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书》比较研究
2023-10-12张学成
笔者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以司马相如传为例》一文中以司马相如传为例,就《史记》《汉书》的不同进行了比较研究,通过逐字逐句的对比研读,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汉书》在《史记》基础上的绝大多数修改都有所提高,《汉书》的修改比《史记》更规范、更准确,文学性更强。通过这样一个微观的比较研究,我们能够看出《汉书》在写人方面的造诣,能够反映出班固对语言的准确把握,但仅仅修改并不能证明班固自身的写作水准和能力。徐朔方说:“《汉书》不少篇章直接引用《史记》原文,而在文字上又不免有所改动。这一点首先引起人们注意。逐一比对的结果,发现改好、改坏的情况都有,而且都不胜枚举,难以得出简单的结论。”(《史汉论稿》)我们再以《汉书·朱买臣传》为例,看《汉书》如何写心写人,从而对班固的文学创造能力作出相对比较科学的评价。
一
汉武帝在与东方朔的对话中对善辞赋的文士作了自豪的介绍,并表达了对他们的喜爱和看重:“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兒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朱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徐乐、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汉书》)在同书另一处也有相近记载:“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武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郡,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屡举贤良文学之士。”两处记载所涉人物基本相同,朱买臣赫然在列。朱买臣属于武帝朝以口才文采著称的知名文士。
在《史记》中,朱买臣未能独立成传,只有星星点点的记录,关于夫妻二人的故事司马迁只字未提。在《汉书》中,班固为朱买臣设有专传,对于他的婚姻故事津津乐道。其实这样的不同正反映了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和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在容量和入传标准上的区别。司马迁为司马相如作传专重爱情故事,班固为朱买臣作传专重婚姻故事,这说明二人的文学品位和审美趣味有相似之处。
二
“写心是非常重要的写人手段,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写心就是写人,写人重在写心,写心之于写人性情、写人形貌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张学成《论〈史记〉由“他”而“我”的写心之道》)《史记》作为半官方半私人性质的著作,其实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私修史书,因为受先秦主体士风高扬的影响,再加上自己的不幸遭遇,所以,在著作中不仅仅有历史人物的丰富情感,司马迁也借一些历史人物抒发了自己的情感。所以,《史记》既写他人心,也写自己心,因此成就了伟大的文史巨著。而《汉书》与《史记》相比大大不同,不可否认,《汉书》中也有个人情感的抒发,但总体而言,作为一部官修史书,体现的是官方意志、正统立场,这与《史记》中普遍存在的独特个性和思想倾向性形成了鲜明对照。班固在学习继承《史记》的基础上形成了正史书写的规范。《汉书》深受《史记》的影响,在传人写心方面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
《史记》非常重视写心,其写心可分为直写法与曲写法两种。“直写法”指作者对人物的心理活动直接描写,如用人物对话和独白来表白心迹,通过心理动词来写心,再者通过第三者言辞间接揭示心理。“曲写法”指作者对人物的心理活动不给予直接揭示,而是通过多种方式予以巧妙的表现。这种写法,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主要体现在借别人之言辞间接揭示某人的心理活动和通过动作、行为刻画心理两种方法上。《史记》最高妙的写人艺术其实体现在空白法写心上,关于这个问题,笔者有专文《〈史记〉“空白法”寫心艺术论》来论述,此处简要说明。“空白法”指作者对人物心理简单描写,少写甚至不写,故意留白;不写并非真的不写心理,而是巧妙地写,曲折地写,更是以不写为写。这种写心能够巧妙地表现出人物的心理活动,而且能褒贬人物,还能大大节省篇幅。
《汉书》的写心也非常成功,以上所举各法都能娴熟使用,空白法写心也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们以《汉书·朱买臣传》为例进行说明。从文学写心的角度来看这篇传记,我们就会发现,班固同样是写心高手。
三
班固用心理动词和对话来写心,如“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汉书·朱买臣传》)。这里的“好”“愈益”“羞”等都是直接反映人物心理变化的动词。“好读书”,在当时经济文化条件下并不容易实现。而正因为读书所以才可能有以后的出人头地,所以才有常人所没有的对未来的固执和自信,“愈益疾”正是最好的证明。其妻对其未来并没有奢想,一个踏踏实实的普通劳动妇女与掌握文化对未来孜孜以求的大丈夫自然说不到一块儿,也过不到一起,所以其妻“羞”之。就其层次而言,其妻之“羞”是真“羞”,“去”是真“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汉书·朱买臣传》)这里的对话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志不同道不合的尴尬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无钱难倒英雄汉,财大气粗,人穷志短,这个反应符合人之常情。朱买臣的所作所为必然引来讶异,招致非议,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丢人现眼,实在无法忍受,所以其妻“求”去。
其妻与之离婚的责任在于朱买臣,而不在于他的妻子。后来,有关二人故事的演绎中的扬买臣而贬其妻的做法其实是男尊女卑文化背景下失意男人的幻想而已。张恨水《马前泼水之考证》曰:“或曰朱既为官,如念前妻一饭之德,当予钱而遣之远去。今本富贵,而令前妻偕其现嫁之一穷汉,居于园中。是明明予以难堪矣,安得不死耶?是朱之忠厚,正朱之刻薄耳。”再如,“后汤以廷尉治淮南狱,排陷严助,买臣怨汤”(《汉书·朱买臣传》),“怨”,埋怨,怨恨,一个“怨”字将一个睚眦必报的隐狠之人的心理直接表现出来。
班固还能通过行动来反映人物心理活动的变化。朱买臣“家贫……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买臣愈益疾歌”(《汉书·朱买臣传》),这里用“行且诵书”的行动表现了朱买臣对现状的不满不甘,也表现了他对未来的坚定自信。后来,朱买臣“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汉书·朱买臣传》)。朱买臣发迹,大权在握,已经富贵,但不事张扬,这里“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的行动表现了他的隐忍和低调,也预示着之后他异于常人的报复或者报恩,同时也为后来他对其妻的狠毒报复埋下了伏笔。
班固尤其善用空白法写心。前边朱买臣卑贱时的高调与张扬,让其妻下不来台。其妻难以忍受,最后不得已而主动请辞,表现了其妻的羞耻、不屑。在墓地遇到可怜巴巴的朱买臣后,其妻竟然能够提供饮食,对朱买臣的怜悯恰恰表现出其妻的本分善良。这里当然少不了行动、对话和心理动词的描写。但是,其妻最后被迫遭受朱买臣圈养生发出的耻辱之心、后悔之心、痛恨之心及无奈之心,这些都是通过空白法来完成的。
班固用空白法写朱买臣之心,“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汉书·朱买臣传》)。当时的朱买臣接受前妻饮食的心理会是感恩吗?从人之常情的角度来考虑,应是感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朱买臣来说,这是“雪中送炭”。司马迁写生活琐事喜欢前后照应,如以前李广被霸陵尉呵止,韩安国被狱吏羞辱,后来霸陵尉被李广所杀,田甲被韩安国宽恕,通过前后照应写出了李广的心胸狭隘、韩安国的广阔胸怀。通过照应我们就知悉了李广、韩安国以前遭受羞辱时的复杂心理变化。班固也通过前后照应告诉了我们朱买臣不是像韩安国一样,而是更像李广一样的自私狭隘。最后朱买臣对其前妻的报复正证明其受到前妻和现在前妻夫家对其的慈善行为对待,朱买臣并不感恩,反而激起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隐忍狠毒。“朱买臣在发迹后似要急于向故妻炫耀自己,其语言的刻薄以及行为细微之处表现出的发迹文人张狂、炫耀的内心世界。”(纪亚兰《朱买臣故事流变研究》)班固用多种写心手法,写出了一个复杂而又真实的封建文人的性格,“朱买臣苦读是为求富贵,待他拜为太守,戏弄故人,炫耀自己,表现出其急功近利的心态。而在遇见故妻与其新夫后,将其带回家中,导致故妻被羞自杀,事后反赠其新夫钱财以示自己的大度,则暴露了朱买臣性格上爱炫耀以及偏私的一面”(纪亚兰《朱买臣故事流变研究》)。他执着上进、隐忍自信、狭隘偏私。班固用传神之笔写出了他的报复之心、报恩之心及忠信之心等复杂的心理状态。
在此传中,班固还能写汉武帝之心,“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这说明汉武帝读过《史记》,至少是读过刘邦、项羽等人的传记。《左传》《国语》《战国策》无类似记载,但此句应来自苏秦之感慨,“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战国策》)移风易俗,以上率下,易如反掌,从下到上,难上加难。“在史家看来朱买臣没有知识分子的胸襟。楚人热衷以富贵炫耀乡里的性情,几乎是天下的笑柄。”(纪亚兰《朱买臣故事流变研究》)上有好之,下必有甚焉。古今中外,无不世态炎凉,只有多少程度的不同,血缘感情关系和金钱、地位相比,后者显得更为重要。
汉武帝秉持的就是权力、金钱为绝对中心的人生观,皇帝如此,当时社会的集体人物心理就可想而知了。班固通过对比完成了社会集体人物心理的表现,如朱买臣为官前后众人趋炎附势的表现,体现出当时的世态炎凉。
《汉书·朱买臣传》中有一段非常传神:“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皆醉”“大呼”“妄诞”与“还走”“疾呼”“实然”“惊骇”“相推排”“拜谒”形成了颇有趣味的对照,构成了绝妙的讽刺。“徐出户”的朱买臣看到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长舒了一口恶气,终于找到了丢失已久的自尊心,其中的一个“徐”字活脱脱地将从卑躬屈膝、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到已为人上人的高高在上的无比优越的朱买臣的心理给活画出来。“世人在利益驱动下所发生的聚散离合,通常以两种相反的形式出现:一是因贫贱而离,因富贵而聚;一是因贫贱而聚,因富贵而离。”(李炳海《离合缘贵贱 聚散见交情—〈史记〉人际交往画面蠡测》)朱买臣之妻和当时的社会所反映出来的就是“因贫贱而离,因富贵而聚”的形式。在司马迁笔下,“他同情那些经历过这种遭遇的主人公,并对他们为改变自己贫贱地位所作的努力给予充分的肯定。对于那些受金钱和权势驱动而先离后合的众人,司马迁一方面嘲笑他们的趋炎附势、嫌贫爱富。同时又对他们前倨后恭的转变表示理解,承认其合理性”(李炳海《离合缘贵贱 聚散见交情—〈史记〉人际交往画面蠡测》)。
四
写心对文学作品而言非常重要,写心的手段和水平的高低优劣决定着文学作品成就的高低。通过《汉书·朱买臣传》的分析研究,我们发现,班固的《汉书》在写心上也取得了极高的成就,与《史记》的写人相比并不逊色,从具体、规范、准确的角度来说,《汉书》对《史记》多有超越。当然,这属于《史记》《汉书》比较的微观研究,单纯一个传记人物并不能证明什么,但“窥一斑而可见全豹”。当代学者多喜作系统的研究,但是宏观都是建立在一个个微观研究的基础上的。沒有一个个微观研究的坚实基础,就没有科学准确的宏观研究。本文的写作意在抛砖引玉,希冀学界能将《史记》《汉书》的比较研究细化深入,将《史记》《汉书》以及中国传记文学有机打通,这样才能有效地扩大研究的广度和深度,才能达到《史记》研究的新高度。
本文系2021年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史记》《汉书》写心艺术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1SJA1865)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