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真篇》生命美学思想探微
2023-10-13苏振宏
苏振宏
(上饶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悟真篇》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经典著作,是理解中国传统哲学内向化、心性化发展逻辑进路的重要窗口。从美学思想发展的理论维度来看,《悟真篇》阐释了古代中国人在性命双修、精神超越方面独特的审美意识与价值追求,揭示了生命美学观的多重内涵。其中,“返本还源”和“阴阳互用”作为两大核心美学命题,分别从审美理想与美感经验两个层面展现了古代中国人重视生命、珍爱生命,努力实现个体生命和谐发展的自觉追求。
一、返本还源:《悟真篇》生命美学思想的根本向度
唐宋以来,内丹学成为中国哲学中的显学,张伯端承袭钟吕内丹道思想,向内探求,追本溯源,力图在造化秩序中构建生命超越的符号系统与模型阶次。其《悟真篇》在理论模式和实践操作上将人的身心转化过程比拟天地宇宙的演化之道,重点阐明了两个问题,一是生命何以生成,它遵循怎样的转化次序;二是在这个次序中,生命何以超越直至永恒。对此,张伯端提出两个核心观点,一为“劝君穷取生身处,返本还源是药王”[1],主张回溯到人体自身去探寻人的存在根基和生命要素,关注自身的发展变化,夺得“药王”,延亘生命;二为“万物芸芸各返根,返根复命即长存”[2],认为世间万事万物若要保持生命永续长存,自然草木会结籽新生,而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可以结丹复归“婴儿”实现生命纯化,以一种回到生命源初的方式完成对有限生命的突破,达到恒常与无限。从审美角度来看,《悟真篇》把美的真理性外观表征为金丹、大丹。张伯端《西江月》言“丹是色身至宝,炼成变化无穷”[3],“至宝”与“无穷”勾勒了美的直觉形象,它是经过完形转变成为审美主体后的感受,它能产生“已知永寿齐天地,烦恼无由更上心”[4]这样一种与天地并寿、享受自由生命活力的终极美感,给人带来明朗畅意、欢快愉悦的美感经验,对人的现实存在性给予最充分、最彻底的肯定。“长存”美观则拓展了中国传统文化中“仙美”的思想意蕴。内丹学中的“长存”不再局限于延年益寿、形体不坏或肉体长生的美好状态,更讲究一种精神高洁,超越生死对立,达乎永恒之境的极致理念。张伯端形容这种境界为“跳出樊笼寿万年”[4]。“樊笼”意指人自身的物理生命和有限的经验世界;“寿万年”作为极具超越意味的审美理想,它生动形象地体现了当摆脱固有一切枷锁后“人的超越境界何以可能”的情形,这种超越时空的理想追求是古代学者对生命体认的最高审美愿望。可以说,“药王—金丹”“长存—仙美”的美学观锚定了《悟真篇》生命美学思想中“美”的文化依据和思维向度,而“返本还源”与“返根复命”则揭示了“美”的生成规律或形成路径,即要探究生命的“美”或“美的现象”的本质,就必须返回到造化秩序的本源去寻找美的奠基,这些奠基溯其根本是“道”:
道自虚无生一气,便从一气产阴阳。阴阳再合成三体,三体重生万物昌。[5]
《悟真篇》强调,“道”最大的功能就在于日新其德、通生万物,所以从演化规则上看,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循环往复的“昌”是“美”,阴阳二物交融、互化互生的“合”是“美”,先天一气潜蕴万机、永不枯竭的“生”(“产”)也是“美”,而所有这些“美”或“美的现象”都源自无形大道,来自“道”的源初性、整体性和本根性。尽管“道”本身浩然无极,大美不言,无法用审美经验明确表达,也难以用审美感官直接感受,但它派生先天一气,孕化阴阳二体,创造天地万物的千姿百态。因此在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永恒绝对、无处不在的“道”具有一种“大美”“至美”的属性,是美得以形成的基础,是包括生命之美在内所有“美”的事物的由来与实质,这也是《悟真篇》论道谈美的理论支点和思想根基。围绕这一理论阐发,《悟真篇》主张返回到人自身的生命活力中去开展审美活动,提出把握“美”的实践路径,强调“常道即兹为日用,真源返此有谁知”[1],旨在说明想要获得超脱日用俗世的、非“常道”的美,关键要在人类自身的生命活动的地基上重新建构自身,回归道性,逆返真源,这一生命实践的美学观揭示了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文化特征,即通过形式性的秩序把无言无形的混沌作哲学的提升,强调形式秩序后面还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确实存在的“道”。“道”是人类生命关怀的终极审美依据,而它又与人类自身的生命实践联系在一起,是人自身的历史性的展开的本质要求和根本遵循;与此同时,它以特定的极具生命力、表现力的符号实现一种确定的、具有意义的形式凝聚,高扬起返朴归真、重生贵生的审美精神,满足古代中国人渴望生命永恒的审美需要。
二、阴阳互用:《悟真篇》生命美学思想的经验表征
“阴阳”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范畴,所谓“丹经子书,种种异名不出阴阳二字”[6]。张伯端所著《悟真篇》对“阴阳”做了三个层面的论述:一是指出大美在“生”,必须要认识与把握阴阳规律,他提醒世人“报言学道诸君子,不识阴阳莫乱为”[1];二是强调阴阳衍变的工夫原理和意义,他用“玄珠有象逐阳生,阳极阴来渐剥形”[5]来形容后天阴阳的变化以及向先天纯阳的转化过程;三是揭示阴阳调和的经验现象与重要价值,即“阴阳数足自通神,出入不离玄牝”[7],描述了阴阳两齐充盈,回归玄牝之门而得永恒长存的生命状态。从规律认识到工夫实践,再到价值构建,《悟真篇》在阐述人的有限生命融入阴阳变化而获得无限性时,也从艺术审美角度提出了“阴阳互用之奥妙”[8]的美学观。
首先,在《悟真篇》序中,张伯端对阴阳之间此消彼长、互化互生、流转变化的现象进行了审美判断,强调生命运动中的阴阳消长、阴阳显隐、阴阳感应等都蕴含着“美”的特性,并通过对生命自身及宇宙万物发展变化的深刻观察,极富形象化、艺术化地描述了洞察阴阳衍化后所获得的无穷极致的美感经验:
须要洞晓阴阳,深达造化,方能追二气于黄道,会三性于元宫,攒簇五行,和合四象,……始得玄珠成象,太乙归真,都来片饷工夫,永葆无穷逸乐。[8]
“玄珠成象”“太乙归真”,这是生命转化的极境,也是实现性命纯化、形神俱妙的象征。它们揭示了人体奥秘之美的真谛,饱含着生命永恒、精神超越的重要内涵。其中,所成之“象”与所归之“真”是阴阳互用后产生的事物或现象与主体达成的一种关系性体验,这种至乐至美的亲切体验与人的生命活力或情感活动相契合,有益于“追二气”“会三性”“攒五行”“合四象”等具体实践的展开,一旦人的美感经验由“阴阳互用”这个核心不断丰富和扩大,形成一种特定的审美意识并贯穿于整个生活实践当中,在“片饷工夫”即审美的一瞬间就能够凝聚为一种“永葆无穷逸乐”的愉悦和心醉神迷的快感,最终成为人们开展审美活动的见证。
其次,张伯端特别关注“阴阳互用”之“奥妙”所具有的丰富形态,从自然阴阳、人体阴阳、天人阴阳三个角度阐释了“平衡”“圆融”“和谐”等美感经验特征。如谈到万物生长都包蕴阴阳两面,他说“草木阴阳亦两齐,若还缺一不芳菲”[1],意指自然界的草长莺飞、朝岚夕霏都是阴阳平衡运动的结果,具有特殊的审美价值,如果阴阳失衡,缺失其一就会丧失自然造化的活力,失去生机盎然的美感。而谈到人体阴阳时,张伯端则言“阴阳得类方交感,二八相当自合亲”[4]。在这里,他描述了人体自身阴阳交感、坎离融会的一番景象,即当阴阳二者相当,彼此和合,不再分离隔绝、相互冲突之时,就会显得圆满亲和、交融得宜。这种和谐相待、融通和合的现象蕴含着鲜明的圆融感,所唤起的审美快感是一种自我完整、完善、完满的心理体验,使人处于舒缓从容、平和安逸、充盈满足的身心状态。此外,对天人阴阳关系的理解,张伯端直指人体内部的阴阳互用须与外在天地自然的阴阳造化规律相适应、相统一,其言“仰观造化工夫妙,日还西出月东归。天是地,地是天,反覆阴阳合自然”[3],认为世间造化美妙的精髓在于天地万物阴阳同出自大道,即具有内在的统一性,阴阳二气既是道之妙用,那么若能做到人体阴阳与自然阴阳内外通达、天人交感相应,就可以形成相蕴相通、生生不已的动态整体,达到“外药还如内药,外通内亦须通”[7]的和谐流转境界。在《金丹四百字》中,张伯端还特别谈到阴阳互用带来的身心合一、天人合一的审美体验,“华池莲花开,神水金波静。夜深月正明,天地一轮镜”[9],阐述了当人把天地自然当作一面镜子反观自身,让自己朗然照见于天地,形成一种和谐亲睦、协调顺畅的天人阴阳关系并把这种关系作为审美对象时,将激发起一种心旷神怡、精神愉悦的心情意绪,令人获得恣意优美的美感经验。概言之,张伯端对宇宙万物阴阳交互的审美理解,主要体现在“平衡”“圆融”“和谐”等极具优美感的感性结构特性上,这种审美观揭示了其内丹美学思想在立场上尤为强调淡化矛盾与冲突,对突兀的、偏颇的、扭曲的或失衡的形式予以否定,把会引起分裂感、支离感甚至斗争成毁、不可相容的现象与审美经验中那些普遍具有令人愉快的、轻松的、惬意的、舒缓的优美形态对立起来,其言“总是乾坤妙用,谁人达此真诠。阴阳否隔即成愆,怎得天长地远”[7],指明阴阳互用构成了不可分割、变化不已的有机整体,一旦阴阳分裂就无法与天地齐寿,更无法抵达修成的美妙与真谛,这既是张伯端对世人修身养性的劝诫,也是他对阴阳互用命题最精辟的审美判断。
三、生命教育:《悟真篇》生命美学思想的美育价值
《悟真篇》从思辨的角度探讨了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形成了一整套以生命认知、生命修炼、生命超越为内核的思想体系。其中,大美在“生”是其生命美学思想的立场、主旨和本质特征。因此《悟真篇》主张返回到人自身的生命活力中去探索美的现象,获得一种内在得以将至美的境界抵达本源性根基的“返本还源”的理想状态,外在得以将至美的显现投射在“阴阳互用”、精气神的转换贯通之上的审美心理状态和美感经验特征。这些内容从不同维度揭示了中国古代思想家渴望生命自由永恒的审美需要、希冀精神纯粹高洁的审美要求以及人与人、人与自然和谐相待的审美认知。《悟真篇》的生命美学思想进一步拓展了中国传统美学观念中返朴归真、阴阳互含、高蹈超脱、重生贵生的美学内涵,呈现了一种独具中华民族文化特质的美学理想与审美追求,保留了华夏传统美学的原生态形式,为当代生命美育的思想深化与理论完善提供了有益的思辨路径和话语体系:一是树立理性的生命认知,涵养情感品格,认识到生命是互动的、共生的、彼此需要的、回环激荡的,要自觉关注人的生存方式、生活形态和生命质量,培养健康的审美态度,树立生命的责任感,从而使人的心理与生理、精神与身体、道德与审美不断走向完善;二是培育正确的生命观念,并将其内化为一种价值尺度,认识到生命是积极的、坚韧的、持续发展的、不断进步的,从而唤起坚定的理想信念,塑造健康向上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锚定自我超越的规定性和方向性,旨在从生命教育层面更好地加强以美育人、以文化人,推动传统文化审美教育在新时代的传承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