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形幸福

卢小慧

我的同事有一套幸福曲线理论。幸福以倒馬蹄形（U字形）贯穿人生：人之初是幸福的，随着年纪的增长，人生就像滑滑梯一样往不幸滑去；世人滑到滑梯的底部，也就是幸福的低谷——所谓中年危机——平均年龄是四十六岁，然后峰回路转，开始向幸福的山巅爬去；幸福的山头上兀兀然站着的尽是八十二至八十五岁的老人。这可以解释很多现象：为什么孩子一吃饱就笑眯眯；为什么老人晒着阳光剔着牙，就一脸心满意足；为什么他吃饱饭晒足太阳眉心的结还是拧紧得解不开，因为他正巧四十六岁，正处在幸福最低谷，各种欲望正夹着他的头，把他的脑浆都要挤出来了。

我父亲和母亲正巧在八十岁当中，按照“马蹄形幸福曲线理论”，当是站在峰顶凭虚御风的幸福一对儿，幸福的原因是他们的欲望已经枯萎，幸福的原因是他们知道来日不长，有一种“活一天算一天”的坦然，幸福的原因是有了一辈子作注脚，他们终于能把人生一世的奇谲尽收眼底。

我问他们：“今天好不好？”“好。”他们回答。

我问他们：“吃什么了？”“老样子。”他们回答。

我问他们：“做些什么事？”“看看电视。”他们回答。

不管是平常还是节日，问和答都一样。圣诞节下午，打电话去加州，那边还是一样的回答，“好，老样子，看看电视”。背景里响着中文台的声音，他们在看着听着别人家的热闹，隔壁孩子成群的南美人，电视里闹哄哄的节目。屋子里是冷清的，咝咝亮着一盏灯，不开暖气，像一艘沉船。

你们缺写字本、缺衣裤吗？我买了带给他们，本子随即被关进某只箱柜。新棉袄新毛衣新鞋连着价格标牌和包装纸一起消失在箱柜里。所有买给他们的东西，只要一进家门，就好像马上长出腿脚，躲到你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我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些东西怎样原封不动地跟着他们往下沉，下沉……我只希望他们吃好穿暖少生病，不被撞倒，不摔断骨头。也许该用旧报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起来的不是螺丝钉，而是易碎的老人。

而他们总是说，什么都不需要，不用替他们操心。

他们的身体在萎缩，他们的需要在萎缩，他们的自我在萎缩，他们的欲望也已经萎缩到了差不多不可以再缩下去的地步，而他们的语言以快十倍的速度萎缩，他们的话都被电视里的嘴巴说去了。他们有两双脚，两双手，因为关节炎，他们的骨节暴突而疼痛不已：一双手已经切不了菜蔬，一双脚已经迈不出家门，于是他们二老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相互利用，相互合作：他们合用一双手一双脚，就这样登上马蹄形曲线的最高点，晚风飘衣，幸福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