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写的信都被布谷鸟收到了（外八首）

●艾川

我总是不停地写信

我迷恋那种把信纸对折后

轻轻塞入信封的那种感觉

每次看见送信的马车缓缓驶来

我总是故意掩上窗户

坐在温热的茶水边

等待邮差大声呼唤我的名字

无数个春天匆匆而过

始终没有人唤我

“哒哒”的马蹄

早已把心思踩成一条荒径

我给你写的信都被布谷鸟收到了

在一个个孤寂的春天

它的叫声，是我收到的唯一回音

削苹果或其他

这繁复琐碎的生活，在我陡峭的笔尖上

婉转成一个你不怎么喜欢的意象

于是我尝试着，在写作的间隙削一个苹果给你

只是我不知道完美的结局，在锋利的刀刃上

要旋转多久

当我呈现给你的不再是一个纯粹的苹果

是一个熟透的小星球，每一粒果核

都眨着漆黑的小眼睛，被加了糖的溪水

正黏着我的手指，当我把它献给你

你“啊”的一声，惊飞我手上的刀刃

接着，春光汹涌，而你的沉默开始加剧

生活中诸多琐碎的事物，原本都需要一把锋利的刀子

来修正，但你我之间，灵魂和肉体之间

需要一个更大的喻体，来遮掩

雨丝

雨在一笔一笔地清算

早年闪电在人间投放的恩怨

以垂钓的技法钩住我心尖

我闭上眼睛渴望一尾小鱼

从睫毛的黑丛林里一跃而起

但当我推开窗户，清凉凉的雨丝

仿佛别有用心

湿透的宣纸已经不适宜笔墨深耕

燕子的呢喃是我在一个喻体里埋下的缺口

溢出比往年略重的分贝

如果不是我的耳朵刚刚被雨丝清洗过

根本无法听到人间诸多的细微之声

包括我想你时，一只蝴蝶在花蕊上的抽泣

真实的天空撒满云的孤独

我在镜子上给远山化妆

你知道的，远山左晃右晃，不肯接受

如同我迎向你，你的灵魂是干燥的

肉体后来慢慢滋润

你说我心里是一片沙漠

一群野马在沙地上奔跑

荡起的烟尘

由漂亮的马鬃来梳理

人间的气味呛得我鼻子发酸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我身上寻找细密的出口

我不能大声和你说话，风暴中的石头更擅长屏住呼吸

关于颓废的青春，我不能向你解释什么

真实的天空撒满云的孤独

而在我即将破碎的镜子里，云和远山相对美丽

世事难料

世事难料

生和死之间，是一根粗糙的绳子

活着就是在上面不停荡秋千

我疼痛的手指突然抓不住一只漂亮的风筝

它在天上跑，我在地上跑

想到此生还要面临诸多悲欢

我索性停下奔跑的脚步

向潮湿的旧水管上一只张开触须的蜗牛

学习缓慢的爬行术

并尽可能地把身子矮下去

如果我平躺在庸常的生活里

你还能看到我

说明我理想的高塔

还没有被拆除或摁平

它的矗立，直接暴露了我在尘世上的料峭

母亲的三分地

母亲种的油菜开花了

臻头河边一片金黄

三分油菜地是母亲花一个冬天的时间开垦的

母亲知道，三分地里金灿灿的油菜花

每年都会开在我的乡愁里

每年都会让我想念一阵抽泣一阵

之后是青青的麦田

母亲种的麦子总是一垄一垄的

如我写下的句子，一行一行的

种麦子的母亲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全天下种麦子的母亲都是优秀的诗人

熟透的麦穗沉甸甸的，颗粒归仓的路上

我是遗落在路旁的那一粒麦子啊

之后是拔地而起的红高粱

红色的火焰向臻头河边奔跑

滚滚的热浪里我拔掉一根高粱秆黏知了

沙哑的知了蹲在榆树上不会跑

我却跑到异乡，跑到天涯海角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乡愁总是密密麻麻

根本看不清故乡的模样

当母亲砍倒最后一棵高粱秆

我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清晰起来

我看见母亲孤单单地站在她的三分地里

一夜秋风吹散她的白发

定眼细看，三分地已被大雪覆盖

料峭的春风在檐角上站立起来

料峭的春风在檐角上站立起来

准确地说，春风是扶着一棵蒿草站立起来的

在清晨六七点钟的时候，我从院子里抬头望天

蓝蓝的天空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一只鹰也没有

檐角上一抹嫩绿的身影，让年少的心怦怦乱跳

是一棵蒿草，它直愣愣地站在檐角上

一夜咆哮的春风突然没了声息

它腰杆挺直，乡村的天空多么平静

它腰杆挺直，料峭的春风向人间温暖妥协

这样的一棵蒿草，我足足望了许久

太阳在它肩膀上一点一点挪动

露水在它肩膀上亮晶晶

我什么也表达不出来，跟着父亲走进羊圈

把昨夜新生的一群羊羔挨个扶起

让它们尝试着在寂静的春光里慢慢行走

有人在我灵魂深处日夜不停地磨刀

有人在我灵魂深处日夜不停地磨刀

我好奇于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子，锋芒又如何

于是我走向万人涌动的广场，走进旋转的舞池

决意逼出一把刀子的锋芒，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快速退去的人流，如我从剑鞘里抽出的暗云

陌生人脸上都蕴藏着一场未落的雨

而阴沉沉的云朵已经把天空撕裂

有风从人世的缝隙里吹来

这是一把刀子亮相的最佳时机

我因此屏住呼吸

感觉万事万物在刀刃上滑动的声音

一把刀子在它钟爱的人间快速行走

孤独是唯一的锋芒，刺伤草木、亲人和朋友

而另一个人，搬着一块巨大的磨刀石

在我的灵魂里来回奔跑

去追赶已经走远的青春

大雪之夜

雪花与树枝摩挲的声音

惊醒一只昏睡的老鸦

来不及翻身遮掩，它身上的黑羽毛

就被雪花涂改了

雪花与旧瓦片耳鬓厮磨的声音

让炉火迟迟不肯熄灭

一粒火星，在一堆灰烬里独自醒着

等待一朵雪花穿过旧瓦片的缝隙，与它相拥而泣

甚至墙上的旧农具，抽屉里过期的药

甚至桌面上刚刚落下的灰尘

甚至透过窗纸向野外漫延的寂静与辽阔

都在等待着

等待瓦片上的落雪越来越厚

再也压不住一声经年的咳嗽

一场大雪再也忍不住铺天盖地的寂寞

而轻轻拍打锈蚀的门环

门环轻咳一声开了

闪身而入的，是一阵早到的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