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
2023-10-11李树喜肖春华
文/李树喜 肖春华
进入解放区
终于出了城门,到了解放区。寒春老年时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
天啊!我实在太兴奋了!我们先通过国统区,看到周围的所有建筑都被毁了,满目疮痍,到处可见战争的创伤……我只能推着自行车往前走……走着走着,路边开始有树了,然后见到了人民解放军整齐的队伍在高大而整齐的白杨树下纵队行进。战士们步伐整齐、斗志昂扬、精神饱满,与城里的士兵截然不同,与《白杨礼赞》歌颂的民族气节是那样的贴切——朴实、坚强、向上。天哪,我太激动了!想想国统区的那些绝望的官兵,更是兴奋。
寒春与学生们往北走着,而解放军纵队往南急行而去。就这样,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寒春就到了解放区。
燕京大学处处洋溢着解放的新气象,人人充满活力。校园开展各种庆祝解放的活动,有唱戏的、踩高跷的、演短剧的,还有土改宣传,等等。在北平时,国民党士兵悲观地拖着身体晃荡着,全身泥污,民众惊魂不定。而在这里,大学校园却有序地组织活动,充满欢笑,活力四射。
寒春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终于安顿下来,一边享受解放的快乐,一边寻求去延安的契机。燕京大学的教职工大多是传教士。寒春把信交给驻扎在学校的解放军后,去见了传教士格特的夫人。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格特夫人居然认识寒春在爱尔兰的亲戚。格特夫人把寒春当亲人悉心照顾。在此期间寒春突发大病,格特夫人一直陪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直至她完全恢复健康。
寒春在燕京大学等待了一个月,直到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她也没等到机会去延安。北平解放的这天,北平城打开城门迎接解放军时,寒春又把行李绑在自行车上,骑着车跟在解放军队伍后面进城了。
《我们为信仰而来》李树喜 肖春华 著四川教育出版社 2023年2月出版
出城、进城的情景恍如隔世!寒春老年时回忆当年的情景时说:
我到西直门时与解放军的大部队相遇,整座城市都沸腾了!城门敞开着,解放军威武进城,我跟着队伍走。人们向队伍抛撒糖果,每个人都在鼓掌和欢呼,我被看作解放区来的一员而受到隆重的欢迎!我的天啊,我从未受到过如此隆重的礼遇。
寒春又与沙博理和凤子夫妇会合了,沙博理和凤子仍住在北海边上的小楼里,见寒春回来,惊讶不已。
不久,寒春被他们带去与一个文化社团的负责人见面,负责人将寒春拉到一边轻声地对她说:“你去延安的行程安排好了,是搭乘一辆顺路送重机器的卡车。马海德也在北平,他将通知何时出发、如何走。”负责人把声音压到最低,说,“马海德的身份对沙博理和凤子严格保密!你不可透露半点风声!”
1949年春的一天,马海德来到寒春住处,对寒春说:“你可以去延安了。”听到这一喜讯,寒春忍不住又兴奋地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不几天,两位战士开着一辆道奇卡车到北海小楼前接寒春去延安,寒春还得到一个军用小提箱。
告别老朋友,寒春与新朋友两位战士刚熟络起来,便向他们卖弄起开车技巧。他们三人将车开到一座高大空旷的建筑前,装上指定的机器后用防雨布包裹好。两位战士将送寒春到延安视作特殊任务,一起愉快地向着遥远的延安进发。
寒春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她站在车上,欣赏着前方的风景,看见大鸟自由地高高飞翔,便引吭高歌。
停留的第一站是石家庄。在那儿,寒春听说临近温水小镇住着两位外国朋友,其中一人在拖拉机学校当老师。寒春前去打探,发现那位教书先生竟然是她的哥哥韩丁。
寒春赶到学校时,韩丁正在讲课,讲解拖拉机结构。异国遇亲人,兄妹分外喜悦,尽情地述说分别后的情况。韩丁还将机器拆开,向妹妹详细讲解工作原理,这为寒春以后改良农业机器和奶业设备打下了基础。不巧的是史克已去了解放区,这让寒春多少有些失望,但也让她产生早日到延安与美国老乡会面的念想。寒春在从北平去延安的路上,感到非常自在。没有人因为她是金发女郎就另眼相看,相反,却认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与整个西方媒体的新闻报道正好相反。西方媒体报道说如果你是外国人,在解放区不会被允许独自行走,因为担心你看到解放区不愿让外人看到的东西;外国人做每件事都要受到严密监控,等等。
寒春按时返回石家庄,继续“兵车行”。前方道路越发地难走,多数桥梁和道路被毁坏了,老道奇卡车在泥泞的路上、在战火毁坏的路上,行进非常缓慢,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借助人的力量,用绳索辅助才能开出泥坑。
寒春和两位战士每晚都在小山村过夜。战士除要保护军用品,还要分别睡在寒春的两旁,保证她的绝对安全。
进入太行山区后,不管他们停在哪里,消息总会立马传开,看热闹的人群便蜂拥而至,推着挤着看不够似的。两位战士既要给寒春找吃的,又要保护她的安全,为此绞尽脑汁。
经过许多个日夜的艰苦行进,终于到了榆次铁路镇,两位战士要腾出手来完成另外的任务,便将寒春托付给当地组织。当地的干部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国际友人,于是给她一间屋子住,一日三餐都用元宵招待她——他们听说外国人喜欢吃甜食。直到有一天寒春说不能再吃元宵,该给她吃点别的了,她才吃到当地可口的主食和小吃。
等待两位战士的时间格外漫长。寒春去参加当地的日常学习,虽然听不太懂,但心情舒畅多了,因为她不再是在小屋里“吃甜食的孤家寡人”。
战士完成任务后,寒春便随他们改坐烧煤的蒸汽机车,沿着阎锡山修建的窄轨铁路前进。寒春坐在火车车厢敞开的车门旁,把双脚晃在车外,一边看车外风景,一边听旅伴讲述解放军的故事——在哪里消灭过国民党军,在哪里打过阎锡山……
火车到站后,他们改乘在那里等候的军车,沿黄河边行进。黄河水流湍急,一派“黄河在咆哮”的气势。战士们哼起《黄河大合唱》《东方红》的调子,寒春也跟着哼唱。
他们将车开上渡船,横渡湍急的黄河,平安到达对岸。不久,一座建在山上的城市突然展现在寒春的眼前,城市的台阶从河边一直盘旋蜿蜒到山顶,寒春仰望着这座独特的古城。司机说,这是著名的古城绥德。
他们把车留在山下,到山上去找食宿。好像整座古城的人都听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外国姑娘,许多人聚集到小旅店来看“西洋景”。一大堆人围了过来,两位战士努力向人群解释,但后面的人仍往前挤……小店在战栗,好似快要崩塌。
延安近在咫尺,可不能功亏一篑!战士机警地作出“撤退”决定——把寒春从后门带走,一口气跑下山,回到车上,立即开拔奔向延安。
行进于解放区的壮丽山河间,寒春高高地站在车厢上,回想起了在帕特尼学校时的自由时光。卡车颠簸,激起她青少年时期野外生存训练时征服困难的原始冲动。黄河两岸迎面扑来的山风与河风撩起她的长发,她情不自禁地大声唱起涌到胸口的英文歌,除了风儿打着轻快的口哨附和着,谁也听不懂。
“我找到了家,回家了”
1949年3月中旬的一天,他们的车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发出“隆隆”的轰鸣声,驶进延安城。
跨越太平洋的追寻,何止八千里路云和月,终于见到了宝塔,见到了梦中的、书中的、信中的、讲述中的、神话般的延安!
延安位于三条主要峡谷的褶皱中,两条河流在镇中心汇成延河主流。窑洞分布于各条峡谷旁边的黄土山上。山体土质良好,洞穴被打造成精巧的拱形,以便承重。
经过战火洗礼的延安,几乎所有建筑、桥梁、马路都被炸成了碎片,破败不堪,所存无几。卡车开在唯一一条尚可通行的路上,两旁空无一物,没有一座完整的建筑,医院、学校乃至新华通讯社等单位都在露天办公。
突然出现的木房子矗立在旁,显得十分突兀。
战士径直将车开往边区政府。车在河边的道路上前行,路的上方突然出现了一排小平房洞。这便是整个边区政府机构所在地了。
会英语的年轻人康迪与其他政府人员热情地欢迎寒春的到来。延安虽然破败,但人的精神饱满,每个人的脸上开着太阳花一般,寒春一下子被热闹与热情所拥抱。两位战士热情地向寒春告别。如此前北平告别一样,寒春又将融入另一个秩序。
延安给寒春的第一印象太深刻了:
每个人都在为共同的目标而工作,我强烈地意识到我融入宏大的事业之中,作为全世界普通大众中的一员,我找到了家,回家了,那是一种享受,十分神奇。我自言自语道:“老天,这就对了!”
寒春从美国到上海花了18天,而从上海到延安用了一年。
那时去延安是一种时髦,大量的知识分子都到延安去,去建设新的社会。一到延安,寒春便强烈地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她独立的性格、奔放的情绪又可完全释放了。康迪十分热情,和寒春一见面就大谈特谈1947年发生的事情,谈阳早在延安大撤退与突围脱险中经受严峻考验的传奇故事。康迪绘声绘色地说:“有一次,敌人已经爬上背后的小山,阳早和张耕野却镇定地抢救掉进河里的设备……阳早已成长为坚强过硬的革命战士了。”接着,康迪严肃地说,“组织交给你的第一项任务是:向阳早学习。”
到了延安,没有见到阳早,这让寒春有些意外,更加意外的是被告知向阳早学习。对于这个任务,寒春大喜过望。一方面,阳早经受住了革命的考验,在战争中不断淬炼,成了坚强的革命战士,这让她高兴;另一方面,她还没结婚,虽然曾是与费米发表过论文的核物理学家,是个大胆却没参加过奥运会的滑雪健将,是个令人恐惧、可以把任何对手摔倒在地的摔跤手,但很显然,在延安她不如阳早,要在思想和行动上向阳早看齐。
在一般人看来,寒春融入解放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作为核物理学家、世界级的滑雪运动员和强大的摔跤手,要融入艰苦卓绝的中国革命与建设事业也是很难的,除非她有超越常人的精神动力。
康迪对寒春说:“阳早离这里有两天的路程,他在一家铁厂工作,并且我已去信告诉他你来了,一周之内他就会回延安。”随后,康迪领寒春到了一口窑洞:“你就住这儿。”
寒春把从北平出发时配发的军用小提箱搬进窑洞,将所有家当——打字机、计算尺、睡袋和几件衣服拿出来,摆放到窑洞内,原以为东西并不算太多,如今却显得太多了,加上有人议论说“这一提箱东西实在不是一般多”,寒春猛然觉得小提箱似乎在变大,变得越来越大,而窑洞却在变小,变得越来越小。
后来,阳早向对寒春解释说:“延安大撤退时,每个人都要背上自己所有家当,遇到敌情,拔腿就跑。在延安的每个人都像枕戈待旦的士兵,随时都可背起背包就出发。”寒春惋惜地告诉阳早,自己在北平时曾忍心放弃一辆刚成交的二手单车和一个更大的行李箱。
寒春破天荒地住进了窑洞,虽然开间还在“变小”,但她还是很喜欢窑洞的实用性——厚如大山的黄土墙壁把洞内和外界隔绝开来,冬暖夏凉,对处于战争状态的延安来说,简直是天然的防空洞。
入夜,整座延安城只有一台小型发电机,单薄、微弱、飘忽不定的电力不足以照亮整座山城。居民大多用油灯,正因如此,人们日落而息。只有杨家岭少有的窑洞深夜还透着灯火。
白天,随着太阳升起,整座城换了另一副模样,到处生龙活虎、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寒春被延安呈现的敢于胜利的精神感染,人们的每个毛孔都洋溢着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使命感、自豪感、幸福感。
很快,组织就派人为寒春量了身高、三围等,为她量身定制了衣服——一套棉冬装和两套轻便、结实的夏装。当时,延安实行军事供给制,组织上已经把寒春当成革命战士了。
寒春被安排在自助食堂吃饭。因为她是外国人,所以便和阳早刚到时一样,伙食好些,吃饭与老人、病号在一起,通俗说法是“吃小灶”。寒春不想受到特殊对待,于是对管理人员说:“我可不想成为‘老奶奶’‘病号’,我要和生龙活虎的人们在一起。”寒春说服了管理员,把她安排到了普通食堂。
延安还有一个现象让寒春兴奋不已——每个人每天都在挤时间努力学习。战争年代,人们都有繁重的工作、训练、劳动任务,有突如其来的战事,但学习与思考的氛围弥漫在延安的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在迫切地了解周围的世界,尽可能多地掌握知识,以强化必备的能力——战争与战后重建的能力。
生活条件很差,但没有人叫苦。寒春在孩童时就与妈妈、哥哥、姐姐一起在野外拓展训练,早已习惯了艰苦生活,加上在洛斯阿拉莫斯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在大集体中,干着自己喜欢又对大多数人有益的事,就特别有意义。
晚年的寒春这样回忆那段延安的生活:
每个人都在为共同的目标工作,我忽然产生了这样的强烈感觉,那就是自己成了全世界普通大众的一员,这种感觉十分神奇。“你受了那么多的罪,生活条件那么恶劣。”有人这么跟我说。但我实在不记得我受过什么罪,或者我并不认为在中国、在延安、在农场、在路上,是在吃苦受罪。我再不会在衣服上花太多心思,每天穿同样的衣服成了我的信念……刚到延安,我感觉脖子后面有什么东西,我试图把它拔掉。人们告诉我那不过是只虱子,随后给我示范用指尖掐死虱子。此后,我便熟悉了虱子,延安那时虱子很多,腰带处比较暖和,虱子喜欢,我们开会时,会觉得腰带周围很痒。有些人在谈论边区政府正在进行的重大事情以及政策是什么的时候,有些人被咬得忍无可忍,便在裤腰里找虱子,找到后掐死。找虱子是个绝妙的享受。能听到轻微的“咔吧”爆裂声,看到一点血迹渗出来。
和这些思想如此先进的群体学习、工作在一起,我意识到自己是宏大事业的一部分,这一事业全世界人民都应该知道,但实际并非如此。我还意识到,虽然我经历了很多不可预知的事,而且还将经历从来没有受过的苦,但我有了一种异样的好感——就像是回到了家,刹那间我便在家中了,在全人类的大家庭之中,在精神家园里……周围的人都不考虑自己,完全是无我地奋斗。他们甚至没有考虑延安、没有考虑瓦窑堡,而是在思考全世界……这是一种国际主义精神;他们思索着如何把全世界而不仅仅是中国,改造成为人人都能好好生活的家园。
当我投身其中时,感觉极其高兴和精神解放。我真想大声地说:“老天,这就对了。”
没有人把我当作老外,更没有人疏远我,都把我看作同志,因为他们为全人类的幸福而奋斗,他们把我看作是世界命运体中的一部分。
(本文摘编自《我们为信仰而来:寒春、阳早的故事》第四章“亲历解放战争,成为合格的革命战士”部分内容,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