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怀特小说的叙事艺术研究
2023-10-12刘芳
刘芳
帕特里克·怀特的小说具有显著的欧洲传统文学底色,同时在叙事技巧上又带有明显的现代主义风格。他的文学创作不以情节见长,也不善于编织宏大的叙事框架,而是以细腻的心理刻画和分析见长。帕特里克往往能够瞥见人性的幽微之处,并精准地把握其潜意识深处的思想流变,使他的小说具有显著的心理现实主义的特征。
一、寓意丰富的象征手法
现代主义的象征技法以具体的意象物表征创作主体的复杂情思。作家在特定的物象中完成其本义之外的延伸意义的建构过程,从而使象征物成为阐释文本主题、形塑小说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帕特里克的小说中密集地呈现了丰富的意象,他将复杂抽象的观念和主题嵌入某个具体的对象物,使之可以直观地展示给接受者,并为他们所认知和理解。
生态主义的立场是帕特里克小说中常见的自然意象。具有灵性的自然生命成为其小说中寓意丰富的物象,既成为其中人物形象的表征,又隐射着创作主体对于人与自然之关系的理解。在《人树》中,主人公斯坦·帕克在丛林中的生命经历正如一棵由细弱到茁壮的“树”,他以年轻的身躯涉入荒蛮之境,逐渐依靠自己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构筑起了遮风挡雨的屋舍,在丛林的环绕下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他的个体经验既植根于原始的密林中,又似乎同密林中树木的生长构成了隐秘的相互喻指,“树”既象征着斯坦·帕克的个体成长经历,又表征着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完美理想。小说结尾处,帕特里克特别有意味地呈现了这样的画面:“男孩儿垂着头,从这树木中间走过,瘦小的身躯正变得茁壮。”人同树之间的互相指涉使意象“树”的象征意义产生了外延,使之成为人类族群生生不息、繁衍绵延的表征。而“玫瑰”也是帕特里克小說中常见的自然意象,《人树》中纯白的“玫瑰”象征着斯坦·帕克和艾米之间因精神契合而产生的真挚爱情;《风暴眼》中的“玫瑰”则鲜艳似火,它们“如云般盛开、轻盈地摇曳”在亨特太太的门庭前,娇艳浓烈的美态象征着亨特太太脱俗的美貌以及由此而来的过人的贪欲。
此外,帕特里克在建构意象体系时善于建构具有统摄性的核心意象,并以此作为小说的标题来彰显文本的内在题旨,使具体的意象衬托创作主体的思想与情志。这些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往往具有浓郁的个人化特质,成为创作主体隐秘思想的直观表达方式,是接受者接近帕特里克思想世界的一条通幽曲径。在《活体解剖者》中,帕特里克以“活体解剖”这个医学领域的名词表征了艺术家赫特尔·达菲尔德进行创作时的心理状态,生动地表述出艺术作品的诞生不仅需要创作主体以自己的眼睛剖析自己所面向的众生的心理,以及他所处的日常生活,乃至整个繁杂的社会,更要将剖析的视角延伸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以认识自己的方式达成对世界的深刻理解。在《战车上的乘客》中,“玻璃球”的意象多次在文本中复现,象征着作者远离理性主义而推崇直觉主义的思想倾向。作为图书管理员的沃尔多深信自己比痴愚的亚瑟聪明,然而他所追逐过的音乐梦想和创作理想全部没有实现,反而是亚瑟的演奏赢得了演奏家的认可,认为那乐声“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宣泄”,他随口撰成的诗句形式虽简陋,但往往能“道出令人目眩的真理”。亚瑟经常通过帮别人完成数学习题的方式赚取“玻璃球”作为报酬。沃尔多对“这廉价的玩意儿”全然不屑,亚瑟却在透明的“玻璃球”中看见了光辉的太阳、海上的冰山,乃至无垠的宇宙。透明的“玻璃球”作为文本中的核心意象,它象征着亚瑟以自己的直觉感知世界的纯粹方式,与看似博览群书却才智庸常的沃尔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征了帕特里克以古典浪漫主义抵抗理性启蒙主义的观点。
象征技法的运用使帕特里克的小说具有浪漫主义的美学风格。他小说中纷繁的意象使文本蒙上了神秘主义的面纱,因对感官和直觉的推崇而具有了诗性的美学特征。象征的叙事技法使帕特里克小说中的主题表达具有含蓄性,接受者必须借由对其建构的独特意象的拆解以达到对文本主旨的真正理解。
二、洞幽烛微的意识流动
帕特里克的小说受到亨利·詹姆斯心理现实主义学说的影响,他并非镜像式地表现与塑造现实,而是通过表现人物潜意识深处的意识流动来折射客观现实在人的主观心理中留下的投影,以自由联想、梦境,乃至幻觉提供流动的图像,表现经过人的心理过滤了的独特现实。这种心理现实主义的叙事技巧往往能够使接受者无间离地深入人物的心理世界,以直观的方式理解他们的思想与情感,使裹挟着情感波动的意识流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内驱性力量。
意识流是帕特里克最常使用的心理现实主义叙事手法,人物的意识流动展示了丰富的潜意识画面,以随意性的展示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规约,以直觉的方式呈现了人物内在世界的鲜活肌理。
《垃圾堆》中的拉米在脏乱的环境中徘徊,信马由缰的意识由他所处的外部环境引申到各种不同的人物身上。他先是想到了整洁的达克·布莱克及他那“似乎能够掌握世界的双手”,接着联想起已经逝去的黛西小姐和“她那甜杏子般的笑容”,心底涌起的美好感觉使他的头脑中开始涌现出对爱情的畅想。然而,他所厌恶的女孩儿梅格突然闯入他的脑海,打断他顺畅的意识流动,好似垃圾堆那“臭烘烘的味道开始在他的鼻息中浓厚起来”。拉米无意识的意识流动揭示了小说中各人物之间的关系,以其直觉印象的展示形塑了不同人物的形象特征,因其潜意识领域思想的自由流动而提升了其叙述的真实性,使接受者借由其内心活动加深了对文本的理解。《疣的寿命》中的主人公菲斯艾克因为罹患疾病而常出现幻觉,他常感到自己同社会中的万事万物之间存有“透明却无法穿透的隔膜”,并因此而感到恍惚不安、目眩神迷。但是,正是错乱的幻觉使菲斯艾克超脱了现实世界的表象,以直觉感应的方式吐露出真理:“是我们掌握着生存的秘密/我们掌握着世界/我们。”抛离了理性而以直觉观照世界,使菲斯艾克窥见了“真实的自我”,表现了创作主体对心理层面的现实的推崇与肯定。《风暴眼》中,帕特里克借用自由联想的手法展示亨特太太的意识流动。病榻上垂垂老去的亨特太太触摸着德桑迪护士细腻柔嫩的双手,她的意识突然开始不可遏止地回溯到了自己的年轻时期,她过于敏锐的目光使“朋友们曾经感觉惊恐不安,丈夫和情人们也曾为此对她生出积怨。而更糟糕的是她的孩子们……”紧接着,她的意识中又出现各种过客的身影,“如阿索尔·施里夫一类的男子啦,还有那个年轻的挪威人—不,他这样影射过吗?”垂老之际的昏沉体验使长久地沉溺于繁华和享乐中的亨特太太思绪纷乱,时而想到关系不睦的丈夫和儿女,时而又联想到曾经陪伴在自己身侧的伴侣们。然而,他们现在无论从空间的角度还是从心理的距离而言,都已同她疏远至极。人物的意识流动及其所带来的孤独体验如同细密的蛛丝,缠绕着身陷弥留的亨特太太的同时,也将其中内隐的情绪传递给接受者,使小说中人物的内心世界无须通过心理描写而直接面向读者敞开。
值得注意的是,帕特里克对心理现实主义的运用并非无节制的,他经常以现实主义的叙事技法搭建小说的整体叙事框架,同时以心理现实主义的方法填充其中的细节、塑造小说中的人物,使小说的叙事内容和形式之间达成微妙的平衡。如《风暴眼》中,帕特里克并未全然使用心理现实主义的技法结构文本,使其成为“光怪陆离的人物心理世界的展览”,而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搭建了基本的叙事框架,將亨特太太、多萝茜和巴兹尔各自在人世间经受的颠沛加以写实性的呈现,从而使接受者在对人物的了解中更贴近人物的心理世界。而小说中对那场摧枯拉朽的布龙比岛大风暴的描写更富有现实性的细节,使大自然的伟力在文字中显影化形,带给接受者以心灵的巨大的震颤。人物非理性的精神世界同客观的现实世界之间形成了巧妙的互文。伴随着窗外大风暴的狂袭,亨特太太也经受了回忆风暴的精神洗礼,人物内心所迸发的强烈情感浊流同肆虐的风暴重叠,产生了令人震撼的美学力量。
三、别有深意的讽刺艺术
帕特里克小说的讽刺艺术是别有深意的,他的讽刺指向的并非某类具体的人物或社会现象,而是将讽刺作为设置情景与结构、制造冲突与悬念、形塑人物性格与形象的一种方法。因而,他的小说既不带有果戈理式的“含泪的微笑”,不具有突出的尖锐性或批判性,也迥别于莫泊桑式的“冷静而自持”的讽刺,而是具有深刻的反思意味和劝喻性质。
讽刺作为叙事手法在小说中的作用是巨大的,它所奠定的基调往往能够贯穿文本的整体结构,以反差与突转等手法制造出人意料的叙事效果,牵动着叙事中的各种要素。帕特里克的小说充满着这样具有“反差”和“突转”的叙事情节,以前后各异的叙事情境制造出讽味浓厚的叙事效果。《探险家沃斯》中的主人公沃斯便是传统欧美文学中的“强主体”的典型,身为经验丰富的探险家的他勇气非凡且抱负远大,笃信个体能动性对于环境和命运的主导作用。于是,当他率领探险队进入澳大利亚的沙漠腹地寻找珍稀的矿产时,所有人都认为成功和荣誉是他们必将迎来的结局。然而,干热的气候、陌生的疾病、匮乏的食物都令这支探险队的探索困难重重,经验与能力不出众的队员嘉德在劝说无果后,带领小部分人退出此后的探险。当接受者按照既往的阅读惯性,以为这只是英雄获取荣耀的坎坷旅程中的插曲时,帕特里克却安排了叙事情节发生意料之外的“突转”。沃斯的坚持变成了刚愎自用,他无视恶劣的环境与当地的土著们所带来的危险,执意要求精疲力竭的队员继续寻找矿藏的踪迹,这种愚行最终无可避免地导致了整个探险队的覆灭。而与之相对的,经验不足且素无声望的嘉德却凭借自己理智的判断而得以存活。沃斯的自我毁灭源于他对“自我意志的证明”的执着,他的征服最终导致了他的陨落,这可谓是一种绝妙的讽刺。
从小说的整体结构而言,《探险家沃斯》也构成了对传统英美文学中“英雄”原型的反讽,帕特里克借由沃斯的命运揭示了:个体虽然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改变环境,但人类的自我意志在大自然面前终究是渺小的,任何凌驾于自然规则之上的行为都将招致恶果。同时,小说讽刺意味的实现过程也是主人公沃斯主体形象的塑造过程,出发时的沃斯是向往着“超人”神话的狂人,他深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具有“神”的威力,使现实中的阻难屈服退让;陷入险境,即将吞服自己酿成的恶果的沃斯却逐渐恢复了谦卑的本性,重新化身为具有敬畏之心的普通的“人”。人物复杂的发展曲线是随着小说反讽情景的搭建而实现的,这种前后之间的逆转使小说因前后的落差而具有强烈的讽刺性,无形间实现了对接受者的道德劝喻,同时也使文本中的人物形象因成长曲线的陡转而更加丰满。
《风暴眼》中的讽刺性情境的搭建也富有深刻的意味。亨特太太在少女时期便深信自己可以凭借美貌“在人间兑得幸福的入场券”,然而在她满足了自己的物质欲求后深深地陷入了更深的迷惘。于是,她离开被事业困居在乡下的丈夫和年幼的子女,沉浸在城市的繁华中,寻找着自己的存在感,为此错过了丈夫的离世和子女们的成长。直至红颜凋谢的晚年,亨特太太在昏沉中重温了自己跌宕的人生,才恍然觉察自己错失了丈夫所给予的真正的爱情,自己的忽视更是造成了一双儿女的冷漠自私。于是,病榻上的她开始重估自己的人生价值,并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所追求的物质“实则是最无用的弃物”。亨特太太前后人生的价值观的转变是具有深刻讽刺性的。帕特里克借由她思想观念的反差揭示了现代社会精神与物质之间的冲突,深刻地表达了对现代商品社会中人类精神危机的隐忧。别有深意的讽刺艺术使帕特里克的小说获得了意义上的纵深开掘,使其小说的反讽基调成为创作主体实现思想劝喻的独特方式,引发着接受者的反思与自审。
心理现实主义的创作技法和象征手法标志着帕特里克小说的现代主义艺术风格,令他的小说因形式的先锋性而引领着澳大利亚文学的潮流。同时,对反讽艺术的娴熟运用也使帕特里克的小说具有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底色,在讽刺性的情景中制造反转和落差,由此引发人们对现实社会的反思,对后世作家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