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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之新形态
——韩国编舞家金在德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作品《棕色》

2023-10-13何琳鹂

大众文艺 2023年18期
关键词:棕色民间舞蹈舞者

何琳鹂

(香港演艺学院,香港 999077)

一、作品内容

演出开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舞台中央的一双双闪烁着蓝光的眼睛。定睛一看,才发现每位舞者头戴深棕色的头盔遮住头部,而蓝光则是眼睛部位的亮灯装置。灯光暗淡之中,舞者们的身体微微摇晃,身后的幕布逐渐亮起竖着排列的几根灯条,闪烁棕色的微光,逐渐照出舞者们的外形轮廓,依稀可见舞者们身着深棕色外套与长裤,手袋有长甲的深棕色手套,浑身上下遍是棕色,整个舞台也被笼罩在一片棕色的光辉中。音乐会时不时响起一拍鼓声,舞者们慢慢地、匀速地自由摇晃、摇摆、舞动,看似是舞者们各自随心而动,然而其中会有那一拍大家朝相同的方向做出相同的动作。突然舞者们变为竖排站立,从后往前依次顺时针方向摆动上身,如一排排波浪翻涌而来,身后的灯条也随音乐的节奏一闪一闪,隐约可见他们随身体摆动方向而挥舞的长甲,好似一只只锋利的爪子要抓住什么。直到此处,一切还都是非常平均、平缓的感觉。

舞者们逐渐散去,只留一人在舞台斜前方停住。静止片刻后,突然响起了节奏激烈的电子音乐,只见舞者们每两人一组面对面从舞台两侧背手半蹲着碎步跑出,如此反复多次后,除了从正左正右两侧相对跑出的路线,也有按照舞台的对角线相对跑出的路线。舞者们的奔跑速度逐渐加快,并肆意地展开双臂张开“爪子”,好像准备起飞一样,

舞者们全部回到舞台上,横排站开,整齐划一地做出一套非常显现朝鲜舞蹈(此处“朝鲜舞蹈”泛指广义上的Korean Dance,不特指中国朝鲜族/韩国/朝鲜)特点的动作与舞姿——双膝微屈,微含胸;双脚呈小八字步,一侧膝盖自然弯曲,脚跟抬起靠向另一脚踝处呈点步(即朝鲜舞蹈脚位当中的“基本位”);双手拇指向食指内侧靠拢,食指平伸,其他几指一次微微向内弯曲,呈朝鲜舞蹈基本手形;手位呈朝鲜舞蹈中腰围手;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重拍,众舞者快速蹲下,一腿深蹲、另一腿旁伸,上身依然微含胸、保持围手,呈朝鲜舞蹈当中的单腿深蹲腿位……如此循环往复。而需要在此强调的是,以上各动作舞姿皆非完全规范的传统朝鲜舞蹈动作,而是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变形,但依旧清晰可辨这些动作的原型。

舞者们突然涌向舞台写前方,灯光也聚拢在此处。舞者们侧身向观众,左臂从后提肘向前滑动,非常像弹琴时的“拨弦”。每当舞者“拨弦”时,音乐便会响起一声牙筝的拉弦声,仿佛真的是因为舞者的“拨弦”而响起这声音。突然一位舞者转身抛开,再又有几位舞者相继跑开,最后只留一位舞者依然在“拨弦”。

突然,那位舞者离场,随后一位摘掉面具的舞者跑步上场,随着激昂的鼓声与伽倻琴声,舞者欢欣雀跃地快速拍手、拍打肩膀、拍打髋部、拍打大腿,并伴随着旋转、跺脚,在快速的变化中不失协调感。逐渐,所有舞者都以摘掉面具、脱掉外套的状态示人,时而聚拢在舞台中央,时而四散开来,不断重复以上动作。舞者拍打肢体声伴随着鼓声、琴声,现场充斥着令人激动兴奋的气氛。

在达到最高潮的状态后,舞者们慢下来,退回舞蹈刚开头时所站的位置,逐渐回归开头时缓慢摇摆的姿态。伴随着流水声,舞台的灯光逐渐暗淡[1]。

二、《棕色》的“根”之呈现

此作品的编舞者金在德先生1984年生于韩国,先后毕业于韩国艺术综合大学和成均馆大学,获博士学位,现任“魔童之桌”现代舞团艺术总监。他在《棕色》中不但负责编舞,也承担了配乐的创作。

关于为何起名《棕色》,金在德表示《棕色》的灵感来源是韩国弦乐器牙筝(韩文训民正音:아쟁ajaeng,由中国唐代乐器“轧筝”演变而来)那沉实的木色,根据这色泽,联想到木头,再联想到“根”,即自然之根本……一系列对棕色的无限想象。并且,他还表示棕色是一种既传统又现代的颜色,他尝试用这个颜色本身既有的特性来承载其直觉,再柔和地或强烈地表现出来。

据悉,金在德先生以往的编舞风格都会将传统的元素大加展示,但此次的《棕色》则不同,和之前的作品相比,这次传统的元素会表现得比较隐晦。但对朝鲜舞蹈有所了解的观众还是可以一眼发现被解构或被改造的朝鲜舞蹈动作素材——例如朝鲜舞蹈中的呼吸、基本体态、手形、手位、步伐……,都被编舞家进行了解构和变形,再置于这当代形式的舞蹈作品中。而在作品接近末尾处出现的“拍手舞”,则是朝鲜舞蹈中的“安旦”的变形,将整个空间的气氛推向最高潮,这也是对“安旦”素材的改造;另有一将双手的手腕处甩向肩后的动作,又像极了煞尔普利(Salpuri),虽然并没有出现白色的长纱。

来自中央民族大学的朴永光教授曾在《舞蹈文化概论》一书中提出过“民间舞蹈的民族性”,他说“民间舞蹈的民族性,即每一个民族的民间舞蹈不是抽象的,或无民族归属的舞蹈形式,各民族的民间舞蹈发生在民间,是民族的思想、感情通过肢体动作的直接体现。所以,民间舞蹈具有浓郁的民族风格。”

来自北京舞蹈学院的潘志涛教授在《中国民族民间舞教学法》一书中提到“根元素”的概念,“根元素——就是那些具有某种民族民间舞种风格韵律的最为典型的体态、动律、步伐、骨干动作以及道具运用技术等相关的因素,是动作形态与神态相互渗透的统一体……它是不同民族地域舞种构成的基本成分或核心,是一个舞种的本质所在,可以说它是某个民族的民间舞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最小动作单位,是各类民间舞蹈的基础。这些作为元素的体态、动律、步伐、骨干动作以及道具运用技术,不仅要具有一个民族地域舞蹈的形态特征,而且要具有这种舞蹈的神态特征……”

所谓“民族性”,便藏匿于动作素材当中的“根元素”里,而“根元素”也是表达和展示“民族性”的重要载体。这一逻辑似乎广泛适用于对任何东方的传统舞蹈(或民间舞蹈)动作素材的解释[2]。

在《棕色》当中,可以看到大量的“根元素”出现在舞蹈的动作当中,正如先前提到过的围手、“安旦”等等,编舞家对这些非常具有符号性的动作素材做出了变形。实际上,严格来讲也不应用这些适用于传统朝鲜舞蹈的术语将其与实际表演过程中所呈现一概而论,但蕴含着“民族性”的“根元素”依然清晰可辨。编舞家使用当代的编舞方式来将传统的动作素材解构再建构,但还是可以使观众感到了明显的朝鲜舞蹈的风格特点。另外,在舞台调度方面也展现出了来自东方的“圆”的运动规律与“对称”的审美观念。

除了这些风格强烈、特点显著的动作素材和音乐以外,想必每位舞者所戴的棕色头盔也令观众们印象深刻。但金在德先生在演后谈环节接受观众提问时表示,头盔并无特别的意义,只是他单纯地想要使用这个头盔而已,如果一定要说一个使用头盔的理由,那么他的理由便是希望在舞者表演的过程中可以保持自己的个性存在,但同时又通过“戴头盔”这一行为,来对舞者的个性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遮掩和压制,或者说是可以使舞者个人的特点变得更加隐晦——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联想到戴头盔这一行为与传统朝鲜舞蹈中的假面舞异曲同工。

假面舞的历史非常悠久,它的起源与原始宗教信仰有关。在过去,人们相信魔鬼和神灵的存在,并认为鬼神既能给人们带来幸福,也能使灾难降临,于是逐渐出现来一系列类似“傩”的仪式性的行为,用于娱神或驱魔,假面舞也是基于此而产生和流传下来的。舞者头戴面具、手持武器,试图在这样舞蹈的过程中达到驱魔的目的,逐渐形成了假面舞。随着历史的发展,假面舞的功能也从有祭祀用途的宗教舞蹈逐渐演变为了一种带有游戏性质的民间舞蹈。不同地区的假面舞在内容、形式等方面有相同也有不同。从它们共同的主题来看,它们主要都是在批判和揭露僧侣、贵族们的丑恶行径与虚伪。

在传统的假面舞表演中,角色间不同年龄、性别和阶级等等关系之间的矛盾冲突可以生动地展现出来,借假面舞这种不同寻常的表演形式给观众造成强烈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在传统的朝鲜假面舞中,河回别神假面舞(하회 별신굿 탈놀이Hahoe Byeolsingut Talnori)的男性舞者所使用的面具会带有一种可活动的下巴——而在《棕色》中,舞者们所佩戴的面具也有一个特别的下巴。

结合金在德先生所述,头盔的使用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将“个体”的特点与“集体”的统一(舞者们完全一致难以分辨的外形与整齐划一的动作)形成了一种在假面舞中会被强调的“矛盾冲突”,但也许只是编舞家的无心插柳。

众所周知,朝鲜民族有“尚白”的习俗,其舞蹈具有自己独特的风韵,常以潇洒、典雅、含蓄、飘逸著称。而令人惊讶的是,在使用了大量朝鲜舞蹈动作素材和朝鲜乐器与节奏的《棕色》中,却与大家固有印象中的朝鲜舞蹈或具有朝鲜风格的现代舞大相径庭。包括整体的舞台氛围,也丝毫没看到“白”的存在,而是被沉着、厚重感十足的棕色笼罩。

实际上,金在德先生曾表示,其意图是希望将《棕色》当中的文化符号尽量保持在一个比较模糊或抽象的状态,即使这些符号仍会通过舞者而得以展现。在脱掉外套和摘下面具前,使用外套和面具将舞者的身体捂得严严实实也是有一层这样的意思,即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隐晦,但同时也是一种“欲盖弥彰”,因为动作、音乐中出现的那些“蛛丝马迹”依然使我们可以将这“根”刨出来。

金在德刻意不把《棕色》纳入任何特定的文化或民族类别之中,亦拒绝把这次新作简化成“当传统遇上当代艺术”的陈词滥调或只是作为韩国舞蹈的港版演出。他希望避免把“棕色”与特定的文化背景有所联系,也不希望强调“亚洲”或“西方”特质。其实在排练过程中,金在德试图使这些香港的年轻舞者们可以解开和反思他们于欧美当代舞蹈或西方芭蕾舞中所习得的身体认知,然而这也并非要求舞者们学习韩国传统文化或回归中华文化根源。

某种程度上,《棕色》会让我们大家都“逆纹而舞”(“Dance” against the grain),在英文中“Against the grain”有“违反常理”之意。“Grain”一词亦可翻译为“木纹”,即“木材纤维或粒子的纵向排列”。金在德在与城市当代舞蹈团的舞者们的合作中,扰乱了一般人视为正常熟悉之物的认知,借此希望令人们尽可能以一种革新、发自肺腑、最重要的是当代的方式,批判地重新思考跨文化作品[3]。

再说回“根”。浑身上下遍是棕色的舞者们举起“爪子”时,像极了一棵挂着摇摇欲坠的干燥树枝的枯树,而当在临近尾声时,头盔、外套都消失了,舞者们褪去了这些“死皮”后潇洒、轻盈地舞动起来,仿佛枯木逢春,不同于先前的沉闷,而是精神焕发、蓬勃生长的。

其实舞蹈当中的“根”也是如此。当传统的舞蹈动作当中的“根元素”被当代的方式运用在编舞当中,也会焕发新生的力量,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正如先前提到过的,这并非单纯的“将传统与当代结合”这么老生常谈甚至有些俗气,而是一种在这个时代为传统的素材寻找“新家”,让其得以在这个时代以新的形态继续存在并散发自己的魅力与力量。其实已有不少来自东方的舞蹈家在使用这样的方式[4]。

“根元素”看似被为了“欲盖弥彰”而有意设计的氛围、服装、动作所遮遮掩掩,而这也是提供了另一种可以感受到那风格和精神的角度,是另一种可以回溯到那“根”之所在的途径。以《棕色》为例的话,便是让我们用另一种角度感受朝鲜民族传统文化当中的“坚韧”。

总而言之,在舞蹈不断的发展过程中,“根”被层层泥土所掩盖,难以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并不阻碍它在大地之下蔓延、生长。如何做到“咬定青山不放松”,便是我们需要不断努力尝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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