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者 [组诗]
2023-10-11林宗龙
林宗龙
在我的房間,
孩子们,用磁力片
拼出一颗星球。
他们留出了一扇门,
他们说,这是用来连接
真实的世界。
他们用手掌的权利,
移动着这颗星球,
并把它降落在
木地板上的一小块阴影。
(他们获得了虚构的快乐,
却同样是本质的)
接着,他们开始扮演
各自的角色:
拯救灵魂的星际宇航员,
守着丘陵和
森林的国王,还有一头
四处漫游的大象。
他们制定出自己的剧情,
叠加着各自的想象,
虽然最后,他们还是
摧毁了那颗星球,
像回到最初的时空。
在我的房间,
那颗拥有过天真的星球,
同样赠予过我——那像
把门打开后
又轻轻掩上的平静。
餐桌靠着的墙壁上,
一张世界地图,像虚无的镜子
静止地挂着,从来没有照出
任何的事物,也没有回答过
任何的声响。只有一只小黑虫,
在某一天突然造访,
它停在密西西比河,
像庸常的日子,一动不动。
我们吃着晚餐,谈论着疫情和战争,
并没有要驱赶它的意思。
它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黑虫,
没有奇异的斑纹,更没有可以
扇动风暴的翅膀。
(是的,我们只要用一根手指,
就能轻易地毁灭它。)
我们继续吃着砂锅里的马铃薯,
当我们抬头,
它已经移动到智利狭长的海岸线,
它仍旧静止着,
它的出现,像是要移走那个荒诞的世界。
当我们结束那顿平静的晚餐,
再次抬头,它已经消失不见,
而我们都比之前老了。
头发发白的妻子,摆弄着她的洋桔梗,
我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台的藤椅上,
读着一首年轻时候写过的诗。
我深情地回忆着:一个普通的夜晚,
一张破旧的世界地图上面,
一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小黑虫,
我和我善良的妻子,
在吃完晚餐后,在永恒的房间里。
孩子在屋顶折纸飞机,
一次又一次把它抛到空中。
它落在花圃、楼梯、
蓄水池,落入水管和草坡。
另一个孩子,把它捡起来,
用力地抛向更远的地方。
它飞呀飞飞呀飞,
飞过亚马孙河、伊瓜苏瀑布,
飞过一位母亲
提着铝罐挤牛奶的清晨,
第三个孩子,
在栅栏边发现了它,
继续将它抛了起来。
它飞呀飞飞呀飞,
飞过嘎玛藏布,亚细亚半岛,
飞过雪山底下
美洲象群向北部迁徙的夜晚。
越来越多的孩子,看见它
并加入接力的队伍,
它一次比一次被抛得更高。
它飞呀飞呀像个祈祷者,
庇护着每一片黑暗和荆棘。
雨夜,姑妈安详地躺在冰棺里。
她永远地睡着了。
隔着透明的塑料玻璃,
我们凝视着,她那张不会再有表情的脸,
她的睫毛和皱纹,
不再有任何跳动,
她将从此消失,也从此变得完整。
在这座木房子里,她不再讲述任何的话,
只是在倾听我们的哭泣。
那倾听也是一种雨声,
落在屋外仙人球的刺上。
她变得慈悲起来,
像刚刚安抚过黑暗里一朵
正要开放的海棠花。
在此之前,没有任何的声音。
在这颗星球上,
她在和所有的时刻道别,
她从此静止了。
但我们仍然记得,那个夜晚的雨滴,
像一朵永在的棉花。
一切都是馈赠。
妻子在剥板栗。
两只巴西龟,在阳台的玻璃缸,
晒着太阳。
窗户外的粗麻绳,
挂着几件崭新的衣服。
小家伙练习着乘法口诀,
他说,林宸昊乘以一等于多少?
“等于一个我。”
另一个他回答着。
我感受着久违的平静。
像一颗零件,
只是作为一颗零件。
某个瞬间,我看到一朵云
像棉花糖,在蓝色的梦境里游荡。
我拥有的闹钟,提醒我写作。
我拥有的诗歌,在强调着我。
第五次回到房间,雨依旧下着。
第一次时,妻子还在睡觉,我轻声地
关上卧室的门,墙壁上的闹钟
提醒着这一天刚刚开始。
第二次之前,我拐过熟悉的光荣路18号,
那里是地球的一个粒子
有肉铺、药店、便利店、农贸市场,
有一头看不见但在支配我们生活的大象。
第三次回来,
我听见那头大象,
在我的房间,
发出粗重的鼻息。
它在整理我在这个星球的清单:
——婚姻。
——爱。
——心灵史。
最后,它又把这一切全都打乱了。
当我第四次回到我的房间,
我清晰地记起,
雨点从额头滑落到脸颊
那转瞬即逝的热烈,像爱了很久的人。
他把一张硬皮红色卡片
支在一个靠在围墙的木架子上
从一个褪色的水盆里
他抓起浸泡好的蓝色水晶子弹
接着会发生什么
那不得而知的瞬间组成的日子
他举起上了膛的玩具枪
站在两米以外的距离
他歪着头瞄准
那卡片中间的彩绘图案
那棵真实的柠檬桉
也许在某些时刻主宰过我们
他扣动了扳机
“嘭”的一声像惊慌在响动
并没有什么掉落
如果这意味着一场漫长的写作
他应该会记得
有一些词语会找到它的靶心
他的父亲注视着这一切
在屋子里那个最明亮的暗处
孩子在窗户旁的桌子
写作业。他要试着理解
“悲伤”和“快乐”。
我说,它们是相同的物质。
像三十岁时的一个梦境,
我梦到十岁时的马尾松、蓝色水池
和爬上一棵桑树的自己。
它们不复存在,
当我从梦境醒来,
我既快乐又悲伤。
我重复着:它们是相同的物质。
像大象和蜻蜓,
比“少”多得多的永恒。