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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与追忆晚清民国社会记忆中的谭鑫培

2023-10-11

戏友 2023年1期
关键词:谭鑫培大王京剧

海 震

谭鑫培是清末民初最有影响的京剧演员,其独树一帜的唱腔及唱法被称作“谭腔”。谭鑫培也是最受慈禧赏识的演员之一,但“内廷供奉”之类说法及传说并非史实。谭鑫培曾在上海创下当时京剧演员最高的演出收入。《伶界大王事略》和《谭鑫培全集》是谭鑫培身后社会对其人其艺的记忆和追忆。

一、有关谭鑫培的传说与史实

关于谭鑫培其人,已有不少书籍和论文有过论说。以下试从前人较少具体分析的其在清代宫廷和上海商业剧场演出的传说与史料入手,对有关史实稍作探讨。

1.有关谭鑫培与清廷的传说及史实

关于谭鑫培与清廷的关系,在晚清和民国曾有许多似是而非的说法和传说,如1917 年出版的《伶界大王事略》中称谭鑫培进入宫廷演出后,清“内务府承迎太后意旨,即拔充(谭鑫培)内廷掌班,食三品俸禄”。①所谓“内廷掌班”和“食三品俸禄”其实都是子虚乌有之事。还有流传较广的谭鑫培曾为“内廷供奉”的说法,学者丁汝芹已著文指出其只是民间的“溢美之词”,并非实授的宫廷职衔。②在清廷掌管宫廷演剧的机构“升平署”档案中,谭鑫培(被写作“谭金培”)的名字实际是被分别列在“民籍学生”“教习”和“外边教习”的名单中的。③关于慈禧太后等清廷贵族对谭鑫培的赏识和偏爱,还有所谓“奉旨吸(大)烟”、迟到受赏、亲王跪求等传说,也都是查无实证或夸大其词的轶闻。前两者见于《伶界大王事略》,所谓“奉旨吸烟”可能是从宣统三年(1911)上海《申报》一则不到百字纪事“小叫天无烟不唱戏”演绎而来。④后者见于民国年间多种京剧书刊,谷曙光教授已有论文指出其有违历史真相。⑤当然,谭鑫培在清末一直得到慈禧的另眼看待确是事实。据收入《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中的清宫档案,其中有六次明确记录了谭鑫培演戏受赏银两的数目,从十四两到二十四两不等,是受赏银两最多的两位演员之一(另一位是孙菊仙)。⑥总之,谭鑫培无疑是最受慈禧赏识的京剧演员之一,但“内廷供奉”之类说法及传说轶闻却并非史实。

2.谭鑫培赴上海商业演出及其影响

谭鑫培晚清和民初曾六次赴上海商业演出。虽然起初并不很顺利,中间亦有波折,但创下了当时京剧演员最高的演出收入记录。⑦

1901 年谭鑫培第三次赴上海演出达半年之久。他先应桂仙(又称三庆)茶园之邀演出一月,然后改在丹桂茶园演出一月,最后又到天仙茶园演出。前后换了三所茶园,酬金不断提高,从每月两千元增至两千四百元到两千六百元。对其不断更换演出场所,上海报纸多有报导和议论。⑧谭的做法曾引起茶园间纠纷,甚至提告,但都经调解平息。因为根据其与桂仙茶园签订的第一份合同,一月期满之后,“若有意见不合,准在申另就他班演唱。”⑨谭鑫培改换演出茶园并未违背合同,⑩由此亦可见谭鑫培为获得报酬的最大化而与茶园周旋的商业头脑。

1912 年谭鑫培第五次赴上海“新新舞台”演出。此次赴沪演出最值得注意的是谭鑫培被称作“伶界大王”以及谭后来又因故声明取消这一称号。为吸引观众,“新新舞台”老板授意在宣传海报上将谭鑫培的名字前冠以“伶界大王”四字,这便是纯属商业运作的“伶界大王”称号的由来。但谭在一次反串演出《盗魂铃》之猪八戒未从高台翻下,⑪场中叫倒好者被剧场经理等殴打羞辱,招致各小报群起攻之,并论及谭不应称“伶界大王”。谭鑫培于是“登报取消大王尊号,以谢社会”。⑫

1915 年谭鑫培最后一次到上海演出。此行原系谭鑫培到浙江普陀禅寺进香,应其女婿夏月润之兄夏月恒之请到其经营的“新舞台”演出十余天。演出期间,上海最大的报纸《申报》不但连续刊发十四篇“纪谭鑫培”的短文,而且发表十五篇谭鑫培演出剧目的评论。⑬名为《谭叫天南来十日记》的长篇剧评,对谭鑫培在《空城计》《洪洋洞》《李陵碑》等剧目中的表演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评论,对唱腔及念白更是从舞台演出的角度逐字逐句、一字一腔进行分析,⑭谭鑫培在上海的影响达到高峰。⑮

二、社会记忆中的谭鑫培:《伶界大王事略》和《谭鑫培全集》

1917 年5 月谭鑫培去世当月,上海文艺编译社即编辑出版了《伶界大王事略》。1940年,谭鑫培去世20 多年后,刘菊禅编撰的《谭鑫培全集》出版,分别显示了谭鑫培在当时及去世多年后的影响,亦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社会对谭鑫培的记忆。

1.《伶界大王事略》的出版及内容

此书于谭鑫培逝世当月在上海出版。⑯署名为“吴秋帆编辑”。全书不分章节,看起来是由四十五段长短不一的文字或小文章拼凑而成(前有一小段“缘起”),各段内容之间或有或无关联。根据各段内容分类,其中有关谭鑫培生平的有十四篇,其中五篇分别记述谭鑫培五次到上海演出。关于谭鑫培舞台艺术的五篇,谭鑫培与其他演员比较及合演之戏八篇,谭的影响两篇;有关谭鑫培个性六篇,家庭两篇,与权贵关系三篇。还有八卦类的“小叫天艳史”两篇,“奉旨吸(大)烟”和“违禁买(烟)土”各一篇。另有“包金”一篇,讲述谭鑫培演戏酬金,介绍其几次在上海演出的报酬。

此书中有关谭鑫培舞台艺术的内容仅占全书的五分之一,却有不少篇幅涉及其家庭事务、谭与权贵的交往、以及所谓“奉旨抽鸦片及违禁买鸦片”和“小叫天艳史”之类夸张、道听途说或子虚乌有的传说轶闻。其中较有史料价值的内容是对谭鑫培五次到上海演出的记述。不过谭鑫培赴沪演出实际共有六次,书中不但少记一次且次序有误,未记其1910 年第四次赴沪演出,并将第五次和第六次赴沪误记为第四和第五次。⑰在漏记的第四次赴沪演出期间,谭鑫培第一次录制了两张唱片,即百代公司录制的《卖马》和《洪洋洞》。书中对谭鑫培赴沪演出的具体过程还要与其他资料,如上文已提及的当时对此亦有报道的《申报》《世界繁华报》以及收入《菊部丛刊》“剧学论坛”和“梨园掌故”中的文章相对照阅读,从不同视角的叙述把握全貌。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小叫天之社会恶魔”一篇比较详细地叙述了上文已提到的谭鑫培在上海演出《盗魂铃》遭人喝倒彩,当事人被打,报纸报道后引发众怒。事件以谭登报声明取消大王称号告终,无意中形成对书名“伶界大王”的反讽。

2.《谭鑫培全集》对谭鑫培的追忆

生活在上海的京剧教师刘菊禅1940 年编写出版了《谭鑫培全集》。《全集》由十七项五花八门的内容,加上六段谭鑫培唱腔乐谱汇集而成。它们分别是“谭鑫培之略历、谭鑫培家谱表、谭鑫培升平署承值杂记、谭氏入署承值戏目概记、谭鑫培成名原因、谭鑫培戏份、谭鑫培之票价、谭鑫培虚荣心之一斑、临场抓词、谭氏研究音韵之由来、谭氏生平之嗜好、名人所评谭鑫培之艺术、谭氏仗义记、鑫培武剧拾零、谭孙刘合作佳剧、谭戏之特点、谭氏寿终记”等。其中篇幅相对较长的“谭戏之特点”简要介绍了谭鑫培擅长的十五出戏;“谭氏入署承值戏目概记”记录了谭鑫培九十九次入宫演出的剧目名称及为其配戏的演员;篇幅较短的“谭鑫培之戏份”和“谭鑫培票价”亦有一定史料价值。而“谭鑫培升平署杂记”主要是讲慈禧给谭赐名、改名、迟到得赏以及奉旨抽大烟之类;“谭鑫培生平之嗜好”则是讲谭的“鼻烟、蟋蟀和大烟”三种嗜好!上述十七项内容与我们一般印象中的全集相去甚远。名曰“全集”,其实是一本参杂着大量轶闻的汇编。不过这部与《伶界大王事略》性质类似的《谭鑫培全集》恐怕能吸引更多的读者,也会有更大的市场和商业效益。此书以四张谭鑫培的剧照开始,然后是谭鑫培的简历、家庭、入宫廷演戏及成名原因,是后世演艺明星传记沿袭的写法。书中对谭鑫培唱腔和表演的分析主要根据编者刘菊禅对早年观看谭鑫培演戏的追忆,对谭腔和谭的表演也不乏溢美与夸张之词。但它以《谭鑫培全集》为名,其中既有谭腔谱(虽然不全),亦有对谭戏表演特点的概述和谭成名原因之分析,加上对谭鑫培深得慈禧太后及皇亲国戚赏识等传说故事的渲染,客观上恐怕也有助于强化谭腔在京剧中的“经典”地位。

书中的“谭氏入署承值戏目概记”,实际是一份具体记录了谭鑫培1897-1903 年六年间入清宫演出剧目表,很有史料价值,惜未注明资料来源。书中“谭戏之特点”,分别介绍了谭鑫培擅长之戏的特点和绝活。对《李陵碑》《打棍出箱》《八大锤》《珠帘寨》《空城计》《天堂州》《四郎探母》《盗卷宗》《击鼓骂曹》《奇冤报》《御碑亭》《南阳关》《战太平》《战长沙》《翠屏山》等十五个剧目的唱念特点及表演绝活都有具体形象地逐段介绍,并提到《定军山》《洪洋洞》《连营寨》《八义图》《坐楼杀惜》《状元谱》等戏的表演。编撰者刘菊禅“童年习艺”,熟悉舞台表演,对谭戏特点的分析准确而具有专业水平。书后所列根据谭鑫培唱片记录的谭腔乐谱(采取工尺谱和简谱并列的形式),亦是专业水准,惜较简单,且缺三张唱片的乐谱。

不过此书内容的商业化特点也很明显。“谭鑫培升平署承值杂记”记录了不少谭鑫培入宫演出的传说轶闻,除了《伶界大王事略》中“奉旨吸烟”之类,又有“流血谏太后”、“谭贝勒之由来”等以讹传讹或出自民间想象的传说。而这类传说很可能是书中最吸引读者的内容。

以上只是传说与史实和关于谭鑫培的两部书籍几个侧面对有关谭鑫培的社会记忆的叙述和分析。除了上述有关皇家的文化权力和商业剧场的影响之外,舶来的留声机和唱片的输入以及新闻出版的发展,也极大地促进了谭鑫培及其唱腔的流行。⑱当然,由谭鑫培高超的唱念及表演艺术和旺盛的创造力凝结而成的谭腔与谭派表演艺术,无疑是谭腔和谭派艺术成为京剧音乐及表演艺术经典的根本原因。

注释:

①吴秋帆编辑《伶界大王事略》,文艺编译社印刷发行。收入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凤凰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 页。

②丁汝芹《谭鑫培清宫演戏》,收入吴江、周传家主编《一代宗师:谭鑫培先生诞辰150周年纪念文集》,京华出版社1998 年版,第168~178 页。在收入《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及其续编的1901 至1911 年间出版的报纸和书籍中,提到谭鑫培等名角进宫廷演出大多称其“供奉内廷”(四处),一处称其“入内廷供奉”,指其入宫廷演出这一活动或行为,仅有一处称小叫天等“为内廷供奉”。这可能是将谭鑫培称作“内廷供奉”说法的由来。以上资料分别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四册,第36、47、95 页,《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第六册第54 页,第二册第512、513 页。清末上海新式剧场“新舞台”成立时,曾约定“废除‘内廷供奉’‘京都超等名角’等虚衔”,亦从另一角度说明“内廷供奉”是与“京都超等名角”类似的虚衔。(《京剧百科全书》“新舞台”条目,林明敏撰稿,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1 年版,下册,第896 页。)

③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3 年版,第502、517、541 页。

④傅谨主编《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第四册,凤凰出版社2011 年版,第634 页。

⑤谷曙光《梨园文献与优伶演剧——京剧昆曲文献史料考论》中《那桐与谭鑫培:追寻一桩梨园轶闻的真相》一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 年版,第171~177 页。

⑥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二册,第419、447、448 页。学者丁汝芹《谭鑫培宫廷演戏》一文和出版于1999 年的《清宫内廷演戏史话》中都提到谭鑫培光绪三十四年(1908)在清宫演出后曾得到过六十两赏银。见《清宫内廷演戏史话》(紫禁城出版社)第255 页,惜未具体说明资料出处。

⑦其中前两次颇不顺利,第一次反应平平;第二次中途患病一场,病后体虚演武戏大为减色,提前回京。但1901、1912 和1915 年三次演出情况大为改观。

⑧上海《世界繁华报》在谭鑫培此次上海演出期间,先后刊发23 条有关谭鑫培演出的消息。如桂仙茶园与谭鑫培的“合同照录”“丹桂与小叫天纠葛述闻”等等。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四册,第148、149、152、153、154、155、156、157、159、160、161、162、164、165、166、171、172、173、175、176 页。

⑨《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四册,第152 页。

⑩但其第二次离开其女婿夏月润之兄夏月恒管事的丹桂茶园改到天仙茶园演出,使“伶界中人均芥蒂其交友之无恒也”。详见上海《世界繁华报》1901 年12 月4 日“丹桂与小叫天纠葛述闻”及《伶界大王事略》中之“第三次到沪之小叫天”和《菊部丛刊·梨园掌故》中之“谭鑫培来沪之回溯”(二),以上资料分别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清代卷》续编第四册第156 ~157 页,《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第6 ~7 页,第三卷,第422~423 页。

⑪关于谭演出《盗魂铃》有人叫倒好的原因,也有评论为谭鑫培辩解。见《申报》1912年12 月1 日“纪谭鑫培”。见徐元勇、孙黄澍编《<申报>音乐史料辑录与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2020 年版,第179 页。

⑫见《伶界大王事略》中“小叫天之社会恶魔“,《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第21~22 页。1918 年出版的《菊部丛刊·剧学论丛》对此事也有回顾。见《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第195、199 页。

⑬见《申报》1912 年11 月17 日至12 月22 日“自由谈·剧评”栏目。亦可参见《<申报>音乐史料辑录与研究1912-1915》,第166~194 页。

⑭《谭鑫培南来十日记》分别收入杨尘因编纂的《春雨梨花馆丛刊》第一、第二集,惜未注明报刊及作者。《春雨梨花馆丛刊》收入《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第440~453,519~526 页。

⑮对谭赴上海商业演出,以前较少有人专门论及,特稍作梳理分析。

⑯此书收入《京剧历史文献汇编·民国卷》第四册。

⑰参见宋学琦《谭鑫培艺术年表》,刊《戏曲研究》第15 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 年版。

⑱详见拙作《早期京剧唱片、乐谱的记录及记忆:谭鑫培唱腔的“物质化”“文本化“及“经典化”》,《戏曲艺术》2023 年第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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