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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卖铺

2023-10-12施亮池

大理文化 2023年10期

●施亮池

小卖铺立于大地一隅,是可观、可摸的实物,不会动跳,未能言语;借由人群之力成为活物,却性格极端,有时强悍有力,有时温婉可人:它凭己之能,化身成河,人被施以巫歌,自认为寻得人间仙境,心甘情愿沉入河底,几株淡青水草弹奏最美妙的旋律,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在使劲拽拉,他愈发下沉,早就透不过气儿。“他们”刚刚死在这河间,欲要他陪葬。——这是小卖铺的魅力与不幸所在。“人间仙境”引人前去,自觉小卖铺商品琳琅满目,无一不缺,然而真假易辨;他们拽拉他,实属无奈,小卖铺仅解决一部分生活所需,须出入更高级的便利店、超市。局势最终明朗:当河水浸透衣衫,他企盼洗一场酣畅淋漓的澡,河心随即打着旋儿,欲吞灭他,他许久奋力挣扎后逃离水面,梦魇之余依旧夹杂对水的敬畏,更确切说,他怕水亦离不开水。

人来人往,因主观意识、情感体验、人生经历之差异,以己之思赋予小卖铺各种角色,身份无法界定,甚至扑朔迷离。回归字面意思,则简单许多:全社会零售单位中最小的经营个体,在特殊场景发挥极强的刚性供给价值。主要出售糖果、点心、冷饮、烟酒、日用品等,广泛分布城乡各处,学校、小区附近或内部居多。再通俗理解,即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无限近距离的实现交易及交付,各取所需,如此而已。

小卖铺的布局、装饰往往与经营者性格、审美密切相关,有时深受时代影响。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的引入,中国经济由之飞速发展,人们未及转过头,街头已充斥琳琅满目的商品。亲历者似乎带着上世纪的思想面对新世纪的生活,在充满理想色彩的氛围中成长,却突然跌入极端现实的时代。于是,小卖铺多多少少体现那个时代保守而热烈的性格,至少,我出生的90 年代,小卖铺样貌便是如此。

小卖铺大多数为饱经风霜的土砖房,墙体斑驳,颜色深沉而浑浊。很多时候,无大门,通身锁屋,正面仅用几块木板遮挡,可揭可关,象征一天之内的开张与打烊。铺前垒一排石块,稚童只需轻踮脚,方能买到心仪之物。小卖铺隐藏得严严实实,里面异常神秘。四方木框构成的狭小空间便是小卖铺与外面世界的全部交集。铺内一片黯淡,商品零零散散,采光很不好,倘使借助钨丝灯的微弱光亮,亦只能拂去眼前模糊的薄影,商品仅能瞧个大概。顾客眯眼,瞅这问那,一选再选,店家的身影一会儿明亮一会儿乌黑,一会儿停步一会儿铿锵。他几乎不出门,饮食起居是否均在小卖铺,外人无从知晓。

相反,若从小卖铺由内望外,可谓大开眼界,虽不能遍览四周,但近处以及目光更远处,也算能窥见一二。周遭人群如蝼蚁般蜂拥而来,掌柜的还是如影随形躲在小卖铺,态度却分外热情。人群沐浴在阳光下,光亮耀目;对面常常伴随着沉默与黑暗。

显然,小卖铺成了一道墙,横亘众人心中,不管在这头还是那头,皆是隔绝的,他们一起困在墙中,声嘶力竭。即使幸运地爬过这道墙,眼前依然是数不清的墙,可不能坐以待毙,至少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和勇气。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小卖铺总在犹豫中错失良机,待整装待发,敞开怀抱,以更大热情迎接顾客时(原先密闭的空间被一一开拓),才轰然跌落残酷的现实社会。新兴超市、便利店后来居上,无论规模、数量,还是服务水平,小卖铺与其不可同日而语。

20 世纪七八十年代甚至90 年代,小卖铺依旧风光无限,人们梦想列表内总有属于它的一席之地,单是诱人稀罕的零食足以使人垂涎三尺,彻夜难寐。待超市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萎靡不振的小卖铺仍兀自沉溺旧时小曲,瘫在躺椅之上,抖着小腿悠徐摇动,不时跟着哼哼几句,双目微合,几不知人间何世。从那一刻始,它们从神坛坠落,踉踉跄跄走向不知名的前方。相较超市花样繁多的商品,小卖铺可谓穷困潦倒——同几十年前一样,几种零食、饮品、烟酒、一些日用杂货,似再无其他,连布局装饰、面积大小一如往昔,只是从原先的意气风发颓落到老态龙钟。这样的悲惨境遇,也许,一部分源于自然而然的行将就木;一部分深受时代发展、人类需求的影响,但仅为诱因。

正如其名小卖铺一样,“小”永远是它无法逃脱的宿命,这份“先天不足”困住了它的脚步,继而导致“后天畸形”,即从一而终的零售方式与亘古不变的商品种类。

如今,小卖铺的生存空间被陆续压缩,但短期内不会消亡,也难以被取代。与超市动辄万千价值的货物相比,小卖铺确乎囊中羞涩,这是劣势,也为优势——它会随四季和不同时令的交替变化,根据不同场景的需求,近乎自我推翻般不断调整商品结构。譬如,人们休息纳凉的广场公园、旅游景点附近的公共厕所旁几乎都有一家小卖铺,其纸巾销量往往大于矿泉水饮料的需求量,它立足于市场,因地制宜、顺势而为改变营销策略。也可这样理解:它满足了人群的应急需求,甚至是极端化的瞬间需求,交易过程简单迅速。

小卖铺的渗透能力同样不容小觑,无孔不入。在城乡各处,学校、小区附近或内部,犄角旮旯处,公园广场及各大旅游景点皆有身影。其移动机动性、消费场景的适应性、落地位置同样强于超市。

当下,曾属于小卖铺的温暖人情味儿已被商场里的标准操作流程取而代之了。嘴上说着“欢迎光临”之类的客套话,但话语不含任何感情,像是出自某种训练,缺失天然的好客。当然,此举非高明的谋生术,只为短时间内最有效应对顾客,推销更多商品。

童年,村里有两家小卖铺,一南一北,各居有利位置,二者中央是四通八达的村道,南来北往的人群有学生、赶集人、农民、外乡人……他们在小卖铺前驻足、休憩、磕烟、谈天说地,在茶余饭后,在苍茫暮色下。

村庄距集市仅几百米,那里商铺不多,大型超市则在县城。村里小卖铺成了大伙日常生活的“及时雨”,隔三岔五往里钻,好似“过了这村,再无他店”,生意颇兴隆。可“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村落同时拥有两到三家小卖铺,日子久了,难免相互掣肘,拌嘴吵架乃家常便饭,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若打照面儿,也是怒目圆睁,暗地里坏话横生。

双方争斗的缘由无非是“他又抢走了我的生意”。如此博弈下,村里人亦不能置身事外,很多时候里外不是人。平心而论,除一部分所谓的情怀,顾客也势利,计较得失,企以最便宜的钱购到优质产品。这家商品不合心意,大可走马观花般步入别家,无可厚非。

“那家小卖铺别去,东西不干净。”他们时常诋毁对方,顾客只得默不作声,勉强微微点头以作附和。若一家小卖铺的老主顾无法买到所需商品,另投他家又恰好购着,那也被蛮横地视为背叛,犹如古时派系之别、朋党之争泾渭分明。今后,他只能游离于各种势力之外,再非核心成员。

日复一日的对峙,两位老掌柜皱纹铺额,银丝遍染,最终,未能冰释前嫌,北端的熬死了南边的,自此,一家独大。南边小卖铺如今木板紧闭,房舍无人再居,成了一座危房,摇摇欲坠,野草滋蔓,肆意疯长,无人知晓里头是何等凋敝惨象,在风里雨里渐渐恢复大地的原貌。小卖铺石阶上常常坐着一群老妇人,有时谈起它的往事,风闻,那里曾吊死过人。

又过几载,我家有了小卖铺。

春风得意的背后往往伴随着壮烈的悲歌。

那年,我的老宅匍匐在大地上,腾出一大片天空。人们挥汗如雨,像在垃圾堆里翻捡东西,毫无用处的被随意丢弃;无法搬运的,则与土壤一起被粗暴夯实,长久深埋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那里阴寒潮湿,成千上万的人压着它们。未来某一天,一场地震、一次火山喷发,最终使它们重归天地,人群瞬间作鸟兽散,慌不择路。这一场场可怕的灾难被过分解读,一定是复仇。也许,不过是它们像人类的一次正常的呼吸、伸懒腰、打哈欠。总之,在灾难发生前,人们的生活有条不紊地延续着。

在老宅猪圈原址,建了一间简单的二层小平房,分两个区域,中间有一堵墙,墙间有小门。北区是猪圈与杂物间,有露天小院;南区略大,里面空空的,颇显空旷,走在其中,回声很大。梁上并非传统屋瓦,而为彩钢瓦,雨天更是噼啪作响,声音被放大好几倍。苦恼的是,屋内夏闷冬寒,一遇阴雨天,四季仅剩秋冬,火炉子必不可少,有人从屋外进来,顿觉诧异,投来鄙夷眼神,我们未作解释,稍待片刻,那人也慢慢挨近火炉,说道:“还真冷啊!”

原先,我不知这平房将作何用,只是空旷地摆了两三年,有时候,一些逢村赶的弹棉被的外省人也租了些日子,几家人客客气气。直到小卖铺营业,一切尘埃落定。

读高二时,一个周末的早晨,我从县城搭车回家。回到村庄,逢人即言,“你家开小卖铺了。”我将信将疑,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更有小人得志的狡黠,像发现一片新世界,仅我侥幸涉足。我试图平复心情,却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伐。从村里古井那儿走下去,再转一拐角,就如愿以偿,该以何种方式面对它,还是它将赋予我什么角色,在以秒计算时间的自我满足与思考中,我甚至将未来一一憧憬。

走进无比熟悉的平房,四排货架上有满堆的零食饮品、日常生活用品。母亲在屋外烧水。与母亲寒暄几句,小卖铺的话题仅随口一说便无下文,复归平静,只有滚水的蒸腾声,以及飘浮的缕缕白气与柴烟。关于小卖铺,我在脑海中曾有无数假设与预演,是庄严的鞠躬仪式后,开启不同凡响的新生活;是欢呼雀跃地奔向它,最终热泪盈眶;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扬眉吐气,同它相拥而泣。可真正直面,竟波澜不惊,还有些冷冷清清,这般结局,始料未及。

这小卖铺,只有10 多平米,有简单无华的墙体,如仓库,散乱堆放货物,那些装饰精美、一应俱全的住宅非它所能比。

最初,我们在家做饭,与小卖铺隔着几十步路,吃饭时,须派一人守着,有时从家端饭碗吃,有时吃饭之人分几批,以替前人,久而久之,麻烦不断。为择方便,我们将橱柜餐具大部分搬去小卖铺。从此,我们的日常生活与它息息相关,除如厕、睡觉外,几乎寸步不离。家里则成了名副其实的“宾馆”。

能开小卖铺,无非几种原因:人们剩余时间的价值溢出、极佳的交通位置、剩余的土地(房屋)资源、出色的经商才能等等。我自觉是个商业低能儿,只是恰好满足剩余的房屋资源,如同高中选文科,并非喜爱,而是理科差强人意,迫不得已之事。

为区别零食价格,我专将五毛、一块的各自放置。除一些常卖品能晓价,其他无人问津、很久才被问询的商品,常使我摸不着头脑。待结账,顾客亦一头雾水,大多时候,听到我啼笑皆非的答复——我也不知道。最后悻悻打给家人电话,问清价格,才勉强应付。我暗下决心记好价格,可记忆似一片汹涌大海席卷过后,滩涂一片狼藉,所剩无几。又过时日,早已抛入九霄云外。为此,我专门购了标价贴,辅助记忆。当然,在明确标价后,也丢三落四。客人结账,清点货物时,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令柜台上的计算器颇显平庸,最终错漏百出,出糗得无处遁逃。

如今,微信、支付宝的虚拟支付方式蔚然成风,传统的实体钱物交易渐落下风,我们紧随时代发展,但也抓耳挠腮。有时外出与友人聚会,倘若手机连着网络,猝不及防响起“微信收款××元”。我慌忙环顾四周,一阵调侃声纷纷朝我袭来,未及思量,只想快些关掉语音提示,却忽然找不到关闭显示。只觉脸庞烫了一下,旋即感染耳垂,继而蔓延全身,整个人仿佛呆在沉闷的桑拿房,呼吸急促,掌心也呼呼冒汗,匆忙将面前所剩茶水一饮而尽,忽觉更热了。最终如何抽离的,我已记不清。人好像生了一场病,疲累的神经愈发警觉,从此,柜台上添了收款音响,坦坦荡荡播放着。

村北,小卖铺店主已成耄耋老媪(三年前,已仙逝,孙媳妇接管了小卖铺),未谙新支付方式,在新时代竞争中匆匆溃败,其实,这样的老旧商铺尚有许多,如此草草谢幕确有不甘。

与此同时,大型超市入驻附近集市,我家的小卖铺亦日渐萧瑟。

再后来,村人鲜少逛超市与菜市场。美团优选、多多买菜等平台在各个村级小卖铺设立货品代收点,今日买明儿收,物美价廉,村人的便捷性堪比足不出户,何乐而不为。经此数击,小卖铺雪上加霜,颇显“大厦将倾”之危机——如此描述,似乎与它的身份很不相称,大有小题大做、大材小用之嫌,然另辟一径,“大厦将倾”岂不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生龙活虎的往昔已无影无踪。历史的厚重与沉痛才会如此令人刻骨铭心。

小卖铺在村中央,坐西朝东,形形色色的人留下无数足迹。

村里有一妇人,估摸60 来岁,个矮身小,逢人唤她“阿短”。她常来小卖铺,与姥姥看剧、闲聊,尤爱看《英雄儿女》,间或重谈电影旧事,真如“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一样终日无期。

她的三餐常放于衣兜,行至哪儿,一摸,饭遂至——白饼或小月饼。由于她家的饭点颇晚,冬天,小卖铺内火炉时常备着,她又拿出白饼置炉侧烘烤;有时,拎出的又成碎末,索性撮一把,头微仰,细细密密流进嘴,也不喝水,换作他人,恐怕早已噎住。姥姥说她:“吃干饭,说硬话。”干饭下肚,说的话自显硬气——大话不断,不低头。

后来,听说她小脑萎缩,鲜有余力支撑其出家门,更有甚者言之:瘫痪在床,动弹不得,痴痴呆呆的。感叹其悲戚境遇之余,我脑海中又浮现另一种异想。她五六十岁的年纪便提早与七八十岁或不能劳作的老人闲坐村中央,一待一整天,时刻等待生命之轮骤停,旅程戛然而止,如一征战沙场的老将在一场战役里喋血疆场。此等场合,当然无需再开拓思维的创新性,甚可停止思考,复归婴孩之态,心花怒放、心不在焉、心满意足即可。

一个男人常来小卖铺买酒喝。有一日,我端坐电脑前忙事,无暇顾他,由姥姥招呼。他拾阶而上,目光坚定地投向那熟悉一隅,拎酒而下。

姥姥问:“他爷,这段时间做什么?”

“唐僧取经。”他遽然一乐。我在旁不知所云。

他又不动声色地补一句:“实木板上取。”

经此一说,我恍然大悟,他家正搞装修,自晓其意。剑川白语里,“经”与“钉子”发音近似,故“唐僧取经(钉子),实木板上取”即可解,幽默中道尽生活艰辛。

后来,他在深夜无人陪伴中吐血而亡,据说生前酩酊大醉。

他是外村人,自家农田紧邻我村。一年之间,我俩照面屈指可数,皆在小卖铺。

“来包烟”,他每逢站定烟柜前,常给人一种不耐烦的错觉。

他年逾不惑,体态瘦削,黑白相杂的发丝紧贴头皮,双眸闪烁不定,黝黑的皮肤颇为粗糙。

“每……每回都见到……你在小卖铺这样闲……闲着。”他口吃甚重,“你应该找……点事做儿。”

“可……不能指……望……小卖……铺生活——”其语速始变快,舌头似打结,终艰难讲完,花两三秒将“生活”二字长扬。

有一年挖春蒜,他如往日披一身烈阳入铺,两额青筋暴起,喘粗气,犹可感受那股热气腾腾,滚烫的血似乎快要突破临界点从体内喷涌而出。

“父母在……田里劳作,你在家收拾好,该腾些时……间帮帮忙,念父母不易。”他一改旧辙,说话慢吞吞,不过言语清晰流畅多了。不多停留,他转身出门,走路踉踉跄跄,双肩饶有规律地一起一伏,看来腿脚有恙。

我俩不算熟悉,明面来观,属再正常不过的买卖关系,再无交集。他本可置若罔闻,却以长辈,甚是至亲角色劝诫我有所作为,不要荒废年华。

他们是一群孩子,有大有小。

蹒跚学步的稚儿在跌跌撞撞中走南闯北,说着自个儿才懂的特殊行话,一番比划,才明白所买何物。

幼儿园孩子终于抛弃耳濡目染的三五年的地道白语,操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一折身,又毫无障碍切换成白语。迁居城市的少数民族后裔面临日渐单薄的本民族语境、言语片段。当伴随最后一种本民族元素的消亡以及愈发字腔正圆、浓郁的普通话,即意味,先辈的开拓之地——异乡,到底令往昔熟悉的故乡沦为枯萎乃至腐烂的土地、一个平淡虚无的地名、一个冷若冰霜的字眼。扎根之地——故土——从记忆中一一剔除,一种患得患失之感忽然袭上心头,不久,终于脱胎换骨,终于尘埃落定。因此,从这群小孩身上,我看到了可塑性、原始性、变通性、传承性。

小学生付钱时,我常与他们做游戏,“应找你多少钱?”有人拨弄手指,苦苦冥思,半天不言语;有人心领神会,随口便应。

中学生则成熟许多,几不言语,以一种“凌波微步”式择货付钱,一气呵成。从美其名曰帮人买香烟、如履薄冰的暗抽一朝蜕变为理直气壮的交易、光明正大的明抽。好一个安之若素。

某年秋天,黄昏将近,我从小卖铺出来,几个稚童与一瘸腿老媪坐在铺前石阶上谈笑风生,瞧此情形,我缓缓退后,掏出手机,摄下一张憨态可掬的相片,视为珍贵。

小卖铺像磁铁,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将人牢牢禁锢,有心无力;毫无隐私,又处处设防,逢人可入,又精于算计。按理说,我是完完全全的闲人,所能支配时间极其充沛,在小卖铺能做很多事,但只自私地染指认为的正事。我的时间很破碎,专注十分钟、最多半小时。诚然,怀着愤怒情绪、戴着有色眼镜,同一事情往往变为非黑即白的二元论,原先生意遂成恶意。我尝试将目光另投别事。烧水、做饭、喂养家禽、整理货架、打扫卫生……一一事毕,小卖铺焕然如新,整洁干净。心上大为舒畅——理所应当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恍然惊觉与世界脱节了好久好久。

农忙季节,村里人忙碌至深夜,昏黄路灯下,小卖铺就蹲在那儿相陪,多年如旧。人各自睡去,它才揉揉倦眼,坠入梦乡。在夏夜的清凉与寂静中,连竹叶的摇曳声都清晰可闻,偶有一两声虫鸣鸟叫,月弯当空。片刻之后,风拂树摇,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像敲响的大铜锣若远若近,伴随淙淙溪水,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阴云包裹着皎洁月色,小卖铺倏地从世间消失了,成了那堆地下的生命。听说,曾回来过一趟儿,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