来居然歪号取代了本姓本名。她只好给自己宽心:反正嘴巴生在人家身上,随他们想咋叫就咋叫,反正当没听见不予理睬就是。
人们之所以给沙玛倭惹起了“恶鱼包”这么个歪号,是因为无所事事的他成天学老板派头,不论阴晴鼻梁上架一副墨镜,腋下夹个黑色公文包煞有介事地奔忙于各种集会场合。大概他听说过他亲哥哥沙玛倭诺家当矿山老板的大儿子腋下夹的包是鳄鱼皮做的,价钱之昂贵一般人只能望包兴叹,于是死乞白赖地扭着大侄子非把那鳄鱼包送给他不可。把日思夜想的包要到手后,逢人便炫耀:“瞧,这包是我当矿山大老板的侄子送我的,告诉你这是一种很凶恶的鱼皮做的,价钱之昂贵说出来怕要把你给吓死。”在他有限的认知中,把人家口头的鳄鱼理解成“很凶恶的鱼”,因此理所当然地他的包就是恶鱼包了,于是人们就给他起了个歪号叫“恶鱼包”,也在阿连山下叫响了。
恶鱼包昂贵的鳄鱼包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一串串钥匙,还有夹胡子的镊子,指甲刀,小学生用的旋笔刀,能折叠的水果刀,装在老式铁皮烟盒中马尾毛编结而成的大大小小的捕鸟套子,手电筒,小姑娘戴在手腕上的各色塑料珠串,新近还添了一副戴在头上的头灯。只要有人愿意听他瞎谝,他就不失时机地把随身披着的污渍麻花、几乎看不出原本白色的单层披毡往地上一铺,然后将鳄鱼包里的那些宝贝东西倾囊陈列在上面炫示。
俗话说:三岁看到大,七岁看到老。恶鱼包打小就是一个万人嫌,还在孩童时因为要么把人家的小鸡活活溺死,要么翻墙毁篱偷摘人家的瓜果,糟蹋人家的庄稼;再大一些让他放羊时,他可以把贪食而落单的羊拴住嘴筒活活饿死,他还喜欢恶作剧,趁浓雾弥漫时拔掉他觉得戳眼的人家绊马的木桩,让马去糟蹋庄稼后,若无其事地看庄稼主人和马主人干仗,然后在一旁偷着乐。因为告状的人几乎把他家的门坎踩烂,他没少被严厉如父的长兄沙玛倭诺收拾,有次因为把邻居家羊圈楼上正在抱孵的鸡蛋偷去野外裹上稀泥烧来吃被发现,他的大哥沙玛倭诺把他吊在树上用刺竹抽他个半死。
成家立业后,还在生产队时因有生产队长管着,不敢走东窜西。包产到户后,好像得到特赦似的沙玛倭惹成天游手好闲,哪里有红白喜事就往哪里赶,山下的赶集日子场场落不下他。五十多岁了还因为和邻村的寡妇养了私生子,被寡妇的大伯子小叔子们堵在寡妇家揍了个鼻青脸肿。花了两万块钱作为赔礼道歉不说,还得每年付给寡妇一万元的孩子抚养费,直到那孩子十八岁,被揍得招架不住的恶鱼包当时什么都应承下来。后来有人私下里点拨他,说那是寡妇拿他作替罪羊后,他就翻脸不认不说,还放出话要把那孩子弄去作亲子鉴定。也许寡妇本身心中就有冷病,从此不再追着他讨要抚养费,这场烦心的孽缘才就此终结。从此以后两人迎面走过都形同陌路人,谁也不搭理谁。走过了,寡妇才心有不甘地对着恶鱼包的背影“呸——恶魔”“呸——浪人”地吐几泡口水为自己解气。
孩子的抚养费恶鱼包尽可赖掉,但给寡妇大伯子小叔子的赔礼金是无法躲脱的。勾搭寡妇被婆家人现场捉奸,
等于践踏了婆家的尊严,人家不把你朝死里整都算便宜你了。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声誉,而且更重要的是被轻侮、被冒犯的家族要杀鸡做猴,藉此来震慑那些对本家族女眷怀有非分之想的痞子浪人。
恶鱼包的私房钱被寡妇挤干了,作下孽了却拿不出钱来了风流债,儿子沙玛姆且拿这个骚棒老子没办法,自己家的钱全被老婆攥在手中,休想抠出一分钱来解燃眉之急。在中间调解人一天三次的催逼下,只好督着老娘拿出苦苦积攒了一辈子,装在带有拉丝的小包中日夜不离地贴在腋下藏着掖着的一沓子钱。这沓已被汗汽熏黄的钱中,百元的、五十元的大钞都极少,更多的是十元五元甚至一元的,这才了掉恶鱼包这桩伤财又损儿女面子的丑事。
自年轻时,恶鱼包的风流韵事在阿连山下成了公开的秘密。恶鱼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言不惭地说:“谁叫老爹老妈把我生成女人们人见人爱的俊男呢?女人们追我追得脱了胯,是她们咎由自取,不是我的错。”自我感觉特别好的他当年甚至还和堂哥沙玛拉惹争风,想染指已和沙玛拉惹爱得深沉的吉姆嫫尔果,一厢情愿地在清晨背水的路上截住吉姆嫫尔果,正想人非非时,冷不防被吉姆嫫尔果用背水桶将他的门牙差点撞落。沙玛拉惹觑见这个不怀好意的堂弟遇着吉姆嫫尔果总是挤眉眨眼地挑逗调戏,私下里狠狠地警告他:“我警告你,别打尔果的歪主意哈,要不然别怪当哥的不客气!”他惧怕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堂哥,当面不敢回怼,悻悻地转过身却在喉咙里小声咕哝:“你玩得老子玩不得?!欺男霸女,霸的还是舅子老婆。该天杀的,该雷劈的!”以致沙玛拉惹和吉姆嫫尔果双双上吊殉情了,他都还解不了心头之恨,特别是看着那两股烟子相互绞缠着袅袅腾腾地升上蓝天时,醋意翻滚的他还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这对该死的狗男女!”
恶鱼包的妻子起先也曾为恶鱼包的风流韵事哭过闹过,甚至还寻死觅活过,可恶鱼包还是我行我素,照浪不误。甚至还对好心规劝他回头的长者说:“就让她闹,就让她死,我看她能死上几回!”
见恶鱼包如此冷漠如此绝情,他的妻子幡然悔悟:“死给这么个痞子浪人值不得,我死了我的孩子就成了可怜的孤儿了。我就是要死了,我都要挣扎着坐起来活给他看!”
因为她舍不下幼小的孩子,所以不像一些狠心的母亲过不下去了,能撇下孩子去另寻自己的幸福生活。她忍辱负重,竭尽全力苦苦撑持起这个家。已对恶鱼包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后,她将他视为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可有可无的局外人。所以,当她听说在家横草不捏,竖草不拿,整天价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东游西荡的恶鱼包在寡妇那里为了掩人耳目居然男扮女装,穿着寡妇的衣服,戴着寡妇的头巾在林中砍柴劈柈子,干得憨扎劲时,她不急也不恼,只是啐了一口唾沫,幽幽地说:“恶心!”
这样一个从不把家当家,从不把她当妻子看待的人,作下孽了儿子却竭力护着他,督着她将她辛辛苦苦积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拿去给他还风流债。她表示拒绝时,儿子黑着脸说:“谁让你是他老婆呢,谁让我是他儿子呢,我们不管谁管?!”本以为儿女长大了,她的苦也该到头了的苦命女人,在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有理无处讲的绝望中,将时刻不离身的钱包解下愤愤地扔到儿子的脚边,待儿子一出门就喝下满满一瓶“百草枯”,让所有的屈辱,所有的痛苦连同瘦弱的身躯化成了灰烬。
自老婆死后,被族人、儿女狠狠谴责的恶鱼包一改一年中大部分日子在外漂游浪荡的德性,过起了居家酒瓶伴枕眠的醉生梦死生活,整天都浑浑噩噩地好像没个清醒的时候。但他耐不住寂寞,特别喜欢到场坝边听那些女人孩子的笑闹声。他知道她们讨厌他,所以总是远远地将时刻不离身的污渍麻花的白色单层披毡铺在场坝另一边,锩起一只手作枕头,一只手将同样不离身的鳄鱼包紧紧揽在怀中,生怕别人给他抢了似的。
这天恶鱼包还是像往常一样晒着暖暖的太阳,听着女人们一面说笑一面呵责淘气的孩子,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先前因为恶鱼包还在坐着打盹,女人们虽然讨厌他,对他已失去了在男性长辈跟前应有的敬畏,但还是有所顾忌而不敢乱说,见恶鱼包倒下睡着了才又放肆地大声说笑起来。忽然听到狗“嘤嘤嘤——嘤嘤嘤——”的惨叫声,都停住笑闹循声望去,只见场坝坎下两个坏小子用一根木棒抬起两只连裆的狗正在颠晃,一群半大的小子嘻嘻哈哈地围观起哄。女人们一边气急败坏地骂:“日布——格尔——”“日布——格尔——”“阿依旧边格嘞嘞”“阿依措色格嘞嘞”,一边惊慌失措地拽起抱起各自的孩子,就像大難临头一般赶忙躲进离场坝最近的沙玛姆且家院子。
恶鱼包也被狗的惨叫声惊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迷矇中把头上歪在一边的丝帕扶正,但最外面的几圈还是因为丝帕质地太滑软垮塌下来圈住了他的脖颈,恶鱼包摸索着重新把丝帕缠好后,睁眼定睛看去,见两个坏小子正抬着连裆的狗使劲颠晃,一群孩子围着“哦哟——”“哦哟——”地起哄。
“放下!放下!日布格尔些,找不着耍的啦?快放下!公狗母狗不连裆,小狗从哪里来?咹?你们的父母不连裆,你们从哪里来?咹?”见那两个坏小子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呵责似的,依然在那里颠晃哄闹,恶鱼包一边骂一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连连抓起脚边的砂石向坏小子们撒去,还在旁边的柴垛上找棍子。一帮坏小子这才慌忙丢下还连着裆的两只狗作鸟兽散。
躲进院坝的女人们听见恶鱼包骂孩子的荤话,七嘴八舌地骂死不正经的恶鱼包,真的是个本性难移的老骚棒,都说难怪儿媳妇不愿让他和他们一块儿过。
“这种骚棒公公搁谁谁害怕,摊上我,我肯定也不要他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
“我最害怕他看人时那副色狼相了,遇到他我总是低了头赶紧走开的。”
觅得知音得到理解的恶鱼包儿媳妇说:“所以自从婆婆死后,我一步都没踏进过他的门槛。我宁愿背上待不得公公的恶名,也不愿让他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为此他儿子和我吵也吵过,打也打过。不过有什么好吃的,还是让他儿子给他送去的,毕竟是人家的父亲嘛。”
因为恶鱼包的所作所为不可理喻,不光他的儿媳不待见,他的儿女也和他无语。与他一般年纪的老头可能害怕他为老不尊的名声影响自己,很少和他交往,他和大哥沙玛倭诺更是说不上两句话就吵的死对头。所以恶鱼包在当地基本上是个孤家寡人。
夏末正午的天气有些闷热,看山头越垒越高的积雨云,恐怕等不到太阳落山就要来场暴雨了。恶鱼包想走出村外透透气,于是顺着两旁开满蓝布裙花的简易乡村水泥路漫无目的地走去,走进一道山坳时,见侄儿媳妇埃嫫拉嘎正在路边挖洋芋,便停住脚步搭讪:“拉达
嫫挖洋芋呀,洋芋结得好不?”正勾头挖洋芋的埃嫫拉嘎抬起头把手中的洋芋丢进撮箕后,一手拄着锄棒,一手捶着腰,说:“哦,是幺舅呀。洋芋结得倒还可以,就是雨水太多洋芋烂的多呢。姆且家的挖完了撒上圆根了吧,我早上出来时看见她们都在场坝上玩呢。他家的洋芋比哪家的都挖得早,肯定卖得好价钱了。我家薇薇打工去以后,我一个人单脚独手的,看来还得挖个五六天才挖完,圆根恐怕撒迟了吧。”埃嫫拉嘎说完又勾头挖她的洋芋。
“我从来懒得过问他家的事,问了他们也不会跟我说,自讨没趣不如装聋作哑。男的闲下来只要兜里有上十块钱就想买酒喝,有上二十块钱就想买烟抽,有上五十块钱就想买肉吃,有上百把块就想赌;女的没事就在那场坝上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孩子饿了就塞三块五块钱给孩子,叫他们自己去小卖部买零食吃;孩子些呢整天就知道龇牙咧嘴‘咝儿咝儿地买辣条吃,我看总有一天要把肚子辣穿的。唔,一家人都不成器,我见都不想见这家人。”恶鱼包自顾自地发泄着满腹的牢骚,在埃嫫拉嘎的地头选块草地,将挂在肩头的披毡铺在花草丛中坐定,然后将包里的“宝物”倒出来一样一样地摆在披毡上面,说:“拉达姌嫫,来,坐下歇会儿吧。地里的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呢。自己的身体也是自己的财富,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呢。”
埃嫫拉嘎觉得尽管恶鱼包是她的叔公,是老辈与小辈的关系,但荒郊野外的,孤男寡女坐在一块不太合适,况且恶鱼包是个名声极臭的,凡女人他都巴不得叫上一声“阿女冉”的痞子浪人。她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寒暄着,并没停下手中的活。
见埃嫫拉嘎只是“嗯哪”“嗯哪”地随口敷衍着,没停下手中活的意思,恶鱼包从他那堆“宝物”中拿起一副头灯晃了晃:“拉达姌嫫,你看看这个,我保证你从没见过这种宝贝,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这种宝贝叫‘家能亮头灯,这个宝贝比电筒方便多了,电筒你得一只手拿着才行,这个‘家能亮戴在头上你就可以两只手都腾出来干活了,而且是充电的,充一次就能用上十几天呢。”
埃嫫拉嘎有些好奇地停下手中的活,一拐一拐地拐到地头,将满是泥土的手往两边裤腿上蹭蹭,接过恶鱼包手中的头灯看了又看:“哦,还有这么一种不用手拿的电筒呀,戴在头上做事好方便哦。这种电筒倒适合我用,但哪里才有卖呢?而且很贵吧?”
“我跟你说过了,这不是一般的电筒,这叫‘家能亮头灯!除了我而外,村里恐怕还没有第二个人有这种高级东西吧。”恶鱼包总是不失时机地在愿意听他瞎谝的人跟前炫耀他的“宝物”,他总是吹嘘说只有你想不到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东西,他的恶鱼包里应有尽有。对埃嫫拉嘎把“家能亮”头灯等同于一般的电筒,显然有些不高兴。
恶鱼包见埃嫫拉嘎接过头灯左看右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慷慨地说:“拉达姌嫫,你喜欢就拿去用得了,反正我拿着也没多大用场,就送给你了。来,坐到这里来,我教你怎么用。”说着把摊满半边披毡的“宝物”拢到一起,拍拍披毡上的灰,示意埃嫫拉嘎挨着他坐下。
“不,不,不。幺舅能把它让给我都感激不尽了,哪能不给钱呢?钱一定要给的,只是今天没带在身上,是多少回头再给您哈。”说完赶忙提起头灯一拐一拐地往回走。
“拉达姌嫫你就不想坐下和你幺舅我聊会儿天,解解闷吗?我可是好久以来就一直想告诉你一桩关于你我的特别重要的事呢,但一直逮不著一个适当的机会。其实,从我曾祖母娘家那方的亲戚理起来,你我之间应该是表兄妹,我应该叫你‘阿妯的。”恶鱼包侧身斜躺着,右手拐撑在地上支着脑袋,左手掐下面前一支黑头草抿在唇缝中呶动双唇拨弄着,色眯眯地盯着埃嫫拉嘎。
埃嫫拉嘎觉出恶鱼包不仅神色暖昧,话也越说越离谱,无视叔公与堂侄媳这层关系,舍近求远去理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知是真是假的远亲,这明显是在挑逗她,轻侮她了。她很窝火,也感到有些害怕,但她得忍住装听不懂,随口轻描淡写地说:“哦,是吗?我孤陋寡闻见识少,好多亲戚我都不认识呢。”埃嫫拉嘎回到洋芋地里,用褂子将头灯包好放在一堆洋芋杆上后,勾头开始挖洋芋。
“所以啊,我叫你坐下歇会儿听我给你说道说道,你却这点面子都不给,难道我是豹子老虎要吃你不成?你知道村子里那些长舌头在背后说我俩什么吗?”恶鱼包一面说一面察颜观色,看埃嫫拉嘎是怎么个反应。
“我俩间能有什么可让他们嚼舌头的事?”埃嫫拉嘎生气地说。生气的结果手上下锄无章法,许多洋芋如剁猪食一般被她挖成两瓣三瓣。
觉出埃嫫拉嘎生气了,恶鱼包还不知趣,仍然嘻皮笑脸地说:“他们说我俩前院后院住着早就有一腿了呢。”
听到这里,埃嫫拉嘎再也忍不住,停下挖锄厉声喝道:“谁说的?你给我说出来!是谁说的。我这就找他去!这些该遭天谴该遭雷劈的人,看我孤儿寡母又是残疾人就好欺侮是不是?阿妈啊,天上还有主持公道的火布格尼吗?天上还有火布格尼的话,叫火布格尼快来收走这些人吧!”埃嫫拉嘎一面忿忿地咒,一面伤心地哭了起来。
“拉达姌嫫,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何必那么当真嘛。有道是天灾人祸公公跟儿媳上门理应当呢。我死了老婆,你死了老公,又前院后院地住着,人家这么说也难怪呢。我觉得我俩与其空背名声,不如……”
“嘟——嘘!口口声声‘姌嫫‘姌嫫的,亏你说得出口这种话!既然你知道我是你姌嫫,你那些肮脏下流话是怎么说出口的?虽然你的堂侄已死去多年了,好歹我还曾经是你的堂侄媳妇,现在也还守着你堂侄的灵牌。不看山面看云面,你都不该这么凌辱人糟贱人吧?你这么欺负糟贱孤儿寡母残疾人,火布格尼在天上看着你呢。这么下流无耻的东西,这么不行人道猪狗不如的东西,难怪你老婆要死给你!该遭天谴该遭雷劈的老骚棒!你以为我穷,一个烂电筒就可以收买我?拿上你的烂电筒给我滚远点!你再不滚,谨防我拿挖锄挖死你!”埃嫫拉嘎拽过褂子从褂子中抖出家能亮头灯,将头灯狠狠砸向恶鱼包。
“好哇,身为侄儿媳妇你居然敢骂我是‘老骚棒,我今天就骚给你看,然后你也死给我得了。”
见恶鱼包一脸坏笑着坐起来,又气又怕的埃嫫拉嘎一面厉声呵斥:“嘟——嘘!猪狗不如的东西!啁——嘘!为老不尊的老骚棒!”一面“嘘——咻”“嘘——咻”地连连抓起面前的土坷垃向恶鱼包劈头盖脸地撒去。
埃嫫拉嘎不仅将他当猫当狗呵斥、辱骂,还把他当魔鬼撒土坷垃驱逐,恼羞成怒的恶鱼包心生恶念,想一不做二不休,趁机将埃嫫拉嘎拖到沟中施暴,谅她也不敢声张。无奈恰在这时传来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排汽声,恶鱼包这才刹住恶念,气咻咻地将他的“宝物”一一收进包中,捡起头灯仔细察看时,见箍住玻璃罩子的塑料圈被磕缺了一小块,恶鱼包霎时脸都气灰了,但他不敢再逗留,再逗留怕埃嫫拉嘎手中的锄头真的挖到他头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头灯装进鳄鱼包夹层后,提起毡领狠狠地抖了抖满是泥沙土坷垃的披毡,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地骂:“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我真的就看上你这只老母鸭啦?看你那人不入鬼不鬼的样子,我都感到恶心!只要我兜里有钱,拉布倭卓毛线街上漂亮的姑娘随我挑。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二尾子是个啥样子罢了。”然后一直都在盘算怎样才能让埃嫫拉嘎饱尝咒骂羞辱他沙玛倭惹的苦果。盘算的结果使无辜的克巴拉尼和埃嫫萨萨丢了性命。
更可恶的是,在全村紧急出动寻找埃嫫萨萨时,有人想起恶鱼包不仅有手电筒,还有稀奇古怪的戴在头上的灯,于是去找他借,可恶鱼包一会儿说手电筒灯泡坏了,一会说头灯没电了,充电器也找不着了,说到底就是不肯拿出来。
吊丧期间主事的人想到埃嫫拉嘎他们两家房前屋后地住着,煮肉煮汤比较方便,去和他商量时,他一会说小锅小灶不好煮,一会说没柴火,甚至干脆把大门锁了躲到旮旯儿晒太阳去了。
恶鱼包不可理喻的行径被他大哥沙玛倭诺知晓后,气得直哆嗦的沙玛倭诺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找到他,不住地用拐杖杵着地忿忿地骂:“沙玛倭惹,你个油蒙了心窍的浪人,你枉自活七老八十!你从小到老都不让我省心。我堂堂一族之长,却连自己亲弟弟都管不好,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别说死的是你的侄孙女,就是旁姓邻里遇到难事都应该互相帮扶吧。看来你是万事不求人了,到你要死的那天,你自己预先挖好坑架好柴,然后睡到柴架上,自己拿打火机把柴架点燃吧!”
沙玛倭诺是沙玛家的头面人物,沙玛家族中有啥事都要先征询他的意见,唯独他这个亲弟弟从不把他当回事。幸好沙玛倭诺不知道导致埃嫫萨萨丧命的罪魁祸首是恶鱼包,若是他知道一切祸端都由恶鱼包而起,恐怕他要和恶鱼包拼老命了。
被沙玛倭诺骂得狗血淋头的恶鱼包,从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为人所不齿,只觉得沙玛倭诺时时处处和他过不去,咬牙切齿地回怼:“你那张脸是皇帝的脸吗?你那张马脸有啥不得了?你没地方放脸就去死吧。告诉你,我从小到大受够你的气了!要不是看在你那几个儿女的面上,我早就想拿根柴棒‘啵——地把你脑袋打开花了!”
三
入冬了,山下的狗贩子们又开着焊成几层铁笼子、专门用于收狗的农用车,走村串寨地收狗来了。催狗命的喇叭在山谷间长声吆吆地回响着“收——大狗小狗——”“收——鹅毛鸭毛——”“收——长头发乱头发——”……埃嫫拉嘎这天没再让克巴拉尼舔猪槽,她捏了个拳头一样大的饭粑团丢给克巴拉尼,权当是给它煞咔——彝人习俗中埋葬死狗死猫要随埋一些食物——待它吃完就忙不迭地把它牵到场坝收狗处,这里几乎聚齐了所有围猎母羊的肇事狗,瘸腿的都是策布讷迪捉来的丧家狗——那些关门闭户全家出去打工的远在千里之外甚至几千里之外,不可能为了一条只值两三百块钱的狗专门跑一趟,于是打电话回来说:自家的狗无论咬没咬过羊,谁捉去卖钱归谁。这对于策布讷迪来说,简直就是无本万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连夜赶晚准备了一整套打狗套狗的器具:一副用麻经编织的彝人称之为“边尔”的甩石器,一根梿枷柄顶端拴了铁丝的活套,还买了一副专门用于钳狗脖子的圆形钳子。离得近的出其不意间他就把狗套到了,离得远的,狠命奔逃的先甩石将狗击倒,然后用钳子钳住狗脖子,用铁丝将嘴筒箍住后,或用鐵丝将狗的四肢交叉捆牢,或将狗装在编织袋中,只露出狗脑袋。平时为争夺母狗不共戴天的公狗,为争一口吃食你死我活相互撕咬的母狗,这下被关在铁笼中,即使头抵头,嘴触嘴,眼神中除了惶恐、无助、无奈外,全没有了恨意。
克巴拉尼这一生命途多舛。母狗嫫尼此一年产一窝崽,沙玛拉达在世时,狗崽断奶后都由他送的送,卖的卖。沙玛拉达去世后,因为埃嫫拉嘎害怕处置狗崽,狗儿发情的季节她怕母狗嫫妮此外出和公狗连裆,将嫫妮此关在猪圈里,可当年第一波寒潮到来时,嫫妮此居然又下了四只崽崽。等埃嫫拉嘎发现时,三只身上还裹着沾满泥沙草屑的胎膜的母崽已冻成冰坨了,那只四肢粗壮的公崽也冻得倒死不活的,但还是活过来了。
埃嫫拉嘎见这狗崽虎头虎脑壮壮实实,很是喜欢,决定将这只狗崽留下,将母狗嫫妮此卖了,于是赶在最后一拨贩狗者进村时,把还在喂奶的母狗嫫妮此拴去场坝收狗处。正在场坝收狗处看热闹的埃嫫萨萨见母亲把嫫妮此拴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母亲面前死攥住铁链又哭又闹地就是不让卖。埃嫫拉嘎诓她说:“嫫妮此已经老了,让它老死不如把它卖了,拿卖得的钱给你买花衣裳,买白白的旅游鞋,还可以给你买你喜欢吃的棒棒糖,不好吗?”
“不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嫫妮此还当阿窝来来的妈妈。你把嫫妮此卖了阿窝来来不就没有妈妈了吗?阿窝来来没奶喝不就得饿死吗?”埃嫫萨萨紧紧攥住铁链就是不放。
“阿窝来来已经会舔食了,我会买牛奶给它喝,不会饿死的。”不管埃嫫拉嘎怎么哄怎么诓,埃嫫萨萨死死攥住铁链不放不说,还将铁链在手腕上绾了几转。
狗贩子在一边催:“你们到底卖不卖的哦?不卖就算了嘛,我们还要到别处收狗去呢。”
急于成交的埃嫫拉嘎努努嘴,示意狗贩子前来帮忙。狗贩子强行掰埃嫫萨萨紧攥铁链的手时,埃嫫拉嘎拦腰紧紧箍住埃嫫萨萨。不得动弹的埃嫫萨萨想抬脚去踹狗贩子,但够不着,她就只好使劲地抠她母亲的手背,用脚后跟踹母亲那双弯腿。不管埃嫫萨萨怎样哭怎样嚎,狗贩子们还是当着她的面,用铁丝箍住嫫妮此的嘴筒,拴住嫫妮此的四肢,把它装进编织袋中丢到最上一层铁笼,从胀鼓鼓的皮包里抽了两张百元大钞给埃嫫拉嘎后,钻入驾驶室发燃车子。
车子一开动,埃嫫萨萨奋力挣开母亲的手,一边哭一边忿忿地骂:“埃嫫拉嘎,我恨你!二尾子,我恨你!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当我妈妈,你和狗贩子都去死吧!”一边失魂落魄般跟在扬起黄尘的车子后面追,一路狂奔的她裸露在破胶鞋外面的大脚趾被石头撞得血糊糊地也不觉得疼,一直追到车子转过山嘴不见了才绝望地颓然坐下一面哭一面咒母亲和狗贩子。天黑后才回到家的她不吃也不喝,只是把小狗紧紧搂在怀中,一直哭累了才睡着,睡梦里还在不住地抽噎。
众目睽睽下被女儿骂“二尾子”的埃嫫拉嘎提着铁链,傻了一样呆立在那里,过了好久才觉得手背火辣辣地疼,变形的两个脚也有些疼,回到家一看手背被埃嫫萨萨抠出好多血印,两脚胫骨的外皮也被踹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就因为母亲埃嫫拉嘎强行卖掉嫫妮此,埃嫫萨萨曾一度与母亲势不两立,一见母亲就总是斜着眼一面恨她一面在喉咙里小声咕哝:“埃嫫拉嘎,我恨你!二尾子,我恨你!!你和狗贩子们都死了我才高兴!!!”她只和姐姐埃嫫薇薇和小狗说话,决不和母亲说,除非她自觉自愿,埃嫫拉嘎根本使不动她。就这样和母亲势不两立对着干了一年多,也许是小狗长大接替了母狗嫫妮此在她心中的位置,也可能是她在学校受到欺负时,是母亲帮她出气,把那些欺负她的同学揪去给他们各自的父母好好收拾。从那以后,埃嫫萨萨对母亲的恨意才慢慢消解了。她自作主张地将她给小狗起的呢称“阿窝来来”改成“克巴拉尼”,“克巴”即公狗,“拉尼”即红虎。因为虎头虎脑的它有着牛犊一样壮硕的身坯,枣红缎子般的皮毛。
克巴拉尼是条知性而且有情有义的狗,它已成为埃嫫拉嘎家不可或缺的一个家庭成员。它对这个家的忠诚不仅体现在看家护院——不让邻居的猪鸡牛羊进它家的院子一步,它家跑丢了的牛啊羊啊猪啊不管在哪,它都能把它们赶回来。就是在野外,凡它家的东西,别人休想动一下。有一天,有个邻居想把它家放在地里的锄头拿去用用,刚摸到锄把,先还不见踪影的克巴拉尼突然冲到他面前龇着白森森的尖牙,厉声咆哮着,威慑那邻居非把锄头放下不可。说到这事,那邻居至今心有余悸的同时,感到很惊奇。
更让村人惊奇的是,在外打工的埃嫫薇薇回家时,克巴拉尼总是到村外迎接,还会绕前绕后亲呢地用身子蹭着薇薇的腿向她“嘤嘤”倾诉;走的时候会依依不舍地一路跟着将她送到公路边,等她上了车,车子转过山嘴才蔫头蔫脑地搭拉着尾巴往回走。
见克巴拉尼这么迎送埃嫫薇薇,埃嫫拉嘎感慨说:“薇薇啊,克巴拉尼知道你没有父兄迎送,它那是当父兄迎送你呢。”薇薇觉得母亲说的在理,所以每次上车后埃嫫薇薇就像离别至亲的亲人,总是泪眼婆娑地望着还蹲坐在公路边目送她的克巴拉尼,直到车子转过山嘴看不见。
不光迎送埃嫫薇薇,对来过它家的客人,克巴拉尼也总是那么情深意长,来时将客人迎进家,走时把客人送到公路边,等客人上车,车子转过山嘴才起身往回走。阿连山下的人都知道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老母鸭的埃嫫拉嘎家有一条叫“克巴拉尼”的神奇公狗。
四
埃嫫拉嘎通过卖克巴拉尼的母亲嫫妮此这桩事,料想埃嫫萨萨要是知道她把克巴拉尼卖了,还不知她要干出什么过激的事来。但咬过羊的狗难改本性,不让它消失以后会有更糟糕的事发生。当前最紧要的事是让克巴拉尼赶紧消失。而让它消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卖给狗贩子。从初秋到初冬,熬过漫长的三个月,好不容易才盼来狗贩子,决不能失去这么好的机会。
埃嫫拉嘎庆幸萨萨出牧后贩狗车才进村。车刚停下她就忙不迭地将克巴拉尼牵去给贩狗者,也不讲价就从贩狗者手上接过三张百元大钞。贩狗者有些害怕高大健壮的克巴拉尼,用圆钳钳住它的脖颈,用铁丝箍住它的嘴筒,四肢交叉着捆紧后丢在笼子中。
克巴拉尼眼巴巴地望着女主人接过钱,提起铁链回家。它一直大睁双眼搜寻它的小主人埃嫫萨萨,可一直到车子开动了还是不见它小主人的身影,它绝望了。
一车狗被拉到城乡结合部一个破败的院子,院子里有好几眼水泥砖块垒起的灶,灶上的大铁锅正氤氲着白汽,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喉管中冒着血泡的狗,鲜红的血液漫漶于乌黑的血块以及满地的狗屎狗尿中,一股股熏天的恶臭扑面而来,使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进行流水作业的屠狗者分工明确,负责钳狗杀狗的,一人钳住狗脖,一人用快刀抹狗喉,据说把血放尽后狗肉才没腥味,因此狗们喉断气绝后屠狗者总是提起狗的后腿,一只脚踏住狗的肷窝住刀口方向使劲跳,觉着血已排尽后才丢进大锅中。负责刮毛的用木棒将狗在锅中翻转烫匀后捞到锅边水泥台上将毛刮净,交由下一道工序开膛破肚剐除肚杂清洗干净。整整齐齐地码在水泥台上的狗幌眼一看就像一只只烫了皮的山羊,只有从那龇着的白森森的尖牙上还能看出那是一条条曾经尽职尽忠地为主人看家护院,然后因各种原因被主人狠心出卖的狗。
一个穿着长筒雨靴提着狗钳子的屠狗者“橐橐橐橐”地朝克巴拉尼走来,吓得将尾巴紧紧夹在裆下、浑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的克巴拉尼心想最后的时刻到了,它用惊恐无助的大眼睛看着屠狗者张开了圆钳,然后感觉脖颈被钳住不能动弹。那人将捆住克巴拉尼四肢的铁丝铰断后,在它脖颈上拴了一副沉重的铁链,然后把它拉上一辆三轮车。三轮车把它载到一个有着高大楼房,栽满花花草草的气派大院子,把它拴在同样气派的大铁门里面一个用蓝色彩钢瓦搭盖的狗窝边,拴好后还是那人用大圆钳钳住它的脖子,另外那个人用小钳子将箍住它嘴筒的铁丝铰了。原来是贩狗老板看上它如藏獒般的大脑袋,牛犊般高大壮硕的身坯,枣色软缎般的皮毛,想把它养在家里,让它看家护院,顺带传种,从那天起它有了一个新名字,叫“来旺”。
不敢近前的主人家“来旺”“来旺”亲呢地叫着,用长长的竹竿有时将装着肉汤泡饭的狗盆推到它面前,有时将肉骨头鱼骨头推到它面前,有时甚至还有筵席上包回的整鸡整鱼,可克巴拉尼想起阿连山下的家,想起它的小主人及它的妻妾们;想起屠狗场那血腥恐怖的场面,根本没心思吃东西,只是把嘴筒搭在两只前爪上,无可奈何地看大门开了关,关了开,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从这道铁门逃出去,回到小主人身边,回到妻妾们身边。直到饿得站不起来时,求生的欲望才使它放弃了绝食。但它无时无刻不在想逃,吃饱了它就锲而不舍地一会儿“嘎吱”“嘎吱”地咬铁链,一会儿“哐啷”“哐啷”地托铁链,扽得脖子上一圈的毛都被蹭光不说还伤及了皮肉。
刚入冬克巴拉尼就來到这里,已在这里度日如年地捱过了三个多月,主人家给它喂食时它偶尔会乞怜似地摇摇尾巴,于是给它喂食时主人家不再用长竹竿推食盆,而是直接将食盆送到它嘴边。主人家觉得它已喂家了,嫌狗屎狗尿太冲鼻,于是将克巴拉尼脖颈上的铁链换成尼龙牵狗绳,每天早晚牵出去拉屎撒尿,顺带遛遛,回来再换上铁链。在一个傍晚年老的主人又把它牵出去遛时,它猛地将绳从主人手中扽脱后,趁着夜色朝阿连山方向狠命狂奔而去。
克巴拉尼白天隐伏在树丛中养精蓄锐,夜晚才又朝着家的方向狂奔,在第二天深夜终于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无奈大门已紧闭,它“嘤嘤嘤”“嘤嘤嘤”小声地刨着叫门,却无人前来应门,又饿又累几近虚脱的克巴拉尼只好蜷缩在大门外,等天亮后主人来开门。
清早,埃嫫拉嘎打开大门正要出去抱柴生火时,蓦地看见一身枣红毛色已变得灰不溜丢,脖颈的一圈毛不但已脱落,还露出了红红的创口,两边肷窝深深塌陷的克巴拉尼。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搭拉着的尾巴吃力地摇了摇,又颓然倒下。
“撞鬼了!该不会是看花了眼吧?!”大惊失色的埃嫫拉嘎揉了揉眼再定睛仔细瞧时,千真万确,眼前的确是已被她出卖三个多月的克巴拉尼!顿时如一颗炸雷在她头顶炸响:“天啊!遭瘟的克巴拉尼,豹拖的克巴拉尼!是什么鬼把你给牵回来了?!”
且不说村里已明文规定谁家不把参加围猎母羊的狗处理掉,以后再发生狗咬羊事件,一切损失统统由这家人赔,光是彝人的已被出卖的狗逃回家要给主人家带来灾难这一说法就够她恐慌,所以从哪方面讲都得尽快让克巴拉尼消失。可怎样才能让它消失呢?一筹莫展的埃嫫拉嘎只知道当下最要紧的事是拿铁链把它牢牢拴住,免得它又去惹祸。心烦意乱的埃嫫拉嘎找来曾拴过母狗嫫妮此又拴过克巴拉尼的铁链换下克巴拉尼脖颈上的尼龙牵狗绳,把克巴拉尼牢牢拴在大门门框外,才抱柴回到灶前自顾自地咕哝着:“怎么办?我拿这遭瘟的克巴拉尼怎么办?我拿这豹拖的克巴拉尼怎么办?”
还在迷迷糊糊中的埃嫫萨萨听到母亲“克巴拉尼”“克巴拉尼”地咕哝,一骨碌爬起来问:“什么?克巴拉尼?!克巴拉尼在哪里?!”
埃嫫拉嘎没好气地回答说:“在大门外拴着呢,这遭瘟的狗要害死人哕。”
埃嫫萨萨三下两下套上衣裤,来不及趿上鞋就冲出大门外,跪在克巴拉尼面前一手搂住克巴拉尼的脖颈,一手摩挲着克巴拉尼椎节膨凸的背脊,拿脸颊蹭着克巴拉尼的脸颊,抽抽噎噎地诉说着:“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永远看不到你了呢,你是怎么逃回来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被出卖的狗逃回来要给主人家带来灾难!再发生狗咬羊的事,损失全由不处置狗的人家赔!”一个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地在埃嫫拉嘎耳边回响,直搅得她心神不宁。埃嫫拉嘎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权宜之计:不让它进大门。她把它拴在大门外,用废弃的石棉瓦给它搭了个窝,又翻出一些破衣烂裳给它垫窝,她想如果贩狗者回来找的话,当然求之不得地还给他们。贩狗者不回来找的话,只有等举行防雹仪式时无偿献给村上作防雹仪式的牺牲了。
见母亲不光给克巴拉尼搭窝,还喂给米饭荞馍,埃嫫萨萨再也不用像上次克巴拉尼被拴起来时一样偷饭偷馍喂克巴拉尼了。虽然对母亲偷偷卖掉克巴拉尼的恨意全消了,但埃嫫萨萨还是不放心,她警告母亲:“你要是敢再卖克巴拉尼,我就不要你了哈。”埃嫫拉嘎随口应道:“不卖了,再也不卖了。你放心好了。”
举行防雹仪式当天,埃嫫拉嘎趁埃嫫萨萨还在睡梦中就偷偷煮了十个鸡蛋,趁埃嫫萨萨起床前就喂给克巴拉尼五个,剩下的五个装在塑料袋里,准备让牵狗的策布讷迪带去作克巴拉尼的陪葬食物——煞咔。
按约定等埃嫫萨萨出牧后策布讷迪前来牵狗了。埃嫫拉嘎将克巴拉尼脖颈上的铁链换下,换上它带回来的尼龙牵狗绳,将牵狗绳的一端牢牢地拴在桩枷柄一端,噙着泪将梿枷柄及装着鸡蛋的塑料袋一并递给策布讷迪。策布讷迪接过梿枷柄和塑料袋一脸懵懂地盯着埃嫫拉嘎,问:“拉达婶子,听说你将克巴拉尼无偿地送给村上啦?这么大一条公狗至少也得卖四百块呢。哎,红通通的百元大钞都不知道要,我觉得你好傻哦。”埃嫫拉嘎撩起衣角抹抹就要掉出来的眼泪,叹了一口气:“孩子啊,一条狗咋好意思卖两道钱哦,况且村上这次没收我的份子钱呢。”
五
早上把牛羊赶到草场后就不见踪影,到了日头偏西才回到草场收牧的沙玛姆嘎惹,面对同伴气愤的责问,不仅不因劳烦了别人而感到内疚,反而为自己参与了只有成年男子才能参与的防雹仪式洋洋自得,他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将策布讷迪是怎样一闷棒击在克巴拉尼头上,克巴拉尼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下了,见克巴拉尼翻着白眼四肢乱蹬时策布讷迪又是一闷棒击去,脑浆迸裂的克巴拉尼这才停止了挣扎。一帮牧童围在沙玛姆嘎惹身边一惊一乍地听他讲恐怖场面时,只有埃嫫萨萨还在远离他们的林边空地忙着捆柴禾。有个牧童大声叫道:“埃嫫萨萨——,你还有闲心捆柴禾呀,姆嘎惹说你的克巴拉尼被策布讷迪打得脑浆迸裂了呢,你还不快去看看!”
埃嫫萨萨停住手上的活,傻了似的怔在那里时,沙玛姆嘎惹指著阿连山头高声说:“喏,就在那最高的山头,你的克巴拉尼被策布讷迪‘啵——地一闷棒把脑袋打开花了,这会儿怕是被烧成灰了呢。”
埃嫫萨萨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抄起弯刀一边哭一边骂:“我要砍死策布讷迪!我要砍死策布讷迪!……”径直朝着阿连山头狂奔而去。
后边传来牧童的轰笑:“哈哈哈,连只癞蛤蟆都踹不翻的人,她说她要砍死策布讷迪,真是笑死个人了。哈哈哈……”
“这个策布讷迪也真够可恶的,把克巴拉尼打死不说,还把人家埃嫫拉嘎给克巴拉尼准备的煞咔也吃了呢。埃嫫萨萨要砍死他也应该。”沙妈姆嘎惹说。
埃嫫萨萨一路哭一路咒策布讷迪,本是朝着阿连山头走的,进了林子后交错的枝柯使她迷失了方向。她哭啊走啊,走啊哭啊,不时地拿弯刀砍去拦挡在面前的枝柯,手臂砍酸了,脸上手上被划出道道血痕了,她也觉不出疼痛。就这样无头苍蝇似地在密林中钻来钻去,不知不觉间天已黑尽了。
牛羊回村了,埃嫫拉嘎将牛羊如数关进了圈里,却不见埃嫫萨萨回来。埃嫫拉嘎还以为埃嫫萨萨背的柴禾太重了,还在路上慢慢走。
天黑尽了,饭和汤放凉了,还是不见埃嫫萨萨回家,埃嫫拉嘎这才慌了,她找到离她家最近的牧童一问,害怕大人责怪的牧童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埃嫫萨萨去阿连山头了。
埃嫫拉嘎一路哭着请她的姑妈陪她去找村长组长,又去找沙玛家的老族长、她的叔公沙玛倭诺,请他们动员全村在家的人上山去找埃嫫萨萨。村长组长让大家带上电筒,但有电筒的人毕竟是少数,有人记起沙玛倭惹的鳄鱼包里不仅有手电筒,还有一副戴在头上照明的头灯。
可村长组长出面向他借时,恶鱼包却说手电筒灯泡烂了,头灯里的电用完了,一时半会儿充不好,反正找些客观原因加以拒绝。待借电筒的人走了后,他在背后幸灾乐祸地咕哝:“老母鸭活该!我就是有十副二十副家能亮头灯,十支二十支电筒也不会借给你们!”
人们三人一组从山脚撒网般向山头一边找一边喊:“萨萨嫫——”“萨萨嫫——”星星点点的电筒光亮手机光亮像萤火虫亮到林子更密的山腰时,突然降了场冻雨,本来就春寒料峭,加上冻雨,再加上有些电筒的电池用完了,有些手机没电了,组长村长怕发生更大事故,只好收兵回村,待第二天天亮后再组织人员去搜寻。
第二天太阳刚从山后露脸时,人们终于找到了紧紧握着弯刀,瑟缩在一块突出的大石头下的埃嫫萨萨。全身透湿的埃嫫萨萨这时已冻得脸发紫手脚发僵了。当埃嫫拉嘎的表弟用条床单把埃嫫萨萨缚在背上下林子时,气若游丝的她还在念叨:“我要我的克巴拉尼——我要我的克巴拉尼——”在枝柯交错中全凭蛮力往前闯,脚下一滑,差点跌个嘴啃泥的萨萨表叔忍不住抢白了一句:“连你的命都快没了,你还想你的克巴拉尼?告诉你,你的克巴拉尼已烧成灰了!”此后,埃嫫萨萨不再作声了。走出林子把她放下来准备换个人背时,才发觉可怜的埃嫫萨萨已气绝身亡了。
六
回来为妹妹埃嫫萨萨料理后事的埃嫫薇薇带回来她的汉族男朋友。彝族男女和异族人交往,如果放在“民改”前,那是要被整个家族打鸡打狗一番诅咒后驱逐出去,永世不得回家乡的。就是改革开放前和异族通婚的也极少,而且总是成为人们聚会场合舔皮刮骨般议论的对象。如今人们见惯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和异族恋爱结婚的渐渐多了起来,虽然这些人在他们看来还是属于另类,但人们不再大惊小怪地在背后指指戳戳。以前统管家族大事小事的长者,虽然看不惯,但大势所趋,想管也管不了,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任由他们去。过得好的算他们万幸;过不好的应了彝人谚语“不听父言冤走五道梁,不听母语枉走十条沟”,咎由自取,至多幸灾乐祸地抠个下巴给他们看。
对于埃嫫薇薇带回来一个汉族男朋友,人们不觉得惊奇,只是担心这汉族小伙见了埃嫫拉嘎会不辞而别。事实是这个墩墩笃笃的汉族帅小伙在埃嫫拉嘎家呆了半个月。埃嫫薇薇跟她母亲介绍说:“这是李哥,他是我们那条‘拉的拉长,他经常帮我干活呢。你就叫他小李好了。”
小李也是贫困山区长大的,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了,家中却无力扶持他继续读书,还没到十六岁就借用人家的身份证到东莞一家电子厂打工去了。由于小李好学又踏实能干,才短短五年就当了一条生产线的拉长。埃嫫薇薇去那家电子厂打工时,恰好分在小李负责的那条拉上。小李特别怜惜这个单单薄薄清清秀秀的彝族女孩,来回逡巡生产线时,见薇薇工作台上越积越多的电子元件,不时地停下帮一帮还不能熟练操作的薇薇。薇薇总是感激地笑笑,怯生生地说:“谢谢拉长。”
小李喜欢看埃嫫薇薇笑起来时两个嘴角边若有若无的小酒窝,还有柳叶眉下那弯弯的月牙眼。两三天后有些熟络了,吃饭时情不自禁的小李总是薇薇在哪里他就把餐盘端到哪里。小李对薇薇说:“以后你就叫我‘李哥得了,别再叫我‘拉长。我家里也有一个和你一般大的妹妹,她今年考上高中了,我跟她说只要她能考上大学,考上研究生,考上博士生,她考到哪里我负责供到哪里。”
“唉,有个哥哥真好,你妹妹好幸福啊。”薇薇幽幽地叹了口气,悒悒不乐地说。
小李见薇薇那副很失落的神情,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你哥哥得了。”说完一边学幼儿萌样一边唱:
“你笑起来真好看,
像春天的花一样,
把所有的烦恼所有的忧愁统统都吹散;
你笑起来真好看,
像夏天的阳光,
整个世界全部的时光美得像画卷……”
见小李笨拙的卖萌,薇薇忍不住捂住嘴笑时,小李更得意了:“再笑一个,再笑一个。但不许捂嘴了哈。”说着起身握住薇薇手腕不让她捂嘴。
见小李那么喜欢薇薇,同车间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爱开他俩的玩笑:“小李拉长,你那么喜欢薇薇,干脆把他娶回家得了。”
“想娶我们彝族女孩,至少得攒够三十万呢。少了三十万,免谈!”
“小李拉长,你哪年哪月才能攒够三十万哦?我可是一分钱都不要的哦,你干脆娶我吧。”
“你想得美!你就是再搭一套婚房,人家小李也不会要你的,因為他的心已经被薇薇占据了,再没你的位置哕。”
整个车间嘻嘻哈哈,真可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气氛活跃了,心情愉快了,也就觉不出做工的苦累,日子的难捱。薇薇任整个车间的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地拿小李他俩开涮,不气恼也不接茬,只抿嘴笑着埋头干她的活,她想尽量不给李哥添麻烦。
虽然都是大家顺口打哇哇的玩笑话,小李却听进去了,吃饭时他把餐盘端到薇薇身边,只是神色凝重地看着薇薇并不开吃。薇薇问他:“你咋不吃呢,不饿吗?”小李却答非所问:“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真的至少得三十万才能娶到彝族女孩吗?”见薇薇只是抿嘴浅笑,不置可否,小李居然像个耍赖的顽童,攥住薇薇的腕子一个劲地摇着不让吃饭:“是,你就点个头;不是,你就摇摇头,行吗?”薇薇还是抿嘴笑着,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更使小李如堕五里雾。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疼惜照顾。这回受薇薇央求,跟薇薇回来为妹妹萨萨嫫料理后事,他算是吃下定心丸了。他想:只要能得到薇薇,薇薇家向他要多少身价,他都认了。
七
埃嫫薇薇本想等把萨萨嫫的后事料理完了,就把母亲带去东莞他们打工的地方照顾。可埃嫫拉嘎不愿跟她走。她说:“你父亲和妹妹都在这儿了,就让我也留在这里陪他俩吧。只要有我在,每天都有火塘温暖他俩,逢年过节他俩也不会成为孤魂野鬼到处求施舍而遭到诅咒。要是我跟你走了,他俩就没了温暖的火塘,也没了享祭的地方,想想都叫人心疼。你不用担心我,我把园子留下外,其他的地都转包给人家,一年怎么也能收上四五百斤粮食,我一个人能吃多少?烧两三坨洋芋煮钵酸菜汤也能过一顿,煮碗稀饭煮碗面条也能过一顿。园子里那点活我完全做得动,猪我不再多喂了,就喂一头等你回来过年。以前有什么困难都是你姑婆一家帮衬我们,如今虽然姑婆老了,但你表叔表婶他们会帮我的。你不用牵挂我,你就放心打你的工得了,现在交通那么便利,有什么事给你一个电话,用不上两天你就可以回到我身边了。
埃嫫薇薇知道母亲说话,向来是铁板钉钉不容改变,只好带着男友去林子给母亲打柴,她要尽可能地为母亲备下煮饭用的柴块,取暖用的树圪蔸。从小苦惯的小李对砍柴挖树圪蔸驾轻就熟,说干就干把外衣脱下挂在楔人墙缝的木钉上,穿起薇薇背东西时穿的垫背厚褂,两人带上些水和干粮就朝林子进发了。
两人刚出门,埃嫫拉嘎就迫不及待地取下小李的衣服,翻开腋窝凑在鼻尖深深地嗅,细心地闻,闻了左边嗅右边,嗅了右边闻左边,翻来覆去嗅了好几遍,都只闻到成年男子的体味,并没闻到一丝彝人闻之色变的狐臭——她明白小李即使有狐臭,只要薇薇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决不会像母亲当年狠心反对她的婚姻那样狠心拆散他俩。况且现在科学发达,狐臭已不再像过去那样令人尴尬了。但被世俗深深伤害过的埃嫫拉嘎还是希望准女婿从骨子里就不是那种被人们嫌弃的人。
虽然埃嫫拉嘎没从小李的衣服闻出令她担忧的狐臭,但已成病态心理的她心中还是不踏实,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检验清楚这个小李到底有没有狐臭。等两人把柴背回家,小李脱下厚褂搭在柴捆上进屋喝水去时,埃嫫拉嘎做贼似的赶忙搂起褂子一拐一拐地绕到屋后又翻去覆来地闻被小李的汗濡湿的褂子。埃嫫薇薇将母亲的所有举动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但她不忍心斥责母亲,只是怕被小李瞧见了尴尬,赶忙进屋无话找话地把小李堵在屋里不让出门。听到母亲用十几天来不曾有过的语气声调吩咐:“你俩明天走的话,今晚我们把那只阉鸡杀来吃了,你煮饭,小李杀鸡,我去把你姑婆她们也叫过来吃阉鸡肉。”听母亲的声音,看母亲的神色,薇薇知道小李通过母亲的审察了,他俩的事十有八九成了!
趁小李在院坝里挦鸡毛,埃嫫拉嘎跟薇薇说:“我看这个小李还不错,只要他一心一意对你好,你就跟了他吧。”
吃过饭,送走姑婆一家,三人拢上树圪蔸向火时,十几天来极少和小李说话的埃嫫拉嘎敞开心扉道出了掏心窝的话:“小李呀,你如果真心喜欢我家薇薇,就娶她做你的媳妇吧。我不像一些人家,嫁女儿要几十万的聘礼,我只要你待她好就行了。”
十几天来,时而为薇薇母亲认不认可他,时而为薇薇母亲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向他索要他难以承受的聘礼而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结局的小李,听到准岳母埃嫫拉嘎的话,愣在那里:“是不是听错了?”薇薇看小李一脸懵懂地看着自己,拍了拍小李的肩:“喂,听到没?我妈不要你给身价钱,我妈只要你对我好。”
小李这才回过神来,赶快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埃嫫拉嘎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妈妈!”
埃嫫薇薇撅嘴假嗔说:“唉唉唉,搞清楚哈,我还没过门呢,怎么就喊起妈妈来了?”
埃嫫拉嘎纠正说:“我说薇薇你也成了倒彝不汉的人了,彝人即使结了婚,也不兴叫对方的父母为‘爸爸‘妈妈的,要叫‘舅舅‘舅母或‘孃孃。这些规矩要弄清,要不然被人笑话的呢。”
小李红着脸怯怯地问:“那我叫啥好呢?”
埃嫫拉嘎说:“就叫‘孃孃得了。”
埃嫫薇薇沉吟了一会儿,说:“唔,‘孃孃叫起来是比‘舅母好听。就叫‘孃孃,就叫‘孃孃。李哥你说呢?”
“好,听你们的。”小李笑了笑,红着脸说。
“你要搞清楚刚来那天你喊我妈妈为‘孃孃,是出于一般的礼节称呼,从今天起喊我妈为‘孃孃意义就不同了哈。”埃嫫薇薇说完非督着小李喊埃嫫拉嘎“孃孃”不可。憨厚腼腆的小李不光听话地叫“孃孃”,还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埃嫫拉嘎行了三鞠躬的大礼。
看着眼前这对幸福的恋人,埃嫫拉嘎想起了自己如烟似雾被一阵风吹散的青春往事。
八
埃嫫拉嘎曾有过一段朦朦胧胧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单相思。
那是她十八岁那年。她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汉族闺密叫秀芳。她俩同在埃迤安哈山南坡下一条彝人称其为“麻罗拉达”的山谷里长大,那山谷中有宽敞的田野,一条大堰将田野截成两截,上半截直至山根属于彝人,下半截直抵略依河属于汉人,田地有疆界,放牧却不论疆界,彝人汉人放牛放羊都在一块儿。因此那里的人从小彝语汉语都能交流自如,而且彝汉间兴打干亲,干亲间农忙日寸相互帮忙,年节时相互拜访。
埃嫫拉嘎和秀芳十三四岁就在一块放牛放羊,两个人特别要好,别人都毫不忌讳地叫她歪号——埃嫫拉嘎,只有秀芳记住她的本名麻罗阿嘎,一直亲呢地叫她“阿嘎”。埃嫫拉嘎家有什么好吃的,总要记着给秀芳带点去;秀芳家有什么好吃的,也少不了给埃嫫拉嘎带一份去。埃嫫拉嘎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美食是秀芳带给她的又麻又辣又香,咬一点在嘴里细细咀嚼时令人齿颊生津的豆鼓饼;还有那一掰两瓣的离核红心桃,这种桃子又脆又甜桃子味特别浓。原本秀芳给埃嫫拉嘎指了多少遍她家的具体位置,但因为村子大黑压压一片瓦房,埃嫫拉嘎一直辨不清到底哪座瓦房才是秀芳家的。直到因为春天里一小片粉红如云霞的桃花,才使埃嫫拉嘎终于记住了秀芳家的具体位置。直到现在一想到那片桃花,她的心还如同暖风吹过一样温馨。
秀芳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她在放牧的同时兼作手工,有时挑花绣朵,有时纳鞋底,有时织毛衣,还手把手地教埃嫫拉嘎。有时带上背篼锄头镰刀,遇到草药就采挖,从秀芳那里埃嫫拉嘎认得了很多的草药。她俩采来柴胡、续断、龙胆草、金钱草、牛蒡根、党参、沙参、玉竹参等等等等,晒干了就由秀芳拿到街上卖了换回洗脸帕、香皂肥皂、蛤蜊油、洗头香波,有时还可换回漂亮的袜子和花衬衫。洗脸巾埃嫫拉嘎只要“幸福”牌的,香皂只要“绿宝”香皂,洗发香波只买包装画面上有粉红泡子的。因为这些都是秀芳送给她的、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的清洁护肤用品。对“幸福”毛巾、“绿宝”香皂、上海牌蛤蜊油、洗发香波情有独钟的她在嫁往处于高寒山区的沙玛堡子时,一是怕那些地方没卖的,即使有卖的,她也怕到人多的地方去,成为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的对象,因此买了整盒整合的蛤蜊油,还有绿宝香皂、洗发香波。她喜欢看光洁的蛤蜊壳上那些各色各样花纹,特别是浅蓝、浅褐的花纹,因此用完了里面的香脂后,她都把蛤蜊壳宝贝一样收藏在箱底,像陪嫁宝物一样带到了沙玛堡子。有次她看见村里有的小孩拿蛤蜊壳当撮箕撮泥玩,有的女孩将蛤蜊壳鼓凸的部位磨穿后用线吊在耳垂上当耳坠戴,回去翻箱底才发现袋子里的蛤蜊壳已所剩无几了。原来老是被牧童们欺负使唤的埃嫫薩萨三天两头地把母亲珍藏的蛤蜊壳偷偷拿去讨好那些欺负她的牧童了,难得打骂孩子的埃嫫拉嘎为此把萨萨狠揍了一顿。
埃嫫拉嘎还记得秀芳第一次给她带来绿宝香皂、洗发香波、幸福牌毛巾,在堰沟边教她洗头,洗着洗着秀芳说她负责望风看牛羊,叫她索性下沟把澡也洗了。秀芳说啥她都愿意听。牧歸时心情超好的她一身香喷喷地哼着歌回到家时,却被永远都是怨气冲天的母亲一通抢白:“满身都是汉人的怪气味!这能治得好你那弯猪脚一样的腿吗?”
寡妇话多。她体谅四十岁不到就成寡妇的母亲拉址她们三姐妹长大不容易,从不跟她顶嘴,任她愿意怎么骂就怎么受,直到她骂累为止。只是盼着早早睡下,早早出牧去和秀芳一起舒心地聊天,尝美食、做手工、挖草药。
有一天,一大拨打柴的汉族小伙从她俩放牧的草场经过时,一个墩笃帅气的小伙将柴捆歇在土埂上,走过来站在她俩旁边笑盈盈地看她挑花绣朵。秀芳推了推正在埋头绣花的埃嫫拉嘎:“阿嘎,你抬头看你身边,他就是我哥。别看我哥哥不会说话,可聪明呢,人特勤快不说,脾气超好又会体贴人,我家的重活他从不要妈妈我俩做。谁嫁了他,肯定是幸福一辈子的呢。”
埃嫫拉嘎先前就知道秀芳有个哑巴哥哥,因为秀芳总是在她面前夸她的哥哥。埃嫫拉嘎偷偷觑了秀芳哥哥一眼,正好秀芳哥哥也正憨憨地笑着看她,霎时红了脸,赶忙低下头装作做她的针线。秀芳哥哥笑着竖起两个大拇指“咿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秀芳翻译说:“我哥说你好漂亮,说你的针线做得好。看来我哥哥好喜欢你哦,干脆你就嫁给我哥哥得了。”
埃嫫拉嘎红着脸说:“你哥哥是没看见我站起来的丑样子呢,谁都不会娶我这样子的人的。求你别再拿我开玩笑了。”话是这样说,埃嫫拉嘎的心中好似一阵微风吹过湖面,漾起了一圈圈细细的波纹。她不好意思再抬头看秀芳哥哥一眼,埋头绣花时,却心不在焉地扎错了针脚。直到秀芳哥哥背起柴跨过大堰了,埃嫫拉嘎才抬头望他背着一大背柴桦子却步履轻盈如脚下生风。看埃嫫拉嘎怅然若失的神情,秀芳觉得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秀芳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还是个很有心计的女孩,她知道家里穷,哥哥又是哑巴,想在村里说个媳妇难上加难。认识埃嫫拉嘎后,她心中有了主意,想把埃嫫拉嘎说给哥哥。别看埃嫫拉嘎一双罗圈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老母鸭,也许麻罗拉达那地方山青水秀惠风和畅使然,那里的女子都生得细皮嫩肉粉头花色,但埃嫫拉嘎的肤色更像剥皮鸡蛋般光洁细腻,而且五官生得特别清秀。秀芳有意识地在哥哥和母亲面前夸埃嫫拉嘎美丽心善手巧,在埃嫫拉嘎跟前夸哥哥踏实能干,使两人在见面之前彼此间就朦朦胧胧地有了想像中的对方影子。为了让埃嫫拉嘎嫁过来后很快融人汉人的圈子,适应汉人的生活,她教埃嫫拉嘎做手工,带给埃嫫拉嘎美食的同时,介绍汉人的美食烹饪,可谓是一厢情愿中做足了功夫。
秀芳说服母亲趁热打铁,请邻居的干亲——和埃嫫拉嘎同一个村子的人去埃嫫拉嘎家说媒。可媒人还没把话说完,埃嫫拉嘎的母亲就把他给轰出来了:“滚出去,滚远点!你这么喜欢汉人,把你三个女儿都嫁给汉人得了。你再不滚,我拿扫把把你扫出去!”埃嫫拉嘎的母亲就像受到莫大的羞辱,把媒人赶出门后,忿忿地在媒人后面骂了半天。
傍晚牧归,埃嫫拉嘎一进家门,她的母亲就把白天还没发泄完的恶气兜头朝埃嫫拉嘎撒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母鸭一样的东西,想到你做不了重活,让你去放羊,你倒长了一副花花肠子!居然想嫁汉人不说,还想嫁个哑巴汉人!你辱没祖宗!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从明天起,你给我下地干活去!”一边骂一边狠狠扯下埃嫫拉嘎肩上秀芳送给她装东西的包,远远地扔进门外沤肥的粪水凼中。
平时任母亲怎么骂怎么打都默默忍受的埃嫫拉嘎终于暴发了,她声嘶力竭地嚎着一头撞向母亲,把母亲死死抵在门板上不能动弹:“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是我自己愿意的吗?!是我的错吗?你把我生成这个样子,我都从来没有责怪过你,你倒怪起我来了,嫌起我来了!在家里你这么见不得我,在外我受够了白眼。今天你要么把我打死,要么把我摁进大堰淹死吧。我受够了!我不活了!”说完丢下她一拐一拐地哭着出了大门。
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的“母老虎”,回过神来见老大老幺两个女儿也愣在那里,咆哮起来:“你俩是死人呀,张着两张大嘴巴,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不知道上来劝劝架,也不知道把她拦下。天哪,我养的都是些什么蠢东西哦?”
两个女儿这才回过神来似的,赶忙追出去把埃嫫拉嘎连拖带拉弄回了家。向来骂不还嘴打不还手的埃嫫拉嘎如此暴怒,“母老虎”以为被凶煞附了体,赶忙捉了只大公鸡一边唧哩咕噜地念退煞的咒语,一边往埃嫫拉嘎身上拂拭,然后手忙脚乱地在门槛上将鸡头剁了,觉得还不足以退煞,又“哚哚哚”地剁秃了好几把扫把。
那晚要不是她的两个姐妹一步不离地守着她,埃嫫拉嘎真想跳进大堰结束她短暂而充满屈辱的一生。
似乎等不及第二天天亮的“母老虎”,当晚就冲到曾受秀芳家请托前来提亲的媒人家,在大狗小狗的狺狺狂吠中“咚咚咚”地擂开大门,把满脸惊恐的媒人从睡梦中叫出来,责令他务必把她的话带给秀芳家:“你去告诉那家汉人,叫他家死了那条心!要是那汉人女子胆敢再来诱骗埃嫫拉嘎,谨防老娘我‘欻——地划根火柴把他家那几间瓦房烧了!”
“母老虎”是麻罗拉达一带彝汉皆知的泼妇,领教过她的燥辣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像秀芳家这样的柔弱人家就更不敢惹火烧身了。强横霸道的“母老虎”自那天以后,时刻将埃嫫拉嘎置于眼皮子底下,不让她有任何接近秀芳的机会。一心为促成这桩美事下足了功夫的红娘秀芳,也不再越过大堰来放牧了。埃嫫拉嘎才刚萌芽的彝汉之恋就这样被专制蛮横的母亲生生掐灭了。隔着大堰的彝汉两个村子,虽然近在咫尺,埃嫫拉嘎和秀芳的哑巴哥哥却无法续缘。
每年一到春天,秀芳家屋后桃花盛开时,埃嫫拉嘎总是失魂落魄般呆立在她家大门外,痴痴地望略依河边那一小片粉红的云霞。后来听说秀芳哥哥娶了媳妇了,秀芳也嫁往远方了。村后山青水秀好放牧,村前秋来满畈稻谷香的彝人理想居住地麻罗拉达对于埃嫫拉嘎来说,已没啥可留恋的了。
尽管平坝河谷的女子嫁往高寒山区需要一番勇气——因为在温暖的平坝河谷长大的女子嫁往高山,需要克服种种的不适应,甚至是生存难关——但为了尽快逃离母亲的专横阴影,埃嫫拉嘎听从姑妈的安排,坐了火车坐班车,然后在表弟的摩托后座上颠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位于阿连山脚的沙玛堡子相亲来了。
对方是大埃嫫拉嘎十五岁的沙玛拉达,换在沙玛拉达的奶奶——沙玛老婆子还能撇着嘴角睥睨一切的四十年前,出身卑微的埃嫫拉嘎姑妈即使有这种美意,也万不敢自取其辱的。
沙玛拉惹殉情前,沙玛火达家在当地属于闪闪亮的金骨够驮九匹马,人人都企望能与之联姻的人家。一些被世俗认为不入流的人家想通过与沙玛火达家攀亲,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想将女儿嫁与沙玛火达家的愿意少要身价钱,想给儿子娶沙玛火达家女儿的愿意多出一头大耕牛的价。受人之托又怕沙玛火达家不给面子的媒人勉为其难,转弯抹角地将来意转达给沙玛火达家时,沙玛老头子还比较温婉地谢绝;说话不留口德的沙玛老婆子好像受到莫大的羞辱,狗血淋头般斥责媒人的同时将对方贬损得一文不值:“笑死人了,就这种人家也想和我们沙玛火达家开亲?!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我说你想谢媒钱想疯了,也不应该拿我们家开玩笑吧?回去告诉那家人,想和我们家开亲他们家还差得远呢。”
在同一层级中自视高人一等,总是撇着嘴角睥睨一切的沙玛老婆子,在宗亲族亲妯娌婆媳中也唯我独尊,她想贬这个的娘家层级低,就撇着嘴角比小指拇给人看,她想贬那个的娘家有狐臭,就用食指在鼻头下横着抹一下……总之用许多隐讳的手势加上厌弃、不屑的表情,想方设法地贬损别人以抬高自己。
沙玛火达家的背运是从二儿子沙玛拉惹和吉姆嫫尔果殉情开始的。第二年大儿子沙玛姆果的媳妇产后大出血,丢下一个叫沙玛拉达的儿子死去。这孩子因为没奶喝,沙玛老婆子只好将荞馍嚼成浆喂给他,给生产队放羊的沙玛老头子时不时地偷偷挤点羊奶回来煮给他喝,但这孩子还是瘦得跟小猴似的,三岁了才勉强学会走路;与他同龄的小伙娶妻生子了,他连副木犁都扛不上肩,更别说驭牛耕地了。人们私下里说他得的是一种叫“猴痨”的长秧子病,由于干不起重活,他一直都跟着老人小孩放牛放羊。
二儿子和大儿媳的死使沙玛老婆子备受打击,加上孙儿沙玛拉达没日没夜的磨折,刁钻强势的沙玛老婆子完完全全地蔫了,先前那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从那以后就不愿再见人了。即使在逼仄的村巷和人相遇,她都会背过身面壁避让一旁,等迎面的人走远了,才转过身逃也似地跑回家。而且走着坐着都在自言自语,人们都说沙玛老婆子得神经病了。后来在火塘边打盹时栽进火塘,被烧得面目全非地死去了。于是人们又捕风捉影地传沙玛老婆子是因为“羊儿风”发作被烧死的。
沙玛家二儿子沙玛拉惹凶死,凶死的人没有不变鬼的;大儿媳因生产而死,因生产而死的人没有不变鬼的;沙玛老婆子得了神经病,又发“羊儿风”,最后还死于非命变鬼更是无疑的了;得个独孙子还害了“猴痨”。这些令彝人闻之色变的疾病、凶事都叠加在沙玛火达家头上,究其原由人们都说那是因为他家得罪的人太多了,仇人在他家地里埋下了被彝人称之为“勒更”的诅咒物,导致他家的运势急转直下。
一个家庭运势的崩塌,势必引起儿女婚姻的走低。早先被沙玛火达家嗤之以鼻的旁姓小户,见如今的沙玛火达家被人冷落、嫌弃,幸灾乐祸地嘲笑说:“瞧瞧,瞧瞧。沙玛火达家的择亲标准从当年的冷杉巅巅直跌到河谷乱石滩中的马桑树上啰。”
相亲的结果,沙玛拉达眼里看到的不是埃嫫拉嘎又短又粗的罗圈腿,而是粉嫩精致如观音的脸蛋,埃嫫拉嘎也不觉得沙玛拉达的鸡胸驼背有好难看,反倒很欣赏他那双长腿,对将到不惑之年了还腼腆得手脚无措的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怜悯而情不自禁地偷偷觑上几眼。就这样,一对苦命人在埃嫫拉嘎姑妈搓合下,省去了许多繁文缛节,像小孩玩过家家一样,过起了惺惺相惜的日子。沙玛拉达是名声在外望族后裔,什么事都难称她的心,难合她的意的埃嫫拉嘎母亲唯独在这门亲事上破天荒爽快地答应了。因为她心里清楚依埃嫫拉嘎这条件,歪瓜配裂枣能嫁沙玛拉达已算高攀了。
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沙玛拉达埃嫫拉嘎俩惺惺惜惺惺,埃嫫拉嘎在生活上尽力给丈夫温暖,买来丈夫喜欢的蓝色毛线给他打了样式新颖的毛衣,沙玛拉达尽自己所能倾心呵护着妻子,他知道埃嫫拉嘎每晚睡前一定要洗脚,特意用上好的杉木给埃嫫拉嘎打了一个洗脚盆,每每下山赶场就给埃嫫拉嘎买她喜欢的东西,比如绿宝香皂、比如洗发香波、比如蛤蜊油,比如幸福牌毛巾,后来商店里没蛤蜊油卖了他就改买百雀羚。但喷喷香的香皂香脂成了长舌妇们嚼舌的话题,被人们叫作“新闻联播”的长舌妇是个最喜欢将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加上自己的一番臆造后,装作听众知心者到处神神秘秘咬耳朵的女人。因为埃嫫拉嘎身上的香皂肥皂蛤蜊油的气味和当地人身上浓烈的青杠烟味格格不入,“新闻联播”想当然地说,因为埃嫫拉嘎有狐臭,才用这些东西加以掩盖;因为人们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用异样眼神打量她,埃嫫拉嘎不愿去大庭广众的场合凑热闹,“新闻联播”又想当然地说埃嫫拉嘎怕人家嫌弃她身上的狐臭才不去聚会场合;在寒风肆虐的阿连山下,埃嫫拉嘎搽了蛤蜊油的脸被灰尘一扑,本身毛须就有些密的上唇活脱脱就像长了一圈黑乎乎的短髭。“新闻联播”又据此杜撰出埃嫫拉嘎是个二尾子的谣言:“啧啧啧。凡彝人闻之色变的疾病沙玛火达家都占全了,沙玛拉达娶的罗圈腿媳妇有狐臭不说,还是个巴摩自(即二尾子)呢。天哪,沙玛火达家一无是处,一落千丈啰。”好事不出门,外事传千里。人们往往对这种神神秘秘的咬耳朵更好奇更有兴致,谣言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傳布,成了不是也是的公开的秘密,如春风里蒲公英的种子在阿连山下到处播散开了。
沙玛堡子的人们一到暑假寒假、周六周日就让各自的学生娃娃接替大人放牧。这些调皮孩子在学校因为埃嫫萨萨上三年级了还认不全十个阿拉伯数字而看不起她,总是跟在她身后起哄嘲笑:“埃嫫萨萨大笨蛋”“埃嫫拉嘎巴摩自”。放牧时也老是欺负埃嫫萨萨,牛羊离群了总使唤埃嫫萨萨去吆回来,偶尔使不动就骂埃嫫萨萨“巴摩自”。埃嫫萨萨搞不懂“巴摩自”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是一句骂人特别狠的话,所以只要有谁招惹她生气,她就骂谁“巴摩自”。这些事被当作笑话传到时时处处照拂着侄女的埃嫫拉嘎姑妈耳朵里,怒不可遏的埃嫫拉嘎姑妈一番深究后,将正在场坝上眉飞色舞地传布独家新闻的“新闻联播”狠揍了一顿。
结婚第二年,埃嫫拉嘎生下一个女儿,沙玛拉达欣喜若狂,好像不相信他俩也能生出孩子似地,一直守着母女俩一会摸摸孩子的脸,一会儿捏捏孩子的手指脚趾。埃嫫拉嘎姑妈打趣说沙玛拉达爱老婆孩子爱进命,整天如护崽的母狗一刻都舍不得离开呢。
企盼女儿如茶花一样美丽的沙玛拉达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沙玛嫫拉薇,小名薇薇。薇薇如父亲所企盼,自小聪明又漂亮,一家人总是笑声不断。但自第二胎流产,因为流掉的是一个已成形的男胎,埃嫫拉嘎从此神情抑郁难得见她笑脸了。她的姑妈觉得肯定是怀着胎死去的吉姆嫫尔果作的祟,送给她家一条小母狗,并嘱咐取名为克嫫尔果,在呵斥狗时也就当呵斥女鬼尔果了。但转念一想因生产而死的沙玛拉达母亲也会变鬼的,只是作为直系亲人忌讳直呼其名罢了,沙玛老婆子死于非命,变鬼也是肯定的。于是不管是谁变的鬼,统统都是女鬼“嫫妮此”。于是将母狗尔果改名为“嫫妮此”,在呵斥母狗“嫫妮此”时,谁变的鬼谁作的祟,女鬼们各自心里明白,自然就震慑到谁。第三胎难产,折腾几天了孩子始终下不来,村里的男人们换着用背篼将埃嫫拉嘎抬到公路边搭班车进城剖出来时,是个男孩但已全身发乌了。埃嫫拉嘎苏醒后见守在床边的沙玛拉达又红又肿的眼睛,明白了一切,嚎啕大哭了起来。沙玛拉达怕悲痛难奈的埃嫫拉嘎失去理智拔掉打点滴的针头,默默地守在床边攥住埃嫫拉嘎的手腕,只是任泪滴顺着脸颊不住地滴,看得邻床的病人和陪护也都跟着淌泪。
原先在小芳那里认识了很多草药的埃嫫拉嘎为了贴补家用,农闲时总是脚不停手不闲漫山遍野扯金钱草、灯芯草、夏枯草、铧头草、蒲公英、龙胆草、益母草,挖玉竹参.牛蒡根、党参根、续断根、黄连根等等等等,晒干后由沙玛拉达背去山下卖。自剖腹取胎后沙瑪拉达更加疼惜埃嫫拉嘎,不让她再满山满沟转着采草药。从没背过柴捆的沙玛拉达除了放牛放羊还担起了找柴火的重担,每天牧归时总是背回一小捆柴火。时隔三四年不再有动静,本以为不再生育的埃嫫拉嘎在薇薇九岁那年居然又有了胎动,她惊喜之余又有些焦虑,好不容易熬到分娩之日,一心想为沙玛拉达栽根立后的埃嫫拉嘎见生下的是个女儿,失望地用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泣。沙玛拉达抱着饿着哇哇大哭的孩子,央求她说:“男孩女孩都是我们的骨肉,你不是生不出儿子,怪只怪我命里带不活儿子啊。求求你给孩子喂口奶吧。”见沙玛拉达一直捧着孩子哆哆嗦嗦地守在床边求她,心疼丈夫的埃嫫拉嘎这才抹去泪水接下了孩子。沙玛拉达企盼这个孩子能有个幸福的未来,给她起名叫萨萨嫫。
小女儿萨萨嫫自来喜欢狗,刚会坐时只要她家的母狗嫫妮此在身边,她就高兴地拍着手又叫又嚷。她一会儿提起狗颈皮像洗衣服一样搓揉,一会儿捏狗奶头玩,捏着捏着就俯身去嘬奶。母狗嫫妮此呢,不但不咬她,还亲呢地舔舐她的小脸小手,被舔得痒酥酥的埃嫫萨萨便自顾自“格格格”地笑。玩累了笑累了就把头枕在母狗尔果温软的肷窝中美美地睡上一觉。埃嫫拉嘎暂时外出,又不便带上萨萨嫫时,总是将大门一关,放心地让母狗嫫妮此和萨萨嫫搭伴。再大一些,萨萨嫫要是被母亲带去地里,收工回来打开大门,一天不见的萨萨嫫和母狗嫫妮此便亲作一团,萨萨嫫抱住母狗嫫妮此的脖颈把鼻涕口水糊得嫫妮此一脸一身,嫫妮此亲呢地舔舐着萨萨嫫的小脸小手。看母狗嫫妮此和萨萨嫫这般亲热,埃嫫拉嘎不无担心地跟丈夫沙玛拉达说:“薇薇她爸,你看萨萨嫫怎么会只跟狗亲,不跟人亲呢?我担心我们这个小女儿会不会长成个傻子呀?”
沙玛拉达也觉得这孩子是不像大女儿那么聪明乖巧,但他给埃嫫拉嘎宽心说:“两岁的孩子你要她好聪明嘛,再大一点自然就好了。”令人遗憾的是,埃嫫萨萨才五岁时,还不到五十的沙玛拉达便撇下深深爱恋的娘儿仨撒手走了。
沙玛拉达去世后,娘儿仨相依为命,乖巧懂事的埃嫫薇薇不忍看母亲那么艰难地讨生活,才上初中一年级的她执意要辍学回来帮母亲时,被她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你回来干嘛?不读书只有像我一样一辈子和苦难打交道!只要萨萨嫫你俩能过上好日子,我再苦再累都高兴。如果你想让我高兴,你就好好回去读你的书!”没有多余的话,埃嫫薇薇噙着眼泪回到课堂,无奈基础太差,勉勉强强读了个技校然后到东莞的电子厂打工去了。
埃嫫萨萨这孩子虽然智力有些差,读到三年级了还认不全十以内的阿拉伯数字,让她认字,她只是指着课本上的画说,那是一只鸟,那是一棵树,那是一朵花。埃嫫拉嘎觉得与其让她读书,还不如让她放牛放羊。一直将“控辍保学”当第一要务的校长也知道即使让埃嫫萨萨上完六年小学也白搭,还不如让她早点参加劳动为残疾母亲减轻负担。于是在埃嫫拉嘎苦苦央求下,网开一面让她回家当起了牧童,把家里的几头牛十几只羊交给她去放。虽然她不认字不识数,但她记得住每头牛每只羊的样子,牧归时能悉数把牛羊赶回家不说,每天清晨出牧总是带上弯刀或镰刀,腰拴一根白尼龙绳,每天牧归时要么背一捆柴禾回来,要么背一捆蕨草回来,所以几年来埃嫫拉嘎已很少为砍烧火用的柴,割垫牛羊圈的蕨草犯愁了。
埃嫫萨萨走后没人放牧了,葬礼过后埃嫫拉嘎将剩下的牛羊全部削价处理给贩子。夕阳衔山牧归的牛羊在村巷中“咩咩”“哞哞”地喧腾时,再也没有了埃嫫萨萨背着一小捆柴跟在牛羊后面步履蹒跚的身影,也没有了克巴拉尼摇着蓬松的大尾巴绕前绕后地迎接小主人的身影。
埃嫫拉嘎望着空荡荡的大门,虽然没再呼天抢地地大放悲声,但摘肝掏肺的痛楚依然无法排解。渴望着能在梦中和丈夫和幺女见上一面的她,总是天一黑就睡下,但整夜整夜的失眠使她头昏脑胀无法入睡。她明白这样下去自己活不长久,心想要是自己再走了,薇薇嫫就像断线的风筝再也无家可归了。为了薇薇嫫,埃嫫拉嘎强迫自己振作起来,用不停的劳作让身子的疲劳麻痹内心的痛苦。每天手不停脚不歇地劳作的她,喉咙中也咿咿呀呀不住地低吟着思念丈夫思念女儿的歌。她总是煮上很多的东西,盛在破盆烂碗中,放在院坝里打开大门任流浪狗流浪猫进来取食。她说主人家关门闭户走了,丧家的猫狗咬羊扑鸡实属无奈啊,人都会因饥寒起盗心,何况猫狗。因为她的倾心善待,有的狗干脆把她家当成自己的家,一些母猫甚至把崽下在她家里。
几场春雨过后,新绿覆盖了赤褐色的土地,溪边的水芹菜、牛耳大黄、灯芯草一派生机勃勃,驴蹄草肥壮的薹杆顶一簇簇黄花正明丽,玫红的灯台迎春开了一轮又一轮,开满荒地的鼠曲草远远望去如一床硕大无边的黄色毯子,布谷鸟如约来到了阿连山,天地间鸟语花香好像岁月从来都如此静好。人们似乎已经记不起阿连山下的沙玛堡子曾经有过一个叫沙玛萨萨嫫的女孩,也记不起曾经有过一条叫克巴拉尼的充满灵性的公狗。女人们还是像被磁能吸引的铁,一有闲工夫就忙不迭地携儿抱女去场坝凑热闹;“新闻联播”还是一如既往、神神秘秘地传布她的“独家新闻”,恶鱼包还是腋下夹着鼓鼓囊囊的包,将污渍麻花的披毡铺在场坝的另一头,晒着太阳昏昏欲睡地享受女人和孩子们的笑闹喧攘。策布讷迪已将流浪狗、流浪猫捕得差不多了,他忽而想买个圈子诱捕风一样穿行在各个山头的灌木丛中,“唑——唑嗬”“唑——唑嗬”地宣示领地不可侵犯的雄雉鸡;忽而想买一副恶鱼包那种能戴在头上照明的头灯,再买一把汽弹枪,去打有着黑白相间的漂亮长尾巴及脖翎,白天“恰恰——”“恰恰——”地啼鸣着在林间穿梭,夜晚栖息在树颠的锦鸡。想起有着华丽羽毛的雄雉鸡红红的脸颊,想起雄锦鸡黑白分明的脖翎和弯弯的尾翎,策布讷迪的心中直痒痒。为了捕捉野鸡锦鸡,他一改懒惰的习气,白天披荆斩棘去山头探察雉鸡的路径,夜晚栉风沐雨去找锦鸡栖息的树棵。只等着买得园子,买得头灯汽弹枪就付诸实施。且不说他的预想能不能实现,就算能实现,可以想见随之而来等着他的肯定是牢狱之灾,因为雉鸡锦鸡都是受国家法律保护的动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