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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派虚字训诂:形义 音义 功能义

2023-10-11储一鸣

关键词:虚词学者语法

储一鸣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汉语“虚字”与“虚词”的历史呈递性是确定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同一性的重要而又便捷的依据。在汉语史上,“虚字”与“虚词”的非对等性关系,带来汉语语法化途径、动因、条件、方式、方法的多样性,给汉语研究者增加了诸多异于其他语言语法化研究的难度。如何在尊重汉语史实的基础上,观察“虚字”向“虚词”研究的演化,是当前汉语研究者们切实需要思考的问题。

上世纪以来,无论在汉语史研究,还是在中国语言学史研究上颇有造诣的学者,诸如王力(1981)、濮之珍(1987)、赵振铎(2000)、何九盈(2000)、邓文彬(2006)、岑运强(2008)、申小龙(2013)等人,在构拟汉语史学框架时,都无一例外地提及到乾嘉时期的语言研究。王力先生认为该段时期是中国传统语言研究上“最有成绩的时期”。[1]事实也的确如此,参研人数、著作成果、学术品位、研究方法都大大超出前代。同时,传统文字、音韵、训诂各自为营的学术体系也被打破,相互借鉴、相互吸收、相互交融的学术局面已经出现,综合运用三种体系的学术成果来探讨复杂疑难的语言文字问题已成为当时学者们的常态;另外,“西学”东来,一批优秀学者诸如戴震、程瑶田等人看出“西学”的长处,在“不蔽己亦不自蔽”的思想指引下,能科学、合理地吸收西方优秀学术成果,在“以字治经” 的大背景下,开启传统语言学继承、创新、转向的新形态。[2]

皖派学者的“虚字”研究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展开的。众所周知,“虚字”是建构汉语语法的重要材料,也是当前语法化研究的热点之一,皖派学者在“虚字”的研究上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可惜的是多数成果隐藏于各类经传、疏注、笺注中,因其隐蔽性、分散性易受当代学者们忽视。因此,本文在“继承传统优秀文化,增强文化自信”的目标下,基于方法论视角进行梳理。一来希冀学界关注“皖派虚字”训诂文献的分类整理,为深度挖掘做准备,二来通过“皖派虚字”训诂文献的考察来洞悉汉语语法化历时研究的进程,并为传承传统汉语研究技法。

一、 “考形析义”:乾嘉学派虚字训诂的古法传承

乾嘉时期,皖派学者在继承的基础上做了三个方面的突破:(一)重考据,摒除简单地依据目视的汉字形体表象去做主观判定。(二)在尊重文献事实的基础上,综合运用多种材料、多种手段相互推求。(三)做历时与共时的考察。我们不妨把这种方法称之为“考形析义”法,与传统“以形释义”法相比较,这种方法在尊重“形义”关系的基础上,给传统“以形释义”法注入了科学元素,即重证据,重“演绎与归纳”,重“实事求是”,重历时纵向、共时横向的双重比较。我们不妨以“或”为例,比较一下许慎和段玉裁的释义差别,从中大体能看出皖派方法上的进步。

《说文解字》释“或”:“邦也。从口、从戈,以守一。一,地也。于逼切。”[4]336

《说文解字注》释“或”:“邦也。邑部曰:邦者,国也。盖“或”“国”在周时为古今字。古文只有“或”字……以凡人各有所守。皆得谓之‘或’,各守其守,不能不相疑。故孔子曰:‘或之者、疑之也’。而封建日广,以为凡人所守之‘或’字未足尽之。乃又加‘囗’而为‘国’;又加‘心’为‘惑’……此孶乳寖多之理也……汉人多以‘有’释‘或’。……盖‘有’古音如‘以’。‘或’古音同‘域’,相为平入。”

以上例文中,许氏释例主要是分解字形、通释义项、反切注音,以简单判定为主。段注则在考察字形古今演化的基础上做了详尽分析与描写,并且推求因由,义项的阐释不仅注意分合,更以历史实例佐证,语音的注解不仅讲古音与今音的分别,而且还推及相互转化的机理。如果说许氏代表着汉语研究的启蒙水平,段氏则让我们看到了汉语研究的现代元素,注重实证,讲究依据,不做主观判定。当然,这种元素并非段氏始,皖派早期学者黄生、江永、戴震、程瑶田等著作中就已露端倪。比如黄生《字诂》释“毋”:

古本无“毋”字,但借“母”字转声。钟鼎文凡禁止之“母”并从二注做囗,或止作囗,可见,古无其字,但从假借也。自小篆误连中画作“毋”。许氏遂为之说云:“从女,有奸之者。”陆德明、李济翁诸人因而致辨“毋”“母”之异,此但知以说文小篆为据,而不知其误正始小篆也。[5]

该条目中,黄生考释“毋”字,类似今人论述,全文围绕字形演化,提出假设,并以实例考察求证,然后引出前人错误,并对后人证“异”之误,道出因由。观点鲜明,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完全是一篇浓缩版的小论文。除了该条目外,像“之”“兮”等虚词的阐释也均做到了科学考辨。此后,其弟子和再传弟子江永、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等学者继承了这条路线并发扬光大,使得汉语虚词研究从传统的“以形释义”走向了“考形析义”。

“考形析义”的进步在于虚词的研究不再是简单的义项归类和诠释,而是科学的实证。

这种继承与革新是时代发展的结果,也是汉语研究内部不断积累和变革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乾嘉时期皖派学者已经懂得语言时、空变化观念,并将这种观念付诸方法创新中。

戴震在作《古经解钩沉·序》中就曾言:“士生千载后,求道于典章制度而遗文垂绝,今古悬隔,时之相去殆无异地之相远,仅仅赖夫经师,故训乃通……”[6]此言表明戴氏在认识“经师”、“诂训通译”的价值时,其立论依据正是语言文字在时、空变换中的差异,与陈第“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改,音有转移”的观念一派相承。吴派大儒惠栋也曾指出:“所贵于学者,谓能推今说而通诸古也。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知古而不知今谓之陆沉。”[12]惠氏强调学问之道应该“古今贯通”,否则就会“盲瞽”或“陆沉”。对于语言文字学来说,更应如此,因为语言文字“有古形,有今形;有古音,有今音;有古义,有今义”等的变化。阮元为王念孙《经义述闻》作序时,曾举“郢书燕说”“周鼠郑璞”例,也正是说明这个道理。

可见,乾嘉时期语言文字的时、空变化认知已经清晰化了,正是这种清晰的认知,促使他们在研究方法上的创新,用“考形析义”法来解决汉语“虚字”的诠释问题,正是得益于这种思想的进步。

二、审“音”溯义:乾嘉皖派虚字训诂的开拓创新

在汉语研究中,“音义”关系的认知相较“形义”关系的认知要滞后。因“今音”读古诗不谐韵的问题,宋人播弄“叶音說”才引起后学对“今、古音”的深沉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应该用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待语音的变化。

其间,南宋人吴棫、明代人杨慎、陈第等人功不可没,尤其是陈第,他在《毛诗古音考·自序》中言:“士人篇章,必有音节;田野俚语,亦各谐声;岂以古人之诗而独无韵乎?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改,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在《读诗拙言》中他又说:“一郡之内,声音不同,系乎地者也;百年之中,语有递转,系乎时者也。”时域、地域的变化导致语言文字音韵变化的观念,自此日益昌明。

清代,顾炎武、江永、戴震、惠栋等学者不断用实际行动来强化这一观念,逐渐将这种观念转化成具体的学术方法,即“音义互治”法,并用这种方法来开展文字、音韵、训诂的相互交融的研究,乾嘉之际以“形”为核推求意义的范式逐步让位于新的“音义互治”范式。

“音义互治”范式的核心在于通过“辨音、审音”来寻求语词、语义的源头及其演化的规律,最终,以达到准确解词释经的目标。因其操作程序中始终贯穿着考据的思想,又特别讲究因音而溯源,我们称之为“考音溯义”,更为准确。戴震曾言:“疑于义者,以声求之;疑于声者,以义正之。”正是这种思想的表达。该思想也被当做乾嘉皖派“小学”治学的基本纲领,受到乾嘉时期其他皖派学者的追捧和实践。王念孙认为:“诂训之旨,存乎声音……学者以声求义,破除假借之字而读以本字,则焕然冰释。”段玉裁置戴震书也曾说过:“音韵明而六书明,六书明而古经传无不可通。”王念孙的经典训诂著作《广雅疏证》《读书杂志》、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王引之的《经义述文》《经传释词》,等等,都是这一思想外化的结晶。“考音溯义”被运用到虚词研究上,给汉语虚词的诠释带来新的进步。

其一,依据声韵变化来关联语义以达到观察虚词与虚词之间关系

当代系统论认为,语言现象与语言现象之间不是孤立的,而是系统关联的,一方面的变化会引起另一方面的变化,语音、语义、语法作为语言内部的构件要素,彼此制约,互相牵制,在互动中发展。皖派学者在诠释虚词时已经初步懂得运用这种理论,请看戴震在《转语二十章·序》中的一段文字:

参伍之法,“台”“余”“予”“阳”自称之词,在次三章;“吾”“卬”“言”“我”亦自称之词,在次十有五章……凡同位为正传,位同为变转。“尔”“女”“而”“戎”“若”谓人之词。“而”“如”“若”“然”义又交通,并在次十有一章……凡同位则同声,同声则可以通乎其义;位同则声变而同,声变而同则其义亦可以比之而通。

该段中,戴氏为阐释“转语”学说,举了数组“虚词”例子。全段以发音“同位”和“位同”两个概念将两组古汉语字形不同的代字和一组古汉语字形不同的“连字”系联,一下子让我们以系统的眼光看到了今天汉语代词系统和连词系统在古汉语里的早期雏形。可贵的是,他还将代词系统分成“自称”系统和“谓人”系统,类同于现代汉语里第一人称代词系统和第二人称代词系统,这与近、现代语法学家的代词划分极为类似,马建忠(1898)、黎锦熙(1924)、王力(1936)、吕叔湘(1947)等先生的汉语代词分析都能见到他的影子。可见,以系统的眼光来观察虚词在戴氏那里已初具端倪。同时,戴氏还创造了“上古汉语虚词溯源与转语平行互证法”,对今天汉语虚词的研究仍有巨大的方法论价值。[7]

此外,对于“而”“如”“若”“然”几个音变不同的虚词,戴氏能依据“义之交通”的思想,来正其类(连词),这种不孤立地考察语言系统及其系统中的个体成员,不仅能看清语言单位的个体面貌,而且还能看清语言单位个体在整个系统中的位置、功能、价值等。

除了戴震外,皖派其他学者“考音溯义”上也大体遵从了这个原则,该方法还得到吴派大儒惠栋的呼应,他做《易经述》时就强调做训诂要“音义相兼”,在考察“九经古义”“尚书古义”时不仅注意历时音系变化对语义的影响,而且还能运用共时系统中的雅言和各方言来相互参证,以求释义的准确和本真。[8]后学王引之的《经传释词》,更以专书的形式将这一思想和方法贯穿落实,既坚持了以音为中心的语义考察,也坚持了历时和共时的系统推求。

其二,无语法化概念却以语法化之实来看待虚词

乾嘉时期的皖派学者能以历史的眼光看待语言现象,这是汉语研究的巨大进步,也是中国语言学发展到新阶段的必然结果。虽然当时学者还不能明确提出语法化思想及其相关概念,但在实际操作上能以语法化的路径开始探寻虚词演化的轨迹,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他们依据音变规律来追溯语词的源头并对语词的实、虚语义变化做出“假借”的解释,多少孕育着“语法化”的科学内涵。王引之在该方面的成就最为显著,所著《经传释词》全面体现了这一思想,也代表着乾嘉时期皖派学者对虚词研究的最高成就,突出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王氏在“序言”中对传统释词“虚、实”不分的弊端做了清醒的批判。他指出:“自汉以来,说经者崇尚雅训,凡实义所在,既明箸之,而语词之例,则略而不究,或既以实义释之,遂使其文扞格,而义不明。”[9]该语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对传统“雅训”的不满,明确地指出古人“虚、实”不分、重视“实词”轻视“虚词”的做法是错误的,对于用实词之法来诠释虚词的危害也有清醒认知:只会导致释文不通,语意不明。因此,王氏主张自己研究虚词的目标是“舍旧说”,还“古义之本真”,以备后学“采择”。现代语言学研究语法化的精髓在于看清了语言单位“实”“虚”的分野及其转化,这一点王氏在思想主张上呈现了。

第二,以“音”为核,讲求虚字音义之间的“同条相贯”,注重虚词类化分析。《经传释词》不再以传统字形分析为宗,而是以“音”为核,全书以古声母“喉”“牙”“舌”“齿”“唇”五音为序,将160个虚词同类相连;全书分十卷,每卷收字发音部位相同,临卷之字部位相近,然后依据音转理论,音近而义通。整部书在“音”的统摄下,条贯清晰,井然有序。涉及具体虚词分析时,一改《语助》《虚词说》简单解说的流弊,力求追根溯源、详尽分解、多方例证,有较强的类化分析倾向。如“因”的释解:

因,由也,声之转也。《书·禹贡》:“西倾因桓是来”常语也。因,猶也,亦声之转也。《楚策》曰:“王独不见蜻蛉乎?……”案:“已”字绝句。因是,猶是也。已,语终词也。……《文选·咏怀诗》注引延笃《战国策论》:“因是已,……”今本改“已”为“以”,而义“黄雀因是已”五字连下句读之,则义不通矣。下文皆放此。

“因”在早期字典、注疏中多做实词解。如《说文》:“因,就也。”《广雅·释诂三》:“因,亲也。”《字汇·衣部》:“因,近身衣也。”《广韵·真韵》:“因,缘也”,等等。王氏以“音转”理论,将“因”的语义和用法与“由”“猶”等虚词串解,并附注“因是”为“猶是”,这是很有创见的,并且依据音义关系的“同条相贯”,将个体虚词合并为词类来研究,这是现代词汇类化分析的滥觞。《经传释词》中类似这样分析的案例很多,比如“用、以、由、为”“繇、由、猷”“猶、尚、若、均、可”,等等。与前代孤立解释个体虚词相比,王氏的虚词释义富有创新性,一来注重了虚词内部的分类以及虚词与虚词之间的比较;二来讲究方法的精细化,注重不同材料的相互参证,论虚及虚,抛弃以实释虚的弊端,这为后代学者汉语虚词的研究开拓了新的方向。

其三、直接以“语音”关联“语义”,使得传统语文学“虚字”考释更加接近现代语言学“虚词”解释。在传统语文学时期,汉语研究者长期以“字”来研究汉语言问题,因“字”是符号的符号,研究媒介的间接性,往往不能真实地触及汉语言的实质性问题。

众所周知,语言是“音”“义”的直接结合体,“音”“义”关系是现代语言研究者建立词汇学、语音学、语义学以及各种各样语言学的基础。皖派学者对“音”“义”关系的科学认知(见前文)正为此打开了一扇门。就“虚字”来说,已体现了现代“虚词”的解释倾向。如王引之释“兹”:“此也,而又为叹词”;释“嗟”:“叹词,而又为语助”;释“虽”:“不定之词,而又为‘惟’”;释“亦”:“承上之词也,而又为语助”;释“且”:“词之更端也,而又为‘此’”,等等,已俨然是现代释词的方式,这种方式的转换为汉语语法学的建构埋下了伏笔,也为汉语“虚词”从传统“训诂释义”向现代“语法虚词释义”做好了潜在转向,这是一项了不起的进步。

三、依“句位”“功能”释义:乾嘉学派虚字训诂的潜在转向

现代语言学对“虚词”的研究多从语法视角出发,常以功能来定性、定位,对虚词的诠释往往围绕词、句、语篇等组合中的关系意义来描写或界定。在传统语文学时期,小学大师们对“虚字”的诠释与现代语言学家对“虚词”的解释是不同的,他们常常以释实字之法来诠释“虚字”,对“虚字”意义的认知多有词源性质。如《说文》:“也,女阴也,象形。”副词“都”:“有先君之旧宗庙曰都”;《周礼·地宫·小司徒》:“四县为都”;《广韵》:“天子所宫曰都”,等等,即使偶尔有学者以“虚义”来解释“虚字”,也多简单断语,如“也,决辞”(《颜氏家训》)。

古人早期实、虚不分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释义方式单一、“依形释义”受“形”的限制、解经中过分尊重古制、释义束缚于字的本义,等等,但实质上是古人对语言变化发展的规律认知不够,尤其是对语言内部的变化缺乏科学了解。

语言的变化除了受外界政治、经济、文化、地域等因素的影响之外,其内部也有自身的变化规律。比如,内部构件要素语音、语义、语法的相互制约、语言单位在语用促动中的功能重新调整等。就“虚词”来说,历时、共时层面的语用语法化导致词语内部的功能重新调整是关键因素,也是传统“实字”与“虚字”重新分析的主流原因。这种研究变化到了元代卢以纬《语助》出现以后才日益显性化。《语助》也称《助语辞》,学界称之为我国第一部“虚词”释义专书,全书采用分组释义、连类而及的方法将先秦至元代文献中常用的117个虚词进行了诠释。意义上完全抛开了“以实训虚”的做法,比如“也、矣、焉”三字的解释,书中将其归为一组,释为:“句意结绝处,‘也’意平;‘矣’意直;‘焉’意扬”。再比如释“初”字条:

“文字中著一‘初’字于句首,自为一读,又把其事之始因来历说起,非当去时事。或用‘始’字者、用‘先是’字者,意则同,但随文势用之。”[10]

以上释文可以看出,卢氏诠释虚字时,注意虚字与虚字之间的不同意义比较,即便是同一虚字也注意在不同句法位置上的用法差异,这是富有创新性的,但其诠释的方式依然没有摆脱前代字书、韵书的影响,释义简单化,引证非充分性,都暴露了卢氏对虚字研究的不足。

乾嘉时期皖派兴起,传统虚字研究状况得到改观,且有一定程度的质变性质,那就是呈现出语法虚词解释的倾向,突出表现在两点上:

其一,“虚字”性质的认知日益清晰化

长期以来,古人对“虚字”的性质认识桎梏在“因经治字”的功能下,多从单字入手,以非理论的具体微观释义为主,这大大限制着对“虚字”的性质认知。随着“作文需要”的驱动,在文体论、文法论的加持下,古人对虚字的性质也多了些理论思考,比如刘勰《文心雕龙》认为“虚字”是:“据事似闲,在用实切,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11]陈骙《文则》:“文有助辞,犹礼之有傧、乐之有相也,无傧则不行乐,无相则不谐文,无助则不顺。”[12]这些言论也只是基于文论中“章句建构、修辞表达”的需要来论及虚字的,还没脱离文章学的范畴,带有非语言学的性质。

康熙朝袁仁林做《虚字说》,“虚字”的语言学认知显现,他曾这样描述“虚字”:“虚字者,语言衬贴,所谓语辞也。在六书分虚实,又分虚实之半,皆从事物有无动静处辨之。若其仅属口吻,了无意义可说……语辞何以无义,缘其字本为语中衬点之声,离语则不能自立。”[13]这里,袁氏用“语言衬贴”、“无意义”、“离语不能自立”、“仅属口吻”等语来描述“虚字”,用现代语言学的眼光来看,这些描述恰恰是现代虚词的特征。可见,自清以来,学者对“虚字”的性质认识日益清晰化。其后,《助辞辨略》《经传释词》等著作的问世,传统“虚字”的性质认识更加明晰,研究考察也更加成熟,日益接近现代“虚词”的研究范式,虽然还笼罩在“宗经”“训诂”的旗号下,但已超出了“宗经”“训诂”的体系传统。

其二,注意运用“句位”和“功能”来分析“虚字”

现代意义的汉语“虚词”分析,早期建构在结构主义语言学范式中,如《马氏文通》(马建忠,1898)、《新著国语文法》(黎锦熙,1924)、《中国文法要略》(吕叔湘,1936)等。这种分析法注重虚词在句字位置中的分布及其发挥的功能,即“句位”和“功能”分析,其所概括出来的虚词意义是虚词在词语与词语、句子与句子组合过程中发挥的各项作用,与实词所指的概念意义不同,它表达的是语言单位与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意义。皖派学者的“虚字”分析里很容易看到这类实际操作。比如以下“字条”:(例很多,篇幅限制,仅举《经传释词》数例供参考)

“允”:发语词也。《诗时邁》曰:“允王维後。”言王维後也。又曰:“允王保之。”言王保之也。允:语词耳。《武》曰:……《笺》皆训“允”为“信”,失之。(《经传释词》卷一)

“来”:句中语助也。《庄子大宗师》篇:……‘嗟来桑户乎,……’嗟来,猶“嗟乎”也;句末语助也。《孟子離娄》篇曰:盍归乎来?……“来”字皆语助。(《经传释词》卷七)

“耳矣”:猶“已矣”也。“已”與“矣”,皆词之终,而连言之则曰“已矣”。《论语》始可與言《诗》已矣是也。“耳”與“矣”亦皆词之终,而连言之则曰“耳矣”。《礼记檀弓》:……“耳”與“已”声相近,或言“已矣”,或言“耳矣”,其義一也。(同上)

……

以上“允”“来” “耳矣”等条目的训释中,出现“句中”“句末”等概念,这是现代语法学里常见的“句位分布”描述术语,“发语词”“语助”“词之终”则是对词在句子中发挥的“功能”进行定性。同时,诸多著作中还相应提出了“足句、足音节、足辞气、约略当时之辞、猜度其或有之辞、扭转之辞、假设之辞、直陈顺接之辞、语已辞”,等等称谓[14],都与现代“语法虚词”的性质和类别相关,这足以证明乾嘉时期皖派学者已经有了自觉的语法意识。

当然,皖派学者虚字的语法分析尚嫌简单,甚至还有不准确之处,但对虚字的研究已经突破了传统训诂学的释义范畴,“句位”和“功能”分析标示着“乾嘉时期”的虚字分析正在向现代语言学的语法虚词分析转化。

综上所述,汉语“虚字”研究历史悠久,若从卢以纬《助语辞》(成书不晚于1324)诞生算起,至今将近八百年了(实际历史比这长),我国古人在汉语虚词研究上积累了丰富的成果和经验。当前,“实词虚化”是语法化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受到海内外语言学者的热情关注。古人在该方面的研究成就,为现代语法化理论的建构和完善准备了一份详实的参考资料。皖派大儒的虚字研究秉承先贤、吸收“西学”,在以字通经、以经治字的核心学术观念下开创的考“形”,审“音”,依“句位”“功能”等释义虚字的方法,具有继承、创新、转向的特征,标示中国传统语言学的“虚词”研究正从“字治”中心向“语治”中心转换,为近现代“语法虚词”的研究做好了铺垫,其遗留的虚字训诂文献价值不可低估。

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2017)曾指出“在5000多年文明发展中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标识,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的丰厚滋养,是中国社会主义植根的文化沃土……”因此,针对皖派学者遗留文献进行整理是对这一指示精神的贯彻落实,也是地方文化研究阐发、教育普及、保护传承、创新发展、传播交流的必然要求。

《戴震全书》(2010)、《程瑶田全集》(2008)等书的出版可圈可点,收录详尽,条目有序,为皖派文献以个人名义综合整理开了好头。但以现代学科意识,打破个人界限进行专项整理的文献还不多见,“虚字”研究大体就处在这种状态,本文呼吁同行们关注。因为现代学科发展是精细化的,信息传播是网络化、媒体融合是模块化化、大数据是可自动计算化的,文献整理也应顺应时代的要求,从粗放向精细、从纸质向电子、从手动向自动、从笨拙向便捷、从浅层向深层、从“死的”向“活的”的转化,这才是我们时代需求的文献样子,皖派“虚字”训诂文献整理希望走在这条道上,只有这样整理出来的文献对工作、学习、研究更便捷、更高效、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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