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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琵琶曲《弦子韵》之韵

2023-10-12李雨晨

乐器 2023年9期
关键词:弦子宫调三弦

文/李雨晨

汤良兴,1948年出生于中国上海,是中国著名的琵琶演奏家、作曲家,现任国立台南艺术大学中国音乐艺术学系的专任教授。他出身于名声响亮的“家族式”江南丝竹乐团——“汤家班”。在丝竹琴韵中长大的他12岁开始学习琵琶,先后师从马林生、孙裕德、李廷松、杨大钧、卫仲乐、秦鹏章、马圣龙、俞良模、邹轲等多位大师。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随我国各大乐团出访亚洲、大洋洲、欧洲、北美洲的近二十个国家。

丰富多彩的演奏经历使得汤良兴越发讲究音乐的味道,他认为音乐的味道就是人生的味道。他说:“音乐到了一定程度,真正打动自己和观众的或许是音乐之外的东西,是悲欢离合的百感交集,是人生的况味。”[1]中国音乐讲究的就是一个“韵”字,就像一个人一说话就能体现他的气韵,音乐家的文化修养与品格会自然地流露在音韵之中。

汤良兴老师强调自己是一个民间艺人,《弦子韵》是先有的音乐,后才记的谱,这个创作过程是非常典型的民间艺人创作的路数。在笔者的采访过程中,汤良兴老师反复提出“玩音乐”这一概念,他表示刚开始只是觉得用琵琶演绎弦子的语言是新鲜、好玩的事情,于是《弦子韵》就被他一段一段地“玩”出来了,在这个“玩”的过程中,逐步对《弦子韵》的细节进行修改,一步步地将印象中带有北方色彩的京腔京韵逐渐地具象化。

韵的构成

韵是中国传统音乐美学的范畴之一[2],也是中国传统音乐的一大特质。对于韵的理解,可以从表演者和听众两个角度切入。从表演者的角度,“韵”是音与音的运动过程中,运用技术或者技法产生的声音与自我艺术认知间产生的联系,这种表演者主观的感受乃至艺术创作的依据,是作品的审美之缘。从听众的角度,韵是连接听众与表演者所演绎的作品之间的纽带,这种由艺术与技术高度结合所产生的声音使听众被动接受。当然,由于个体差异,可能使得听众在被动接受的过程中,因为文化素养、审美倾向等方面的不同,导致作品被接受程度不同。《弦子韵》之“韵”不仅是运用弹拨乐器来展现北方曲艺音乐的行腔行韵,更展现出音乐行进中所包含的韵味。因此,除了乐器本身,技法的表现与模仿、各类乐种的借鉴和运用都是产生本曲之韵的几个要素。

《弦子韵》作为一首饱含北方曲艺三弦语言的琵琶曲,汤良兴老师认为“弦子琵琶化,琵琶三弦化”是这首作品的风格特点。虽然琵琶与三弦同是弹拨乐器,同是弦鼗的后代,但两者的构造却大相径庭,这种区别造成的声音上的差别是此曲之“韵”的根本所在。

琵琶与三弦具有共通性

琵琶与三弦作为中国典型的弹拨乐器是有共通性的,如右手的手型结构呈空心握拳状、其触弦和技术方式大抵相同、音型的呈现方式由基本的点线构成等。但由于形制的不同,琵琶依靠梨形的木制共鸣箱发声,三弦则依靠椭圆形的两面蒙皮的共鸣箱振动发声;此外,三弦不同于琵琶的品相,三弦的琴杆是一根无品无相的指板,这种区别造成演奏技法的不同,就是这些不同使得乐器发出的声音以及表达音韵的方式各有千秋。

以琵琶和三弦都具备的左手揉弦(吟)技法为例,琵琶的左手揉弦(吟)以改变琴弦的张力为目的,由按音手指在音位上根据音乐表现的需要,进行手指的屈伸动作。音波以基音为基础,向上波动。

三弦的左手揉弦(吟),是由按音手指在音位上,根据一定的速度和幅度进行上下运动,不同于琵琶的揉弦方式,三弦的揉弦以改变弦的长短为目的,从而产生了具有一定规律的音波,音波围绕基音进行上下波动。

揉弦作为琵琶、三弦演奏中左手最基本的技法之一,其技术方式和音响效果对音乐的韵味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影响着作品的艺术风格和音乐美感的传递。而造成琵琶与三弦揉弦技法的区别,是由于器型不同。由此可见,作为承载演奏的乐器本体,器型影响着技法方式,而技法方式决定声韵的变化,这是形成“韵”的根本原因之一。

《弦子韵》的“弦”字,不仅指代了琵琶与三弦这两件弦索乐器,也包含琴弦之意。弦索乐器产生的“韵”通过大量技法语言运用实现,《弦子韵》中除琵琶的常用基本技法,如右手“弹挑”“轮指”、左手“打音”“带音”外,作者更多地采用了对基本技法的组合,利用这种复合形式达到对三弦演奏及北方曲艺的音乐风格特征的模仿。

一弹一拨,弦鼗同宗;一点一线,点线相连

三弦作为说唱曲种、戏曲剧种中的伴奏乐器,以多种右手技法模拟唱腔语言的声调,配合情节发展,渲染气氛,并且起着关键的节拍作用。其中,“反撮”是曲艺三弦音乐中最为典型的右手组合技法之一,且具有典型的北方曲艺的语言特征。“反撮”是指先用右手食指滚奏外弦,紧接着大拇指挑里弦的组合指法。如西河大鼓的过板音乐《越调》中,使用了大量的“反撮”组合指法,以曲谱第71~74小节为例(谱例1):

谱例1

在《弦子韵》中,汤良兴老师大量运用琵琶的“半轮”接“挑”这个技法组合,以此模拟三弦的“反撮”,实现对北方说唱典型的音乐语言与节奏音型的模仿。以第十五届台北市民族器乐大赛指定用谱的第21~24小节为例(谱例2):

谱例2

除此之外,“短撮”也是具有代表性的三弦技法。在《弦子韵》中,则用琵琶的“滚奏”来模拟。如第47小节所示(谱例3):

谱例3

《弦子韵》利用弹拨乐器的发声特点,在点与线之间相互连接和转换,用右手技法的个性表达出两件乐器的通性。

一按一滑,唱念到家;一推一拉,有韵有腔

“滑音”作为三弦演奏中最基本的技法,利用三弦无品无柱的特点,左手以换把进行上下滑动,产生三弦最具特色的音色之一,赋予音乐更为细腻和丰富的声韵。

三弦的滑音可分为两类:一是“首滑音”,即左手滑音动作和右手发音动作同时完成。如三弦的《十八板》一曲中第37小节所示(谱例4):

谱例4

二是“尾滑音”,即左手在右手发音后,利用振动的余音完成滑音动作。如三弦的《松青夜游》一曲中第107小节所示(谱例5):

谱例5

在《弦子韵》中,汤良兴老师充分利用琵琶的左手技法“绰注”“推挽”等,以上下或左右的滑动,加之右手“弹挑”“轮指”等技法的配合,达到对三弦滑音音色的模拟。

以《弦子韵》第5小节举例,在右手弹的同时,左手准确、快速地由A徵滑至#F角,以此模拟“首滑音”的音色(谱例6)。

谱例6

《弦子韵》的第9小节,左手在右手挑后,利用挑后产生的余音由E商滑至D宫,这是对“尾滑音”音色的模拟(谱例7)。

谱例7

在《弦子韵》第33~34小节,右手轮指的同时,左手通过把弦向外和向里拉出及推进到所需要的音高上,体现出实音与虚音的结合,表达了“唱念”之腔韵的委婉与细腻(谱例8)。

谱例8

通过对此曲中左右手技术方法的分析,我们可以领略到《弦子韵》的音乐语言细腻讲究、耐人寻味,演奏技法与音韵声腔的相辅相成使得这首作品极富魅力。

“移宫犯调”以丰富乐曲的音乐色彩

“借字变调”是三弦演奏家白凤岩先生的创新之作,他用“借字变调”的手法达到“移宫犯调”的目的,他将“三弦指板上的每一个音位都可以成为一个把位”[3]的新型把位观念用于他的作品中,建立临时的调性和调式的转换,大大丰富了三弦的音乐表演艺术。

在三弦演奏艺术中,指法结构的变化势必引起调性的变化,而调性变化同样也影响着指法结构,他们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是三弦独特的音乐语言。汤良兴老师在《弦子韵》一曲中借鉴运用了以三弦指法结构所引起的宫调转移,通过“借把位”这一三弦的左手换把技术(以食指建立的大三度作为暂时的宫调),凸显弦子的韵与乐。

《弦子韵》以D宫调起头(谱例9),落于A宫调结束。其中,从27小节开始,D宫调的变宫音♯C替换为A宫的角音,巧妙地将调性转换到了A宫调(谱例10)。

谱例9

谱例10

汤良兴老师出身于江南丝竹世家,谙熟江南丝竹音乐。D宫调“sol-do-re-sol”是江南丝竹的基本定调,而他创作的《弦子韵》由D宫调的变宫音转借到A宫调的角音,以变宫之音为角,其江南丝竹音乐中的宫音和徵音仍然活跃在旋律中,还可作泛音,使得江南丝竹的韵味一直铺垫其中,若隐若现、趣味盎然。

据汤良兴老师所言,这种调性布局的设计并不是刻意而为之,仅凭他感知到的音乐效果——“好听”。这种“好听”是浸润在民间音乐中多年而培养出来的听觉习惯和音乐审美,无意中的举动令此曲完成了从江南丝竹到京韵大鼓的无缝衔接。如此一来,我们可以将A宫调与D宫调的关系称之为“正反调”的关系,《弦子韵》是一首以反调起头,运用借字变调的手法最终以A宫调为正调的民间风格乐曲。

本曲的创作可以说是将调性转换和调性游移运用得极其巧妙。其中,调性的游移出现过好几次。比较明显的调性游移有两处:一是以A宫调的变徵音替换成B宫的角音,即“变徵为角”,构成了一个以B宫—♯C商—♯D角为大三度的临时犯调;二是将A宫调的清角音替换成D宫的宫音,构成了一个以D宫—E商—♯F角为大三度的临时犯调,即“以凡代工”。汤良兴老师几乎会在每个乐段都运用“移宫犯调”的方式进行不同程度的变化以丰富乐曲的音乐色彩。

至此,我们看出《弦子韵》的“韵”是多维度的构成和综合的表现。乐器器型影响着声音质量和技术本身,技术又关系着声韵的表达,就音乐语言来说,它传递了更多复杂的信息,这些诸多因素建立起人们感知到的“韵”。

弦韵之美的呈现

琵琶曲《弦子韵》借鉴了北方曲艺的三弦语言特点,展现出综合性的艺术风格,包含了京韵大鼓、梅花大鼓、天津时调等不同鼓曲曲种的音乐元素,这是笔者目前看到的第一首将北方曲艺风格完全融入琵琶演奏的作品。

根据对汤良兴老师的采访,与专业作曲家创作的结构严谨、逻辑清晰的作品相比,《弦子韵》似乎显得没那么具有章法,但这恰恰衬托出支撑这首作品背后的是一个庞杂的具有文化底蕴的艺术世界,它糅杂着汤良兴老师的一番想象,赋予这首作品独特的弦之韵。

此外,《弦子韵》还具有突出的实用价值,反映在演奏技巧的表现、综合感知力以及艺术和审美价值等三个方面。演奏技巧包括演奏者对琵琶左右手技术能力的把握程度,和对不同类型风格乐曲的掌握能力。《弦子韵》不仅涵盖了琵琶对三弦的模仿运用,更要求演奏者对北方曲艺各个乐种的音响结构有着较高的听知觉把握能力和审美能力,这是一种综合的感知能力。如今的各大琵琶赛事、专业院校音乐会和考试都在演奏这首作品,专业人士较高的接受度使其具有了更高的艺术价值。随着普通听众接受程度的提高,这首作品上演率也会逐渐上升,被更多人欣赏,从而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种导向性是对大众审美价值的促进。

曲艺根植于中国传统民间音乐的土壤,在这部作品中迸发出新的活力,开辟出琵琶曲创作的新思路。我们惊喜地看到,这件被称为弹拨乐之王的乐器——琵琶,又一次以蓬勃向上的精神迎接着属于它的无限挑战,以弦韵之美鹤立于中国乐器之群。

结语

“在中国琵琶演奏艺术中,腔行韵生,作为具有特殊音态功能的表现性技巧,在音质、音色、速度、幅度、力度的复合作用下,音声腔,腔声韵,韵生乐,乐生意,意生境。”[4]

韵是我们民族音乐文化中独特的一味灵丹妙药,它深刻影响着我们对于民族音乐之美、艺术之美的认知,引导着我们对美的理解和思索。抛开理性的分析,韵所包含的更多的是人在主观意识上的一种倾向性。

汤良兴老师将自己沉淀多年的艺术感知进行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勾描,完美呈现了“琵琶唱腔化,唱腔弦子化”的艺术创造,不仅展现了民间器乐的独特性,还展示了民族器乐发展的多样性,这是中国民间音乐折射在专业音乐创作中的一抹点睛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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